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龄目瞪口呆,她想不起来自己最近有哪里惹着这位姐姐了,她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练字,除了给父皇皇后请安就连门都没出过几次,仪嘉这副要找人拼命的样子是对谁?

小福子见状拦不住,何况自家帝姬都出来了,和安侬两个相视无言,心说该来的总会来,这话说的对。

仪嘉帝姬看见和龄一下子就打了鸡血似的,她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站到淳则跟前,上下打量着她,点着头道:“阿淳妹妹气色真真儿好,白里透红的,真叫做姐姐的我羡煞!”

“你有事说事,别阴阳怪气的埋汰人,仔细我向父皇告状去。”和龄没心情和她吵架,她都有一个月没见着泊熹了,想他想得都要挠墙了。

仪嘉冷笑一声,瞥了眼周遭儿的宫人,径自走进了明间。和龄见状也进去,外边两个帝姬的宫人们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没一个敢跟进去的,只有安侬脑子转得快,见状不妙拽着小福子两个人出去通风报信。

明间里,和龄在主位坐下,也不叫人上茶,当然仪嘉也没有吃茶闲谈的意思,她看不上淳则这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模样,分明都把泊熹害得那样惨了,他在诏狱里身死未卜,她却一日日优哉游哉,她都替他不值当。

“我不晓得你告诉宁王哥哥的话是真是假,目下所有人都说泊熹是前朝余孽,父皇上月里叫人拿了他关进诏狱去了,至今阖宫里单只瞒着你一人!”

她是豁出去了,管父皇会怎样处置自己,她横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父皇要顾虑她的感受,她既然能把事情告发给太子,不明摆着她心里没泊熹么,她就是为了让自己不好过才告发的,也不知是不是捏造事实,委实叫人胆寒。

“我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样的人,得不到就要毁掉他,淳则,为了让我不能和泊熹成婚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做啊。到头来呢,你又得到了什么?你不喜欢萧泽,你最后不还是得嫁给他么。”

和龄被一连串似乎具象成了石头的话砸得头晕目眩,耳边一片嗡鸣。

过了好久她才找回语言,面上呆致致的,“你说的都是真的?泊熹现在在…在诏狱?他被关起来了?”

“可不是,这都是拜你所赐,”仪嘉飞了几个白眼给她,“原本泊熹有辉煌的前程,现在全叫你打破了,你爱过他么?即便他果真是前朝皇太孙又能如何,他又不曾害过我们,他只是想放下过去重新生活罢了,你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

换做往常仪嘉说了这么多和龄不会不回嘴,可现下她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难以置信!哥哥居然违背诺言把泊熹的身世捅了出去!

纵然是和龄都对诏狱的大名如雷贯耳,一般犯了事的官员都是竖着进去死无全尸出来,连横着出来都是极少数,诏狱里的酷刑和龄不知道具体有哪些,却知道那些东西有多容易让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泊熹此刻就在诏狱之中,并且长达一个月———

等和龄有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沿着西二长街跑到了尽头,天上没有太阳,寒风不留缝隙地往骨缝里钻,她却觉不到冷。

他还好么…?

比起被仪嘉误会是她执意要将他推入深渊,她更想知道他眼下的情况。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她明明那么想念他,却不知道他因为自己的失言一直在受苦。

长街尽头响起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和龄抬眸,先是看见气喘吁吁的安侬和小福子,在他们身后,便是她信赖的好哥哥。

“阿淳,”盼朝眼睑下微微泛着一层青黑,试探道:“你都,听说了?”

和龄打了个激灵,她不知道怎样面对哥哥,她不想再深明大义地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问题,她为了他们着想,他们有想到她吗?

和龄抿了抿唇,眸中干涩无比,“… …哥哥,带我去见他,我有话要告诉他。”她知道他要拒绝,马上道:“如果哥哥希望我恨你,尽管拒绝我。”

第100章 今在否

“恨我?”

