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洛心中略微有些慌,不知这么一人来找她,究竟有何事,待走到那人跟前时,那人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冷冷的,竟是让人说不出的胆寒。
那人站了起来,比安可洛要高出许多,开口道:“我家相公找你有事说,还望安姑娘随我走一遭。”
安可洛暗咬嘴唇,心中生疑,不敢随便就这么应了下来,不由扭头去看身后的楚沐怜。
楚沐怜看清那来人,眼里有那么一刹惊讶之色,但又转瞬即逝,眉尖一簇,看向安可洛,踟躇了一瞬,才开口道:“既是这样。你便去罢。”
安可洛看不懂楚沐怜面上之色,可想到既是这天音楼里地人都瞧见相府的人要带她走,心里想了想,也觉无碍,便对那人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梳云在一旁见了,忙收拾了东西。就要跟着安可洛一道出门。岂料却被那人拦下来,“尉迟相公只请了安姑娘一位,你就留在这天音楼罢。”
梳云满面不乐意,却不敢说什么,只是拿眼睛望向安可洛,小嘴一开。眼里忽闪忽闪地晃着泪光。
安可洛瞧见她那模样,着实心里不忍,可对着尉迟府上的人,也确实说不得什么,只得对着梳云道:“你好生留在这里,同姐妹们玩一阵,我去去就回来。”
梳云小脚一跺,不再看她,自去一旁角落里坐下,背过身子。小声抽泣着。
安可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眼楚沐怜,又对那男子说:“现在就去罢。天色已不早了,还怕回来晚了,我这丫头性子急,替我瞎操心。”
那男子点了点头,便出了门在前面带路了。
门外一辆两轮马车正候着。车帘侧帘皆是黑色。安可洛一见,心中不知怎的。竟是一股说不上来的恐慌。
那男子也不多言,自去撩起帘子让她上车,然后道:“安姑娘也别担心,左右不会伤了你的。”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安可洛不明所以,可不及她开口再问,那男子便放好帘子,回了那驾车地位子上,一抽马鞭,那车便缓缓往前行去了。
这车帘黑漆漆一片,坐在车里,根本看不清外面地景物,安可洛起先是坐着,待那马车行了有一柱香的时辰后,竟是越来越快,她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自作主张将那帘子揭起来,凑过去向外面望去。
这一望,她的心不由又提上了嗓子眼,这车外之路,根本不是去尉迟相府的!
一下子慌了神,顿觉六神无主,安可洛隔着那车帘向外问道:“这是要去哪里?”声音都是忍不住地发颤。
男子冷冰冰的声音透过车帘传进来,“先前已经说了,左右不会伤了你。安姑娘还是在车中坐好了,免得乱动反而伤了自己。”
安可洛心中一下子便没了主意,愣在那里,盯着外面忽明忽暗的街景,心中不知还能做什么思量。
若是尉迟决此时还在…
她一想到他,眼眶便不争气地湿了。
她一个教坊女子,纵是被他收在府中,可还是照样能被人随意欺负。
安可洛用指甲掐了掐自己地手腕,硬将眼泪逼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再望向那车窗外,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忽然闪过一些念头。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那车便弯入旁边一条小巷,停在了一座朱墙大宅的后门前。
那男子先下来,然后撩了帘子让安可洛也下来。
安可洛抿抿唇,望着那宅子,天色已暗,她竟是看不清,因又望向那男子,开口问他道:“这不是尉迟相府。”
男子垂目,依旧冷声道:“这是晋王府。”
闻得那三个字,纵是先前心里已有准备,可还是让她惊了又惊。
晋王府!
晋王此时寻她来做什么?而且还是打着尉迟翎的名头!
怕是…不肯让人知道,抑或是想要栽赃给尉迟府上?
