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我远去,抑郁难当。

我心相属,日久月长。

与卿相依,地老天荒。

我即相偎,柔荑纤香。

我自相许,舍身何妨。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

回首欢爱,四顾茫茫。

一个美丽的姑娘,遇上一个英俊的军人,一起出游,能发生什么事情,猜也猜得到。一个血气方刚,一个美丽多情,他们相遇相爱,是生命本身赋与他们的本能。而后,因为世俗的原因,他们分开了,永远是姑娘去承受苦难。

常山想到此处,又把信读一遍。这一遍读得字字如刀刻在心上,令他痛不可当。他母亲信中所言,何等令人绝望。一个刚生下孩子的母亲,活活被抢去了孩子,抢孩子的人,还是当初倾心的人。除了恨自己没睁大眼睛看清人,还能说什么?

所以他母亲信中,没有辱骂他父亲一个字。要他做的,也只是去找到海洲,兄弟相认,没有提到要他去见他父亲。对那个带给她无穷痛苦的男人,她宁可选择遗忘。她临终前只想到了她的两个孩子,她不忍心让他们两个亲兄弟,远隔重洋,彼此不知,这世上另有一人,与自己是骨肉同胞。

只是,光凭着海洲二字,让他怎么在世界第一人口大国里,找到他?他母亲连他父亲的工作的地方都没写,自然无从知道那家对外保密的研究所叫什么名字。

常山的心情彻底被这封信打乱。他想从信中再找到一点线索,这次看到了“我有一枚红宝石戒指,乃我母遗物,已赠维方德先生,以此交换你的抚养费用”这句话,心里一凛,忙从衬衫口袋里取出那枚南希交还给他的戒指。

他一直以为这是他养母的遗物,却原来是生母的家传之物。茵陈从她母亲处继承得来,交给艾伦·维方德,以代他十八年抚养儿子常山的费用。艾伦·维方德没有变卖这枚戒指,而是转送给了自己的妻子。而苏瑞不知是知道,还是猜到了戒指的来历,她在病床上摘下来,让南希还给常山。这枚戒指兜了一个圈子,如今又回到了它的主人的手里。

常山的手指轻抚戒指的宝石面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小在他养母手上见惯的戒指,会是这么一个故事。

他把戒指和信还有照片都收起来,徒步往城里走。他的思绪太乱,只有靠长途步行来缓解。待走到城市边缘,他看看四周,记得奥尼尔夫人的屋子就在这附近,而他已经十分疲倦了。他折向奥尼尔夫人家,在马路对面就看到他当年一手翻新的屋子,现在不知被谁租了。车道边上他当初种下的藤本月季,如今疯长得藤蔓已经爬上了二楼。

他过去敲奥尼尔夫人的门。过了一会儿,门上的玻璃窗后面的花边布窗帘掀开一个角,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眼睛里带着警觉地朝外看,一见是他,那张如核桃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门被打开,奥尼尔夫人张开双臂欢迎他,“快进来,我的孩子,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到希尔市?”

常山进去把这个老妇人轻轻拥在怀里,低头吻她的白发。她的头还不到他的胸口,这几年,她像是又缩小了好多,小到无可再小。

奥尼尔夫人显然不习惯他这么感情流露,咳咳了两声,手拄着金属的拐杖退开两步,用研究的眼神盯着他,严厉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闯祸了?我就知道男孩子总有一天会闯祸。他们就算乖得了几年,也藏不久他们那浣熊的尾巴。”

“哦,奥尼尔夫人,你要是我的祖母该有多好。”常山说。这样他就不用被陈年往事所纠缠,心乱如麻,却找不到人倾诉,只好去一个做过他两个月房东的老太太处寻求一点温情与安慰。

奥尼尔夫人瞪他一眼,“我要是有孙子,才不会允许他哭哭啼啼。进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的小女朋友不要你了?”奥尼尔夫人笃笃笃地往前走,金属拐杖下的橡皮头子敲着地板。转头命令他说:“去烧水,泡一壶茶来。”

