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傅春露闻言精神一振,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殷殷凝望着阿顾。

“自然!”

日斜西山,傅春露立在大门前辞别阿顾,“今儿得见郡主,露儿很是高兴。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常常来探望郡主的!”

阿顾垂头微微一笑,“我这儿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如今也是是非之身,莫过于善保己身为好,心里记得咱们的交情也就是了。至于这地方,倒是不必再来了!”

贞平五年的新年,整个天下都是在战火中度过的。

伪燕帝孙炅派陈留侯傅弈率三万大军分兵往东南,攻打荥阳城。荥阳城乃百年名城,城墙厚重,城中备粮充足,按说该当抵挡的住叛军攻城之势。不出十日,荥阳城陷落的消息便传递到了东都太初宫,举朝震惊。

荥阳乃是大周重镇,节制东都。荥阳既落,东都洛阳则处于叛军刀锋之下,十分危重。大周将领苦劝皇帝姬泽退至潼关之内。姬泽圣驾撤离东都,却未如大周军民所愿入潼关,只是退后百里,在陕郡安札下来。

“圣人,”河间郡王姬璋领着群臣苦口婆心的劝道,道,“叛军势力颇盛,东都告急,陕郡也实不安全,您乃万盛之尊,若出了半丝风险,臣等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还请圣人为万民计,即刻留会潼关,勿将万乘之尊至于险地啊!”

“不是东都还没有陷落么?”姬泽立在御帐之中壁挂周燕对战羊皮地形图前,参详着周燕双方局势,声音悠然。

“圣人,”姬璋闻言哭笑不得,几欲吐血,“若东都当真陷落,您再撤退入关,就来不及了。”

“好了,”姬泽摆了摆手,“卿等顾念朕的安危,朕心甚慰。但朕本非长于锦绣之中的文弱帝王,幼时与弓马亦有苦练。帐中诸位将军皆作战勇猛之辈,可守卫朕躬。朕无惧孙贼,大可不必急急避入关中,示孙贼以弱,失大周军民士气。朕的安危,朕心里有数。如今尚有余裕,若是当真危险,朕自会返回潼关的。”

御帐之中灯火幽微,姬璋等人苦劝无功,只得退了下去。姬泽瞧着代表着荥阳城的那点,目光沉肃,内侍梁七变静默立在姬泽身后,如同一道俊秀沉默的影子。

皇帝身边的四个年轻的内侍中,唯有梁七变与阿顾渊源最深,关系亦最为交好。姬泽自窥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便难免对梁七变越来越亲近,时常召梁七变随侍在身边,此消彼长之下,身边其余的几个内侍倒是倒退一射之地去了。

这时节,本当是分外紧张,姬泽却不知怎的思维竟倏然放空片刻。自孙贼在范阳举起反旗之后,河北鱼雁断绝,行人司的消息也再送不过来,姬泽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阿顾的消息。也不知是否平安。“梁七变,”皇帝忽的开口问道,声音轻微,

“你说,郡主可会恨恼于朕?”

帝王的这句问话似乎无头而起,又无处可寻,梁七变却明白他的心意,恭声答道,梁七变道,“早年奴婢去湖州接郡主,郡主年少,却已经初具如今风采。她以酬金谢顾氏养育之恩。却以恩绝报多年薄待之情。可见得郡主是个恩怨分明的。大家于她有和亲之痛,奴婢不敢说郡主心中无丝毫怨憎之情,但大家对郡主的多年诸般恩德,郡主亦定牢记在心不敢或忘。待得郡主平安归来,只要大家示怀以柔,想来郡主终究会忘记北地伤痛的!”

“恩怨分明,”姬泽低低而笑,“你说的倒也精准!”肃了肃神情,宣行人司马燮问道,

“可有名医的消息?”

马燮禀道,“老奴命人于天下寻找。江淮有一宋姓神医,近年声名鹊起,传言有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好医术。老奴命人查过他的往事,得了许多他流传下来的神奇治病故事。可见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只是此人似乎聪明机变,百般躲藏,又善易容之术,一时之间竟是寻此人不着。”

姬泽胸中不禁升起一丝希望,若当真有这么一位神医,说不得能医治阿顾的足疾,偿自己亏欠之意,还阿顾一个健康的身体。“加紧人手寻找这位宋神医下落。”吩咐道。

“是。”

“荥阳之事。”姬泽吩咐,犹豫片刻,“朕有些忧心,荥阳本是不该败的这么快,其中说不得有些隐情,你派人去仔细查探。”

“老奴遵旨。”

三八:企想远风来(之双子)

燕军得了荥阳城,士气大震,孙炅下命众军将同乐,载歌载舞。“献奴,”拍着心爱幼子的肩膀,老怀大慰,“好,好,人人都说,虎父无犬子。我孙炅的儿子果然争气,甫至圣都,便助朕连建两大功劳。当真是好啊!”

