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苇冷笑着走来,声音中透着寒意:“你的意思是她见了你就不孤单?看来你在萧家的地位还真是重要!”

萧然看了看他,扭过脸去,并没有回应。

萧茉的眼里却绽放着光芒,对萧然笑道:“哥哥,何必跟这个不懂感情的人多说?我真怀疑他除了争强好胜之外,还知道些什么?”

“茉,你不要太过分!”萧苇上前一步,怒道,“萧然,你跟我进去!”

萧然独自走向大殿,萧茉急于追上,却被萧苇一把拉住衣袖。她气冲冲回头道:“难道我不能进去?”

萧苇道:“现在不能。”

“你是不是又想在爹面前说他不是?!”萧茉看着萧然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大殿门口,狠狠甩开萧苇的手。

萧苇冷冷道:“我从来不会做那落井下石之事,父亲自然会赏罚分明。”

萧茉嘲笑道:“什么时候萧少主也变得这样顶天立地了?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萧苇被她气得脸色发白,正待教训她一番,却见她一双眸子漆黑透亮,恨恨地盯着自己,不由得松了原已紧握的拳,忿忿而去。

萧然穿过漆黑的长廊,来到殿堂深处。推开双门,刺目的光线直射过来,耀得他睁不开眼。

“从水榭到这里也需要那么长时间?”偌大的殿堂中间,有一年近五十的男子立于烛台前,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此人身着一件简简单单深青长衫,神情淡然,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却能令垂手站于他身后的君滟飞与隋锦辰屏气凝神。正是天上人间之主萧克天。

萧然慢慢跪在他面前,低头道:“遇到了小茉,说话间迟了。”

萧克天没有看他,取下烛台上的金钩,将烛火一挑,道:“为什么不杀慕银铃?”

萧然一怔,道:“我没有机会。”

“你要什么机会?”萧克天这才转身,缓缓道,“在找到明珠山庄的人之后,你有的是机会。狄诚的明珠刀法功力颇深,你未必能占尽上风,区区一个慕银铃,难道也对付不了?”

“我……”萧然一抬头,正撞上他冷彻的目光,心里一阵寒冷。

“主人,”一直侍立于身后的君滟飞不禁轻声道,“当时杜春霆主仆

以死相拼,萧然已经受伤,我恐怕拖延下去会生变化,因此急忙接应他离开。”

萧克天斜睨了君滟飞一眼,向萧然道:“优柔寡断,永远成不了大事。”

萧然看着地面,忽然道:“我从来没想过成什么大事。”

萧克天仰天一笑,笑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震荡:“幸亏你还清楚自己的身份。”说罢,一展长衫,踏上高高台阶,返身坐于宽大的座椅中,道:“办事不力,该受何处罚?”此时但听脚步声响,萧苇正从门外进来,萧克天袍袖一拂,正中墙边兵器架,将一卷长鞭堪堪震飞,恰落于萧苇手中。

君滟飞一惊,抬眉道:“主人!若不是萧然,我们断找不到狄诚等人藏身之处。”

“滟飞!”隋锦辰伸手拦住她,寒声道,“不要多嘴!”

“人寰,你是希望跟他一起受罚?”萧克天抚着座椅道。

隋锦辰急忙道:“想必人寰并无顶撞之意,只是此次行动变生肘腋,先前未曾料到杜春霆会如此固执,还找到狄诚做帮手。但属下们竭尽全力,已将杜春霆一脉尽数杀死,明珠山庄也实力大减,眼下栖栖遑遑,还是败给了主人。”

萧苇拿着鞭子,走到萧克天身前,道:“爹,我们虽然杀了杜春霆,但定颜神珠却已经被他毁了。”

萧克天颔首道:“无妨,这世上不仅杜家堡有神珠。”他顿了顿,看了看萧然,向萧苇道,“你这个做兄弟的,下手不用太多顾虑。”

君滟飞眉间一蹙,还想开口。萧苇已躬身一揖,右手一扬,风声大作,长鞭带着啸音直落萧然背上。

第十二章寒竹夜曲

萧苇是跟着君滟飞走出大殿的,此时夜色正浓,露水初生。君滟飞明知他在身后,却不曾略有回顾,只是默不作声地走。

“滟飞。”他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

君滟飞霍然回身,紫衣飘拂,眉间银饰在月色中一闪一烁,透着沁人的光。

她淡淡道:“又有何事?”