常山掩上门进去,“我累了。我刚从埃莉诺湖走过来,花了一个小时。”抹一下脸,颓然坐倒在奥尼尔夫人镶了花边的拼布垫子上。“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把信封从外套内袋里取出来,拿出照片给奥尼尔夫人看。然后起身往厨房去,往一把小水壶里加满水,放在炉子上烧着,一边在奥尼尔夫人的餐具柜里拿出一把绘了玫瑰花的茶壶。

小小的水壶不多时就发出蜂鸣声,常山泡好茶,放在托盘里端到客厅去。顺手拿起手缝的有着玫瑰花图案的茶壶罩给盖上,无聊地玩着罩子上的一个布做的花苞。

奥尼尔夫人放下眼镜,唔一声说:“很相爱的男女。”

常山哈一声,“你要是知道整个故事,就不会这么说了。”把信展开,慢慢在心里把中文译成英文,再读给奥尼尔夫人听。奥尼尔夫人一言不发地听着,把泡好的茶倒在杯子里,回手从沙发边上的小圆桌上拿过一只密封的马口铁皮的罐子,里头是手工烤制的黄油饼干。她倒了一些在茶杯碟子上,示意常山吃。

常山摇摇头,直到把信念完,放下信纸,才伸手去拿。

奥尼尔夫人凝视着常山,喝口茶。“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孩子?很显然这是你的隐私,你找不到可以倾听的人,就来找我这个老祖母了。”

“我不知道我想听什么,我只是想和人分享,我一个人承受不了这么强大的冲击。你刚才问我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回希尔市,我就是为这个事情回来的。我的养母过世了,我回来处理她的身后事。她给我留了一个银行保险箱的号码,我去打开来,结果就是,我知道了我的身世。”

常山一口把茶喝光。他走了一个小时,早就又渴又饿了。“我有一个哥哥被留在了遥远的中国,而我的母亲像是从狄更斯的《雾都孤儿》情节里走出来,当然我比汤姆·特威斯特要幸运,没有在孤儿院里饿肚子。我母亲把我安排在一家可靠的人家里,让我有一个完美的童年和少年。这家人家很善良,使我不必像《悲惨世界》里的珂赛特那样受到虐待。”

“孩子,你一个世纪前的旧书看得太多了。”奥尼尔夫人说,“我一直觉得男孩子不该像你这么沉默,你应该像他们那样去街头打篮球唱RAP穿肥大得拖到地面的裤子,而不是帮一个无亲无友的老妇人整修车库。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才失去了父亲又被母亲冷落,但那时你的心态要好过现在许多,现在的你有些自怜自艾。这是为什么呢?你和维方德先生的感情深度,显然要超过你的生母。那时的你可以忍住眼泪,开始计划将来的生活,为什么现在反而这么烦恼?”

Chaptre 5 俄狄浦斯

常山把玩欣赏着茶杯,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无亲无友吗?那奥尼尔先生呢?没有小奥尼尔吗?那将来这么美丽的茶杯会传给谁?本市的历史学会吗?你看,”他放下茶杯,又从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这是我生母的,现在到了我的手里。如果没有我呢,它也许就和我生母的骨灰埋在一起了。如果没有我,她的悲伤谁去体会?”

奥尼尔夫人伸出手,常山把戒指递给她,她看了看,对着斜射进来的夕阳照一照,“很美的红宝石,它确实不该被骨灰掩埋。你可以拿着它去向你的小女孩求婚了。”奥尼尔夫人伸出自己那双骨节突出皮肤松驰的手来,上面有一枚蓝宝石的戒指。