盼朝平日微微上翘的唇线此刻因和龄的话绷得直直的,他睃了眼站在边儿上低眉束手的安侬和小福子,那两个立时会意,福了福身告退离开,只留下他们兄妹两个。

长街尽头没有在这初冬的季节显得有几分荒芜,天气冷了,宫人们情愿缩在自己宫里头,倒不比别时在外头走动的勤快。

饶是如此,盼朝仍是担心他们的对话落入有心人的耳朵,便猛地拉过和龄站到了拐弯的阴影处,红墙斑驳,顶上一蓬草随着呜呜咽咽的风寥落地摇摆,连天空都是阴鸷的,连着数日不见晴天。

和龄被扯得手臂微痛,但是她也不躲,只抿着唇倔强地看着哥哥,语气里甚至含有浓烈的质问意味,“为什么要骗我?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告诉别人么?!”

“倘若这就是阿淳恨我的理由,会不会太肤浅了?”盼朝倥着一张脸,他平日对和龄好是真实的,此刻对她严厉亦是发自内心,他负手在后,淡淡地道:“权泊熹其人如何我一早便提醒过你,是你甘心为他沉沦为他所骗,就连我也险些儿着了他的道,不得不说,他骗人很有一手。”

和龄咬紧了唇,贝齿下下唇被咬得泛白,仿佛天地都是无望的,哥哥冷漠的一字一句敲击在她心头,都是在提醒她她不能再见到他了。

就这么没有机会了。

向不向泊熹解释不重要,泊熹可以误解她…可以的吧.. …她现在只想要他平安无事,然而哥哥的态度却强硬得如同一块顽石,不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

盼朝见妹妹脸色一阵阵发白,到底心有不忍,声气便稍许温和下来,“权泊熹是祸害,他处心积虑为的是什么?我能明知道他的身份还佯作不知么,我成什么人了,是不是?”

他爱怜地轻抚她的脸颊,被她侧头躲开,他怔了怔,目光向远处眺望,“你就不要再糊涂下去了,今后再不许提起他,免得父皇生气。你只消露出一丁点儿异样,阖宫里就会产生诸多非议,阿淳都考虑过么,难道要让别人以为你对前朝余孽仍有旧情———”

和龄直愣愣望着哥哥,上下唇微微翕动,眼眸绮丽却空洞洞。

她捏着衣角,胸臆里郁结难书,“可我就是喜欢他,”她嗓音哑哑的,眼圈渐渐红了,“我有什么办法呢?”

盼朝听妹妹声音不对,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半晌儿,他叹气道:“咱们家不兴出情种子。你觉得权泊熹好,是你见过的男子太少,世间好男儿千千万,阿淳贵为帝姬,还不是紧着你挑选驸马么?哥哥也可帮着物色,再有就是那萧泽,我进来同他多有接触,一则是你太子哥哥作保,二则,我瞧他也不是外界传闻中那样风流… …”

“萧泽风流与否干我什么事,”和龄鼻头泛酸,她用力吸了吸气,面上笼着失望的神情,“哥哥竟为萧家做起说客来了,你一点也不关心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说着好像转身就要走的样子,盼朝“嗳”了声,忙拉住她的手臂,“阿淳这么大的人了,是非曲直还分不清么,归根究底,你难道不是为了权泊熹要同我置气?!”

和龄垂着眼睫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须臾她轻轻牵住哥哥的手,在他手心捏了捏,弱声弱气道:“仪嘉来闹了一场,我不大痛快,哥哥,其实我心里不是滋味,我怎么会真的生你的气呢,你是阿淳唯一的亲人… …”

她环住他的腰,伏在他胸口上,嗡嗡道:“还记得小时候你总是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妃和哥哥是真心待我好,便是父皇,他因为有太多儿女,也不能一直把我放在心尖尖上。我都记得的,如今母妃早已不在,这世上阿淳所能依附的,只有哥哥了。”

盼朝眼角一哂,她能自己想通是最好,省却他多少口舌。

这世上什么好男儿没有,难道偏偏要在权泊熹这一棵树上吊死的么?父皇命自己同太子一同查审权泊熹,若不是还不曾从他嘴里撬出更多前朝余孽的据点,这会子他早便死了一千一万次了,妹妹假使当真的一颗心扑在他身上,不是要伤心死。

