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

连赢了两场,按理说这胜算还是很大的。

余下还有四场,眼下再赢两场那这头甲必然是唾手可得。

头一日的武考已然落幕,后两天都没关何什么事,虽是如此,他仍旧起了个大早赶到较场口。

第三场的试题是音律,平日尽管不待见宋初,不过为了解药,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些细枝末节,娄方亮那边必然对他们恨得是咬牙切齿,定然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提早去探探底,他也放心些……

然而这刚到酒楼门口,却见丁颜慌慌张张从里头跑出来,迎面就撞上他。

“呀!关公子!”

他往门内望了一眼:“什么事,这么着急?”

“不好了,不好了!”丁颜急得六神无主,“宋先生的手给人伤了,我正要去寻大夫呢!”

“伤了?”关何右眼皮一跳,心道,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怎么伤的?”

“哎呀,谁知道呢!这大清早的酒楼里竟有几个吃客吵架闹事,原不关咱们什么,结果那边打着打着,一不小心那刀就砍到先生手上了!”

不偏不倚正伤了手么?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行,那你快些去找大夫。”

“哦……”

关何心中暗道不妙,忙撩袍往酒楼内走。

一进门,大厅里是一片狼藉,两三伙计正将倒地的桌椅扶起来,那边角落,宋初捂着手面色苍白,地上殷红着的一滩尽是血。

“先、先生你先忍忍!”金枝手忙脚乱地拿帕子给他止血,“小颜寻大夫去了,一会儿就来。”

“我去后面取了点金疮药!”奚画哒哒哒捧着药瓶就跑过来,满头大汗,“快快快,快把药抹上。”

“好……先生你忍着点啊。”

关何几步行至此处,垂眸打量他伤势。

这一刀可砍得狠,骨头都看得见,只怕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

“血是止住了,可这伤怎么办。”金枝替他小心包扎,望着宋初愁眉苦脸道,“还有一个时辰王爷王妃就到了,先生你……你能上去抚琴么?”

宋初亦是拧着眉头,良久不语。

“就别说弹琴的事了,把伤治好再说。”奚画倒了茶水给他,“大不了这场咱们不去就是了。”

“不行。”他忽然摇头,“这场必须得去。”

“先生……”金枝咬咬牙,“而今换人还来得及么?要不……要不让含风代你?”

“这首曲子……含风不会弹。”

“什么曲子啊?换一首他会的不就行了!”

“不行!”宋初抖着手,疼得嘴唇发白,语气却十分坚决,“这首曲子,一定要弹给王妃听。”

“啊?”金枝不明其意,“那……那眼下怎么办?”

“不妨事。”他倒抽了口凉气,抬眸看着奚画,“小四,你代我去。”

她拿着药,讷讷地对着他眨眼睛。

“啥?”

☆、第76章 【伊人红妆】

“小四。”宋初艰难地笑笑,“奚先生的《鹧鸪曲》整个书院也就只你一人会了,你还要推辞么?”

“……那么多曲子,怎么就挑这一首?”奚画有些发愁,“别的不也可以么?”

“就莫问这么多了,照我说的做便是。”眼见门外,丁颜带着个老大夫急匆匆往这边赶,他不欲解释,“总而言之,这曲子王妃若是听了,要拿第一就不难。”

“啊?”虽是一头雾水,奚画到底勉强应了,“好吧……可调子我都记不太清了,也从来没拿琴弹过……到时候要是出糗怎么是好?”她的脸丢不丢没什么,书院的脸面若是丢了,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闻言,宋初拧起眉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眸子里似乎带了一点鄙夷,半晌才叹道:“那现在便好好想,在脑子里记清楚了,早让你平时多练练琴,总是记不住!”

“可我……”

“诶呀,都这时候了,你还可可可可什么呀。”金枝拉她后退了一步,正让大夫给宋初诊治。

“奚先生不是从小在你耳边吹么?上回还听你唱了,怎么会不记得?”

“我……我紧张啊!”奚画总算是道出缘由,看看她,又求助似的去看关何,“那场上周围这么多的人,我光是想着就害怕!”

金枝昨日那话说得不错,一会儿轮到她上去,怕是真得吓晕过去不可!

“没事的。”碍于金枝在场,关何只往她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想法子安慰,“你就当看不见他们就是了。”

“这活人好端端立着,哪里说看不见就看不见的,这不自欺欺人么!”