“这是奥尼尔先生家传的戒指,有好几代了。当初第一代奥尼尔先生从爱尔兰搭船来到纽约,买的是最便宜的底舱的票,路上只有一个干面包。到了纽约什么活都干过,宰杀牲畜、清倒垃圾、当然也包括偷窃。修铁路的时候随铁路一直往西,在一个寡妇家里偷面包时被逮住,后来就娶了这个寡妇为妻,留在了这里。这寡妇有一小块地,继承自她的亡夫,于是老奥尼尔先生成了一个农夫。这个寡妇大老奥尼尔先生十岁,有一个儿子,儿子却是另一个牛仔的,他在为一枚抢来的蓝宝石戒指的决斗中死了。老奥尼尔把自己的姓给了他,养大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用牛仔留下的戒指娶了一个小杂货店主的女儿。大萧条时杂货店倒闭了,他们搬回了农场。二战时他们的孩子失去了一只手臂,从战场回来后做不了农夫,只好把地卖了,再次搬进了城里,开了一个加油站。他在四十岁时娶了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十六岁少女为妻,十五年后他死了,那个女人一直活到现在。”

“没有小奥尼尔?”常山问。谁家的故事都是一本家族史,讲起来都可以有一本书那么长。奥尼尔夫人轻描淡写地讲述她的家族史,他无法想象一个十六岁少女和一个四十岁男人怎么生活。

“有。在加拿大,十年没有回来过。”奥尼尔夫人把红宝石戒指还给常山。“遇上什么人,身不由己。也许这些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只有接受。你的生母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很欣赏她。你身上显然有她那种坚韧的气质。”

“你说她的一生,不到三十年吧,有过快乐幸福的时光吗?”常山非常想知道这一点,不然,他的降临,就只是为了海洲吗?

奥尼尔夫人笑了。“我的孩子,她爱他。一个女人不会和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生两个孩子。”

“是吗?为什么不是如她信中所写,生下我,就是为了看到她的长子吗?”常山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哈哈,你这孩子虽然老成持重,但到底还是个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情的孩子。你自己回去好好读这封信,多读几遍,就明白了。”奥尼尔夫人笑得很畅快,显然是在笑常山的不明世事。

“可是,”常山还在谪诂,“你看她信里,没有说要我去寻访一下他的下落,只是要我去找我的哥哥,她对他提都不提,难道不是在怨恨他?他把她害得这么惨,我一想到她身染重病,还把我抱在身上,为安排好我的生活苦心谒虑四处奔波,就不能原谅那个男人。”

“当然她恨他。”奥尼尔夫人笑眯眯地点头表示同意,“你入戏太深了,我的孩子。你以为你是她。你把你的人生感受混合在她的命运里,你在同情她的同时,也在同情你自己。孩子,你不是一个孤儿,你有父母。你的父亲给了你他的姓氏,你的母亲给了你她的爱。你要是再认为你的命运是需要同情的话,那我会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一个忘恩负义的混小子。我不知道你们东方人怎么看血缘和家庭,在我看来,这是显而易见、不用辩驳的事实。谁给了你姓氏谁养大你,谁就是你的父母,比如老奥尼尔和牛仔的儿子。而信里的两个人,他们给了你生命。这并不矛盾,也不对立,他们可以共同存在。就像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而牛顿证实了了它。我相信一枚香蕉长成目前这个样子是出于多少代的选育,但不妨碍我在礼拜天去教堂听福音布道。”她再次把两个人的茶杯加满,“喝茶吧,趁这茶还是热的。泡得太久,可就苦了。”

奥尼尔夫人像一个哲学家,常山为她的的博学折服。所以他来向她求助,寻找心灵的归宿。

他倾身前去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又问:“你爱奥尼尔先生吗?”十六岁的少女和四十岁的男人。那个男人还少了一只手臂。这个配对难道不奇怪吗?

“我爱他。他是一个温和的好人。”奥尼尔夫人说,“如果不是他向我求婚,我说不定就一个人在乡间终老了。你知道的,战后男子奇缺,他们十分抢手。而与我同龄的,又一早离开乡村去城市发展了。你也看到了,我的脚有病,走不快,赶不上他们的步子。年轻男孩子没耐心,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等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孩子走稳。如果我长得像玛丽莲·梦露,情况当然就两样了。”

