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脚踹开范天涵书房门,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个小小的踉跄,他正在灯下阅着公文,见我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也仅是拧眉斥我一句:“毛毛躁躁也不怕跌着。”
我跳上他的案几,噼噼啪啪把事情讲了一通与他听,后问道:“有无不妥?”
范天涵手上的笔敲一敲我悬在案边乱晃的脚,道:“当然不妥,宝儿若是肥到走不出将军府大门,她如何能嫁得出去?”
我回道:“嫁时从墙头把她抛出去?”
范天涵斥道:“贫嘴。况且,两女争一男,你们把男的变成女的,还有甚好争的?”
我跳下案几道:“你果然略有文韬,与我想的无甚出入,你继续阅公文,我便不打扰你了。”
他现出一付懒得理我的模样,又埋头阅公文,我自觉无趣,便扯扯方才坐皱了衣裳往外走,出了门,正反手合上书房门时,听得里面传来一句吩咐:“行路稳当些。”
我回到房内表达了我对这馊主意的看法,她们俩都沉默了。好半响姜溱才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些。”
宝儿睥她一眼,道:“我还道你长得如此若有所思的模样,结果脑袋跟颗白菜似的,想的甚么馊主意。”
姜溱垂头不语。
自此,宝儿把姜溱列入她的蔬菜族类。
次日,范天涵白然萧副进宫朝圣去了。我与宝儿姜溱在后花园的菜地里抓虫儿玩。
姜溱很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那菜虫吃菜叶的模样,我与宝儿陪着观察了一会,觉得无聊,便闲扯了起来。
宝儿道:“小姐,姑爷此时可真是大英雄大功臣了,不知皇上会赏赐些甚么珍稀宝物给他。”
我淡淡道:“无非就是些金银珠宝珍稀古玩罢。”
宝儿又道:“那多没意思。”
没意思好啊,我就怕皇帝老儿有意思起来。范天涵方凯旋归来,功高震主,而伴君如伴虎,指不定那只老虎心里头怎么想的。
顷刻之后,我们正在鼓吹姜溱喂菜虫吃那养膘之药,想看它身为一条菜虫,能否肥得如一条蛇。
姜溱正与良心做斗争间,圣旨来了,宣我进宫。
我跟在那臀很翘的公公身后,望着他衣裳的后摆被臀儿顶得一摇一晃,心想我要不要告诉他姜溱有个药,吃了能阴阳调和,但我又指不定他吃了会变男亦或是变女,便不敢开口了。
皇宫自然是富丽堂皇的,但我内心实在忐忑得很,实在无心欣赏四处金雕玉琢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
那公公领着我进了一处行宫,我抬头望了望:兴庆宫。
奇怪了,把我宣到太后的行宫来作甚?
门口的宫女进去通报,出来时眼望蓝天朗声道:“宣将军夫人进内。”
我忍不住也随她抬眼望了望蓝天,只觉蓝天白云,日头十分刺眼。
进了大门,正中央坐着一名披金戴银的老妇,长相慈爱中带点威严,想必便是太后了,而她右侧坐着一名着黄袍的年轻男子,贼眉鼠眼的,想必便是皇上了。皇上的右侧,范天涵端端坐着。
哟,平起平坐呢,飞黄腾达了啊小子。
我先是凉凉瞟了范天涵一眼,后缓缓跪下道:“民女拜见圣上太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罢。”太后抬了抬手。
“谢太后。”
我起身待命。
这太后也不出声,细细地打量着我,我淡然地迎视她的目光,心下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这太后是个传奇人物,传说她为先皇产下五个皇子一个皇女。那公主长得仙女一般,而五个皇子中前四个个个气宇轩昂俊美非凡,而到了这第五个,大概是遇到了瓶颈,生得獐眉鼠目猥琐不堪,但她向来最疼爱这丑孩子,也偏偏是这丑孩子登上了帝座。可谓先见之明之丑男也有出头天。
良久,太后才缓缓道:“哀家听闻家中父亲有九个姨娘?”
