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切尔哈哈一笑,“我从小就被他拿来当分析的病例,他这一套,我太熟悉了。所以,我才不要学他的学科,继承他的职业。我要离他远远的,才可以开始自己的生活。”

常山听了这话,心念一动。云实当初的想法,也是这样的吧。只有离开那个爱自己爱得令人窒息的人,才能自由呼吸,开始她要的生活。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云实,这时忽然一个闪念里闪过她,那心里,仍然微微在抽痛。

“既然海洲不用你去寻找,他自己来到了你的面前,你什么时候去找他,与他兄弟相认?”莱切尔跃跃欲试,兴奋不已,“太刺激了,等于有一本小说放在了我的面前,就等着我去翻了。”

“来,给他打电话吧。说,我是你的兄弟,我奉母亲之命令,前来认你回家。”莱切尔拿起挂在墙上的电话,递给常山。

常山苦笑,接过电话挂回去,站起来收拾餐桌,淡淡地说:“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莱切尔笑出了声,她点穿他的谎言说:“这么一个会议,要去问一下在哪里举行,只怕还不算困难。你是不是没准备好?”

常山把头从厨房伸出来,大声回答说:“是的,林登医生,我没准备好。我在一顿饭前都不知道他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边,马上要闯进我的生活,我面对这个巨大的消息不知所措。亲爱的莱切尔,你让我一个人想一下。”

莱切尔摊一下手,“随便你,我只是担心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回去了,你们将失之交臂,那样的话,就太可惜了。你要后悔的。”

常山把他没吃完的鱼和羊膝骨倒掉,开大水龙头冲去盘子上的汤汁,借此掩盖掉他的声音。他一个人在嘀咕,其实这些话,当年奥尼尔夫人就曾经劝慰过他,而他过了这么多年,仍然放不开对母亲的怨念。

他见了海洲,该说什么?说,嗨,哥哥,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如今来把你找回来。

海洲要是听到,会是什么表情?肯定当他是个疯子吧。

Chaptre 10 诺温博士

莱切尔说,一定要介绍海洲给她认识,她要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她说:“你难道不想从海洲和你们父亲的角度去知道这个故事的全部吗?你知道的,不过是你母亲告诉你的一点点,那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大部分的故事,还隐藏在海水下面。你心痛你的母亲,所以站在她的角度看待这件事,你已经在心里为你父亲判了罪。而海洲知道的,则是从他父亲的角度来讲的这个故事。如同一个硬币有正反面,一个故事也有多种讲法,你不想知道全部吗?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这是上帝恩赐给你的。你甚至不用去找,他已经到了你的面前。这是你母亲的遗愿,你不去替她完成?”

常山听了不胜其烦,威胁说:“我在替你未来的丈夫担心,你这么多话,会把他赶到酒吧去的。”

莱切尔听了这句话,发怒了,咣当一下把门关上,说:“我累了,我要休息,不要来打扰我。”

常山对着摔上的门发愣,不知哪里说错了,惹得她发这么大火。他收拾干净厨房和客厅,打开电脑看邮件,过了好半天,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他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说:“对不起。”

莱切尔并没有睡觉,她在里面回答说:“你得到原谅了。”

常山笑一笑,回到电脑前。常山想,我潜意识里没有把这个师妹当成我的情人,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像他和云实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他总是说,我们将来如何,我们将来要怎样。

当看到一张美丽的挂毯,他会说,露丝,这个挂我们房间一定好看。看到一株美丽的花,他会说,露丝,将来我们种这个好不好?吃到一个美味的菜式,他会说,等我学会了做给你吃。

在他不停地描绘将来的生活的过程中,云实一定觉得索然无味。他描绘的生活,和她父母的生活几无二致,她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再没有新鲜感,所以她决然而去。而这些对于常山来说,都是一心渴望的。他渴望那样的生活,那对他来说,意味着安定和归宿。就像一个双层牛肉的汉堡包,对饥饿的人来说,那是美食,对美食家来说,那不过是有害健康的快餐食物,可以充饥,不值得推荐。在有更好的选择的时候,它是第一个被排除掉的。