萧苇心底一声轻响,像是珍藏多年的琉璃砰然落下万丈悬崖。

他勉强笑了笑,道:“你好象不想跟我说话?”

君滟飞双手拢在长长云袖里,背转身子道:“我很累了,想回去休息。”

“你是在怪我刚才打了他?”萧苇冲口而出。

她回头,眼里含着霜意,道:“请你不要乱猜。”

“你何必骗我?”萧苇走上前,压低声道,“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你一见到他,连眼光都变亮?我这个少主,在你心里,又算是什么?”

君滟飞正色道:“少主自然是高高在上的,怎容得我觊觎?我自幼年起便归属天上人间差遣,所能做的,也无非是网罗消息,安排人手罢了。还请少主不要再胡思乱想。”说罢,转身而去,只留下萧苇一人,独自站在渐渐起雾的湖边。

萧然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暮云峰。这里是天籁山的最深处,漫山的翠竹在云雾间婆娑,那夜风轻袭着万千竹叶,发出一阵阵低回的叹息。

脚步有些踉跄,那日被杜春霆一掌击中肩头,又受了狄诚一刀,才在返回途中养好伤,又受萧苇那一顿鞭打……他自己笑了笑,忍痛一跃,坐到竹楼外的栏杆上。

坐在静寂中的感觉,有点虚无,有点飘渺。竹叶在头顶轻拂,偶或一闪,滴落一颗晶莹露珠,自眉眼间悄然滑落。

他吹起笛子,透明的声音在竹风夜露间徘徊。

远处忽然传来清亮的旋律,正和着他的笛声。他一抬眸,就见鹅黄、墨绿、绯红、深黛四道长缎自林外飞来,打着旋儿交错于翠竹间,但见白影一闪,原来是萧茉唇间含着一枚碧绿树叶,吹着曲子,轻轻落在那四道彩带上。

“哥哥,你心里很难过?”一曲罢了,萧茉坐在彩带之间,垂下眼帘道。

萧然有点错愕,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

山间吹动她素

色罗裙,更拂乱她齐腰长发,她失落道:“我听见你的笛声,就知道你心里难过。”

萧然却道:“我向来就是如此。茉,你不应该来的,如果让你爹他们知道了……”

“你害怕他们?”她双手一撑缎带,双足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月色下洁如白玉的脚踝上以红线系着一枚铃铛,叮当作响。

他笑了笑,摇头道:“不是害怕,只是不想多事。”

她一抿唇,忽而借力飞跃而起,收起彩带,落在他面前。她看着他清冽的眼,又见他背后血迹斑斑,心头酸涩,道:“我知道萧苇又打了你。”

“茉,”萧然低声道,“其实,你不该这样叫他名字,他是你的哥哥。”

“哥哥?”萧茉似乎受了惊一般睁着圆亮的眼睛,“但我心里的哥哥一直都只是你啊!”

萧然无奈道:“可他才是你真正的兄长,而我们只是同母异父……”

“我不管!”她忽然像孩子一样叫喊起来,“我只承认你是我哥哥,任何人都不能强迫我!”

“好吧好吧。”他叹了一声,转过身想要下去,却觉背后被她轻轻抱住,一时之间伤口的痛楚、心底的震动交相更替,竟怔在了原地。

萧茉却还像孩子似的抱着他,用手指轻轻抚过他的伤处,眼里不觉流了泪,滴在他身上,哽咽道:“哥哥,你知道吗?我的心里,也很痛很痛,痛过你身上的伤痕……”

水榭上,萧克天负手望天,道:“定颜神珠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一转眼便过了十二年……”

萧苇站在他身后,道:“爹方才在大殿说过,还有别的地方藏有神珠?”

萧克天点了点头,道:“这神珠本是罗浮山海琼子上人悉心炼制而成,共有十颗,可保一甲子容颜不变,却因变故而散落于江湖之间。人寰探听到其中一枚正为碧落宫所拥有,其余的已不知下落。”

萧苇皱眉道:“听闻碧落宫素来不与外界来往,对江湖纷争一概不理,然而所传心法诡异莫测。这次我们是不是还用以往的手段去夺珠?”