我恭敬回道:“是。”
莫非我爹讨太多妻妾还能惹怒太后,那麻烦赶快把他抓去关。
她又道:“那么想必你也不是甚心胸狭隘之女子。”
我谦虚道:“太后厚爱。”
我只觉一股阴冷窜上脊骨,此情此景,我自幼不多不少历经九次。回回我爹对我道,浅儿,爹知道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次日他便带回一个新姨娘。
果不然,她接下来微微一笑道:“范将军的此次为朝廷立下大功,哀家与皇上经过商讨,愿与范家结为亲家,新宁公主尚未有婚配,而她亦是十分仰慕范将军为人……”
我望着她红唇一张一合,算是明白了,范天涵此次立下大功,人气飙升,虽他一派忠心耿耿的模样,但毕竟是外人,指不定哪日脑筋开了窍就带兵造反了。是故最保险之道便是把这外人变为内人,一家人一切好谈。而恰好皇家还有一尚未结亲的新宁公主,新宁公主我略有耳闻,太后的亲生女儿,皇帝的胞姐,美丽温柔娴淑但眼高于顶,故二十三岁高龄还未有婚配。现儿她竟看上了范天涵,那么用她来打发范天涵,即笼络人心又解决一老姑娘,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范夫人以为如何?”
我望了一眼范天涵,他亦是灼灼地将我望着。
太后又道:“哀家知范将军与范夫人鹣鲽情深,亦知你赶往边疆与范将军同生死共患难。哀家十分钦佩,是故此举并非屈尊降贵的赐婚,是诚心诚意的愿与范结为亲家,尊重你等的意愿,若是不愿,也非抗旨。”
我真的很厌恶鹣鲽情深这四个字。
看老太婆这话讲得,我们不逼你,我们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对你有多好,你最好不要不识相。
我在皇恩浩荡中遨游,一望无际回头无岸。
我再次望向范天涵,他仍是直直地盯着我,面无表情。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开口了,他道:“朕见范夫人望着范将军许久,是否想听听他的看法?”
你丑归丑,心思倒是挺细腻。
范天涵此时方开口道:“微臣谢过皇上太后恩典,但此事,臣希望由臣的妻子做决定。”
皮球又到了我脚边,我恨不得一脚踢飞打中他们仨的脸,以三角路线来回反弹。
我心内叹了口气,但还是挤出盈盈笑意道:“皇上太后此举,乃范家人三世修来之福分,民女自然是……”
范天涵脸一沉,打断我道:“臣之妻进门在先,又与臣共过患难,臣绝不忍心令其为妾,而公主身份尊贵,臣又绝不敢令其为妾,是故名分上臣已是万分为难,更何谈以后如何共同生活共处。故微臣斗胆,还请皇上太后收回成命。”
太后脸色变了一变,又笑道:“将军多虑,公主性子温和,绝不难以共处,且她亦表明了她明白先来后到的道理,并不介意委身为妾。”
范天涵坚持道:“微臣不敢。”
太后又道:“既然将军不敢,那么便取两个妻,名分地位同等,无大小之分。”
嫁女儿嫁到她这地步,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范天涵仍是不卑不亢的四字:“微臣不敢。”
眼见太后已变了脸色,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我只觉脑袋连在颈上摇摇欲坠。
此时丑皇帝悠悠道:“成亲非儿戏,无法即刻做出决定也是人之常情,不如你等回去好好商讨商讨再做决定?”
我微微缩了缩脑袋,替范天涵应答道:“谢主隆恩。”
婆媳
走出宫门,我不自主地摸了摸脖子,幸得这脑袋还连在脖子上。
范天涵走于我前面,对我不管不顾。
我主动去牵他衣摆,他一拂袖甩开了,我又牵上,他又甩开。
回到将军府,他便一声不吭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而适才回府的途中我们亦是一路沉默不语。他在恼我,我亦在恼他。
我恼他是因其将我置于风口浪尖上进退两难,且我主动示好他还不依不饶;他恼我是怒我的不争,他进府门前仅与我讲了一句话:子云也好,姜溱也罢,而今是公主,莫非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为我争上一争?
我娘争了一世亦没争回我爹,反倒落得个郁郁病死于榻上的下场。我为甚争?我如何争?我又凭甚争?
