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不缺,但我和姐姐都不会挣,坐吃山空,当然得一银络折了当两银铬花。”孔昭睨了她一眼,“你吃我们家的饭没收你钱,你难道就以为是从天而降不成。”

淳于深意被那一眼睨得面上凉凉的,不由小声嘀咕道:“我看你这样,那不如去猜灯谜,那样不花钱也能得花灯。”

“真的?在哪有?”孔昭闻言果然张望。

“那前边便有一个。”淳于深意指着左前方围着的一堆人的地方道。

孔昭看那处人那么多,便将手中莲花灯递给风辰雪,“姐姐,这给你拿着。”然后一把扯了淳于深意便往人堆里挤去,“我们去猜灯谜。”

风辰雪提了莲花灯,看着孔昭的背影摇了摇头,因街上人来人往的不时撞到,她便退到了街边的僻静处。目光看着街上的人流,灯光下皆是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

“意亭兄,你看我赢了这个!”

猛地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心头一震,提着的莲花灯晃了晃,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年轻英秀的男子提着一盏“龙潜九渊’的金色花灯兴高采烈的向另一名男子走去。

前方立着一排高高的木架,架子上一层层挂满了花灯,映得那处格外的明亮。

那人身着一身银白镶蓝边的衣裳,负手身后,从容又带点闲散地立于花灯下,华光流动灼灼炫目,倒好似是他照亮了那一排花灯,而不是花灯照亮了他。

风辰雪怔怔看着那人,耳边人声远去,眼前花灯摇曳,那个人立于万千灯影之下,负手而笑,眼神明亮更胜华灯。一瞬间,记忆里浮现一个银衣少年的影子,缓缓渡过十数年的悠长岁月,一点—点与眼前的人重合。

那一刻,心神空明如镜。

她隔着人群,隔着灯火,远远地看着那个人,那个曾与她命运相系了十数年的人,那个本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此刻,他们不过是路人。

秋意亭听得唤声转头,转头的瞬间,他与一双眼睛对视,清寒明亮,遥遥如天边的星子,不过一刹,却通体沁凉,他迅疾回头,可极目处,只见人流如水,华灯千盏,并末有那一双孤漠如雪的眼睛。

“意亭兄,这条龙可给我赢着了。”淳于深秀将手中花灯在他面前晃了晃。

秋意亭回过头,看着面前的花灯,然后笑了,道:“这是条‘潜龙’,贤弟可不要浪费了。”

“哈哈……潜龙!”淳于深秀大笑一声,转身,“走,前面还有更好的,我们去看看。”

“嗯。”秋意亭应遣,回头又望了望,然后离开。

街上人潮太多,两人缓慢行走,约行了丈来远,前边便冲过来一群小孩子,一个个手中提着一盏花灯,欢欢快快的从人流中穿过,其中一个撞到了秋意亭的腰,脚下一个趔趄摔倒了。

秋意亭忙转身扶起他,又帮他拾起地上的花灯。

“多谢大哥哥。”小孩子给了他一个笑脸,便提着花灯追着他的伙伴去了。

秋意亭笑了笑,起身,一抬头,那一刹那.他心间浮起一句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隔着数丈距离,前方的街边处一株梨花树,雪似的梨花绽满了枝头,枝上挂着两盏花灯,许是烛火已将燃尽之故,灯光已显暗淡,却更衬得梨花靓艳寒香。而在那雪树琼花下立着一名青衣女子,手中提一盏白莲花灯,淡淡的灯光浅浅笼了她一身,令她看起来朦胧而遥远。她静静的站在那,目光渺远地落在长街,如立云端,淡看这十丈软红,匆匆过客。

“意亭兄,你在看什么?”淳于深秀见他怔怔看着某处不动不由也顺着他目光看去,待看到梨花树下的女于不由也是一呆。

许久后,秋意亭轻轻念一声,“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音落时,他回首转身,继续前行。

淳于深秀回神追上他,问过:“怎么?看上那个女子了?要不要过去搭句话?”