那男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上前两步,轻轻叩门,三重二轻。
里面马上有人来将门打开,见是他,便让了开来,将门开得大了些。
男子回头道:“安姑娘,请进来罢。我家王爷找你有事相商,还是那句话,左右不会伤了你,你心中也不要太过计较。”
安可洛望着那男子,又望了望这四周深巷高墙,不由攥紧了手,犹豫了半晌,才走上前去,一脚迈过那门槛。
卫靖的燕王府,她先前是随尉迟决去过的,里面堂皇万分,堪称帝京第一王府。
眼下进了这晋王府,虽说没有那燕王府中的旖秀之色,可这盘错交深的宅院,也隐隐透着一股天家大气之感。
不知走了有多久,也不知是怎么走的,只是一直跟着那男子,七拐八绕地便到了一间厅前。
那男子停住步子,叩了叩那门,小声道:“王爷,人我带来了。”
里面传出一声沉沉之音:“请进来。”
男子应了一声,慢慢推开门,然后让至一侧,让安可洛进去。
屋内亮光堂堂,一瞬间让她有点晕,她稳了稳身子,才慢慢走了进去。
厅内上座高高一把红木椅,一个面相冷峻的男人坐在上面,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下巴上蓄了胡子。
安可洛只看了他一眼,便不敢再看,可就算那一瞥之间,也能辨得出来,那男人地眉眼间与卫靖倒有三分相似之意。
正要行礼,却听那男人开口道:“不用行礼了,你走过来些,让我看看。”
声音又沉又低,生冷不已,让她背后寒毛乍立。
安可洛轻抬眼睫,上前两步,还是行了礼道:“见过王爷。”
晋王与今上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在众皇子中排行第四,单名一个凌字,几十年来深受皇恩,在朝中势力颇大。跟了尉迟决这么久,安可洛多多少少也明白些这朝中之事,也知道燕晋二王相争,卫凌与尉迟翎之间互不相和等事。
卫凌下巴轻抬,开口道:“今日找你来,实是有事相请。我为人也不喜欢绕那些弯子,有话我便直说了。”
他那一个“请”字,蓦地让安可洛慌了起来。
她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若是要她做什么,她又怎能相拒,如何担当得了那一个“请”字?
安可洛抬头,直直对上卫凌的目光,“王爷到底有何事?”
卫凌眸间一闪,嘴角带了点笑意,“果然是绝色,也难怪尉迟决不管不顾地,一定要将你收在他府中,想必他一定是疼你万分啊。如此看来,我今日找你来,还真是找对了。”
安可洛愈发不明他这话中深意,只是道:“王爷…就直说罢。”
卫凌一捋胡子,微微一笑,道:“很简单,今日请你来,就是想让你给尉迟决写封信。只要你写了这信,我便立即让人送你回去!”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一三一章
安可洛怔了一瞬,怎么也没想到卫凌让她做的事儿会是这件。
给尉迟决写信?写什么信,还非得假她之手来写?
安可洛看着卫凌,“王爷若是有事要与尉迟将军私下商量,大可自己写信给他,何故要大费周章将我找来,让我去写?”
卫凌看着她,却不开口说话,眼里露出精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我要你写一封信给他,要他不许带兵回帝京。”
安可洛心中一震,却是想也想不通,“王爷是不是在说笑?尉迟将军此时正在北境带兵打仗,战事未决,他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带兵回京?”
卫凌眼角一皱,忽而大笑起来,“这话问得极好!”又猛地止住笑,看着安可洛的目光愈发冷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去写,既然是这样,那便告诉你也无妨,左右你也是要知道这些事情的。”
他那声调眼神,让她更觉心慌,她心中无底,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卫凌从座上起身,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地朝她挪过来,“燕王已经遣人去给尉迟决送信,让他即刻抽兵回京。”
安可洛蹙眉,“怎么可能!”
尉迟决心中之志人人都知,便是要亲自收复那北十六州,卫靖又怎会在这种关键时刻让他放下前线,带兵回来?
卫凌唇边划过一抹讽笑,“怎么不可能?只要一牵扯到那崇政殿上的高座,什么事情都能变得可能了!”
崇政殿…高座…
安可洛手指发抖,“你是说,皇上他…”
卫凌不置可否,看了两眼她,“还算是聪明,不需我多解释。”
电光火石间便全明白了。安可洛整个身子都在抖,这才想起来梳云白天时说的,那内城中守备较之平常更显森严…
卫靖要尉迟决带兵回京,定是想让手握重兵的尉迟决佐他登基;
卫凌让她给尉迟决写信,定是想拿她做质子,断了尉迟决回京之念!
脑中飞快地闪过这些念头,安可洛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又愣了片刻,才颤声道:“王爷莫不是找错人了?我是什么身份,尉迟将军断不可能因我一封信就转念了,还请王爷去找别的人来写这信罢…”
卫凌盯着她。冷笑道:“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好一颗七巧玲珑的心!你这话在别人面前说说也许能唬住人,但是想骗我,不可能!尉迟决他不在乎你,还能在乎谁?他会不会转念。不关你的事,你且说一句话,这信。你写是不写?”