孙沛斐笑道,“父皇谬赞,荥阳城之胜乃是城中郑氏之人合作,悄悄将城门赚开,将荥阳城送到了我们手中,时也命也,父皇不必太过将赞誉放在我身上。”悄声对孙炅道,

“儿臣有事想私下禀告父皇。”

孙炅闻言一个激灵,浑身腾腾醉意登时消散,一双眸子十分精光,左右瞧了片刻,吩咐道,“随我来。”

御帐陈设华丽,空无旁人。孙沛斐朝着孙炅行礼,“父皇,儿臣有幸,被山东那些高门瞧中缔结联盟,荥阳不过是这些世族送给我们大燕的见面礼。若我猜的不错,接下来,他们尚有大动作。”

孙炅闻言目光大盛,山东士族皆是诗书文雅之人,孙炅此前对这等人不喜,此时亦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群书呆子做下这等动静,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孙沛斐微微一笑,“山东高门甘冒奇险,与我孙燕联盟,必有所求。所求不过是他们希望恢复祖上的辉煌,如今在位的这位周皇姬泽手腕强悍,山东若要奏功,便非得将这位皇帝拉下来不可。我猜着,”

抬头望了望帐中高挂的周燕军事地图,一手将手指在周帝姬泽如今停扎的御驾所在陕郡,“他们的打算,找出一条直通陕郡的路来,调开附近援兵,我燕军奔袭兵锋直指此地,扑杀周帝姬泽。”

孙炅闻言大诧,缓过神来之后,心中登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之意。

当初大燕起军之时意气,打了这些日子,此前虽一路驶入颇族。将近河东境内,周朝军将抵抗尽力起来,燕军进势便不那么顺利起来。有时候孙炅自己也毛毛的,若是日后当真军败,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略一想想就不寒而栗。

此时闻山东家族这等计划,便如天降甘霖,意外之喜,他与姬泽交手至今,对大周这位年轻的帝王颇为忌惮,若此役当真能毕功扑杀姬泽,周朝军心定然大乱,自己趁乱卷杀开来。说不得能风卷残云消弭大周大半军事力量。若能攻破潼关,杀入关中花花世界,说不得,这座大好江山,当真能换个姓姓孙了!

“姬泽不是傻子,”他疑虑道,“山东那些子人的安排能够成功奏效么?”

“父皇您对山东高门这个集团怕是不太了解。”孙沛斐解释道,“他们乃是绵延千百年的华族,族中子弟个个精英出身,自小受严苛教育。故此颇多成才,这些年来,虽履受周朝打压,但人才遍布周朝上下。说不得哪里便有这么一个人。若当真能诚心与咱们联盟,确实是个好盟友。”

“好,好,”孙炅放声大笑,“我儿若能助我大燕建此大功,朕立刻封你为大燕太子。”

“儿臣不敢当。”孙沛斐立刻跪在地上辞道,“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孙氏倾覆,我兄弟二人皆不能幸免。儿臣所为不为储君之位,不过是想保全家族而已。”

孙炅眸中闪过欣慰之色,拍了拍孙沛斐的肩膀,柔声道,“你是个好孩子。朕再筹谋筹谋,该当如何打这一仗。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孙沛斐应了,再度拜别孙炅,方恭敬退下。

孙炅目视孙沛斐背影走的远了,方唤道,“达卿家,你在里头听的够了吧,出来参详参详。”

达旬之从帐屏后走出,朝孙炅施礼,

孙炅问道,“达丞相瞧我儿如何?”

达旬之道,“英雄出少年,庆王殿下实乃英才。”

孙炅闻言哈哈大笑,得意至极。神情亢奋,“若当真如献奴所言,我方与山东联手,直接袭杀至陕郡令姬泽授首,则周军定乱。大燕前途可期矣!”