盼朝顺着和龄的背脊,感慨地道:“阿淳能瞧明白是最好,你记住,哥哥会永远保护你,不叫任何人有伤害你的机会。”怀里的人动了动,扬起含着水光的眸子看着自己,他唇角噙笑,想点她的鼻子,手却伸不过去,只得作罢了。

“权泊熹的事儿阿淳也别再关心了,只当是做了一场梦吧!”他领着她往回走,想起烦心事,无意中道:“说起来,权泊熹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办,父皇命我同太子审他,我们用了多少刑罚,权泊熹却跟铁打的似的,硬骨头一个,伤成那样了还什么都不肯招,不知道在想什么。”

和龄闻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地上。盼朝狐疑地扫了她一眼,“担心?”

她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脑袋却极为缓慢地摇了摇,“不是很担心,就是…一时还不能适应。”他“喔”了声,也不是那么在意,只要妹妹知道对待权泊熹该是怎样的态度就成。

峭寒的风吹得她瑟瑟缩起了肩膀,和龄从没有踏进过监狱,她只知道诏狱是犯了错的官员才进的高级监狱,里头折磨人的器具五花八门,能叫人生不如死———

她不敢想象泊熹身上任何一处流血的画面,只要一想浑身就抑制不住想要颤抖,而那股思念担忧的狂潮却一*打来。

和龄咽了咽喉咙,极力控制着濒临崩溃的思绪,忍不住询问道:“哥哥,他…有没有提起过我?”尾音都发颤了。

盼朝脚下微顿,面色不自然道:“他而今昏迷不醒,怎会想到你?便是之前清醒的时候,也从不曾问起你,”他好像要斩断她最后的念想,“你道权泊熹是真的喜欢你么,他不过是为了复仇一直在利用你,想博得你的好感,阿淳现今儿差点对他死心塌地,他可不就达到目的了。”

他摸摸她的脑袋,“他不爱你。或者曾动过心,你想现在知道你告发了他,他还会喜欢你么?”

“他不会了。”和龄静静地道,话毕低头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鞋面。

纵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她心里想是一回事,被这么直白地说到点子上却是另一回事,但是幸好,她从心底里庆幸他还活着。这一回是她害了他,她一定会救他出去。

泊熹,你再耐心等等我。

*****

没过几日,和龄就让全宫的人相信了她如今对权泊熹一点想法都没了。

皇帝更是亲自来看过女儿几次,见她虽然沉寂寂的恍如一潭死水,但到底不曾如他想象中的大哭大闹,他便有些觉着是自己前番看走了眼,还道他们情比金坚,原来也不过如此,小儿女的情肠罢了,今日你明日他,不值一提。

只是可惜了两个女儿的婚事,权泊熹的事实在叫他措手不及,他关了进去,原先给他和仪嘉的赐婚便相应做不得数了,连预备给他和淳则的赐婚旨意都可省却,真真世事难料。

和龄要见泊熹的话,第一步就是离开宫廷。那天她回去琢磨了一整个晚上,后来终于有了主意。

她以宫中无聊为由要跟着住到自己亲哥哥宁王的府邸里去,皇上当时和宁王对了眼色,对视之下都觉得可行。没准儿淳则表面上瞧不出端倪,实则心里难受呢,放她出去松快松快也好,反正是在宁王府上,又不是别处,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便做主同意了。

宁王府同皇宫相比自然又有不同,首先,她想出去就方便的多,终于不再是笼子里关着的金丝鸟了。

和龄知道出入诏狱需要腰牌等信物,再不然就是看脸判断身份,她的脸用不上,但是哥哥此次负责泊熹的案子,他身边定是有腰牌的!