云实,你弃我就如同放弃一个牛肉汉堡。常山在心里说。

他打开文档,开始写一篇心里饥渴的文章。

等他写完文章,莱切尔午休出来,问:“晚上有什么安排吗?你让我来,难道只是让我呆在房间里的?如果卧室里有猛男,那又另当别论。”

常山笑着过去吻她的面颊。莱切尔悻悻地说:“本来有人邀请我去拉斯维加斯的。”

“是去秘密结婚吗?谁这么浪漫?这样的人可以考虑了。”常山问。

“一个男模。他替我的一个客户拍内衣广告。”

常山严肃地点头,说:“卧室猛男。确实很诱惑。”

“嗯,我有点心动。要不是正好你邀请我来,我就真的去了。谁知我来了,你却把我当姐妹。”莱切尔说。

“不,是师妹。”常山说。他好像一直有把女性朋友变成师妹的本事。

莱切尔冷笑一声,“是姐妹。你是我的姐妹,我们可以开睡衣晚会,打枕头大战。”她显然已经发现了枕头的秘密。常山的卧室里,床上只有一个枕头。

常山哈哈大笑,“好吧,姐妹就姐妹。”他执起莱切尔的手,吻她的手背,“亲爱的莱切尔,晚上我们去拜访一位遗传学家。”

莱切尔闻言一喜,“你决定了?”

“嗯。”常山点头,“就像你说的,这是一道神谕。我想这是我们的母亲在暗中安排。不然不会这么巧,他来到我住的城市。过了这么多年我没有去执行她的遗命,她不愿意再等,她自己动手安排我们的命运了。就像她安排我的出生一样。”

“肯扬。”莱切尔有点难过。“兄弟姐妹是父母的馈赠,是上帝的恩赐。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天生与你有99.9%的基因相似,这难道不是一件奇妙的事?”

“这么奇妙的事每天无数次重复发生,确实太奇妙了。”常山带着讽刺的口气说。“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我们一起去见见我的这位兄长。”

“当然。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莱切尔雀跃不已。

常山说,“是的,没错,很好的酒后余兴节目。连我都迫不及待了。”

莱切尔白他一眼,“电话打过了,你怎么说的?”

“喂,你好,请接通301房间的客人,我是科学协会的诺温博士。好的谢谢我等着。你好,我是诺温博士,在本地报纸开有‘没有人’专栏,想和你就遗传学谈一谈目前在中国的发展前景。好的,晚上七点在您下榻的酒店餐厅见面,我会订好位子。”常山复述一遍。

莱切尔听了大笑,“诺温博士?好,不错,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我很期待晚上的会晤,你确定我要参加?”

“我确定。 ”常山说,“请和我一起前去。我有点紧张。”

“好吧,诺温姐妹,我会做为你的良心而前往。”莱切尔回吻他,“你是个狡猾的坏小子,你想看他的笑话。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你的兄长却一无所知。”

“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吗?”常山笑,她一眼就识穿了他的小把戏。其实他是故意卖乖,他总要让她高兴起来,毕竟,他让她失望了。他不打算和她发展成情侣,却邀请她来过节。可以说,他利用了她对他的好感,让她来填补他的节日恐惧症。

因为会议的原因,酒店餐厅满座,常山和莱切尔到的时候,只能在外面等着。

常山建议到酒吧喝一杯,莱切尔说好。常山吩咐领位员,说我是订好位子的诺温先生,在等一位海洲先生或周海先生,如果海洲先生到了,他们还没等到位,就请告诉他,他们在对面的酒吧。领位员说知道了,请稍侯,有了位子马上通知你们。

常山和莱切尔到了酒吧坐下,一人要了一杯酒,坐在吧台前闲聊着。

莱切尔问:“你见了他打算说什么?”

