赵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要我说,当初如果不是元殊,你现在早就金榜……”

赵肃打断他,手一伸揽过他的肩膀,把人拽走:“行了行了,咱赶紧找块地儿吃饭吧,吃完我好洗个澡,在里头待了这么些天,蘑菇都快长出来了!你怎么来的?”

赵暖马上忘了刚才的话题:“戴先生早就在这里租了个院子了。”

“老师来了?”

“他老人家说要到福州府来访友,顺道看看你,我就跟着一块来了,不过他这会子应该在午休。”

“前边有面摊子,走走,吃完回去也差不多了。”

“吃什么摊子,我身上带了足够的盘缠,够你这几天吃香喝辣的,你苦了这么些天,要吃就吃好的!”赵暖二话不说,扯着他就往前面的酒楼走去。

酒楼靠近乡试会场,这会儿熙熙攘攘,兜里有两个钱的考生,都迫不及待来到这里腐败一把,慰藉自己几天来的痛苦生涯。

两人要了个三人的雅座,正好可以远远瞧见闽江,福州府大半景致尽收眼底,赵肃顿觉憋了几天的烦闷之气一扫而空。

赵暖叫了些菜,回身坐下:“少雍,你刚才干嘛不让我提他,元殊这个王八蛋,忘恩负义,就该好好骂一骂!”

少雍是赵肃的表字,戴公望起的,既因赵肃行止稳重雍然,又暗含了他的名字。

赵肃失笑:“他怎么忘恩负义了?”

“要不是他非往城东跑,会溺水吗?他不溺水,你也不至于因为救他而生病错过考试了,他中了进士,却没有回来看过你一眼,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过!”

赵暖说的是嘉靖三十七年,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

当时暴雨接连下了快一个月,福建全境大半被淹,连长乐县也不能幸免,许多百姓都连夜搬到山上去,元殊在城东戴宅落下一本书,非要回去拿,结果半路掉进水里,赵肃把他救上来,自己却生了场大病,因此错过那年的乡试,隔年的会试自然也就与他无缘了。

“我跟他一起走,看着他落水,总不能装没看见吧,他中了进士,被外放当官,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穷乡僻壤呢,哪来的空给我写信,连老师都没有他音讯了,怎么就忘恩负义了,要让那小子听见你这么骂他,非跟你急不可!”相较赵暖的激动,当事人倒是一脸没所谓,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好了好了,我现在不是考完试了么,要是我没那本事,就算让我早考三年,也是考不上的。”

赵暖恨铁不成钢:“少雍,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菜端上来了,赵肃懒得再和他说,埋头苦吃。

这跟心软不心软没什么关系,其实就是个态度问题。

既然救了人,就不要埋怨对方做出什么回应,因为在自己做出这个行为的同时,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对方知恩也罢,忘恩也罢,都不关他的事了。

前世那个社会纸醉金迷,笑贫不笑娼,最不缺的就是尔虞我诈,甭说朋友,兄弟夫妻父子反目也不是稀罕事,赵肃打滚沉浮那么多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这么屁大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一帮人,说说笑笑正热闹。

有人道:“陈兄文采风流,在下甘拜下风,我看这次解元公非你莫属了!”

那个陈兄谦虚几句,然后说:“这次试题出得古怪,竟然把圣人之言和抗倭联系在一起,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听说还是巡抚大人和学政大人共同拟定的。”

又有人插嘴:“倭患不断,说不定巡抚大人是想不到什么良策,想群策群力,让咱们帮着想法子!赵兄,你说是不是?诶,赵兄,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有人明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还巴巴地跟来参加乡试,到时候落榜,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赵谨的声音响起。

赵暖闻言回过头,正好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冷漠,不屑,嘲笑。

赵暖一火,就要撂筷子上前,赵肃按住他,头也不抬。

“吃你的饭,狗咬人,你还咬狗啊?”