安可洛心底似被大风狂刮过一般,乱翻了天。
皇上大行,恐怕也是晋王下地手…若是真的让他得逞,那恐怕将来不止卫靖,连尉迟一门上下都要被他处置得干干净净。
一念及此,她不禁又打了几个冷战。
那信,她绝不可能写!
尉迟决与卫靖的情谊,她不能扰了;尉迟决对天家的一片忠胆。更不能因她而成了灰!
安可洛定了定神,看着卫凌,一字一句道:“王爷恕罪,那信,我是决计不会写的。”
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般。卫凌神色未变,只是似笑非笑地又问了她一句:“哪怕我让你再也出不了这晋王府?哪怕我让你永不见天日?你也不肯写这信?”
安可洛紧紧咬了咬嘴唇。使劲摇了摇头,“不论怎样,那信,我不写。”
卫凌鼻腔里轻哼了一声,“也不愧是尉迟决死也要留在身边的女人,话到这份儿上了,倒也颇见得些胆色。”
他转身背手,走回那椅边,缓缓坐下,垂目想了片刻,又抬眼,“你,可知你是谁的女
这话锋突转,一时让安可洛回不过神来,不由下意识地接了句:“谁?”
卫凌望着她,慢慢地地从牙间中挤出三个字:“安世碌。”
什么?
安世碌?
安可洛一时有些恍惚,竟觉自己耳中听见地有误,不由又问了一遍:“谁?”
卫凌嘴角一勾,“安世碌。”
安世碌…
安世碌!
这三个字如晴空霹雳一般瞬间震懵了她。
安可洛膝间一软,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脸上强作笑容,“王爷莫要开这种玩笑。”
卫凌伸手去拿桌上茶碗,端至嘴边,慢慢押了两口,“我何时与人说笑过。”
安可洛紧紧攥着袖口,冷笑道:“王爷不过是看我也姓安,便把这莫大的罪名压在了我头上!你无凭无据,怎么就能说我是安世碌的女儿!”
卫凌一眯眼,“谁说我无凭无据?你脖子上可是有块翠玉,上面刻着一个安字?”
安可洛下意识地探上领口,压住那块玉,“是又如何?不过是一块玉罢了,谁又能说明它的来历?”
卫凌搁下手中茶碗,“你那块玉,当年是帝京城东鲁家老号首饰铺打出来的,当时本是打了两块,但不知为何,安世碌最后只取走了一块,剩下另一块一模一样地,直到现在还留在鲁家老号里。你若是不信,只要去和那掌柜对质一番便清楚了。”
安可洛嘴唇被自己咬得渗血,脑中恍恍忽忽地忆起那一日她陪衾衾去打簪子,那鲁老当家看见她脖子上这块玉时眼里怪异的神色,和那莫名其妙的几句话…
可是尤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声音越来越抖:“王爷同我说这些,目的何在?”
卫凌低声笑了两声,仍是不紧不慢道:“你可知当年安世碌其实对先皇忠心耿耿并无二心?不过是树大招风惹人嫉恨,才招致了最后地灭门之祸。当年,上表参劾安世碌起兵谋反之人,正是尉迟翎。”
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安可洛,摇头笑道:“当真可笑,若是要谋反,谁会蠢到选在京师重地起兵?只不过当年安世碌权势过大,朝中老臣一大半都倒向尉迟翎那一边,先皇不禁也起了疑心…想想当年安家一门,天下人人慕之甚盛,却不料最后落了这么个结果。安夫人贵为一品诰命,却在临刑前在狱中被几个狱卒轮奸至死,安家三族皆灭,惨烈不已。不过,只除了你…抄家那日你恰巧被奶娘抱到街上去吃果子,去抄家的府衙之人错把那奶娘地女儿当成了你给带走了。真可谓是错有错幸…”
安可洛浑身发抖,不能自持,倚上一旁的墙,从骨子里面往外冒洌洌寒气,“你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定是骗我无疑。”
“骗你?”卫凌大笑两声,“当年人人都知,安世碌与我私交甚好。当日那奶娘抱着你跑来我府上,是我把亲手你送去天音楼交到楚沐怜手中的!不然你以为她楚沐怜不过一个教坊头牌,会有胆子行此事?给你起了个安姓名字,且这么多年来没人去找过她麻烦,你以为是她的运气?”