达旬之点了点头,“山东之人确实有实力行此事,此事谨慎安排,大胆操作,说不得真能奏效。”

退后数步,拱手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孙炅怔了片刻,收了笑意,道,“丞相请说。”

“偷袭陕郡确实是燕国大计,但行此计前,请陛下确立下来大燕储位。”他急急劝道,

“周帝姬泽年轻未有子嗣,故出征人心浮动,埋此山东祸乱之患。倘使其早立亲子为太子,有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群子山东之人也生不得这等心思。前事之事,后事之师。陛下当以周帝为鉴,早立储君,立储君不仅是定下继承基业的人选,也是为了安臣子的心。显示朝廷长幼有承,”

孙炅敛下神情,过了片刻,方叹道,“丞相言之有理。竟是我之前错了。”挥退达旬之,拥着高榻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发下两道旨意。

第一道,封次子庆王孙沛斐骠骑将军职,加封二千食邑。

第二道,命驻守北都的安王孙沛恩带军前往辽东,防止生奚之人叛乱。

安王原本驻守北都,虽无立战功,却把守着孙燕心腹之地,也可称之孙炅对这个儿子另一种看重。如今却明发旨意命其前往辽东之地。辽东之地苦寒,生奚之人居于深山之中,性情野蛮,但人口稀少,时不时出山抢劫一下粮食。称之叛乱,不过小打小闹。令安王前往防止叛乱,可谓放逐。孙炅膝下共有两子,为前后妻室所生。此前,孙炅对属意哪一个做储君没有明确示意,众臣莫衷一是。如今,方明发旨意,一道加恩庆王孙沛斐,将之高高捧起;另一道贬抑安王孙沛恩,放逐其前往辽东。众人便明白过来,燕帝是更属意幼子庆王了。庆王一系登时声势大涨,弹冠相庆。孙氏双子争位,此消彼长之下,竟是庆王孙沛斐后来居上。

北都行宫中,安王孙沛恩接了前往辽东平叛的旨意,神情沉郁,应声道,“儿臣孙沛恩接旨!”

北园高台歌舞靡靡,艳丽的舞伎甩着长长的水袖,跳着柔美舞蹈。孙沛恩伏在案上,醉烟蒙蒙唤道,“酒,酒呢,快将美酒给孤上上来。”赵蕊娘扶着孙沛恩的手,蕊春一身军甲走到帅帐前,挥开帐帘进了军帐,一股酒熏之气扑面而来,

赵蕊娘一身甲胄持剑来到孙沛恩面前,“哐当”一声,斫烂了孙沛恩手中的酒瓮。孙沛恩吃了一惊,顶着酒液站起身来,“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数年,终成大业。”赵蕊娘美颜如花,扬眉怒斥,“大王不过稍稍受了点挫折,难道打算就此消磨在酒坛中么?”

“说的容易,”孙沛恩受不得激,登时怒喝,“本王一心想得到父皇承认,十六岁就入军营,征战十数年,本以为父皇看的到我的好处,定是属意我做太子。没有想到,”面上露出讽笑之色,“二弟不过去了数月,便得了父皇青眼,瞧着竟是有意将大燕江山交到他的手上。”猛的握拳锤案,“父皇究竟将我这个儿子当做什么?难道我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么?”

赵蕊娘瞧着孙沛恩脆弱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之色,将孙沛恩抱在怀中,娓娓劝道,“大王,辽东苦寒,未必没有机会杀回来。可若是大王就此一蹶不振,方是当真没有半点机会了。蕊娘不才,从前在行人司受训之时,也曾学过骑射,愿为大王先锋,征伐辽东。还请大王瞧着蕊娘一片真心的份上,速速振作,莫让亲者痛仇者快吧!”

孙沛恩闻言一惊,眸中露出感动之色。

赵蕊娘此前乃周朝行人司出身,后来虽然委身于他,叛出周室,付出了偌大的代价,北都行人司全部势力倾覆;又吐露顾令月当年旧事,与顾令月几乎决裂。他却依旧多疑,不肯对这个女人付出全然信任。如今瞧着蕊娘这般行止,方才信了,蕊娘当真一颗心全系在自己身上,感动道,

“蕊娘,得你这般红颜知己,孤夫复何求?”

赵蕊娘倚在孙沛恩怀中,落泪道,“先贤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之。’大王如今受着这等苦难,日后定当挑起重担。蕊娘愿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只盼着大王莫要一蹶不振,展鸿鹄之志,驰骋天地之间!’”

“蕊娘放心。”孙沛恩朗声笑道,“孤已经振作了!”天边风高云淡,孙沛恩望着远方,一双眸子亮如鹰隼,“孤定不负你的期待,给你打下一个万里江山!”