常山嘻皮笑脸地说:“我会说不拥抱一下吗?兄弟。”

莱切尔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举起杯子碰了一下,说复活节快乐。

忽然身边有个声音说:“不拥抱一下吗?兄弟。”

常山一惊,转过头去看他的旁边。在他一拳之隔,坐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有着短短的头发,精敛意定、神完气足,面目十分的英俊。常山像是看到了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男人活了过来,站在他的面前。

眼前这个人,和照片上的甘遂像到十足。酒吧里光线不明,那让一切都褪去了颜色,而眼前这个男人退后定格成了黑白相片,隔着三十年的岁月,看着他,开心地笑。

常山眼睛湿潮,他伸出手臂,和海洲拥抱。

这个时候,他万分感激茵陈的决定。她在去国之前,要为她的儿子留下一个兄弟;在临死之时,为她的儿子留下一个家。在这世上,天生有一个人与他有99.9%的基因相似,他们不用有任何原因,不用积累各种感情,他们陌生得才见面一秒钟,就可以拥抱在一起。这是他们的母亲给他们的最好的礼物。把弟弟带给哥哥,让哥哥拥有弟弟。一个女人要多爱她的孩子,才会为他设想这么多。

常山放开海洲,他第一个想问的问题是,“你知道我?”

海洲开口,他的英语听上去略有口音,但是很好听。“我们一直知道你,这次来,就是想找到你。没想到你先找到了我。”

“我们?”常山疑惑地问。“你们是指…”

“我和父亲。”海洲的笑容完全像一个大哥,他带着溺爱的笑,就和所有的大哥看着淘气的弟弟那样。“在我们的谈话里,你是一个瘦弱的少年,没想到比我还要壮实。吃牛肉长大的孩子和吃米饭长大的孩子,确实不一样。”

常山再一次懵了。他本来以为他知晓一切,他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而海洲一无所知,看到面目和他相似有八分的他出现在他的面前,会吃惊到手足无措。谁知他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人。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海洲却颇为健谈。他越过常山,把手伸向莱切尔,自我介绍说:“嗨,你好。我叫海洲,是肯扬的哥哥。听你们刚才的对话,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么,你是谁呢?我弟弟的女朋友?”

莱切尔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她也进入了故事中,她本来是抱着看戏的心情来的。她忙和海洲握手说你好。“我叫莱切尔·林登,是肯扬的朋友。女性朋友,”她补充一句,“我父亲林登教授是肯扬的导师。”

常山这时才回过神来,哈一声用中文说:“林师妹。”

海洲哈哈大笑,对他的幽默表示欣赏。

莱切尔对这句话没听懂,敲了常山一下,表示了她的不满。他在有第三者听不懂的情况下说中文,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

常山忙说对不起,解释说我对他说你是我的姐妹。但他没有说姐妹和师妹之间有多少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内容。

“你刚才叫他的名字肯扬,”她放过常山的轻描淡写,继续好奇地问,“你知道他的名字?”

海洲点头,他说:“我们知道肯扬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名字叫肯扬·维方德。”他对常山说,“我和父亲在谈到你的时候,一直都用肯扬这个名字称呼你。我们说,肯扬今年该上小学了,肯扬已经是童子军了。肯扬一定是遗传了茵陈妈妈的智商,这么聪明。肯扬,我的兄弟,这么多年没见,你好吗?”

常山看着海洲,默然无语。他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放下杯子,数出几张纸币放在吧台上,“我很好,你见到了,我十分的好,非常的好,十分非常的好。谢谢你们的问候,代我问候你父亲,再见。”

他转身就走,莱切尔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还好吗?为什么要走?多么难得的机会,还没说上两句话,你就要离开?肯扬,你是只有十八岁吗?你是永远只肯停在十八岁不愿意长大的少年吗?”

常山拂开她的手,怒道:“你可以停止分析我了吗?弗洛伊德博士。”

他推开伸臂想拦住他的海洲,一个人径自走了。

【第四部 茵陈】

Chaptre 1 雨花石

常山在街上溜达了一大圈,肚子饿了,去麦当劳买了一个汉堡包吃了。想起下午他写的文章,不自觉地笑了。肚子饱了气也消了,回到他的住所,抬头一看,房间的窗户都亮着,窗帘拉着,难道是离开前没有关灯?

