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剪票时间到了,大家拥着上了软座车厢,又让乘务员把票换在一处,上了车就挤在一个包厢里,有人拿出两幅扑克牌来升级,甘遂和白薇被这些人一搅和,倒不用十分费力地寻找话题了。

到了之后各人找到住处安顿下来,白薇坐下来就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和刚才那帮朋友联系,晚上去哪里吃饭,吃完饭又去哪里娱乐。自家住的别墅以前是哪一个传教士国军将领文化名人住过,我这里有壁炉你那里有酒窖,聊了一圈,累了,洗澡午睡,起来换衣服再打电话约人吃饭。

在北戴河的日子就这么吃吃喝喝地打发着。看看一个星期过了,白薇在宴游娱乐和朋友的包围下,精神不像出发前那么颓废了。反倒是甘遂,常常拎了一瓶酒,在沙滩上漫步,走一路,喝一路。朋友都知道孩子的事,知道他难过,不再相劝。遇上了,陪着喝一瓶,夏天嘛,正好做一场仲夏夜的梦。

一天有人在沙滩上点了一堆篝火,又有人抬了啤酒葡萄酒来助兴,便有人带了鱼虾蟹肉来自助烧烤,还有人携了一台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所有人跟着怪声怪调地唱。一首《何日君再来》唱完,接着唱《问彩云何时飞》。一面卡带放完,再放另一面。旁边还有好几盒磁带,上面印着宝岛歌后邓丽君圆润的脸庞和甜美的笑容。

在这样的靡靡之音的感召之下,趁着涛声星光,一对对的男女在沙滩上脱了鞋拥着跳舞。白薇和陈鸿喜喝的半醉,一边笑一边拥抱在一起跳贴面舞。

甘遂拿了一瓶葡萄酒对着大海跟着音乐唱《酒醉的探戈》:“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自从你,离开我,那寂寞就伴着我,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往日怎么过,往日的旧梦,好像你的酒窝,酒窝里,有你也有我,酒醉的探戈,酒醉的探戈,告诉他不要忘记我。”

他一边哭一边唱,将来的生活就是这样醉生梦死,他将永不得解脱,而在遥远的江南,有一个好姑娘,因为他,已经坠入了苦海。

他一口把瓶里的酒喝光,扔下酒瓶,脱掉上衣,穿着挽到小腿上方的长裤,赤脚走到漆黑的海水里。他越走越远,水漫过胸口,身体在海水的浮力下漂了起来。他扑进咸涩的海水里,游起泳来。泪水在海水里无处可寻,眼睛红肿了,他可以告诉别人,是海水弄痛的。

海水真的是有苦有咸的,是谓苦海。

甘遂在海里游着,裤管里灌满水把他直往水下拖,他几次想要放弃,就那样随海流飘走吧,省了多少痛苦,这时天顶上星星暗淡了光线,啪嗒啪嗒的雨点打在他的头上,又重又痛。

远远的岸上传来惊呼和嘈乱,男男女女们被这一阵大雨打得往屋子里逃。啤酒葡萄酒就那样横七竖八地扔在沙滩上,录音机的主人抢了他的宝贝就走,邓丽君的一曲《再见,我的爱人》生生被打断,像是有人掐断了她的脖子。

粗大的雨点打在篝火堆上,哧哧地直冒白汽。陈鸿喜捡起沙滩上不知是谁的一条浴巾披在白薇的头上,护着她往屋子那边跑。

白薇这时候才想起甘遂来,她尖声呼叫甘遂的名字,拦住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问,你们看到甘遂没有?所有的人都摇头,匆匆从她身边跑过,白薇停住脚步,借着篝火残余的火光,环顾四周,就是不见甘遂的身影。

陈鸿喜说:“你先回去吧,我去找。”白薇不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头往海边寻找,陈鸿喜急了,说:“你疯了是不是?你要是生了病,还有几条命可以救得回来?”

白薇指着海面说:“甘遂…”

陈鸿喜说:“他一个大老爷们,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就这么一个海滩,又不会丢了。”

白薇怒道:“浑蛋!他会去死的。我知道他会去死的。”

陈鸿喜也怒了,说:“死就死好了,这样没种的男人,死一个不嫌多。女人还没寻死,他倒先要死要活起来了?”

白薇哭了,她说:“鸿喜,你不明白他心里难过,他不说,但我知道。”

陈鸿喜呸一声,说:“浑蛋。那你快回去,我去找。”

白薇摇摇头,说:“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你往哪里去找?”