想到了这个接下来就简单多了,她为了抓紧时间便不敢耽搁,到得宁王府的第二日便在午后无人的时候潜入了盼朝哥哥的书房里,据她所知一般性重要的物件儿都是存放在书房里的。

和龄从书柜开始翻起,提心吊胆的,还不敢发出多大声响怕引来府里下人,一路翻到了多宝格,又去开书桌的抽屉,一层一层又一层,她几乎绝望了,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找着了一只黑楠木的小匣子。

看大小,她猜测里头就是腰牌了,欣喜之余忙去开匣子,但是脸色在看到匣子上的锁时瞬间变了。溜门撬锁向来不是她的强项。

门口传来“咔嗒”一声,和龄悚然,还没来得及躲,一个万万没想到的人却进入眼帘。

“念…绣?”

“和龄?!哎哟,瞧我这嘴,你现在是帝姬了。”念绣显然十分惊讶会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碰上和龄,“您这是在做什么?”

和龄起初还有些慌乱,片刻后就放松了神态,“哥哥今晨出门前嘱咐我取这只匣子里的物事,可他糊涂了,竟忘记将钥匙交付与我,我这会儿正烦着呢。”

“钥匙啊———”念绣话尾里拖着长长的音调,笑微微道:“原是这样,您别急,我这儿正巧有钥匙。”

念绣说着就走过去要帮她打开,和龄闪了她一眼,惑道:“我竟不知,哥哥连这样机密的物件儿都肯告诉你了么?”

她施施然将耳鬓的发丝勾到耳廓后,“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同以往早便不同了… …”暧昧之意显露无遗,和龄砸了砸唇,准许她拿出钥匙开了匣子。

有点古怪的是,她似乎同她一样害怕,不时往外头看,好像生怕哥哥突然回来似的。

不过眼下情形容不得和龄细寻思,她把匣子关起来放回最底层的抽屉里,连匣子倾斜的角度也没变,就像从没人动过她一般。

跟着,便走出了书房,压根儿不去管念绣。

回房换了身文士常穿的直裰,青灰的颜色,似极了头顶的天空。安侬帮她绾头发戴发冠的时候手都在抖,帝姬什么想头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和龄对着铜镜照了照,昏黄的镜面里映出一张巴掌大的人面———几日里只是吃了几口粥汤,如今瘦得可怜巴巴的,宽大的直裰罩在身上更显出她的纤纤和瘦弱。

临跨出门槛前不忘吩咐安侬,“换上我的衣裳睡床上去,叫小福子在外头堵人,谁来了都不见,只说我心情不好在休息,听明白吗?”

安侬哪敢说没明白,她更是不敢劝阻,只能看着帝姬扶正了发上的浅金色发冠,大步而出,转眼便消失在眼前。

有钱能使鬼推磨,宁王府里浑水摸鱼的不在少数,有小福子遮掩着,又给了后门门首上看门的婆子几吊钱,只说是“殿下的侍女要出去采买胭脂水粉,扮作男装,半日便回。”那婆子也从未见过帝姬不是,当下里收了银钱喜不胜收,欢欢喜喜放人出去了。

和龄站到了街面上,坚毅地握了握拳。她终于靠他近了一步,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身后角落里却闪过一抹人影,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见面啦。。。。。。没事的,不那么虐的,为了甜!

第101章 懊侬歌

由于诏狱由锦衣卫管理,是以诏狱又被称作锦衣卫狱,等闲没人敢往那儿去。

和龄出了宁王府后便上了街边一辆马车,等告诉了车把式她要去诏狱,那车把式立即露出一副见了鬼的神态,好像要把她赶下车似的。

倒也不是人家要以此抬价,实在是诏狱这地儿,你要不是是里头看管犯人的,要不就是里头有你的亲人,这是探监去的,可探视诏狱里的犯人那可是要有皇帝的批准的。都有皇帝的批准的人哪儿还用得着坐路边的马车啊?

车把式狐疑地看着面前这相貌白净阴柔的小公子,好奇道:“看您这副穿着打扮也不像是诏狱里头当差的,您这是探监呐,还是要去的地儿经过诏狱啊?”