他急匆匆上楼,用钥匙打开门,却见莱切尔和海洲公然坐在他买的二手双人长沙发上,两人的面前小咖啡桌上放着咖啡杯,还有开心果和山核桃。这原是他买来给莱切尔消遣时吃的零食,还没告诉过她放在哪里,不知怎么就被她翻了出来,还用来招待海洲。

他们两个一人坐沙发的一头,慵懒地把头放进扶手和靠背形成的夹角里,姿势随意而懒散。屋子里有音乐在响,桌子上堆着一大堆坚果的壳,两人显然不知在这里坐了有多久了,像是聊得颇为投机。

听见门口有钥匙的声音,两个人回头来看。

莱切尔冲他打招呼说:“嗨,你好,肯扬。回来了?吃过晚饭没有?我们已经吃过了,就是酒店餐厅里。既然已经订了位,既然已经等到了位子,就不要浪费。我们换了两人座,吃了一顿大餐,是海洲付的账单。他坚持要请客,说我是你的师妹,也就是他的妹妹,我只好听他的了。肯扬,你呢,你吃什么了?”

“双层牛肉汉堡。”常山回答说。他走进屋子,坐在他们前面,看着两个人。“你们怎么来了?”

莱切尔大概是多喝了点酒,有点兴奋,双颊艳红,抢着说:“我住在这里,不是吗?我们吃好了晚餐,海洲问我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我说我也是来做客的,不熟悉。不过既然肯扬不在这里,我们就上他家里去等他好了。我们打了个车,就来了。你刚才给了我一把钥匙,我就用它开门了。”

常山无奈地看着她笑笑,他能对她说什么呢?她代他做了他该做的,又周到又细致,又体贴大方,又理智,还聪明。

“谢谢你,”他说,“莱切尔,你是我的天使。”

“当然我是。”莱切尔说,“我原谅你了。你们两兄弟好好谈谈吧,我在一边旁听就可以了。”她得意地笑,转头问海洲,“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海洲说,“我很喜欢和你聊天。”

常山拖过一张脚凳,坐在他们对面,他看着海洲,说:“嗨,大哥。欢迎光临寒舍。”

海洲坐正,收起一身的懒散,直视着他说:“肯扬,你觉得被遗忘了是吗?”

“我觉得被排斥了。”常山承认他很受伤,“我一直希望有个家,有家人,有父母妻儿。可是你看,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仍然一无所有。”

就像在酒吧时莱切尔说的,他一直停留在十八岁,不肯长大。因为就在那一年,他失去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努力维系的家庭。因为他从小就知道他是领养儿,所以他那么努力想做得最好,要让养父养母不觉得当初收养他的善良决定是一个失误,他想让他们以他为荣。结果仍然是被遗弃。

一次又一次。

养父蒙主召唤,离开他了,养母极度伤心之下迁怒于他,不肯要他了。因此他巴巴地拉着云实的衣角,想和她组成一个家庭。而云实却觉得他太实际,拍拍翅膀飞走了。

谁能对一朵云寄与什么样的希望呢?她生来就该自由自在飘来飘去。

如今,已经离那个时候有十年了,他以为他已经强大到可以面对这一切了,不是吗,他甚至选择了这样一个学科来做为他的职业。而他显然还不足够强大,在他面对海洲的时候,他的心理准备仍然没有做好,面对他苦苦追寻的真相,他不是迫不及待要去揭开,而是落荒而逃。

他看着海洲。眼前这张脸,与他有八成相似,甚至在有的角度看,相似度更高。他想起茵陈,她的思念与痴心,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儿子。她为了能看到他,不惜与魔鬼共舞,生下又一个那个伤害过她的男人的儿子。

常山在这些年里常想的一个问题是:在茵陈抚养自己的那三年里,她想得更多的是海洲,还是自己?

他想把茵陈和甘遂的照片给海洲看,却又不想让海洲知道,是海洲占领了茵陈的思念空间。那让他嫉妒。那张照片,是他与茵陈唯一的一点秘密联系,他要独占,他不要和海洲分享。转念一想,甘遂那里,一定有同样一张照片,甚至更多。于是他释然了。跟着他想到一个问题,他们,海洲和甘遂,是怎么知道他的存在的?又是几时知道的?

他问,“海洲,你是几时知道有我?”

他看着海洲,不知他会说出什么真相来,真相是不是他能接受得了的?

