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喘了口气儿,一抬眼,便见那跪在大堂上的秦书。
他背脊挺得笔直,布衫整洁干净,只是发丝略有些凌乱,约莫是被押来时挣扎所致。
耳边乍然听那惊堂木一响,一干捕快即刻喊道:威武——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草民秦书。”
“大胆刁民!”啪,惊堂木又是一打,刘知府横眉冷目,说道,“近日来我城中多桩采花掏肝案,可是你一人所为?有无同党,速速招来!”
秦书猛然颔首,当下呼道:“大人,草民冤枉!”
“哼,你还敢喊冤,证据确凿,我看你如何狡辩,来啊!”刘知府一声令下,便有人呈上一枚物件,秦书皱着眉瞧着那一方沾血的手帕,神色未变。
“秦书,这绣帕乃是在你房中寻到的,你认是不认?”
他咬了咬下唇:“是,不过……”
话还没说完,刘知府就厉声打断:“这是沈银铃的帕子,你知是不知?!”
他犹豫了一瞬:“知道是知道,可……”
“既是知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秦书抱拳拱手,正色道:“大人,此物并非草民所有,定是有人想要陷害草民!”
“可笑!你说是陷害,那我再问你几个问题。”刘知府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胡,冷眸一扫,沉声道,“你可是一个月前来平江府的?”
秦书点点头:“是。”
“你所住之处,可在沈银铃家隔壁?”
“是……”
“沈银铃窗外留有一串脚印,连她院墙之上也有。而你那双鞋上正沾有她家院里的泥土!”刘知府句句掷地有声,一拍惊堂木,喝道,“你翻了她家的墙进去,是也不是?!”
“我……”秦书蓦地戛然止声。
奚画分明瞧见他似有难言之处,眉头紧皱,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突起。
他居然没有否认?这么说……秦先生当真翻过银铃的院墙?凶手真是先生了?
“若说绣帕是有人栽赃于你,本官信得;若说泥土是你不慎沾上,本官也信得;然而你偏偏又如此巧合的,在案发前来到平江,诸多疑点凑在一块儿,那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秦书张了张口,大约想说什么,可良久又无言以对。
这边公堂之上寂静一片,而围观人群里,忽然却闻得一人嚎啕大哭:
“就是他!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害了我家闺女!”
奚画偏头一看,说话的竟是银铃她娘,再探探身子去瞧,连银铃她哥哥和小瑞都来了。
那沈文斌表情悲恸不已,哭得是声泪俱下,捶胸顿足:
“瞧他一副正经人的模样,举止文雅,不知的还当他是个君子,哪知道背地里竟做这样的事……怪不得时常瞧他偷偷往咱们家瞅,原来……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唏嘘,直向那秦书背脊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沈文斌!”秦书终是不堪侮辱,扭头喝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哼,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怪我欺人太甚么?!”
“我是对不起银铃,可我……可我并不是你说的那样!”猛然间似是意识到什么,他抬头,“是你?原来是你……是你栽赃嫁祸!”
“大胆秦书!”刘知府当即呵斥,“不得咆哮公堂!”
秦书高声疾呼:“大人!草民是被他陷害的!”
“废话!无凭无据,你以为随便嚷嚷,本官就会信你不成!”
刘知府一声冷哼,将手中的惊堂木拍于桌上,喝道:“堂下听判!罪人秦书,口出狂言,胆大包天,杀我平江数名百姓,判斩邢,收监秋后问斩!”
“大人!”
秦书双目圆瞪,不可置信,却还是挣扎道:“草民冤枉啊大人!”
“来呀。”刘知府被他嚷得头疼,抬手一挥,“带下去带下去。”
“是!”