萧克天道:“不用。你们未必是碧落宫主的对手,此次我自己前去。”说罢,他侧身看了看萧苇,又道,“碧落宫坐落之处正与你母亲所在的山峰临近,你这次可愿随我而去?”

萧苇

看着他已经略显疲惫的面容,扭头道:“不用,已经死了的人,何必一直放在心上?”

萧克天沉声道:“你要知道那是你亲生母亲!”

“是吗?”萧苇自嘲地笑道,“可是爹,只要你下令,我就会拼命地去抢那神珠。哪怕不择手段,哪怕一枚神珠只能保她六年容貌!只要是你叫我去做的,我都会尽力完成。这样还不够吗?”

“说的好听,到底还是没夺回神珠!”不知何时,萧茉如精灵一样飞掠过水榭,轻落在他身后。

萧克天看了看她,道:“茉儿,你去他那里了。”

萧茉挽着繁华异彩的缎带,更衬得一衣如雪。“是的,我就是去找哥哥了。”她扬着小小的眉道。

“茉!”萧苇忽然愤怒道,“请你不要那样不自重!”

萧茉脸色一寒,像是不认识他一般仔细看他,道:“你说什么?”

“你已长大成人,别总是跟他不清不楚……”萧苇话说一半,萧茉便寒白了脸,厉声道:“你胡说!”

萧苇强自按捺下心头不悦,顾自坐在一边,不再说话。

萧茉一脸冷笑,转而又向萧克天认真道:“爹爹,为什么那杜春霆宁愿把神珠毁了,也不给我们?还有之前为了要卢家庄的那颗神珠,也耗费我们多时精力。这些江湖人,可真正称得上是绝情狠心!”

萧克天抚了一下她的肩,颔首道:“他们只会以所谓江湖道义来压制别人,殊不知那十枚神珠本来就只应由海琼子门下传承,但因程、林、沈、顾四大弟子死的死,散的散。唯一有能力守护神珠的小弟子池青玉又隐逸远去,不再过问江湖事端。所以,定颜神珠才流落四方,被人据为己有。”

“本就也是占了别人的东西,却还说我们是强取豪夺!原来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萧茉愤愤不平道,“爹爹,那我们还能找到另外的神珠吗?”

萧克天点头道:“在碧落宫。”

萧茉便道:“那就好,我要将这神珠的来历一一告诉碧落宫的人,叫他们自己交出。”

坐在一边的萧苇忍不住好笑道:“你可知道那碧落宫作派向来我行我素,从不理会江湖规矩,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说服的?”

萧茉瞟了他一眼,道:“不要以为只有你的打打杀杀才能解决一切事情。”

萧苇道:“我是要你知道,连我们天上人间都不轻易招惹的人,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对付。你常年住在这里,连江湖都甚少踏足,却总是异想天开。”

“你……”萧茉不禁怒道。

萧克天截道:“好了,茉儿,此事自有我与你哥哥商议,你先回去休息。”

萧茉忿忿看了看萧苇,转身而去。

萧苇目送她远去,见她小小的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水雾深处,轻叹道:“爹,你不担心她迟早会出事吗?”

萧克天道:“倘若日后她对萧然始终痴迷不忘,你必须做出了断。”

“是。”萧苇双眉一沉,应道。

第十三章 倾心相告

三日后,萧克天离开了天籁山。在下山之时,萧然追上了他。

“义父……”他鼓起勇气道,“请你让我一起去。”

萧克天头也不回,继续走道:“不必了。”

萧然急切道:“我只是想看一眼母亲的样子!”

萧克天漠然道:“那个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的。”

“可是,我是她的儿子啊!”萧然哑声道。

萧克天停下脚步,夕阳斜斜照在两人之间。

“你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他缓缓吐出一句,大步离去。

一片树叶飘落风间。

萧然站了许久,俯身拾起,托于掌心。不是盛夏么?怎么会有落叶……就好象,它的存在,也是个错误。

想起那个飘雪之夜,母亲便带着他,在这小小山路上走着走着,那些高低起伏的石阶,在他眼里,似乎永无止境。

“娘,这条山路通向哪里啊?”他扬脸问道。

母亲痴痴看着远处,道:“那个地方,叫做天上人间,它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神奇的地方。”

“天上人间?”他好奇地念着,直到他看见了那个一身墨黑锦袍的男子。男子站在高不可攀的山崖上,山风卷动衣衫,飒飒作响。雪落一身,英气逼人,慑得人几乎不敢直视。

“克天……”母亲的声音中,急切、兴奋、慌乱、痛苦等各种感情几乎全都汇集,只喊了那么一声,就扔下他飞奔而去,一下扑进那个男子的怀里……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幼小的身子,在纷纷大雪中,冻得瑟瑟发抖。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了是个多余的人吧?