陈鸿喜怒了,说:“那要我怎么样?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懒得伺候你大小姐。”

白薇说:“你滚,本来也没请你去找。”

陈鸿喜骂一声他妈的,拖了白薇就走。白薇哭哭啼啼,嘴里直叫甘遂的名字,却犟不过男人的力气,被他往沙滩上拖着倒退着走,眼睛却看着海水的方向。

终于海雾里走出一个人影来,笑骂说:“陈鸿喜,你放开我老婆。我就知道你一直不死心,想勾搭她。我还没死呢,你就着急下手了。”

陈鸿喜闻言手一松,骂一声滚。白薇挣开他的手,扑向那个人影,拍打他的胸脯呜呜地哭着问:“你去哪里了,吓死我了。”

甘遂揽紧她往岸上走,把她头上的浴巾遮得更紧实一点,说:“我在游泳,还能去哪里呀?一下雨我就往岸上游,谁知穿了裤子怎么也游不快,我只好在海里把裤子脱了。你知不知道,在海里脱裤子太他妈难了,绝对是高难度的技术工作。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脱了裤子,这就游回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游泳水平吗?”

一边是一边打哆嗦,抖得像打摆子,对陈鸿喜说:“谢了哥们。”

陈鸿喜唔了一声,说:“那我回去了。”找准方向朝自己的房子跑去。

甘遂拥紧白薇,顶风冒雨,一步一挨地回到小楼。进去剥下湿透的衣服,跳进浴缸里,两个人搂在一起打寒战。热水出来,冲在身上,甘遂一个接一个打起喷嚏来。

Chapter 4 梅竹

那场雨一整夜没有停,早上起来,他们发现他们是住在水帘洞里。

甘遂站在露台上对着雨帘诗兴大发,吟起着名的《浪淘沙。北戴河》来:“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白薇穿得厚厚的'喝着姜茶,在室内打她的电话,跟那边的朋友说:“是啊雨这么大,出不了门。哎呀,关在屋子里太没意思了…没有,我没生病…甘遂啊,那个神经病游泳去了,把我吓个半死…嗯,好的,我会注意保重身体的哈哈…好好好,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好的再见,等雨停了我们再说。”

甘遂吟完了诗,回厨房去洗了盘水果,拿了把水果刀要给她削苹果。白薇放下电话,说:“我不吃那个,我要葡萄。”甘遂捧了果盘在她身边,白薇拿起一串葡萄,从最下面一粒吃起,一边斜靠在沙发上开了电视机看节目。

电视里放的是一部来自美洲某个国家的长篇连续剧,两三个有着不近不远亲戚关系的男女坐在一间屋子里,叨叨叨,叨叨叨,叨叨了一百零八集。但这个叨叨剧有个美丽的女主脚,金发,额角边上拉出两缕来,束在脑后,再结成一根小辫子。一时之间,因为这个剧,这种发辫的结法在街上流行开来。

甘遂把叨叨剧的声音关小,开口问,“白薇,你什么时候回去?”

白薇靠在沙发里,腿挂在沙发扶手上,拖鞋挂在足尖,脚一颠一颠的,那只拖鞋就将落非落。白薇仰头吃一粒葡萄,往甘遂捧着的果盘上吐一下葡萄皮和葡萄核。听他问,她说,“我不想回去,你去帮我跟上头打声招呼,或者帮我去医院弄张长期病假单,我这个夏天就在这里过。”

甘遂听了沉默,过一会儿说,“我要回去上班的。”

白薇笑一下,说“你回去把,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又不是没了你不行。”

甘遂说,“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白薇说,“那你就留下来,这里这么多朋友这么多玩的,有吃的,有喝的,游泳爬山开摩托开海船,哪一样不可以把你留下来。”

甘遂说,“那我的工作呢,我的事业呢?”

