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黑暗的蔽翼下,我挥舞着刀子向母亲冲去,疯狂地喊:“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一刀接一刀地刺出,我哭得声嘶力竭:“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是你?”
血喷出来,溅了我一头一脸,但是母亲不肯倒下。永远不倒。
她在梦里对我冷笑,冷冷地喝道:“她疯了,抓住她!”
一个男人冲上来,我对他挥起刀子,然而没有刺出前,他那张……英俊的脸像闪电一样劈向我的心,我昏了过去。
我在梦中昏了过去,却在现实中醒了过来。
泪水和汗水几乎将我湮没,我捂住脸,任泪水在指缝间流。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告别这些梦魇?结束这无边的流浪?
有人说,午夜醒来是一个人意志力最薄弱也是情感最真实的时候。可是我的柔弱有谁安慰,我的情感有谁承当?
世界那么大,世人那么多,可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爱的人。
黑漆漆的屋子里,仿佛到处藏着食人的兽,它们在冷笑,窥视,等待我最无力的时候将我吞噬。我几乎听得到它们磨牙的声音,那么邪恶而张扬,充满欲望。
“你是妓女,你女儿是妓女,你孙女儿是妓女,你曾孙女、曾曾孙女、你们世世代代都是妓女,永世不得超生,我恨你,做鬼也不会饶过你!我诅咒你……”
那切齿的、血腥的诅咒,在黑暗中蝙蝠一样张开翅膀,血从黑暗中涌动出来,汩汩流淌,漫过床沿,渐渐淹没我,窒息我,啊……
我翻滚下床,挣扎着开亮楼里所有的灯。
没有,没有血迹,没有古装的女子,没有魔鬼对我念咒。
我长长地舒一口气,打开电脑上网。大风起兮在悄悄话信箱里向我问好。我立刻将自己的QQ号回复给他。
躲藏在电脑ID后面的究竟是一个人抑或一只狗都没有关系,我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对话的名字。
这个不眠的夜晚,多么渴望有一个人可以陪我聊天,接触一点儿人气,让我忘记那些梦魇与仇恨,再重复那些梦,我真的会疯的。
心里原是不抱希望的。但是就那么巧,敲门声几乎立刻响起,大风起兮竟然在线。
我有些许淡淡的惊喜。
“起这么早?或者根本就没睡?”他打了一个笑符号后开始投石问路。
我诚实地回答:“没睡,失眠。”
我在网上一向诚实。有些人上网是为了变换身份玩神秘,而有些人上网则恰恰相反,是想恢复真实的自己,说一会儿真话。我,属于后者。
论坛使人与人的交往变得单纯。我渴望对话,真正的心灵的交流。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咦,跟我玩《木兰辞》?投桃报李,我回之以《诗经》:“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式微式微,良人胡不归?”
正是棋逢对手。我兴致大长,转守为攻,决定逗一逗他。“既见良人,云胡不喜。我现在好多了。”
对方打出一连串惊叹号,问号,省略号,做奄奄一息状。
噩梦的阴影散去,我对着屏幕大笑,问他:“吓到你了?”
“晕。”
“老男人贫血?”
“招架不来。小女子风紧,老男人扯呼。”
我才不肯放过他。“煽风点火的可是你呀。大风起兮?”
“哈哈,这叫班门弄斧,请君人瓮。你若果然有随风聚散那么乖巧,该做低眉顺眼状,焉可如此伶牙俐齿?”
“是你风势不够强嘛。罢罢罢,随风聚,随风散,散了。”
“别,别。”轮到他留我了,“老男人加紧风力,借了芭蕉扇来了。”
“铁扇公主是你近邻?”
“非也非也,与牛魔王一面之交而已。”
这样子半真牛假半古半白地扯着闲话,时间过得好快,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耍花枪,不知不觉已经东方大亮,月落星沉。
我打下最后一句“天亮了,我们该睡了。”断线下网,心里有种懒洋洋的快乐。
窗外远远地传来鸡啼声。哦,又是一天了。
鸡啼第一次让我感到有生气。生人的气息。
第四章 泮坑神庙前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A
泮坑神社。
氤氲缭绕的烟香与沉郁凝重的钟声在青翠蓊葱的山林间回荡。盘旋的山路石阶上有断腿的老人在乞讨。戴墨镜的算命先生摊开了周易八卦招揽生意。路边摊的假翠玉镯子十元钱两个。请勿吸烟的牌子下围着许多人公然烧纸。朱漆剥落的庙门大开着,出出进进的人个个手里拿着张黄纸条,是求的签吧?