常山哈哈大笑,奥尼尔夫人时常具有这样的幽默感,他认识她这么些年了,仍然会为她的犀利言辞惹得发笑。

“你看,我会说笑话,可是他们都不愿意慢下脚步来倾听。”奥尼尔夫人笑着说下去。“我家与他家是原来乡村里的邻居,我的父亲和他是朋友,只是多年没联系过了。有一次我父亲带我进城,来看独立日的烟火表演,车子停在他的加油站加油,这才重逢了。后来他去我家向我父亲求婚,我父亲揍了他,你也想得到,他少了一只手臂,哪里打得过健康人。”

常山只好闷声笑。

“我觉得他很可爱,就同意了。我父亲气得要和我断绝关系,我母亲只会哭,埋怨自己没照顾好我,让我有了这个病,才让他们的老朋友这么来羞辱他们。”奥尼尔夫人脸有不忍之意。“我太任性了,完全没有考虑他们的感受。他们觉得没脸见人,周日不肯去教堂做礼拜。要知道在四五十年前,在乡村,周日的教堂仍然是人们重要的聚会日子。”

“听上去像是在看怀旧影片。一个返乡的退伍军人,向儿时的朋友求婚,迎娶他们的女儿。”常山说,“爱情没有模式可言,是吗?”

“是的。”奥尼尔夫人说。

常山若有所悟。“还有一个问题,奥尼尔先生曾经是个军人,那你肯定对军人和军队有所了解。不知道我父亲,我是说我母亲信里写的这个男人,他的身份当时是一名现役军人,这是否意味着诸多限制?”

奥尼尔夫人笑一笑。“你母亲能放下这个问题,那已经说明了一切。”

“哈,也许她被爱情蒙蔽了眼睛,热情冲昏了头脑。”常山依然有些不忿。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能够享受到爱情和热情,那么大多数女性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奥尼尔夫人恢复她一惯的冷静和刻薄,“你嫉妒了。男孩子大多时候都有俄狄浦斯情节,爱上他们的母亲,憎恨他们的父亲。为了能从父亲手里解救母亲,可以挑战一头狮子。”

常山假意恼怒,“奥尼尔夫人,你太邪恶了,我只是怜惜我的母亲。我想像不出,她一个怀孕的单身女子,来到美国,是怎么生活下来的?她需要租房、找工作、上医院定期检查。然后又要哺乳、带孩子。连我都觉得没有家庭的帮助没有积蓄没有贷款,要读书要生活很困难,何况是她这样的情形。”常山对自己的生母有无限的怜悯。

“不会比第一代移民更艰难。”狠心肠的奥尼尔夫人说,“你看她有这么一枚戒指都没有卖掉,可见薄有积蓄。”

“你说的也是,我忘了这个。”常山开心起来。

“你打算回中国去找你的哥哥吗?”奥尼尔夫人问。“看起来你似乎想马上起行。”

“当然不。”常山叫起来,“这么大的国家,我从哪里找起?等下个月圣诞节放假,我会去西班牙,向我的女朋友求婚。我现在有一枚家传的宝石戒指了,也许姑娘肯嫁我。”他哈哈一笑,“就像当年的小奥尼尔先生那样。”

“我觉得可能没那么顺利就让你的小女孩同意。”奥尼尔夫人带着点预言性质地说,“你的一生足够幸运了,磨难太少,时机还未成熟。”

“你有水晶球吗?”常山这次是真的恼怒了。

“孩子,”奥尼尔夫人直言不讳地说。“人的命运都写在他们的脸上,会看的人,一眼既能明了。你前途尚早。你以为你受了点刺激,迫切想现在就安定下来,于是带了戒指去求婚,未来五十年就不会变了吗?依我看,你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常山听这话似极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脑子里拚命回想,就是想不起来。

“孩子你今年多大了?”奥尼尔夫人问。

常山抬起头。“二十三。”

奥尼尔夫人一笑,不再说话。

常山也觉得荒谬,他岔开话题。“奥尼尔夫人,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怎么,有人在传流言蜚语了?”奥尼尔夫人开玩笑。