赵暖喷笑,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赵谨听见,他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起身就要发作,赵肃堪堪抬首,冷冷看了他一眼。

“望君自重,而后人重之。”

赵谨愣了一下,回过神,暗气自己轻易被吓住,待听了他那句话,又觉得在这里闹起来,对自己名声也有损,只得忍气重新落座。

其他人说得正热闹,没人注意到赵谨的异样。

“陈兄,听说你们长乐有两个人,都是修竹先生的弟子,大弟子元同佳在嘉靖三十八年中了进士,他还有个师弟叫赵肃的,可是今年也参加了乡试?”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陈洙点头笑道:“听说是如此,不过我久闻其名,却未谋面,赵兄或许认得这位才子呢。”

他也是长乐人,更是这次乡试夺魁的大热门,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围着,但陈洙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倒谦和有礼,更令人心生好感。

话未落音,赵谨便冷冷道:“那算什么才子,不过是个十三岁才习字的庸才罢了,就算考了,也是给大家垫底的份。”

其他人不信:“不至于吧,修竹先生亦是名士,门下弟子怎会如此无用?”

还有人问:“你等都姓赵,也都是长乐人,莫非有什么亲缘关系。”

赵谨目光漠然地扫过对桌:“素不相识。”

赵肃也不在意,兀自低头吃饭,赵暖几次忍不住想站起来,都被他制止了。

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抹嘴,起身,朝赵谨他们这桌走来,拱手。

“长乐赵肃,表字少雍,见过诸位。”

刚才还在议论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大家都有点错愕外加不好意思,纷纷起身回礼,顺带自我介绍,唯独赵谨坐在位置上没动。

他乡遇故知,陈洙更是欣喜三分:“相请不如偶遇,少雍兄坐下共饮几杯如何?”

赵肃对这个沉稳敦厚的青年也颇有好感:“老师还在等着我呢,在下得先走一步,只能改日再叙,恕罪则个!”

他顿了顿,指着赵谨笑道:“这是舍弟,自幼顽皮,没少和我闹脾性,还请诸位年兄多多包涵照料了!”

众人惊讶。

那边赵谨还在说素不相识,这头赵肃就道明他们的关系,既然是亲兄弟,为何又装作不识?

赵谨反应过来,腾地起身,惊怒交加:“谁是你弟弟?!你别蹬鼻子上脸!”

赵肃脸色不变,含笑向其他人解释:“在下是偏房所出,舍弟则是嫡子,他重嫡庶之分,在外不肯认我,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身为兄长,却不能弃他不顾,既然他不喜见我,那我就先告退了,诸位,请!”

说罢拱了拱手,还亲切包容地看了赵谨一眼,这才洒然离去,留下身后哗然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赵谨的眼光便多了些不认同和谴责。

明代嫡庶分明,庶子不可能继承爵位或财产,即便是长兄,在弟弟面前低半个头也是常有的事,但如果庶出的儿子有了功名又不一样了,像赵肃,虽然出身不好,但如今他是戴公望的学生,也是赴考的举子,论名声,并不比赵谨差,何况他长了一副温文儒雅,人畜无害的模样,加上刚才一番在情在理的话压下来,众人的天平自然就倒向了他那一边。

陈洙甚至语带谴责:“长兄如父,赵兄怎可如此轻慢无礼?”

赵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出了酒楼不远,赵暖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

“真有你的,你没看刚才赵谨那怂样,活像吞了只苍蝇又吐不出来,哎哟,真是大快人心!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般坏心眼了!”

赵肃诡秘一笑:“我这招能恶心死他,可比你发火揍人有用多了,多学着点儿。”

回到租的院子里,戴公望已经起榻了,正背着手在院子里看树。

“老师!”赵肃唤了一声,上前拜见。

对戴公望,他是打从心底感激,如果不是他,自己现在还指不定怎么样,就算多了那几百年见识又如何,没有根基,没有身份,兴许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正因为这位老师,他从一个寒门庶子的身份,一跃成为名士门生,甚至可以能够参加乡试,也正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够更加了解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人。

“你回来了。”戴公望转身笑道,他中年丧妻丧子,此后身边只有个侍妾,未曾再娶,也没有子嗣,元殊不在身边,他自然而然把赵肃当成唯一的培养对象,倾注无数心血,也幸得赵肃本身悟性好,短短几年时间,便不负所望。

“老师怎的也来福州府了?”