秋意亭缓慢穿行于人群中,听得淳于深秀的话只是淡然一笑。

淳于深秀继续道:“刚才那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面貌,只是那提灯独立的风姿,飘然不似凡尘,意亭兄,你的眼光不错。”

秋意亭脚下一顿,侧首看了淳于深秀一眼。“飘然不似凡尘……嗯,这话不错。既然她不属这红尘,你我便远远看一眼即可。”他抬首仰望天际,悠然道:“我们看这明月有如玉盘,可等哪一天我们如果真飞上天去了,说不定这月亮比土盘子还不如。”

呃?淳于深秀一愣,然后了然一笑。

秋意亭转身离去时,风辰雪侧首,遥望那道身影渐行渐远,蓦然另一个身影浮现,带着一身的清苦药香瞬间便跃上心头。

意遥……

秋意亭在此,那他呢?

天幕上已明月如玉星辉闪耀,长街上人流如潮欢声笑语,放目而去,但见华灯璀璨炫丽如虹,是如此的热闹欢庆,可那一刻,她觉得无比的孤冷。

这里有朗月明星,这里有华灯欢笑,可他呢?

此刻他在何处?

是在白昙山上?是在威远侯府?

是翠竹之下玉箫独吹?是留白楼里苦药相饮?

是……

一瞬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酸涩难当,正是: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如今已得自在,只愿你能好好的……好好的……

“姐姐,你看我的这盏灯!”孔昭挤出人群提着盏灯一脸欢笑地走回来。

风辰雪回首,已收拾起心情,平静地往她手中的灯看去。

那是一盏形若树根的琉璃灯。琉璃本是精贵之物,可这树根盘绕屈曲,显得格外的粗拙朴实,反是别有风味,烛火从里透出,半透明的琉璃璀璨夺目。

“很别致。”风辰雪淡淡道。

听到风辰雪的赞美,孔昭心里欢快,正想向淳于深意也炫耀一下,转头却见她一直扭着脖子往后边望着,不由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刚才好像看到我哥跟秋意亭一块儿,想来他们也来看灯会了。”淳于深意回头道。

孔昭闻言心头一跳,手中的琉璃灯便脱手了,眼看着便要摔在地上了,风辰雪手一动,广袖一展,便将灯平托在袖上,再一收,那灯便在她手中了。

“这么漂亮的灯你得来不易,摔碎了多可惜,拿稳了。”风辰雪将灯递回给孔昭。

孔昭往她看去,只见她神色淡定,眼眸静若清湖,于是乎,蹦跳着的心慢慢落回原处。“嗯。”伸手接过灯,目光悄悄一转,看了看淳于深意,不过淳于深意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一双眼睛亮亮的盯住风辰雪。

“你果然身怀武功!我们哪天来比划下。”

“只不过是会一点防身之技。”风辰雪依旧是一派平淡,“我不喜欢与人动手动脚。”

那话摆明了是拒绝,但淳于深意岂会死心,刚才风辰雪挥袖托灯的动作虽是简单,但出招出声,迅疾无痕,足可见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就切磋一下,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功夫。”

风辰雪却将目光转向了长街,“那边街上的花灯我们还没看过,走吧。”说罢提步前去。

孔昭与淳于深意见她走了,自然是抬步跟上。

一路走过,虽花灯依旧华灿明丽,但三人的心思却已全不在此。

风辰雪目光随在长街,眼中虽有花灯,但眼神空蒙,似乎落在更遥远的地方。

孔昭则一路比较沉默,要么低头沉思,要么抬头看看姐姐,再不便是环顾四周,似乎在找着什么,又似乎是在躲着什么。

而淳于姑娘则是问了风辰雪许些问题,比如你师从何派?学功夫多少年?最擅长什么功夫?我们哪天好好比试一回吧……只是问了这么多,没一个得到回答就是了。

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淹没于人流之中,而与她们方向相反的街上,淳于深秀与秋意亭亦是悠哉游哉的赏灯闲话。

只是花灯再漂亮,人群再多,灯会再欢乐热闹,也有结束的时候。

亥时过半,长街上渐渐灯熄人消。

淳于深意把两人送回了小院才回家去,并自顾定下明天来找风辰雪切磋武艺之约。

待淳于深意离去后,风辰雪与孔昭才推门进院。进屋后,孔昭是再也忍不住了,将手中的琉璃灯往桌上一放,便拉着风辰雪的手一脸慌急的道:“姐姐,淳于姑娘说的秋意亭,是不是就是驸马啊?”