“是的,我情不自禁,爱上了您。”常山笑,然后收起笑容。“云先生马上要调到芝加哥总公司工作,这里的房子就要被卖掉了。我这几年回到这里,是陪露丝回家看她的父母,他们搬去芝加哥后,露丝放了假,也是去芝加哥的了。我以后没机会再回到这里来,不会有机会再见到您。我今天来看您,除了向您说说心事,也是来和您道别的。再见了,奥尼尔夫人,你就是我想要的祖母那样的,严厉又亲切,睿智又冷静。在我被养母见弃后,我有幸住到您这里,让我觉得又有了一个家。就像你刚才说的,我真是足够幸运,没有了生母,有养父,没有了养母,又有了您。您都不知道您对我有重要,您让我觉得,我还有家,希尔市还是我的故乡。不然,我就真的跟一块漂流木没什么两样了。”

奥尼尔夫人从衣裳口袋里拿出一块手绢来擦眼泪,“你真是一个魔鬼的孩子,我都多少年没有流过泪了,你让一个老祖母流泪,太不应该了。”

常山过去拥住她,把她雪白的头温柔地搂在胸前。“再见,夫人。你一定要活到一百岁,将来美国举办为尚在世的二战老兵的遗孀佩戴勋章的活动,你将是希尔市的荣耀。”

“我的孩子,活到那个岁数,未必是一件好事。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奥尼尔夫人为他的温柔感动,流露出一些伤感来,这在她是很少有的。

“不。”常山固执地说,“您一定长寿多福。”

 Chaptre 6 青梅竹马

常山离开奥尼尔夫人的家,临走前帮她换了两盏灯泡,修了炉灶开关,他刚才烧水的时候觉得有点卡。洗了茶壶杯碟,又问她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理。奥尼尔夫人说没有了,你暑假回来时都修过了,这才两个多月,哪里就这么容易都坏了?常山点点头,在门口站住说,你一个人,我很担心。奥尼尔夫人跺跺金属的拐杖,说,我还没老到打不动流氓。常山说那我就走了,你多保重。

奥尼尔夫人挥挥手让他快走,常山看见她眼睛里像是有泪光在闪,不想让老妇人太伤感,狠狠心掉头走了。

回到云家,云先生问他这一天过得可好。他说很好,离开墓地后,他想一个人静一下,就去了埃莉诺湖,那里还真是一个人都没有,在那里坐了半天,回想一下在希尔市渡过的十多年,将来就没机会再回来了。

云先生也有同样的感触,说他在这里住了十来年,早把这里当成他的家了,本来都打算在这里买墓地,谁知还会有离开的日子。这把年纪了再换城市,都不知是否能够习惯。希尔市虽然小,但住久了,仍不失为一个可以安居乐业的地方。

“只是住久了就变成乡下人了。”云太太笑。

云先生回答说:“美国中西部,本来就是个大乡村。”

云太太招呼常山吃饭,常山过去帮忙摆餐桌,一看菜式,是清蒸鱼,忙说这个正是我想吃的。他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和其他几个学生分租一间公寓,不方便做菜,云实又不在,他也没时间去农夫菜市买新鲜的鱼,这道清蒸活鱼若不是上中国馆子,轻易吃不到嘴。而云先生云太太显然是特地为他准备的。

云先生说:“知道你在学校吃不到,来,快趁热吃吧。”

餐桌上还有白灼芥兰,上面只浇一点蚝油,沾了吃。菜新鲜,就这么简单的做法,也让常山吃得停不住筷子。

云太太看着常山狼吞虎咽的吃相,感叹地说:“看了肯扬吃饭,我自己都可以多吃半碗。有孩子在家就是好,要是囡囡也在,就好了。”

云先生笑说:“你那是觉得自家孩子好,就什么都觉得可爱了,哪怕是吃个老母猪不抬头。”云太太也觉得好笑,嗤了一声,说:“哪有这样说孩子的。”

常山倒也还记得红楼梦里这个段子,他抬头一笑,继续埋头苦干。

云太太只盛了半碗鸡汤喝,对云先生说:“你这话说得可太对了。我小时候,去外婆家小住,我的一个表姐,那时候有二十多岁了,家里给相了亲,那个男青年对我表姐很有好感,一到周末就来家里,到了吃饭时间坐下就吃。来了两次后,我大姨有一天等他走了之后说,一来就吃两碗饭,饭都给他吃光了。”