“要不,咱们给王妃说说?拿个罩子给你罩着?”金枝说这话自己都不太确定,想了想,又讪笑道,“好像太招摇了……”

“哎!”奚画头疼地叹了口气,“罢了,我先把曲子想一想……”

犹自坐在一边儿嘀嘀咕咕琢磨了一阵,时而皱皱眉,时而拿手指在桌上虚划,正若有所思地在点头,一抬眼,猛地看到金枝凑到跟前,她唬了一跳。

“干、干甚么?”

后者上上下下打量她,双手环胸,手指还在下巴上摩挲。

“小四……你该不会,就准备这样子上场去罢?”

“我这样子?”奚画随即不解地低头瞧了瞧自己,衣裙是今日才换的,干干净净,都洗得发白了,一点污渍也没有,“我哪里不妥吗?”

“当然不妥了。”一旁的颜七望着她倒感觉无奈,“武考图方便,穿得随意点也就罢了。这文考可不同,那一帮舞词弄札的都清高的很,尤其是摆弄丝竹管弦的,格外挑剔。”

听出点意思来,奚画立马握拳愤愤道:“咱们可是读书人,怎么能凭衣着看人呢!正所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先生的教导我可是时时记在耳边呢!”

“呸呸呸……怎么到这当头了,还这般死脑筋。”颜七不由在她头上一戳,“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你自个儿去想想,是一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人儿在那儿弹琴赏心悦目,还是你这穿粗布麻衣,素面朝天的?届时再好的曲子,只瞧你这行头也给大打折扣。”

金枝小声应和:“何况你的琴技还不咋地呢……”

“呃……”

她家境又不好,平日里吃饱穿暖已是足够,哪里有那闲钱置办衣裳。尽管颜七这话说得有理,奚画还是觉得很伤自尊心。

她扁扁嘴,挠头思忖:“那……我上年过年还裁了新衣裳,穿那个行不行?”

金枝眼睛一瞪:“你说的该不会是你娘给做的那件洒花袄子吧?”

奚画没敢抬眼,两食指指尖一对,低低道:“好歹料子还是新的呢……”

金枝不知怎么开口,想拿眼睇她,细细思索又怕令她心里难受,只得扶额轻叹。

对于衣着,关何素来留意得少,今日听她几人提及,才往奚画身上扫了一眼,忽然道:“这会子去裁制一件赶得及么?”

“只剩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了。”颜七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否决,“小四若不嫌弃,我让下人取一件我的衣裙如何?也是新制的,从没上过身,瞧着你我身形也差不离,将就一下可好?”

“啊?”奚画犹犹豫豫地看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你的新衣裳……不太好吧?”

“我还欠着你一个情人呢,一件衣裳算什么事儿?那就这么定了。”颜七在肩上轻轻一拍,转身就吩咐下去。

“衫子要换,这头发这脸也不能马虎。”好像还来劲了,金枝拉着她就往里走。

奚画惶恐不已:“诶诶诶……作甚么啊!”

“作甚么?”她眉眼一弯,满脸的坏笑,“你说作甚么?来来来,让我好好折腾折腾,和你认识这么久,还没见过你收拾一下是什么样子呢。”

“不用了吧!”奚画忙往后躲,金枝哪里肯依,一把拽了她,扯了嗓子又去招呼丁颜。

眼见双拳难敌四手,奚画扭头就唤道:“关何,快来救我!”

后者微微一愣,习惯性迈前一步,不想颜七轻轻巧巧挡在他身前,食指一伸,笑着摆摆手。

“小关,你这可不好,我们女儿家的事,你个大男人不好过问罢?”

“……”

“放心。”颜七神秘兮兮地朝他眨眼睛,“一会儿保管让你大吃一惊。”

辰时四刻之际,酒楼里食客渐多,朝阳顺着窗棂打进来,桌面上便落下斑斑驳驳的痕迹,圆的方的,大小不一。

宋初手上伤得重,逗留了一会儿就先行告辞了。此刻只关何一人在楼下雅间门口坐着,周遭慢慢喧嚣起来,他却抱着臂,心里无端烦躁……

“昨儿我可押了兄弟你十两银子!够给面子吧!”

听得钟勇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关何抬起眼皮,正见那边三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

“呀,关何。”王五一一面招手唤他,一面剔着牙缝,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宋先生他们呢?”

尚远举目四下里环顾了一周:“阿四呢?”

“在里边儿。”他淡淡回答。

“里边儿?”钟勇谋探头朝雅间张望,可惜垂着帘子,什么也瞧不见,“这几个丫头躲里头去作甚么?宋先生也在?”

“不是,宋先生手伤了,待会小四代他上场。”

“什么,手伤了?这可怎么好!”

王五一呸掉剔牙的签子,狠狠啐了口:“肯定是姓娄干的好事,直娘贼,我去找他理论!”