一切都夸张而不真实。
卖茶水的老伯坐在树墩雕刻的豪华茶案前,用手工紫砂壶冲泡劣质的乌龙茶叶,五块钱一壶卖给客人解渴。拉开的是功夫茶的架势,高山流水,春风拂面,关公巡城,韩信点兵,那么辛苦挑上山的白开水毫不吝惜地泼泼溅溅,有种近乎残忍的快意与潇洒。
仿佛一场华丽缘。
茶商与茶人之间是一场华丽缘;
神祗与香客之间是一场华丽缘;
嫖客与妓女之间是一场华丽缘;
乞丐与施主之间是一场华丽缘。
我与吴先生、秦小姐与陈胖子、夕颜与秦晋、阿容与干仔之间,都是一场浮花浪蕊的华丽缘。
我们一行八人:吴先生载着我,又捎上了阿容和干仔;秦小姐则拉上她的老相好——嘉玮纸业的老板陈胖子做司机,载着夕颜和秦晋:一是为了给秦晋接风,二则纯是秦小姐的排场——她把夕颜当贴身丫头,一时半刻都离不开,逛街购物都要夕颜替她还价。
八个人,自自然然地分成四对,浩浩荡荡开进山里来。拜神是借口,游戏才是大节目。
我们都是夜的宠儿,少有这么早起床,在大太阳下活动的。但是精神兴致倒也都还好,比着看谁的体力最健,第一个冲上山去。
我不能不留意夕颜与秦晋。他们两个并不大交谈,可是自自然然地走在一起,并肩齐步、落在人群最后,有种说不出的默契相知。
这使我妒火中烧,而不便发作。
吴先生交了香火钱,问我:“要求签吗?”
“不,这些事,好的不灵坏的灵,我才不要自寻烦恼。”
“有智慧。”吴先生赞我,“很少女孩子像你这样看得明白。”
“但是,我要为你祈祷。”我回给他甜蜜的一笑,十分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开始祈祷。“神明在上。小女子初到贵地,请多关照。保佑我平安,顺利,发财,心想事成……”
转念想到明明承诺了要为吴先生祈福的,当着神的面撒谎毕竟不妥。于是又补上一句:“也保佑吴先生一路顺风,早日归来——回来后别忘了找我。”
神在香烟弥漫间悲天悯人地微笑着,有种飘然欲飞的生气,眉眼依稀在动,雍容庄严。
每当有人往捐款箱里扔进一张面额不等的票子,和尚就会敲一下磬作为祝福和接纳。他们是神的代言人,代理一切送得起礼走得起后门的祈福人。
阿容求得一张下下签,心情十分郁闷。
秦小姐说:“拿到香炉那边,念几句烧了,重求一个不就得了?”
阿容依计而行,可是连求三次,都是下下签,脸色渐渐青白,求助地看着干仔,小声问:“为什么?”
是真的惊惶,但不无撒娇的味道。烟花行当的女子,说什么都像是在撒娇。
干仔只是无心:“一张纸而已;何必信它?”
我从他们身边经过,隐约听到阿容哀怨的声音:“可我问的是我们的将来……”
我们?还将来?我暗暗摇头,这样的蠢问题也要去问神?问我都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回答她:你们两个,逢场作戏,稍纵即逝,没有将来!
谁和谁又是有将来的呢?
这青春亮丽的八个人,光鲜的外表,时髦的打扮,快乐的笑脸,还有媚眼与狎昵,都只是浮光掠影而已,哪里有什么将来?
聪明的,抓住这一刻尽情欢娱已经是不负我心;蠢的,如阿容,心心念念记挂着将来,那就连这一刻也不曾真正享受。
娱乐场所的红男绿女,今日聚明日散,萍花行踪,露水姻缘,最要紧的一条游戏规则便是:不动真情。
谁动了真情谁输!
有道士走过来要为我打了卦。
我笑着挥手:“我的命硬,注定克父克夫克子,不用算都知道。”
道士不言,只细细地对我打量。
我反而心虚起来,收起嘻笑,问他:“道长看到了什么?”
“诅咒。”
仿佛有炸弹“砰”地投向身后空地,我竟然本能地回头,怀疑是不是有人跟在我身后,被窥破天机的道士看到。
那个女人,恶毒地向我们一家三代施咒的女人,她可站在我身后,喃喃不绝,七窍流血?
“是什么样的诅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对着吴生虚弱地一笑,“我想和道长聊两句。”
“我等你。”他体谅地走开,站到一边,凭着栏杆拥抱山谷里的冈。
道长对着吴生的背影看了又看,忽然长叹一声,说:“没解了,晚了。”
“你说我的诅咒;无法可解?”