白薇哈哈笑,说,“甘遂,我认识你有一辈子这么长,你有没有事业心,我还能不知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一下子找到了人生努力和畚斗的方向。”

甘遂也自嘲地笑一下,说,“找结婚的对象可真不能找青梅竹马的,什么都瞒不过她。”白薇问,“那要找什么样的?不知根知底的,谁知道他祖上是不是有传染病史,本人是不是政治面貌过硬,有没有犯过错误背过处分,乡下农村有没有取过老婆死过媳妇?青梅竹马才好,了不起知道你卜小学一年级还尿床。”

“来初潮以为是要死人。”甘遂补充一句,把果盘放程沙发前面的茶几上。

白薇回头朝他笑,说:“你还记得这个呀?哎呀当时也太丢人厂,我穿了布拉吉爬在树上摘柿子,你在树下指着我的腿叫白薇你流血了。亏你妈妈还是医生呢,你都没偷翻她的医学书籍。不然,哪里会上演这么一出闹剧”

甘遂自嘲地说:“我是晚熟品种的柿子,要经霜打才能熟的。”

白薇说:“还是老朋友好,说起过去,什么都记得起,提一个头就知道下面要说什么。就算是误认初潮是破身,也都是栽在同一个人的手哩,不算冤。你要回去就回去把,我真的不想回去,回去对着你爸你妈,他们的脸色就算是不变,我自己也没意思,待不住的。”

甘遂:“那夏天过去了呢?”

白薇说:“也许到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把这件事当回事了。谁也不会活在伤口里拔不出来。不过是有的人长,有的人短,全靠时间罢了。我们既然浪费得起,何不就浪费一回?你就让我任性一下,有的我去算了。我还能有什么将来呢?我是可以做妇联主任,还是宣传部长?”

甘遂低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害你受苦。”

白薇说,“明明是我强求的,我早该听你的劝,不要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连子宫都保不住,成为现在这个连做女人都不完整的人,甘遂,自我出院到现在,你连抚摸我的欲望都没了不是吗?昨晚我们两个一起洗澡,你做什么了?你什么都没做。”

白薇望着露台外面粗大的雨柱哗哗地落在沙滩上,海面上白雾一片,海水和天空的界限模糊不清,灰蒙蒙白乎乎,浊浪滔天甘遂被她的话吓着了,忙解释说:“不是的,我是怕你恨我拒绝我,毕竟这是我的错。你要是好好的还是一个姑娘的身体,就不会出这样的状况了,我也怕你不肯再接受我,怕你会想起被逼流产的那个孩子。”

白薇坐起身抱住他的头,吻他,说:“我以为你不再爱我,我以为你嫌弃我。”

甘遂说:“怎么会?我们是青梅竹马,像两根竹子凑成一双筷子才能用,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谁能嫌弃自己啊?谁都觉得自己伟大光明正确。”

白薇被他说得笑了,继续吻他,说:“那好,那和我亲热吧,我们都多久没亲热过了?现在好了,都不用担心避孕的问题了。”

甘遂苦笑说:“是啊,凡事都有好的一面,我们要朝着光明的一面前进。”

至于光明背后黑暗的那一面,既然被光明压在反面,就当它不存在好了。

这大雨到第二天还在下,甘遂说:“这雨在这么下下去,就没菜吃了,家里眼看要断炊。”白薇拿了一副扑克牌在通关,头也不抬地说:“地窖里还有葡萄酒,喝醉了就不会觉得饿了。”

甘遂靠着门框看着水帘洞一样的别墅,淡淡地说“我要是回去了,你就打算这么过吗?不出去买菜买粮食,就靠喝葡萄酒度日?再说你根本就不会做饭,我走了,是不是要像从前那个男人那样,烙个巨大的饼挂在你的脖子上?”

白薇说:“哎呀好办法呀,我就只咬下巴颏下面这一点,别的地方都懒得去咬,饿死算数。”

“白薇。”甘遂无奈的说。

白薇一笑,说:“瞧你说的,我不会做还不会走啊?到馆子或者陈鸿喜那里去吃就是了,或者我请个保姆,让她给做就是了。我还真饿不死。”

甘遂鼓起勇气说:“白薇,我有话说。”

白薇说:“哎呀你别烦我,我这副牌怎么都通不了,正愁呢。”

甘遂心里百般浮躁,把手压在牌上,正经地说:“白薇,我有话说。”

白薇怒了,把手里的牌一扔,拂袖而去。

甘遂上前拦住,再三说:“白薇,我有话说。”

白薇逃无可逃,她尖叫一声说:“甘遂,你不要得寸进尺,我说了我不想听,就真的不想听。你要回去就回去,你要找哪个女人就去找,我都装聋作哑了你还要怎么样?一定要我撕破脸吗?我给你脸你不要,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甘遂被她这么一吼,反倒冷静了,问:“你说什么?”