“大人!大人……”
两个捕快架着他就往后堂而走,秦书声音渐远渐小,终究是听不到了。
轰动全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采花案就如此尘埃落定。
站在堂外瞧热闹的平江城百姓垫脚瞧了半天,眼见没了好戏看,便也陆续散了,嘴上倒还不住议论。
“想不到,秦书这么个文弱书生还干得出这种事。”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呀,别说上回我还找他借过米呢,幸好他没割我的肝……”
“那是你运气好啊。”
“可不是么……”
奚画微微侧身,正将随人群走时,又有些迟疑地回头望了一眼。
“怎么了?”
关何顺着她视线看了看。
“……你觉得,秦先生会是凶手么?”
他略一思索,如实道:“看着不像。”
“不像吧?嗯……我也觉得。”奚画低头想了想,“知府老爷判这案子有点仓促啊,怎么看都只是判了秦先生杀银铃的罪,别的那么多姑娘,都是他杀害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关何心中有数,“巡抚只给了七日时间,眼瞅着就要到时限了,这会子便是有疑点也得拉个人出来背这口黑锅。”
“……秦先生真可怜。”
“说不准人就是他杀的呢?”
“嗯……”奚画边走边沉吟,“虽说的确是有物证,不过物证也是可以栽赃的。而且银铃她一家子,为何对秦先生那般痛恨切齿?上回不还说,铃儿死了是活该的吗?这么才隔了几天,就哭得要死要活的……”
“也许,秦书和他们是旧识?”关何寻思道,“大约有过什么过节罢?”
“有可能……说到秦先生,他方才过堂时说的那番话,你不觉得有点奇怪么?”
“他说的话?”关何仔细一想,问道,“哪一句?”
奚画停住脚:“沈文斌质问他的时候,起初明明他一直在反驳,可一说到银铃,他却道‘是我对不起她’。这么说来是承认了……他和银铃……确有其事咯?”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怎么解释银铃屋内没有脚印的问题?”
“想知道这个还不简单。”关何朝府衙大门颔了颔首,“去牢里亲自问秦书不就是了。”
奚画点点头:“也好!”
平江府大牢外。
江明瞧上去精神头好多了,此刻正抓耳挠腮,满面犹疑。
犹豫了良久,还是摆摆手道:“不行不行,秦书是才受审关进来的犯人。隔几日还得送到大理寺去,这会儿哪里能让你们探监。”
奚画好言央求:“江小哥,你通融一下好不好?我只瞧他一会儿,就一会儿。”
“不成啊……就算你们和尚大人关系匪浅,我也是不敢的。”江明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头,颇有些为难,“让你们进去,这饭碗这脑袋都保不住呀。”
眼看他不肯放行,奚画只得眼巴巴去看关何。
后者和她目光一对,慢吞吞地自怀里摸出一锭二两的银锭,塞到江明手中。
“劳烦小哥帮帮忙。”
“这……”
手里沉甸甸的感觉非常诱人,内心里黑白两自己正在斗争纠结,江明抬眼往奚画那儿瞅了一眼,忽然狠了狠心,把银子递回去。
“实在是不成,你们……你们走吧!”他扭过头,不敢再看这熠熠闪光的银锭。
“……”没想到衙门头的人竟如此难贿赂,左右无法,奚画暗叹口气,伸手拉住关何。
“那算了,走吧。”
好些时日没下雨,山塘河潮水退去,水线低了不少,河上荡着许些打渔的渔船,稀稀朗朗的。
奚画抱着双臂,一路闷头而走,愈发觉得不甘心:“所以这案就这么结了?未免也太草率了。”
她想不通:“你说,要是再有人失踪怎么办?那不是知府大人自己打自己脸么?”
听到此处,关何忍不住开口:“他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我……”想了半天,好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焦急,奚画跺跺脚,“我乐意。”
二人正行至城郊河边与城内湖畔开阔之处,前头不远的地方,隐约听到有人哭丧,从门前路过时才看到挂白绸的是那岳家医馆。
“这是谁没了?”她悄声在关何耳边问道。
他颦眉打量了一阵:“……看起来像是岳家老爷子。”
“啊,是他?”