“啊,这个嘛,我一直知道我有个弟弟,在美国。”海洲却没有他这么激动,也许当谜底不是谜底,秘密不是秘密,就确实没什么好值得激动的。就像他在酒吧里,那么自在地转过身对常山说,“兄弟,不拥抱一下吗”的时候,受惊的反而是常山一样。

常山无奈地看着他,他已经被震惊得说什么好了。

“父亲一直在打听茵陈妈妈的下落,后来有了消息,却是她已不在人世,但她在离世前却生下一个儿子,交给一对美国夫妇收养。父亲当然知道茵陈妈妈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他当时就按奈不住了,十分激动地对我说,海洲,你有一个弟弟。”面对常山满脸的疑问,海洲一一为他细说。

海洲管他们两人的亲生母亲叫茵陈妈妈,常山听了,觉得不习惯。他有两个妈妈,在他的心里,他管养母叫苏瑞,用她的名字;管生母叫妈妈,不提她的姓氏。是什么原因让海洲这样称呼他们的母亲?他相信这一定不会是两国的习惯问题,而是有别的个人因素。

海洲则看着常山,“我一直希望有个弟弟,甚至在某些时候,我就觉得有个弟弟在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幼年时候,常常一个人玩,总是幻想有个弟弟在和我说话。我甚至给那个我想像中的弟弟取过一个名字,叫麦克。标准的美国男孩的名字。”海洲笑了一下,解释说:“我小的时候,父亲给我看过一部美国的电视剧集,叫《大西洋海底来的人》,在我的幻想和游戏中,我的弟弟,就是那个从大西洋海底来的人。因为有一集的内容,正好是麦克有个兄弟在陆地上。而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海洲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他放慢了语速,“我少年时,是科幻迷。我们一起上天入地,我和麦克。”

常山沉默地听着。他少年时从未幻想过有哥哥,因为他身边有云实,他就是哥哥了。他做任何事,都是和云实一起做。即使偶尔幻想要探险要寻宝,也是他带着云实。据说人在初出现时是一个有着双头四肢四足的怪物,上帝一见害怕了,把这个怪物分成两半,于是这个“人”就穷其一生,寻找他的另一半躯体。也许在海洲,他的另一半生命就是常山,而在常山,他的另一半,他一直希望是云实。

“我知道我有个弟弟后,非常兴奋,问父亲说,为什么他不和我在一起。”海洲继续说,“那个时候你还小,父亲说不要打扰你的生活,你在美国生活得无忧无虑的,不必要给你带来太多困扰。他希望你能长成一个纯粹的美国孩子,开朗、阳光、健康。哪怕不知道有父亲有哥哥,也不要紧。”

常山回过神来,想起他少年时在维方德家的无忧无虑,跟着又想起他们的父亲对母亲茵陈做过的种种,冷笑道:“他倒成了一个体贴的好人了?那他把你从母亲身边夺走,让一个女人失去她的孩子,如此狠心,又怎么说?”

海洲颇为吃惊,说:“你从哪里听来这个说法?还是你自己以为的?”

常山瞪着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没有结婚,她没有抚养你。明摆着的事实,何用我去猜?如果不是他硬把你从母亲身边抢走,你想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刚生下孩子的女人会失去她的新生儿?太残忍了。”

海洲却不同意,他摇头说:“你不明白当时的情况,还有,国情不同。”

“是吗?难道那是中世纪吗?是黑暗的中世纪吗?是亨利八世和他的情妇们吗?生下的孩子都要被抱走,交给保姆抚养?让一个母亲的乳 房被乳汁涨痛,没有婴儿来吮吸,帮助她的子宫收缩,安抚她的神经疼痛?”常山冲他大喊,“这是什么荒谬的世界?”

“肯扬,不是你想的那样。”海洲说,“事实是,父亲是军人,母亲是有海外背景的学者。他们两个,一个涉及到国家机密,一个涉及到安全问题。父亲因为这个事件被上级处罚,从北京调到了宁夏。你知道宁夏在哪里吗?”