手被孔昭紧紧的抓住,风辰雪低眸看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着孔昭,道:“你慌什么?”

孔昭闻言脸上更显紧张。“姐姐,你一点也不着急?如果他是驸马,要是他认出了我们,知道姐姐并没有死,那到时……王府,威远侯府,还有陛下……天啦,要是姐姐没死的事给声扬了出去,那可没得收场了!”

风辰雪却是一脸平静的将孔昭拉到一旁的椅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先喝口水定定神。”

孔昭一贯听她的话,当下接过茶水喝下,茶水早冷了,沁凉的流入胸肺,于是一脑子的慌张焦灼也慢慢的冷却了下来。

风辰雪见她不再一脸的慌乱,这才开口道:“你不必多想,只要记住两点就行了。一是即算淳于姑娘所说的秋意亭就是驸马,但他从未见过我们,所以他根本不识得我们,我俩就是站到他面前去,他也不知道我们是谁。”

孔昭闻言,想了想,确实如此,于是点点头。

风辰雪再道:“二是宸华公主已经死了,我是风辰雪,你是孔昭,你我是燕城人氏,从未到过帝都,更与秋意亭没有任何关系,即算是有一日我们与秋意亭碰面了,你也不必有心虚之感,更不必害怕,你就只当他是一个陌生人,然后你认识了他,尽管放开心与他说话,便是与他做朋友也行。”

“陌生人……”孔昭呢喃一声,抬头看着风辰雪,那张脸平静从容,看不出一点焦虑、慌惧,更没有丝毫对旧日的不舍。她不由得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仔细想想,觉得很有道理。这几年她们已走了许多地方,亦见过许多的人,但从来没有人识得过,现在即算是驸马站到面前来,他也不会认识她们的,毕竟他从未见到过她们,那她又怕个什么呢。她本就不是一个多心多虑的人,这么一想,便完全放心了,抬起头,冲着风辰雪绽开笑容,“姐姐你放心,我知道了。”

“嗯。”风辰雪点点头,“逛了一夜,都累了,去休息吧。”

“嗯。”孔昭起身准备回房去。

“明日我们准备离开这里。”风辰雪忽然又加了一句。

“呃?”孔昭一听这话不由顿在原地,“这么快就离开?我们才来这里几天呢,平常到了一处姐姐不都至少要住上十天半月的样子吗?”

风辰雪微微沉吟了一下,才道:“既然秋意亭在此,又认得淳于姑娘,那说不定有一日我们真会相见。前尘已过,此刻相识不是什么好事,虽以前未见过,但万一给识破了身份,那时只会徒增各自的烦恼。所以早点离开,便也各自清净。”

“喔。”孔昭了解,她的主心骨就是姐姐,旁人一贯不在乎的,自然是姐姐去哪她便跟着。“只是明天淳于姑娘还要来呢。”

“明日她来了我会跟她说。”风辰雪道。

“嗯,那我们明日整理行装。”孔昭回房休息去,只是走到门边时,她忽然回头,冲着风辰雪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姐姐,你都不好奇驸马长什么样么?”说完了她也不等风辰雪回答,快步带上门溜了。

房里,风辰雪却想起了刚才灯会里见到的那个人。容貌气度卓尔不群,果然是天之骄子,母亲当年没有说错,陛下确实是为她挑选一位好驸马。只是……她与他,空有良缘,终是无缘。

三、春色万里亦相同

第二日午时,淳于深意来了小院,显然是想赶着在这里用午膳的,一进门见两人大大小小的包裹收拾了一堆,不由大为惊讶。

“怎么?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

孔昭见她来了冲着她一笑算是招呼,然后转头对风辰雪道:“姐姐,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你先歇着,余下的下午再弄。忙了一上午,也饿了,我先去准备午膳。”她说完了便往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