“我来访友,也是来看你。顺道告诉你一个消息。”戴公望拈须,慢慢道:“京城的朋友来信告诉我,我很快就要被起复,所以今日,也是我们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赵肃早就知道像戴公望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永远沉寂下去,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老师……”

戴公望摆摆手,带着他出了院子,傍晚的余晖透过叶子间隙洒在他们身上,拉下老长的影子。

“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

第7章

这个问题的答案,赵肃也曾想过很多次。

他总不至于自恋到以为是自己的表现在第一眼就打动了对方。

不待他回答,戴公望已道:“因为我也是庶子出身。”

赵肃愣了一下,看向老师。

在明代,嫡庶子女不仅在律法规定的财产和爵位继承上,甚至在家里的待遇也大相径庭,在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中,三百零五个人,只有十九个是庶子出身,可见其中差别。

“看到你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当年的自己,”戴公望拈须回忆:“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受尽家中嫡母兄弟的冷眼,直到考中进士,这种境遇才渐渐改变,但后来再读书,却不光是为了争一口气了。”

他忽然顿住,话锋一转:“今日便权当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罢,此后天南地北,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被他这么一说,赵肃也觉淡淡惆怅,往日戴公望说过的话一一涌上心头,即便他不是真正的十七岁少年,可这份照顾与爱护,依旧显得十分珍贵。

“谨听老师教诲。”

“嘉靖三十四年,也就是遇见你的前一年,我被罢官,实际上是因为得罪了当朝权相严嵩父子。”

赵肃点点头,这事戴公望曾经略提起过,但当时并没有说得太详细。

“为师有个朋友,与我同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名叫杨继盛。嘉靖三十二年,他上疏弹劾严嵩,历数他十大罪,被投入死牢,当时我与其他同僚努力营救,本以为就算官职保不住,至少还能抢回他一条命,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严嵩将他与其他处决犯人的名单混在一起让圣上勾阅,今上不察,果然把杨继盛也给划进去,结果不仅没能救得了他,我与其他上疏求情的人,也遭到严嵩父子清算,罢职的罢职,流放的流放。”

“区区一个官职,没了也就没了,可杨继盛……”戴公望叹了口气,神色凝重:“他是个犟驴子,可要说为师平生最敬重的人,也只有他。”

赵肃能够理解他的感受。古往今来,慷慨捐身易,从容就义难,杨继盛明知自己的下场,可仍要拼死上疏,这份风骨,一般人做不到。要知道如果被逮住下诏狱,那就不仅仅是等死而已,还有许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因为做不到,所以敬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

“那老师为何又会被起复?学生记得,严嵩父子如今还把持着朝政的。”

“不错,但内阁里也并非他们一家独大,此番远赴边关,徐阁老和严嵩那边都推荐了人,皇上索性就都用了。”

他口中的徐阁老,就是当朝内阁次辅徐阶。

戴公望虽然没明说,赵肃却已经明白老师的言下之意:他是徐阶推荐的人。

其实也不难想象,戴公望是王学门人,徐阶也是王学门人,即便一个在朝一个在野,身份相去甚远,两人之间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么说,自己也算是间接与这位鼎鼎大名的徐阁老搭上关系了?

“你想到了什么?”自己的学生自己心里有数,戴公望知道他面上斯文,肚子里弯弯绕绕却不少。

“学生斗胆揣测,皇上之所以将两边推荐的人都用上,为的是平衡权术,兼听则明,不让一方有蒙蔽自己的机会?”

在老师面前,赵肃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戴公望赞许:“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缘由,皇上是想借此事,来试探徐阁老和严嵩的反应。”

赵肃恍然:“他谁也不信!”

戴公望颔首:“这也仅仅是为师的猜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我们师生二人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外传。”

“学生晓得。”

赵肃暗叹,嘉靖皇帝的心思城府,实在深不可测,难怪几十年不上朝,成天光是修道炼丹,也能把权柄牢牢抓在手里。

晚风徐徐吹来,天气不复燥热,闽江边渔船上点起盏盏烛火,映得江水波光粼粼,师生两人沿着江边走,一边低声耳语,戴公望像是想把所有心得一股脑都倾倒给他似的,语速不快,却没一直没停过,从朝中政局,讲到天下大势。

“你看这些百姓的境况如何?”他指着船上那些满载而归,脸上洋溢着疲惫和喜悦的渔民。

“温饱度日,安居乐业。”

戴公望摇头:“这只是你看到的假象,只消倭寇一来,别说这些渔民,城中百姓,怕得十死九伤,到时候遍地疮痍,哀嚎遍野。”

“那长乐县……”

“长乐在福州府东面,一旦倭寇来袭,首当其冲,只怕比这里还惨。”

赵肃心头一紧,不由看向老师。

戴公望举目远眺,侧面凝重而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