说得云先生和常山大笑,云先生说:“不是啊,我记得你大姨很大方的,我们结婚的时候她不是来了吗,礼金一送就是多少来的?我记得比别人都多。”

“你就记得收了多少礼金了。”云太太嗔道:“看谁不顺眼,就连多吃一碗米饭都是错的。后来那男青年也不来了,估计是我表姐表态了。其实人家很大方的,总是带糖给我吃。”

“那你也没帮着说点好话?”云先生笑问。

“我那时候小,哪里知道是大姨不满意他呢?觉得他要吃两碗饭,也确实多了点。我们都是吃一碗的。”

常山刚把一碗饭扒拉下去,可怜巴巴地捧着空饭碗问:“我可以再吃一碗吗?”

云先生云太太闻言笑得肚子痛,云先生手指着云太太笑得说不出话来。云太太作势要打他。

常山笑着去盛了饭来,放下后,摸出戒指说:“我想跟露丝求婚,想先征得你们的同意。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可以吗?”

他并没有说是哪一个母亲,含混地希望他们不要深究。如果他们要问,他不会说假话骗他们,但他在这个时候,还不想告诉他们。他可以把一切对奥尼尔夫人全盘托出,却不愿告诉云先生和云太太。他想在他们面前保留一点隐私,他愿在他们面前就是一个阳光大男孩,没那么复杂的家庭背景和父母恩怨。

云太太哦哟一声,接过来看,又示意云先生也看。两个人都带着惊奇的表情看这枚戒指。云太太忽然一拍脑门说:“我想起来了,有几次见到你母亲,看见她手上戴着这枚戒指,原来还是给你了。用家传的戒指求婚,这太美好了。哎,我想哭了。”用手盖在脸上,偏转头饮泣。

云先生把戒指还给肯扬,回手拍拍妻子,“哭什么?我当年向你求婚也没见你哭。”对常山说:“我们当然没意见,你和囡囡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了。难得现在还有男孩子在求婚之前先去征得女方父母的同意,这简直可以算是古风了。”

“像回到了简奥斯丁的小说中。”云太太抹去眼泪,“班纳特先生就专门坐在书房里等着青年们来向他的女儿们求婚。没问题没问题,我们这里肯定没问题。你尽管去和囡囡求婚,你在我们这里,一顿吃三碗饭都没问题。”

这一句,马上又把三人都说笑了。

“你这前一句和后一句都不挨着,大概真是乐糊涂了,语无伦次的。”云先生也高兴得不知说什么了。

常山看着云先生和云太太,实在觉得很幸福。虽然他是个孤儿,但有维方德夫妇做他的养父母,有云家作他的精神家园,云先生云太太塑造他的东方情怀,他的人生实在是很丰富。他等于有三对父母,这在一般人那里可不是能随便拥有的。

吃完饭,常山按原来的习惯把碗送进洗碗机,厨房收拾整洁,洗净手,跟云先生云太太道过晚安,回到他在云家的客房去。他每年都要回云家好几次,这间客房几乎就是他的房间了。而来云家住宿的朋友并不多,因此这间房里,有他好多东西,都是历年来留在这里的。

房间里有书柜和书桌,有电脑和打印机复印机,在这里做功课看书上网十分方便。他打开电脑连上网,给云实留了话。这个时候,西班牙应该是凌晨了,明天云实要是早上起来没课,一开机就可以看见了。

他取了衣服去洗澡。洗完澡,又把洗好的衣服从干衣机里取出,插上熨斗,把衬衫熨平整。云太太经过洗衣房时看见里面有灯光,伸头看是他,摇头说,真是模范先生,将来我家囡囡可真是要享福了。常山抬头笑,说应该的嘛,哪能让她做这些事,她是艺术家,就要不食人间烟火。云太太哈哈一笑,说那你早点休息吧,今天也真够你受的了。常山说好的,做完这些就去。又说晚安。云太太也说晚安,上楼回房去了。