西岭山终年积雪,任是山下群芳争艳,山巅仍是白雪皑皑,寒风刺骨。雪岭延绵不绝,周围可数百里,险峰皆壁立千仞,虽有前代凿出的山道,也因人迹罕至而冰封不化。但一天黄昏,忽有一道黑影身形如飞,在那常人无法立足的弯道上疾掠前行。那人身披裘衣,头戴御寒风帽,连面容都被遮去大半,直到上得半山顶,这才取下风帽,正是萧克天。

只见他在寒风中踽踽独行,来到一道绝壁之前,袍袖一震,震碎了悬挂于岩石前的冰凌,山崖间竟露出一道石门来。

萧克天

自怀中取出一枚形状奇异的古铜钥匙,插入石门上的大锁,前前后后多次扭转,打开了洞门,快步而入。

外面是空荡荒野,山洞里,居然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花卉芳草、飞禽走兽,甚至有梳妆首饰、笔墨纸砚……只是,所有的一切,全是冰雪的。细细看来,那些亭台楼阁,竟是完全照着天上人间的建筑雕刻而成,并无二般。

洞中最宽敞的中央,有一张透明冰床,玲珑冰花之间,无声无息地躺着一个素衣女子,容颜如画,那微合的双眼,似乎稍稍一有动静,便会缓缓睁开。

萧克天站在她的冰床前,忽的胸口一阵痛,扶着石柱,慢慢坐在她身边。

“本来此次应该为你带来第三枚神珠,不料那杜春霆冥顽不灵,竟已将它毁去。上次那卢越老匹夫本也不愿交出神珠,所幸苇儿率领他的死士将卢家庄尽数剿灭,才夺来了神珠。苇儿他今年已经十九,虽稍显骄纵,却已在江湖声名远扬。茉儿也已十六,本想带她前来看你,但因我还要赶往碧落宫寻找神珠,怕带了她反而误事,才未曾告诉她。”

“你尽管放心,剩余的神珠,我一定会为你找来,待得我也寿命将尽之时,便会来此与你常伴……”

“这些年来,我的内伤始终未曾痊愈,当日他那垂死一掌,倒当真耗费了他毕生功力。”萧克天自语至此,忽然重重一拍石柱,道,“我一看到萧然,眼前就会浮现他的样貌。我知你内心必定不愿我如此对待萧然,但我实在难掩对他的怨恨……绣竹,绣竹,我只想让苇儿能心甘情愿前来看你一眼,他却始终不愿。这莫非正是对我的惩罚……”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着,声音在死静的山洞里格外无力。

天籁山暮云峰。

萧茉托着腮,失落地坐在竹楼下,望着远山。“爹已经走了那么久,不知他能不能要回神珠……”

萧然坐在楼梯上,道:“以他的行程,现在应是已经到了西岭雪山。”

“爹这次竟然什么都不对我说,就独自下山。他曾经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望母亲!”萧茉恼火道。

萧然想到自己那天哀求却被拒绝的场景,不由心中一苦,就不再说话。

萧茉也自知失言,忙回身道:“哥哥,你放心,等爹回来,我一定要让他带你也去。或者,要是他不让你去,我就也再不会去了。

萧然道:“你何必拿这来赌气。难道你真的不想再见母亲?”

萧茉道:“你又何尝不想见?自从娘去世后,你就再也没有能够见她一次……可恨有些人,明明可以去,却装作铁石心肠,好像不是亲生儿子一样。”

萧然摇头道:“我也不知萧苇为何会对母亲这样无情。”他顿了顿,走下楼梯道,“我们不要在背后议论他。小茉,你近日可曾荒废了练功?”

萧茉正色道:“怎么会?你仔细看好!”说罢,一展水袖,纵身跃起,舞起臂间锦缎,身姿曼妙中隐现杀机,缎带在她手中如软剑般旋转伸展,一时间风声凄紧,呜呜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