“且慢,巳时要到了,你找他说理又有何用……”关何一语未毕,身后的布帘给人一下子打起,丁颜笑吟吟地走出一步,回头还打趣。

“出来啊,大伙儿都在了,你怕个什么。”

内里有人着急:“我……我等会再出去吧?”

“横竖也是要上场去的,那时候人更多,正好习惯习惯!”

“就是。”金枝朝关何看了一眼,扶着她两肩便向外推,“你瞧关何都在了,快去让他看看。”

奚画忙拿手捂着脸:“别、别啊,你们等等,你们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光是听觉得好奇得很了,门口站着的几个人忍不住移过视线来。红木地板上镀了层日光,湘妃色细纹暗花的裙摆正扫在上头,这衣身很显身段,往日本是颜七穿着的习惯,而今叫奚画上了身,一时半会儿令人发怔。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见她还在捂脸不愿放下手,颜七好气又好笑,伸手捉了她手腕狠狠拿开。“不承想你胆儿这么小,眼下看了认识的人尚且怕成这样,等会上了场该怎么办!”

手一被她拿走,阳光登时照了个措手不及,一睁眼就看到面前聚着这一帮人一眨不眨的瞧,瞬间更觉不自在了。即使脸颊扑了些许脂粉,也没挡住红晕,她左顾右盼,转身就向后院跑。

“这就吓到了?”金枝摊手耸了耸肩,“往后成亲还得盛装呢,那盖头一掀,是不是也羞得跑了?”

颜七笑而不语,目光一转,旁边已没看见关何。

周围静得有点异样,金枝皱眉左右瞅瞅,抬脚便往那还在出神的王五一脚背上踩了一下。

“你们看傻眼了啊?呆雁似的。”

钟勇谋可算是反应过来,指着前头不可思议道:“那……那是小四啊?”

“废话,不然能是谁?小五小六吗?”

“不、不是……这……这也太不像了!”

王五一赶紧点头附和:“对,简直是两个人啊!”

颜七抿唇一笑:“怎么?现下后悔了?”

“后悔么……你别说还真是有点儿。”王五一抓抓耳根,面色羞赧,“不过常言道,兄弟妻不可欺嘛,挖人墙角这种事我到底是做不出来的……”

他尾音还没落,丁颜就拿手肘狠狠捅了捅,努嘴示意旁边的尚远。

后者一惊,赶紧捂住嘴。

已将到巳时了,天空蔚蓝如洗,酒楼的假山上仍听得小水车咕噜咕噜转的声音。

关何从矮树旁绕过去,正见她面对墙而站,头微微垂着,手里拿了个青条在扯,嘴中还断断续续哼小调,大约是在回想曲子。

原本不欲打搅她,但转身的那一瞬又鬼使神差地侧了回来,轻声道:

“小四。”

“啊!?”

想必心头紧张,她竟被这一声吓得不轻,险些没踩滑掉到池子里,关何飞快拉住她往后退。

“吓死了吓死了!”奚画靠着他不住抚着胸口,“要是真栽下去等会儿可就麻烦大了。”

关何瞧着她,不由感慨:“至于么……不过是弹个琴而已,在书院你不一样弹得很好?”

“那怎么能一样呢,这么多人,我怕得很。”奚画嘀嘀咕咕,“从前又没见过那么大的世面。”

她拿手揉/搓着额前的刘海,然后便闷头往他怀里埋。

“……”

幸而眼下后院清净,没什么人。感觉她在他怀中着实是在轻轻发抖,是真的紧张。关何只好伸手在她背脊上轻抚。

“放宽心……没事的。”

隔了半晌,奚画才抬起头看他,支支吾吾道:“关……关何。”

“嗯?”

“你……你亲亲我,好不好?”

“呃?”没料到她会说这话,关何倒是愣住。

奚画略略不悦地拧起眉:“‘呃’是什么意思啊!”

“我……”他笑得尴尬,手指在她脸颊上抚了抚,“我都有些不敢了……”

“嗯?为什么?”

“……没什么。”关何松开她,“快到时候了,去较场口吧,我跟你一起。”

该来的总是要来,奚画懊恼地垂下头哦了一声。

日出高三竿,朱色赤黄,今天有点闷热,头顶罩了层薄薄的云,然而较场还是人满为患,此时路上卖甘草冰雪凉水的倒是好生意。十文钱一碗,不消片刻一锅就卖完了。

挤在人群最前头的两个人边喝边谈:

“听说宋先生手伤了,这台子上的,难不成是他的徒弟?”

“不知道,没见过,眼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