常山把牛仔裤也熨挺括了,搭在手臂上,拔下插头,关了灯,回到客房去,把裤子挂好,衬衫叠起,坐下来在网上订机票。他实验室里的小白鼠由同学代养着,出来有好几天了,他应该回去了,虽然实在不舍得云家的家庭气氛。

订好机票,在网上浏览了几家学术期刊的电子版,临下线前,又给云实留言,说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说你什么时候上线呢?我明天就回学校了,今天和你爸妈商量了一件大事,他们有个重要消息要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的。

他的这段话里,其实是有两个讯息。一个是他跟云先生云太太求婚了,一个是云家马上要搬到芝加哥去了。也许确实是这一天过得如坐过山车,情绪起伏波动太大,提起求婚又兴奋了,说话同样语无伦次,没有要点。

留完言,他就去睡了,电脑仍然开着,在下一个游戏副本。虽然他是个少年老成的孩子,但同龄人玩的各种玩意儿他也没拉下,还是个游戏高手。偶尔卖掉几件装备,够他在网上买电子版的书了。

半夜电脑屏幕忽然亮了。他迷迷糊糊的,觉得眼前有光,便睁了睁眼。电脑屏幕里不知在放什么图片,也许是屏幕保护的图片,图片上有穿美丽雪白婚纱的新娘的裙裾在闪。他心里哈的笑了一下,想他一定是做梦了,居然觉得屏幕上那个新娘的身影很像云实。可见是云太太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白天想着要向云实求婚,晚上做梦就梦见她穿婚纱了。这个梦明天可以讲给云实听,将来可以讲给他们的孩子听。

也不知是梦还不是梦,他才想了这么两秒钟,便又沉睡过去了,早上起来,把昨夜梦中所见所想忘了精光,懵头懵脑去瞄了一下电脑,副本早已下好,给云实的留言仍然没有回答,他想她一定是去上课了。到卫生间去洗漱完毕了,下楼去厨房做早饭。

云家的厨房他十分熟悉,米在哪里面粉在哪里早就一清二楚。他煨了粥,去屋子外面的花园采了云太太种的黄瓜和小番茄回来,黄瓜切成薄片拿盐腌着,调了面粉和了鸡蛋,把黄瓜里的水分挤去,从冰箱里取出腌黑橄榄切成小片,放进黄瓜里,小番茄对半切了撒在上面,浇上橄榄油,下粥的小菜就做好了。回手把面粉鸡蛋液再搅拌一下,让面粉里的小疙瘩消失。又煮上了咖啡。

他在厨房这一通操作,早惊醒了云先生。云先生披着睡袍下楼来,到门口去捡了报纸,坐在餐桌边看。常山给他倒一杯咖啡,他唔一声,取了杯子就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老太爷了。”

常山嘿嘿地笑,打火做煎饼,做了三张煎饼,关了火,两人一人一杯咖啡一张报纸一张煎饼,边吃边看,连话都不说。

稍后云太太打扮齐整了,穿着上班的职业套装挽了包下来,常山恭恭敬敬盛好粥递上去,拌好的黄瓜放在她面前,云太太放下包拿起筷子吃粥,忽然说:“这日子多好,真没必要去什么芝加哥。”

云先生头也不抬地说:“明天就没人侍候你吃早餐了,别以为将来都是这样的好日子。等过两年,孙子生下来,还要你去看的。你还是趁有力气去芝加哥多赚点奶粉和纸尿裤的钱吧。”

云太太白他一眼,对常山说:“别理他,他是下床气。”

云先生放下报纸,也吃起粥来,对云太太说:“太太,我是给你打预防针,等过两年,你就是奶奶了,我也是爷爷了。我昨晚一想到我要成为爷爷,你要成为奶奶,就醒了大半夜。本来现在还可以装是中年人,女儿嘛不在身边,职务嘛马上要升级,觉得意气风发的,还可以大干一场。这爷爷奶奶一当,要装也装不成了。唉。”

云太太听了他这一番话停住筷子发愣。

“这下你回过味来了吧?感觉到害怕了吧?我的孩儿他奶奶!”云先生说。

云太太转头问常山,“你和囡囡…你们不会马上要孩子吧?”