白薇这下不走了,她坐回沙发上,把牌收起来,分成两墩,洗牌。她说:“你想回去找那个女人就去找。我第一不能拦着你,我要拦也拦不住;第二,我又不能不许你,我们结婚的事实摆在你面前,这都办不到的事,我不相信我能办到;第三,我昨天已经求过你了,你也回应了,可你仍然要去,我就放你去。可是你去了,你就不要想能回来。我虽然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但我还是一个人,有起码的尊严。你不想给我这个尊严,我自己总要争取。”

甘遂呆呆得看着她。这个白薇,是他陌生的。他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并且有涵养和伪装能力。他所知道的白薇,是一点不如意就要诉苦的大小姐,是吃喝玩乐跟他一样精的官小姐,是想要什么就指着下命令立时三刻马上要捧到她手上的千金小姐。如果不是年轻漂亮,再加上家世好,就凭她这样的脾气,其实是有点招人厌的。但她幸运,托生在一个好家庭,又一个宠爱她的母亲和一个移情的表舅父,还有一个一直忍让她的两重表哥甘遂,她可以做她的世界里的小公主。因此她不屑于探究和关心别人在想什么。

他一直以为她只沉浸在她自己的悲伤中,却没想到她有这么细腻的感觉,知道枕边人有了外心。

白薇把牌洗好,重新一张张摆开,有一下没一下地通关,等他开口。

甘遂看了她好一会儿。

白薇迎着他的目光,和他对视,毫不退缩。

是甘遂先败下阵来,他垂下眼睛说:“白薇,请你原谅我,我不能不去。我不是要背弃你,我是想去处理好这件事。你不知道,她…她怀孕了,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白薇听了这句,才是真的起了,脸气得发白,指着甘遂说:“你好啊,你好啊,你真够狠的呀。你眼看着我的孩子死掉,却可以一边和别的女人生孩子?甘遂,我认识你三十年,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人!”

甘遂深吸一口气,镇定的说:“白薇,是我的错,我不想为自己辩护,只是事情和你想的有出入。我不是在你生病的时候犯的错误,是以前,是…我去年秋天出差开会那个时候的事情了。那本来是逢场作戏,没想到出了意外,她告诉我说怀孕了,我才知道这件事。此前我真的不知道,我出差回来后,就没和她有过联系。白薇,我只是想去问问她,打算怎么办,我没想过要背弃你。”

白薇盯着他的脸说:“可你已经那么做过了。”

甘遂说:“是的,我错了,所以老天惩罚我。”

白薇劈面一个耳光打过去,恨说:“老天要惩罚你,就该让你在海里淹死,而不是惩罚我,让我没了孩子又没了子宫。你作下的孽,为什么要我承受?”

甘遂绝望地说:“我们是一个整体,是两根竹子并在一起才能用的筷子。”

白薇恨得哈哈大笑,说:“一根破竹子,我折断了你。什么青梅,什么竹马,骗的是什么人?这样的关系都会靠不住,我要你做什么?一拂袖,满茶几的纸牌朝他脸上飞来。

甘遂等纸牌在身周螺钉,才说:“白薇,那个女人,已经怀孕开九个月了,孩子马上就要出生,我必须过去,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的父母在‘文革’中死了,只有外祖父母在,但因为这件事,气病而亡。那个女人一直侍奉到他们过世葬了他们才告诉我这件事,她现在举目无亲,我不能坐视不理。我已经在这里煎熬了半个月,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必须去一趟杭州,白薇,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你回家去,或者回你家里,都行,好不好?”

白薇静静地听他说完,问:“在这里的半个月,对你来说,都是在煎熬是吗?你是早就想去了是吗?”

感虽说:“不是。我是在海里游泳的时候下的决心。本来我以为我不去想就可以逃避,本来我想就那样一死了之也不错,但我想起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她又怎么办?那个孩子又怎么办?我是不能死的,我犯的错误,在我没能纠正之前,怎么能死?说到底,我是个军人,临阵逃脱,非军人所为。我宁可被你鄙视,也要告诉你实情。”白薇果然鄙视地说:“你真是个懦夫,你在那个时候死了多好,你死了我会因为爱你跟你一起蹈海而死。可你偏要活下来,你存心要让我受苦受累,活受罪。”

甘遂以手遮脸,心死一般地说:“白薇,不用你咒我,我已经判我的死刑判了无数回。”