“我知道,一个名叫沙湖的地方。”常山说。他确实知道。在他读得几乎背下来茵陈的那封信后,他找到了大比例尺的中国地图,把信中提到的几个地名都圈了出来。他知道南京离上海有多少英里,也知道沙湖在哪里。“在我看来,宁夏和北京的距离,不会比从华盛顿到希尔市的距离远。都是中西部,都远离人类文明和城市繁华。母亲她自我放逐,来到美国大玉米地边上一个干燥的小镇上,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肯扬,三十年前的国内情况,不是你能想像的。”海洲无奈地说,“父亲他必需服从命令,他是个军人,有他的职业道德和操守。”

“那他和母亲在制造你的时候,就忘了他的职业道德和操守了吗?”常山讽刺说,“我没听说过有比这个更虚伪的借口了。”

海洲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他辩解说:“肯扬,这个问题,我们不方便谈。”

常山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莱切尔正听得入迷,看他们这么一停,着急起来,插嘴说:“肯扬,你带着明显的敌对和抵抗情绪,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你应该采取聆听的方式,让海洲讲完他要说的。OK?好了,海洲,请继续好吗。”

两兄弟同时扭头看她一眼,他们都忘了旁边还有一个聆听者。

海洲笑了,说:“很有趣的建议。这种情况下有一个冷静的第三方在,确实是比较好的谈话格局。”

“谢谢你同意我的观点,”莱切尔十分热切,“你的英文很好,我完全听得懂。”

“那是因为我从小就练习,就等着有这一天。”海洲说道。“我小时候总听说外国人学中文难,就想过将来如果见了肯扬他听不懂我的话可就遭了,所以我一定要学好英文。”

莱切尔点头,“我觉得中文很难,肯扬教过我说‘新年好’,可我练习了很多遍,仍然被他取笑。”

她用中文说“新年好”,果然海洲笑了。

莱切尔耸耸肩,不以为意。“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那么,海洲,为什么你们的父亲不能和你们的母亲结婚?”

海洲感激她不着痕迹地拉回话题,借回答她的提问,来解除常山的怒气。

“我和肯扬的母亲,当时是杭州一家医学研究所同源学一名教授的学生,而父亲则是某部人类遗传学的科研人员。在一次在上海举办的会议中结识,会议结束,他们趁着周末和会议结束期的空余时间,悄悄去了南京游玩。”

“显然他们彼此钟情。”莱切尔赞叹说,“伟大的爱情,势必要冲破各种阻碍。”

海洲摇头。“这样是不对的,但年轻人大胆起来,什么都敢做。父亲换了便装,携母亲周游金陵故都。时值秋天,栖霞山枫叶红醉。你大概对南京的情况不了解,它离上海很近,乘火车非常方便,却又人口不多。风景很好,有山有湖,还有扬子江。”

“扬子江我知道,是一条美丽的河。”莱切尔总算听到熟悉的名词,找到了切入点,“原来就在扬子江边啊。我很想去看一看,进入故事发生的场景中,会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这个故事。”

“欢迎你来南京游玩,我可以做你的导游。”海洲开玩笑说。“他们在南京玩了三天,把南京著名的地方都去了。后来母亲说,想去看看雨花石,她喜欢美丽的石头。父亲便带她去了六合。”

“六合?那是什么?雨花石,又是什么?”莱切尔问。

“六合是南京旁边扬子江对岸的一个小城,盛产雨花石。雨花石,就是一种玛瑙石,美丽的石头,上面有花纹和图案,通常情况下,会像一幅中国画。你要是喜欢,我回国以后,寄两块雨花石给你。我收集了好多雨花石,养在一只只碗里,每天给它们换清水。”海洲说,“我收集雨花石,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他把他这么多年收藏的石头都给了我,我在他的藏品之上,又积下了一些精品。”

常山早就忘了生气,他想,雨花石。他当然知道雨花石。云实家有一袋子,冬天的时候,云太太会拿出来培在水仙旁边。他和云实从小就欣赏过雨花石上面那些美丽的中国画。像水墨染出的缥缈意境,那曾促使云实去学艺术。

“从南京到六合,又换了一个环境。南京虽然不如上海繁华,总是大城市。而六合,在三十多年前,则几乎是一个小镇。民风质朴,善良亲切。”

原来是这样。原来有个叫六合的小城,成就了一段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