白然萧副将先行回府已把事情告知了姜溱宝儿,此时二人正围着我七嘴八舌问话:
宝儿:“小姐,那皇上太后是否要逼迫你下堂?”
姜溱:“姐姐,范将军如何应答他们的?”
宝儿:“小姐,他们可有刁难你?”
姜溱:“姐姐,为甚皇帝能强迫将军纳妾?”
宝儿:“小姐,抗旨会不会被杀头,会不会诛九族?”
姜溱:“姐姐,何谓诛九族?”
宝儿:“小姐,我算不算九族内的?”
姜溱:“姐姐,那么我算九族麽?”
“小姐……”“姐姐……”
……
那是相当底呱噪。
我挥手道:“尚未定论,容我们好生商议。”
宝儿皱着鼻子道:“依我看那,这太后定是自己夫君讨了三千妻妾,你看她自称哀家,不就是哀吊家里相公讨太多妻妾,是故她定是见不得姑爷对小姐从一而终,妒性大发,棒打鸳鸯。”
姜溱叹道:“原来如此,这太后真是可怕。”
宝儿那胡说八道的无耻模样,倒也有我几分神韵。
我吓唬道:“你们方才一番言语若是传入了宫里,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宝儿大无畏道:“反正姑爷抗旨后,皇上怪罪起来我们定是难逃一死,怕甚?”
姜溱附和道:“是呀,将军定不会娶那甚公主。”
我讶然,她们竟比我更坚定范天涵与我的那份情分,是我当局者迷,亦或是她们旁观者事不关己的美好想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午间,范天涵的娘,宰相夫人派人来唤我去宰相府中用午膳,我稍稍整理了自己,带上从边疆带回的一些土特产,便匆匆去了。
此次是我第三次见范天涵他娘,仍觉得她待我十分礼遇。用完午膳我便陪着她吃茶闲扯,一时也觉得有几分天伦之乐的味道。
只是一盏茶过后,我还在悠悠品着那上好的碧螺春,范老夫人却开口问道:“浅儿,我听闻今儿一早皇上太后宣你入宫,可有此事?”
我点头道:“有。”
她又道:“可是为了与范家结亲之事?”
我又点头道:“是。”
“结果如何?”
“相公不允。”我不厚道,但古来婆媳便是一道大难题,我自然得与一切对我不利的行径撇清。
范老夫人呷一口茶道:“这孩子平时温文尔雅,执拗起来却让人万分头疼,想当初他欲娶你时亦是,把他爹气得卧病……”
她顿了一顿掩嘴,现出一付“糟糕,说溜嘴”的俏皮模样。
我被她这付老来俏的模样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好半响才寻回六魄,幽幽道:“娘亲有甚吩咐直说无妨。”
范老夫人想是准备了一大套戏要演与我看,没料到我如此爽快,使她毫无用武之地,一怒之下便重重放下了茶盅,道:“天涵已为你忤逆过他爹,此次非又与他爹起冲突不可。为□者,岂可因妒忌而使父子失和,家不安宁!”
久违的范家人变脸,想必他们真是合家老少都学过川剧。
我无限委曲,若我真拦了,这妒妇的名我也就坦荡荡担下了,但我确确实实未置一词,岂能平白安上这么个坦率可爱的骂名,担当不起担当不起。
于是我只得又道:“真是相公自己不应承的。”
然后又露出个忒真诚忒掏心掏肺的模样道:“我亦是觉得他这样不妥。但他不听我劝呀。”
范老夫人不信,道:“我就不信你未成阻拦他纳妾,定是你暗地里使心机,让天涵不敢纳妾。”
天地良心,她儿子欲行之事,打断他的腿也拦不住。况且,此时我觉得这范老夫人也并非单纯是为此事在责难我,反倒是有点借题发挥存心找茬的意味。
她见我不语,又续道:“我记得你娘家不也有九位姨娘,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依我主意,此回天涵迎娶了公主,顺便把子云招回来,你们仨已姐妹相称,好生过日子就是。再者,公主骄纵是必然,子云是自家人,多少能帮着你点。唉,子云已伤心离家了数月,我甚是忧心……”
我恍然大悟,遂冷笑道:“娘原来是借机为子云表妹出头呀。”
她大怒道:“你一乡野丫头能嫁与我儿已是百年修得的福分,我亦不嫌弃你出身粗野,亲自教导你为□者该晓得的道理,你说甚出头不出头!”