和龄往车里坐了坐,在袖兜里掏出一把金锞子给这车把式,急道:“去还是不去?这些金锞子够你们全家两年的嚼用了,再多没有,再多我就下车找别家了,总有人肯去的。”

车把式想了想,终是钱的诱惑占了上风,他一拍大腿,“得咧,您坐好咯,不过有句话我说在前头,一会儿我只把您送到锦衣门外头的长街对面,您自己走过去!”

和龄捏着衣袖,点头说好。

街头的马车不防震,坐上一路能把人骨头颠散架了,和龄扒着窗口一路向外张望,忽觉前途漫漫,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那车把式就问:“公子,您这是瞧什么呢?”怎么像是怕有人追上似的?摊上这样古里古怪的客人,也只能怪自己贪钱了。

寒风窜进车帘子里,小小的车厢盈满了风,和龄重新坐好,透过车帘偶尔的起伏和车把式打了个照面,嘴唇动了动,风声大,叫人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在几近无人的街面上停下来,马儿扬蹄时的嘶鸣声清晰而刺耳。和龄揭开车帘跳下来,才要回头询问车夫几句,那车把式却赶着车“笃笃笃”地转了方向,就这么扬长而去。

这里可以用人迹罕至来形容,走在路上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就只剩下树叶在地上翻滚的声响,分外萧条。

和龄很快就看见街对面斜侧的地方蹲了两座石狮子,门上挂了一方牌匾,写的什么瞧不清楚,不过门口守卫着两排身着暗青色服饰的狱卒,一排三个人,站得笔笔直,腰间跨着普通的绣春刀。

她心头“咚咚”跳起来,拿手捂了捂,越跳越快。

不是怕门前的狱卒,是因为知道他就在里面。

诏狱前看守的狱卒远远只见一个身着直裰的男子走了过来,娘们儿唧唧的,他站到近前也不说话,抬脚就要越过他们进去。这可稀奇坏了狱卒们,八百年没见过这样的愣头青,那领头的手一拦,喝道:“滚滚滚,哪儿来的傻小子,这是哪儿你知道么你!这年头还有上赶着往诏狱闯的?好日子过够了么?!”

和龄面不改色,她把紧握在手中的令牌拿了出来,粗着嗓子言简意赅道:“瞧见了么?我是宁王府的人,我们王爷今儿派我来问话。”

“这…”瞧见那腰牌守门的狱卒们瞬间都萎了,面面相觑,还是那个领头的发话了,声气倒是卑微许多,“敢问一句,您这是奉命问谁的话?王爷今儿来么,几时到?”

这年头敢上诏狱来找事儿的铁定没有,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多问几句总是好的。

和龄把令牌收起来,“王爷什么时候来究竟来不来是你们能打听的么。”说完就越过他们,挺胸抬头地上了台阶进了大门。

狱卒们倒是对被这样对待很习惯似的,见此也不敢恼,重新站回了原位。

诏狱分为官监与民监,主要以关押审问官员为主,官监跟民监相距甚远,和龄来之前做过功课,她看着面前九曲十八弯的回廊通道,闭上眼睛回想着脑子里的诏狱布局图,须臾又睁开眼睛和面前的比对,花了会儿工夫才弄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只要进了诏狱里头来来往往的人虽然会对她斜目而视,却绝不会上来盘问,和龄就一路通畅地来在了官监外。

官监是一处地牢,门口守着狱卒。

只是此时狱卒们围坐在一张方桌前吃着酒,远远就能听见掷骰子的嘈杂声音。一般人的想法,能只身来到这里的指定不是寻常人了,狱卒们看到和龄都停了下来,更有立时站起身来的,警惕地寻睃着她。

和龄清了清嗓子,出示完令牌后道:“我是宁王府的人,我们王爷叫我来问话。”

令牌做不得假,那是宁王专用的。那个之前站起来的狱卒瞧清后便走到墙边拿下一串儿发黄的钥匙,他下巴上有一颗黑痣,笑起来极其猥琐,“小的来给您带路,却不知王爷派您来问谁的话?您说了,小的好立时领您过去。”