常山被他们两个的过激反应弄得哭笑不得,忙说:“不会的吧。我们都是学生呢。怎么也得读完硕士才说这个。不对呀,我昨天才说求婚,还没说到结婚呢,哪里就轮到生不生宝宝这个问题了。”

云太太笃定地说:“我就知道肯扬是个稳重性的人,不像你,说到风就是雨,才说要求婚,你连奶粉尿布都操心上了。”

“我这叫未雨绸缪。”云先生吃完早餐,脸色好了一些,说:“我上去换衣服,等下我送你上班,你把车留给肯扬用吧。他今天可能会有需要。”

云太太说好,又问那我下班呢?云先生已经走到了楼梯上,大声回答说:“当然我去接你,我们去看电影去吃饭去,我要抓住中年的尾巴。”

常山摇头,笑着收拾了餐桌,对云太太说:“你和爸爸的生活就是我的理想,我等不及三十年后,也为同样的问题而烦恼。”

“他受惊过度了,男人的中年危机啊。”云太太吃完了粥,喝一口咖啡提神,“说实话一个孩子真的是太少了,我当年要是在囡囡刚走路的时候再生一个孩子,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寂寞。你们都离开了,剩下父母在家,像是被遗弃了,日子真难过。”

常山只好说对不起。云太太说:“这又不能怪你们,整个社会都是这个样的。其实女人也有中年危机,不过我们比较能自我排解,买件新裙子,去塑身锻炼,重拾青春。男人们就算买件新衣服,也不过是穿了八百年的西装,一点新鲜感都没有。所以,时不时就有婚外情了。也不过是想在死气沉沉的生活中找到点新鲜感罢了。”

常山一惊,忙说不会的。云太太回过神来,笑说:“没有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泛泛而言。”

云先生换了西装拎了公事包下楼,又变成一个事业成功的中年男士了。他示意云太太出门,对常山说我们就不管你了,你要是今天的飞机,离开前把门锁好。常山说我会的。云先生的脚已经迈出了大门,忽然又回头说:“肯扬,欢迎加入云家。”

常山感激地点点头,说:“谢谢,爸爸。”

Chaptre 7 婚礼照片

常山的机票已经订好,他收拾完行李,叫了出租车,临走前想看云实是不是下课了,留言是不是回复了。上去一看,云实还没有回来,只好留言说他马上要乘飞机回学校了,到了就跟她联系。她要是上线了,就留句话,不然,他说不定不能等到圣诞节放假,就趁复活节的假期,就去西班牙看她去了。

坐在去机场的车上,心里想着其实这个主意也不坏,刚才就不该写这么一段,应该偷偷买好机票飞到马德里,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然后拿出戒指,跪下来,请她嫁给他。女孩子都喜欢浪漫的出人意料的求婚方式,这样将来他们对着儿女,也可以自豪地说,看,你们爸爸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是风流人物。

常山笑眯眯地坐上飞机,一路上都心情愉快。到了学校,放下行李,已经是晚上了。先去实验室,看看他的小鼠长得如何,再打开电脑,然后打电话告诉导师他已经回来了。导师安慰了两句节哀顺变的话,又交待了他不在的这几天的一些课业,常山一一记下。

喂过了小鼠,记录了数据,觉得肚子饿了,打电话订了披萨。等披萨送到,他一边吃一边在电脑上看课程,一边等云实上线,一边还和人在互联网上打游戏。

一局打完,游戏的那一方输了,他愤愤地在对话里框问:游戏打得不错,你有女朋友吗?

常山笑。他知道美国有许多游戏儿童,整天在家里打游戏,从不出门,日常生活就靠两样东西解决,一个是外卖披萨,一个是充气娃娃。对面的孩子估计正好是一个这样的游戏儿童,才会不忿地挑衅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