白薇却不为所动,她说:“可惜你第一千次一万次又活了过来。甘遂,你是真的不懂还是真的笨?你就不明白我要吃这些苦头是为了什么?我如果不是爱你不会想为你生孩子。我如果不是想我们以后会相亲相爱活到老,是不会想要一个孩子的。可是你全都不在乎,你偏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我在怀孕我在吃苦我腿脚浮肿的时候,你却在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正是你这种不负责任自私冷血的行为,才导致我胎停了?这是老天在惩罚你,却劈错了人,落在了我的身上。甘遂,你确实好去死了,你死了,我不会流一滴眼泪。”

当她诅咒他的时候,却是流着眼泪在说。

甘遂说:“白薇,不论你怎么恨我骂我,我都不会辩解一句。是我的错,我认。是我负了你,我也承认。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卖,我会卖掉我的灵魂和魔鬼交换,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那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但我仍然要去。等我解决完这件事,我会马上回来。我向你发誓,我不会和她再有任何瓜葛。”

白薇冷笑,说:“你们的孩子都要生下来了,还能说不会有什么瓜葛?你骗谁呢?那孩子不就是瓜葛?血亲不是瓜葛,还要什么样的瓜葛才是瓜葛?你当我三岁小儿,这么好骗?”

甘遂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要怎样,你才能原谅?”他抓起果盘里的一把水果刀,使劲全身的力气朝左臂的小臂扎下去,那劲头,像要把手腕钉在茶几上。

白薇啊一声尖叫起来,甘遂忍痛说:“可惜这只是一把水果刀,不够快,不够尖,不能让你解恨,但可以让我明志。”再狠心咬牙把刀拔出来,那伤口噗噗地往外冒血沫。白薇吓得脸都白了,想伸手帮他止血,又被那半臂的血给吓住了。

甘遂痛得白了脸说:“不用担心,只是有一点痛而已,死不了。比起你动手术的痛,这个小伤口算什么?白薇,求你不要再骂我了。求你同意,说让我去,并且不提我们之间会变成陌生人的话。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误,你原谅我,我去去就回。”

白薇眼瞅着那只血赤糊拉手臂,虚弱地说:“你快去包扎一下吧,你着我了。”

甘遂说:“死不了,比起你流的血受的罪,我这个小伤口算什么?”

白薇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点头说:“好的,我同意了。你明天就去吧,我绝对不会提我们分开的话。”

甘遂说:“你保证?”

白薇说:“我保证。”

甘遂这才吐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先按在伤口上,再去卧室找急救箱。他虽然不是临床医生,但医生该知道的他都知道,先清洗了伤口。再往伤口里塞浸了碘酒的消毒纱布,最后盖上一块叠好的白纱布,用医用胶布贴紧。这一切做完,这几次痛得要晕过去。最后他还记得清洗了洗脸的瓷面盆,免得白薇进来见了一面盆的血水要犯恶心。

所有工作做完,他吃了两粒消炎药,倒上床上痛死过去了。

Chapter 5 夜行

甘遂临走前,打电话请他母亲过来陪白薇,为了能说动樊素珍,还讲了他必须离开的原因。

樊素珍一听是这样的事,先惊得说不出话来,然后问:“你确定是你的?”

甘遂心里正不自在,胡乱回答说:“我当然知道,您老人家问这个,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樊素珍骂道:“你猴崽子闯了祸,还知道向你妈求救?我是不厚道的人,干什么又要请我去陪你媳妇?”

甘遂哀告说:“妈,我已经头痛得要裂开了,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樊素珍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你等我到了再瞳,我有话对你说。”

甘遂说我等你。

才半天工夫,樊素珍已经从北京赶到北戴河,她来是坐的甘霈的专车,一路没让司机停过,急火流星般地到了甘遂面前。甘遂正在阳台上看着阴霾的天空,不知这天气还下不下雨,看见他母亲一副官太太的派头从军用吉普上跳下来,不禁笑了一下。两三步蹿下去,搂住樊素珍说:“还是娘疼孩儿。”

樊素珍笑骂了一句,不急着上楼去见白薇,而是拧着甘遂的胳膊往沙滩边上走,要他告诉她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怎么一下子外面的女人孩子都要生下来了,怎么前头瞒得铁桶似的,一点风声没听说?