想到那个名字,和龄袖中的五指微微收紧,她看着黑洞洞的官监入口,嗓音异常干涩,“前锦衣卫指挥使,权,权泊熹。”

黑痣狱卒手抖了下,手上拎着的钥匙“铃铃铃”的响,嘀咕道:“那可是重犯… …”再次由脚向上把面前人打量了一遍,仿佛在确定他是否有见前朝重犯的资格。

和龄习惯性地想用钱解决,手指都摸到金锞子和银票了,临了了却什么也没掏出来。她现在的身份完全不必花钱讨好,要是这么做了反倒惹人怀疑。

果然,那黑痣狱卒又看了一会儿就说了个“请”,旁边人递了盏气风灯,狱卒接过,径自走在前头带路。

一级一级台阶往下走,风灯照出脚下一点路,和龄牵线木偶似的,大脑一片空白。

未知的恐惧攫住了她整个神智,自知道泊熹出事后她从没有哪一刻如同现下这般畏惧和自责。

恐惧使她的步子虚虚的,微暗的身影逐渐为黑暗所吞噬。

地牢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墙壁上每隔四五步便有一把火把。

黑痣狱卒似乎无聊,就和她搭话,“———要说这权泊熹过去委实是个人物,咱们这儿哪个见了他敢吭气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他会有今日?估摸着他自己也想不到!”

他哈哈哈笑了一会儿,“外边传言都说是宫里头帝姬亲口告的密,您说他这前朝余孽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这怎么还和帝姬牵搭上了,为情所困啊,给女人摆了一道!”

地牢里空气窒闷得人心口发堵,看不见的黑暗中仿佛伏着满口獠牙的巨兽,强烈的死亡气息让人想念阳光。

和龄面色发白地别过了脸,火光在她脸上投下跃动的斑驳痕迹,过了好一时,她问道:“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我看两旁都是牢房,权泊熹的在很深的所在么?”

诏狱里的墙壁很厚,隔音效果也很好,为的是防止左右互通消息。和龄来之前都有过了解,她一路数着步子,觉得再走就真快到尽头了。

黑痣狱卒乜了眼和龄,解释道:“权泊熹不是一般儿的犯人,这地牢哪一处他不熟悉?所以寻常的地方关不住他,”顿了顿,他补充道:“况且太子和宁王殿下每隔几日便要亲自来审问他,自然要关在特别的牢房里。”

“… …都是怎么审问的?经常用刑吗?用的什么刑罚?”

狱卒挠了挠头,正不知怎么回答,眼前就到了特殊的牢房外,他扬手一指,“这就到了,您自己个儿进去瞧瞧便知!”

狱卒开了牢房的铁门,“你请吧,需要小的跟进去还是———?”

和龄只觉自己迈不开步子,怔怔着不能言语,黑痣狱卒提醒地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颤着唇道:“哦…不用,不用你候着…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

那狱卒乐得回去吃酒,提着气死灯就走了。

这座囹圄俨然一座修罗场,和龄心意彷徨,手碰在铁门上使劲推开,铁门便“吱呀呀”嘶哑喧嚣着大敞开。

角落里爬过两只唧唧叫的老鼠,也不惧人,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把来人看了会儿,旁若无人地爬进墙角的耗子洞里。

门又被关上了,被绑着手脚束缚在十字木架上的人一动不动,湿冷的长发盖住了他苍白染血的面颊,一身原本该是雪白的中衣此际尽是血色,从胸膛到脖颈蜿蜒着一条长长的血痕… …

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各色刑具,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那些东西要如何使用,墙壁前面有几只水桶,这是在犯人昏迷后用来泼醒的。

和龄小走几步,猛地却跑了起来,慌张又惊恐地停在他面前。

“…是你吗?”

她踮着脚拨开他脸上的头发,手都是抖的。

泊熹苍白的面容一点一点在眼前呈现,他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柔顺地下耷,挺翘的鼻子下薄薄的唇微微抿起,唇角残着早已干涩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