岳大夫算是平江城颇负盛名的医者,已行医五十多年,便是唤他一声神医也不为过。
说起来,上回含风被关何鼓捣出来的病症,最终也是让他给治好的。
岳大夫一把年纪了,平日为人虽是古板了点,但对待病人倒是极好的,就这么去了,想想多少有些惋惜。
思及如此,奚画方提议道:“来都来了,咱们也进去拜拜吧?”
“好。”
医馆大门前丧幡白布迎风而起,漫天的黄表纸,好些还打在人身上,纷纷扬扬。
一进门,就听见有人低低哀哭,灵堂内一方棺木正正而摆,邻里左右来了不少祭奠的。近日平江城内丧事不断,隔三差五就有人过世,没得让人心头沉重。
那院中火盆旁,一个年轻人擦着眼泪,不断往盆里扔纸钱和锡箔。
奚画取了香,默默地拜了几拜,小心把香烛插入香炉里。
岳大夫平生交友甚广,而今仙去,来祭拜的人自是络绎不绝,大多是曾被他医好的病人。
奚画和关何在一旁瞧了半晌,不自觉轻叹一声。
“哎……岳大夫忙了一辈子,也治了一辈子的人,到底是没治好自个儿。”
说着她便随口问道:“岳大夫是得了什么病啊?”
那边烧纸钱的年轻人这才摸摸眼角抬起头来应声:
“师父不是得病死的。”
奚画不解:“不是因病么?那是……”
闻言,他吸了吸鼻子:“师父是前些日子喝多了酒,在河边走着走着,不慎落水,所以才……”
岳大夫嗜酒,这也是乡亲邻里都知晓的事,不承想他忙活了大半辈子,到头来竟栽在酒上。
奚画拍拍他肩膀:“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节哀吧。”
☆、第51章 【关心则乱】
烧完纸钱,年轻人于门侧挂上殃榜,继而又在门外烧纸车和纸马。
奚画和关何在一旁看了一阵,瞧着时候不早了,遂也告辞离开。
时近正午,城中炊烟万点,小路上尽闻得饭菜香气,奚画沿着河边走,手里甩着根长长的柳条,百无聊赖地拍打着脚边的青草。
“这不幸之事接二连三的,要我说准是中了邪。”
她忽然把头一偏,思索道:“该不会是谁谁谁砍柴狩猎时,惊动了山神山妖什么的吧?”
关何无奈一笑:“哪有这么神?”
“那可说不定。”奚画蓦地转过身,想起什么来,“对了,上回送你的那个荷包,可是我用五色丝结成索的,还能辟邪,你带上身了么?”
“自然带了。”他说着伸手往袖口里探,不料却摸了个空。
关何微微一愣,随即开始上上下下翻找,隔了半晌,冒出一额头的冷汗来。
“……小四。”
奚画抱着手臂,看他如此动作,口气不由一沉:“怎么了?”
“……我好像。”他吞了口唾沫,“给弄丢了。”
静默良久,奚画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
关何为难地拿手挠挠脸颊:“要不,你再给我做一个?”
“你想得美哦!”她捏着拳头,气不打一处来,“那可是我熬了两个晚上编的,你竟,敢,弄,丢!”
说完,伸手指着他:“我不想看到你,自现在起跟我保持距离,不许近我十丈之内!”
“十丈……也太远了。”
“嫌远啊,那就二十丈!”奚画狠狠扭头,作势就要走,关何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把拉住她。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
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荷包被他捏在掌心,摊开拿给她瞧。
“来,你看。”
奚画垂眸瞧了一眼,但见他却是好好收着,气虽消了一半,转念一想又有些愠恼。
“你竟敢耍我!”
“……没有。”
她努努嘴,忽然眉上一扬:“还我,我不送了!”
说着便要从他手里拿,关何忙闪身避开,摇头道:“这怎么行,哪有送了东西还要回去的道理。”
“我不管。”奚画恼火地瞪他,“我就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