甘遂要求目前来看着白薇,还要照顾她的情绪,老娘的话不敢不听,雨丝原原本本讲了他人生茵陈的过程,又是怎样分的手,分手后就再没联系,要不是白薇的孩子没了,他一时无聊想起那一段浪漫史,写了一封信去问问她的近况,不然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一个愁死人的现状?

完了又说:“妈,白薇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敢真的对她有二心?我就是一时没管住自己,犯了错误。妈,求求你,帮儿子一把。”

樊素珍嗯了一声,眼睛盯着他手臂上缠的纱布,下巴指一下,问:“这又是怎么弄的?"甘遂心虚,撒谎说:“我学做饭,不小心弄的。这北戴河的龙王发脾气,下了三天的大雨,我出不去,只好自己弄点吃的,糊弄一顿。”

樊素珍挑起眉毛问:“哦,是切菜弄的,还是削皮弄的?”

甘遂说:“切菜弄的。”

樊素珍冷笑说:“切菜最多切掉手指头,怎么你手指头还在纱布外面,手背倒包上了?看上去不像是切菜弄的,除非是热油溅上去才能伤到这个部位。”

甘遂忙说:“对,就是热油溅的,我正在做烧茄子,想把茄子炸一下,结果油就爆上来,烫了这么大个泡。”为了说明这件事情的真实性,还用手比画了一下泡的大小。

樊素珍说:“哦,那用了什么药?你这里没有玉树油吧?要不要我来看?我看烧伤烫伤可是最拿手的。”说着就要动手拆纱布。

甘遂忙把手一缩,说:“妈!”

樊素珍哼哼了两声,甘遂讪讪的,挽了她的胳膊,问她:“妈,路上开了多少小时,您老人家累不累?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下?我给你准备房间。”

樊素珍很久没和儿子这么亲密了,这样胳膊挎着胳膊散步闲聊,更是少有。儿子进人青春期就很少和母亲亲热,有了姑娘之后,更不会再和母亲有肢体上的接触,结婚之后,那更是像两家人,再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心里感叹,嘴上埋怨不止。说:“你父亲还不知道呢,这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把你怎么样。你也知道,他对你媳妇比对你还好,恨不能那才是他亲闺女。”

甘遂好奇,借机问:“那你也忍了不是?”

樊素珍撇撇嘴说:“不忍我还能怎么样?好啦,不和你闲话三七,你马上收拾东西,坐我的车回去,我已经让人替你订了飞机票,你回去后,机票就应该送到家里来了。你说那孩子什么时候生?你在这里拖了这么长时间,都大半个月了,会不会已经生下来了?”

甘遂哪里会想到他母亲会问这个,听问到细节,还有些发愣,他实在不方便回答。樊素珍叹口气,问他,你们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甘遂浑身不自在,他哪里是会和母亲说这些话的人,便别别扭扭地说:“就是上次我去开会嘛。”

樊素珍再问一句:“我哪里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去开的会?我经常一个星期都看不到你,谁知道你又去哪里了。”

甘遂只得说,是去年十一月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他就索性都讲了,说不过前面几次都有做保护措施,就最后一次,一时大意,于是就…那样了。

樊素珍再问具体是哪一天,这个甘遂记得,是十一月十五日。樊素珍算了算日期,说还好,你现在过去,还能赶上。只要不出意外孩子早产什么的。

甘遂被她说得心惊胆战,想起白薇的孩子就是出意外没的,这要是也有个意外呢?

樊素珍看他脸吓得青了又白,拍拍他手说:“别担心,不是人人都会出意外的。都说是意外了,意料之外。”

她这一拍,正好拍在甘遂的伤口上,痛得甘遂呲牙咧嘴,跳得有三尺高。

甘遂和樊素珍商量完毕返回去走。樊素珍像是很随意地问:“你打算拿他们母子怎么办?”

甘遂愁眉苦脸地说:“我不知道。”

樊素珍长叹了一口气,到屋子前时,就闭口不再说话了。

甘遂请出白薇来和樊素珍见了,说声要走,打了背包,坐上吉普就走,把媳妇留给老娘去照顾。他和司机轮换着开车,一路回到北京,果然机票已经送来了。他扔下度假用的衣服鞋子,换上出门的衣服,带了足够的钱,让一直等着的司机送他去机场。

一路上天都阴着,随时像要下雨,到了机场,那雨终究没下下来,甘遂坐上飞机才送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怕下雨飞机要滞留在停机坪,而是觉得这是一个预兆。如果飞机准时起飞,那就说明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