“不是说你,姑娘,报个八字。”
他细细掐算了,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有解,有解。”
“到底有解还是没解?”我有些糊涂,惴惴不安,“有什么方法可解?”
“缘分!”道士替我一一解说命中的星相,“你命犯天煞,被无名诅咒缠身,除非有一个女人肯用她的血洗清你的罪孽,你也肯用你的血洗去她的戾气,当你们血脉相通,心心相印,命运即可交融改变。但是改好改坏,还在一念之间。”
“和一个女人血脉相通,还心心相印?”我越发茫然:“怎么会是女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仇孽是因女人而起,也只有由女人解咒。这叫以毒攻毒,阴极阳生。”道士对我深施一礼,“姑娘,我言尽于此,你日后自然明白。”
我抑郁,付了卦资,却仍不死心,再问:“我怎么去找那个解咒的女人?”
但是道士已不再理我,收了钱飘然而去。
吴生走过来,微笑着说:“被算命的说中心事了?这种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别太放在心上。”
我们在山腰的野味馆午餐。然后去湖心划船。
自然又是分成四对。
说要比赛,可是没几分钟就都散开了。我看到阿容和干仔在假山的阴影下接吻,她揪着他胸前的衣衫,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而他的手早已伸至她裙子底下;看到秦小姐和陈胖子打情骂俏,张着五个手指在他眼皮下晃来晃去,嘴唇噘起来可以挂住一个打满了油的油瓶,那样子,又是嗔又是笑,大概是在讨戒指吧?但是我看不到夕颜和秦晋的身影,不禁悻悻。
湖面波平如镜,被船桨不经意地一次次划破,如同一道道符咒;
我有些心烦意乱,咒语,女人的血,争宠之战,偷情,鸦片烟,一段仇恨和几世几代的冤孽……
吴先生碰碰我肩膀:“还在想着那道士的话?”
我摇摇头,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刚才湖面飞过一只鸟,我认不出种类来,想再看看清楚。”我笑,想起自己今天进山的主要目的,于是轻叹一口气,开始做功课,“人生就像飞鸟掠过湖面,留下羽毛,留不下影子。”
“你在跟我背徐志摩?”
“很老土吗?”我继续扮惆帐,让自己尽量松弛,神情动作都配合到位,望着湖面轻轻唱起那首《偶然》:
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无须讶异,更无须欢喜,
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我的声音纯净,轻柔,如风掠过湖面,拂动阵阵涟漪。
如果湖上也会出现蜃楼,那么我看见的,只能是我姥姥。
我姥姥穿着长长的戏装在曲曲折折的亭台间游走,袖子一甩,就是一出戏。
云家的女人,都是天生的戏子。
我们相逢在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记,
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歌声在山水间飘流。
如果离别是宿命,如果忧伤是台词,如果彼此的情意只是佯狂,那么至少还有这山水是真的,这歌中的纯美是真的,这一刻空气牛的淡淡伤怀是真的。
风月场所里的情缘,都只是这一分这一刻,今天聚明天散,如浮云飘萍随风聚散,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
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每一天也都是世界末日。也许并不是完全不快乐,可是快乐是写在水上的字,漂走了就不留下一丝痕迹。忧伤却是永恒绵远,沉睡在河流的底层。
吴先生握着我的手,好像被歌声深深打动了,沉思许久,忽然问:“Wenny,有句话,现在问,有点假。可是,如果不知道答案,我会不甘心。”
我愕然地望着他,他的眼中写满内疚与留恋。是什么问题呢?这样地难于启齿。我用眼神鼓励他开口。
他有些自嘲地笑,终于艰难地问出来:“Wenny,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更加羞赧:“交往这么久,我还不知道在Wenny这个名字之前,你姓什么,叫什么,不唱歌的时候,你的真名字是什么?”
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湿的。低下头,一字一句地答:“我姓云,云无心。”
我叫云无心。
因为我妈妈叫云岫,大名鼎鼎,无人不知的广告界女强人云岫!
“云无心而出岫。”
妈妈在任何的细节上都不忘记提醒我是出自她的杰作,在我的名字上也要打下烙印。
八岁时,我拿着户口簿跑到派出所去为自己改名。
“为什么要改名呢?”高台后的叔叔问。
“我不喜欢姓云,更不喜欢叫无心。我想姓风,风花雪月好不好?”
“像日本人。”叔叔阿姨们一起笑起来。笑够了,告诉我:“名字不是说改就可以改的,要有正当理由。你的理由不充分。”
我的理由不充分。
妈妈的理由呢?她给我改名字时,用的是什么样的理由呢?就够充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