我只觉怒气在血液中滋滋作响,深吸了口气压了压才道:“娘教训的极是,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也。但宰相爹爹仅娶娘一位,实乃背天叛地,娘就不怕折了爹的福?”
原谅我不孝,但出身粗野讲话便是无遮无拦,善哉。
范老夫人一愣,半响不语,脸憋青憋红憋紫憋黑,最终一拍桌子,大喝一声道:“送少夫人回府!”
语毕她踩着愤怒的脚步离开了。
我引颈张望,见她踹一脚走廊的柱子,愈加愤怒地捂着脚跳远了。
我方回将军府,范老夫人又差人赶送来一小包裹,我打开一看,十来本书册子,有《女戒》、《孝女经》、《全唐诗》……
我随手捡起一本册子,带落了一张书签,捡起一看:
浅儿吾媳,今日吾等相谈甚欢,但为娘亦从言谈中测出汝平日疏于读经诵典,今赠上诗书十二本,望汝好生记诵,不日令为娘刮目相看。
我怒气消殆干净,只觉这范老夫人刁难人的手段与三岁孩童无异,幼稚到令人啼笑皆非。
晚膳范天涵差人把饭菜送入书房,未出现在饭桌上。没见着他那包公脸,我乐得多吃了碗白饭。
而白然落井下石地奚落了我几句,我胸怀宽广地忍受了下来,把帐记在了范天涵头上。
用过晚膳,我在姜溱房内教其刺绣,世事之无常,比黑白无常还无常。谁又能料到以我绣水鸭的水平今日能成为一代刺绣大师……的启蒙者。
姜溱心灵手巧到丧心病狂,我教了她刺绣基本功,让她好生练着,但一盏茶后,她端出一幅蝶戏牡丹,她言她绣鸳鸯绣着无趣,便照着墙上挂的画绣了一幅,问我绣得如何。
我望着那娇艳欲滴的牡丹与栩栩如生的蝶儿,淡定道:“刺绣与练武一样,切忌浮躁好大喜功,你自己反省罢。”
姜溱垂着头不语。
我过了一番嘴瘾后便十分好奇她到底能无师自通、巧夺天工到何种境地,便拍拍她的背道:“你还是很有天赋的,莫要放弃,接下来我们学如何绣亭台楼阁、风土世情,你尽管展现你的实力,让我看看你潜力有多大。”
她重重点头,眼神中闪烁着战斗的光芒。
我吩咐宝儿,“去姑爷书房内找一幅《清明上河图》回来。”
宝儿领命欲去,我忽地灵机一动道:“宝儿,待会儿见了姑爷,你详装无意地与他提一下我今儿下午去了宰相府,最好是让他以为我在宰相府受了莫大委屈。”
宝儿挠挠头道:“小姐,你又不是不知我近日情场失意,失魂落魄着呢,脑子不好使,我怎会晓得如何让姑爷以为你受了莫大委屈。”
我无奈,你即使情场得意时脑子也不好使。
我直白道:“你一进门便先向他索要《清明上河图》,到手后便喃喃自语道,小姐见了总该欢喜一点了罢。然后小声叹气,咕嘟一句,竟气到饭也吃不了几口。然后你拿好《清明上河图》告退,此时他必然问你发生甚事,你便大叹道,你也不晓得,只知道小姐被唤到宰相府去了一趟,回来时眼儿微红,不发一语,连晚膳也吃不下。讲完你便可回来了,可记住了?”
宝儿摇头:“记不住……”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她仍是摇头,我又重复,她又摇头,最后我道:“记不住算了,这个月的饷银给姜溱,让她帮你买点安神补脑的药材。”
宝儿赔笑道:“记住了,逗小姐呢。我一进门先要画,后喃喃自语,再小声叹气兼咕嘟一句,最后待姑爷问,便大叹气。对吧?”
我赞许地点头道:“去罢。”
我托腮与姜溱两眼干干相望。
宝儿夹着《清明上河图》回来,她道:“小姐小姐,我方才好紧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