安可洛两条胳膊环上身子,一个字都再说不出口,只是在心里面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信他,不能信这话…
卫凌盯着她,仍不肯放弃,“我知道就算说了这些,你也不会轻易信我。明日,我叫人去将鲁当家的和楚沐怜一道找来,你可以当面问他们!你可以不信我,你也可以不信那鲁当家,但是你总不会不相信养了你整整十六年、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的楚沐怜罢?”
安可洛心里面最后的一层壳被他这话轻易撬掉,疼得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眼泪掉下来,“既然瞒了这么多年,你为何偏偏要在这时说出来…说出来对你有何益处?”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一三二章
卫凌听了她这话,几大步走下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狠狠一抬,让她的目光对上她的,冷言道:“你难道就不想为你安家报仇么?只要你给尉迟决写信让他不要带兵回京,那崇政殿上之位我定是唾手可得!只要待我一登基,我定会让他尉迟一门从那高高在上之位滚下去,更会为安世碌平雪昭冤!”
安可洛泪珠涌个不停,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头。
卫凌使劲一甩手,眼里一片阴骘之色,“说到底,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尉迟决,是不是?”
他见安可洛不说话,忽然又笑了一笑,“若是这样,那你更得写这封信了!倘若尉迟决真的在乎你,他断然不会抽兵回京,如此便是皆大欢喜,我也答应你,将来就算动尉迟一门,也不会伤尉迟决半分;可若是那尉迟决根本不在乎你的生死,他定会于此时带兵赶回帝京,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也不必对他心存念想了…”
安可洛哽咽不已,胸口一抽一抽的,过了好半天才小声道:“你说话可算话?若是他不回京,你将来不会伤他半分?”
卫凌一听她这话,面上大喜,飞快道:“我自然说话算话!”
安可洛垂下眼睛,泪水扑簇簇地涌出来,“我写,我写那信…”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只要你明天让楚娘来对质,若是你所言为真,我便写那信!”
卫凌慢慢点了点头,“可以。”
安可洛只觉头重教轻,仿佛这天地间一切皆不可信了…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怎么到头来,竟是比骗局还要令她心痛的一场谎言?
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本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那个男人,怎会偏偏是诬陷爹娘的仇人之子?
好似那帝京街头说书之人口中道出来的段子一般。这种事情,怎么也会轮到她头上…
眼前卫凌的身影愈加模糊了,她又抹了抹眼睛,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眼眶似要往外冒血一般。
她喘了口气,那将军府,她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那天音楼。她也是绝不愿再去了…
她捂着胸口,咬了咬嘴唇,对卫凌道:“这几日,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待…待他传消息回来前…”
卫凌眼底滚过一抹诡异地笑容,点了点头。“自然可以。”里,关了整整一日,连饭都没吃,不让旁人来扰。
他手下但凡亲近些的将士们都知道。决帅这是心情极糟,糟透了。
两日前收到燕王的一封信,尉迟决的脸色便黑了三分。终日没给人过笑脸。
今日又收到一封帝京来信,尉迟决的脸黑上加黑,索性连人都不见了,那些要汇报军情的低阶武将们,统统被挪至谢知远跟前,诸事都由他来代为定夺。
外面大雪仍是没停,屋内生着火盆,不时地传来噼噼啪啪地声音。里面的木炭由黑变红,又由红发亮,终是又变成灰黑一团。
尉迟决一直站着,不曾坐下,手中紧紧捏着那两封帝京来的信。将那薄薄的纸笺都要捏透了。
皇上殡天,晋王隐丧不发。且不让人去探,对外只称皇上病重,还将太后及秦须软禁在宫中…卫靖信中如是说。
那信,不是卫靖写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般娟秀地笔迹,想来也只有邢若紫有这个胆子,能以卫靖的名义给他写这信。
尉迟决胸口堵涨,卫靖的心思他明白,卫靖不过是不想拖他下水,亦不忍让他此时抽兵回去…只是邢若紫,却要提醒他,为人臣者应做什么,不应做什么,还有,他那仍在帝京的父亲兄长,亦须他去思量。
还有那另一封信…
纤小的纂书,熟悉地笔迹,还有那纸笺上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