孙沛恩此后果然依言振作,重新从内室中出来。房安之等谋士皆侯在其外,见孙沛恩一身衣裳落拓,精神却换发,不由松了口气,俱都拜道,“见过大王。”

孙沛恩点了点头,“孤一时思虑不周,让众位担忧了!”吩咐道,“尔等迅速准备准备,孤奉命前往辽东出征,打算即刻出发。免去父皇后顾之忧。”

房安之等人面上神色亦是黯然亦是放松,对燕帝的放逐自然黯然,但见孙沛恩能够很快想通,即刻依照旨意行事,这才放下心来。拱手道,“大王英明,属下等这就去准备。”

孙沛恩换上盔甲,临行之际经过西北角落朝华居,见朝华居台阶绿痕深深,不知多久无人踩踏,不知怎么的,忽然记起,那一日,顾氏得知当年江南旧事,一张脸蛋苍白似雪,失了往日里的故作将强,竟显出几分荏弱之态来。心中一动,足跟微转,既是踏了进来。

居中人幽居时间既久,已经习惯孙沛恩时不时来朝华居,发一阵疯。甫见了孙沛恩,除了一阵子略略慌乱,很快严阵以待又井井有条,将孙沛恩引至主屋。

阿顾一身铁锈红衣裳,福身道,“大王。”

“孤接到父皇旨意,”孙沛恩道,“即将前往辽东剿灭生奚叛乱。”

阿顾闻言,一双眸子抬起来,荔枝眸又清又亮,随即垂下,朝着孙沛恩行了一礼,“阿顾在此恭祝大王能够平安归来,建立不世伟业,速速归来。”

“速速归来。”孙沛恩念着这句话,唇角含起一丝冷笑。此去辽东,归期不定,但父皇派遣的使者尚停留在北都,却是催着要自己即刻出发。

他默然片刻,“多谢你啦。”

“大王稍等。”阿顾忽唤道,

转动轮舆,推到一个针线篮面前,取了几根红色丝线编制,“我听闻古语夫君出战,妻子会赠送平安结,祈祷保佑夫君平安归来。我不知道你要出征,所以从前没有备这个。如今你既要走,我就给你现编一个吧!”

孙沛恩闻言愕然,瞧着阿顾雪白的手指运送如梭,鲜红的丝线在指间翻滚,不过片刻,便打成了一个精致的平安结。

阿顾低头,将平安结系在孙沛恩腰间,低声道,“往事不可追。如今,我是诚心跟你过日子。盼着你好好的,”

孙沛恩喉结微微滚动,这一生,他有过很多个女人,但阿顾是唯一一个在他出征前为他编织平安结的女子。一时间感伤复杂,顿了片刻,抱着阿顾,低低誓言道,

“我会回来的。”

阿顾身形僵硬,渐渐软和下来,低声应承,“我知道的。”

轮舆悄悄,阿顾抬起头来,目视孙沛恩大踏步离去的背影,目光幽微。

陕郡月色如水,遥远的长安城中,太极宫金碧辉煌,依旧维持着大周皇城的尊贵华丽。

“二嫂难得进宫来探望我,”皇后寝殿延嘉殿中,皇后王合雍一身珠翠华妆,坐在主座上,姿态雍容含笑,瞧着今日进宫晋见的嫂子,太原王氏嫡二房堂兄王敏之妻萧兰照。

“许久未见阿兄了,不知阿兄近来如何?”

萧夫人知道王皇后提的是她的嫡亲兄长尚书右丞王颐。闻言垂眸片刻,“堂兄一切安好。只是不大自由,族中长辈发了话,命人紧紧跟在身后,不得随意出入。”瞧着王皇后诧然目光,笑着解释道,“大堂兄年纪已经不小,还不肯娶妻。七叔公看不过眼,发话家中诸位婶婶定要在今年为他寻一个才貌双全的世家人选,将婚事办了。怕堂兄不肯配合偷偷溜了,遣了专人紧紧守着大堂兄,在订婚之前派人跟着,哪儿也不许去。”

“这是好事呀!”王皇后闻言极是高兴,作为王颐的嫡亲妹妹,她自是最关心嫡亲兄长,“七叔公做的好。若择定了人选,定带她进宫来给本宫亲眼瞧瞧。若是明年本宫能抱上小侄子,就心满意足了!”

萧夫人含笑应“是!”

“不独殿下挂念堂兄,家中人也挂念殿下呢。”萧夫人道,抬眼打量着王皇后片刻,见王皇后笑容端庄,身形略显一丝窈窕,眸子闪过一丝怜悯之色,娓娓道,“夫君与我闺中闲话,总提起殿下幼时在家中,已是姐妹之范。惜乎宫闱宫闱森严,家中男丁不好随意入宫求见,但对殿下都是着实思念着的。殿下也该当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妾身瞧着,殿下较从前却是清瘦了些!”

王合雍闻言摇着红宝牡丹扇的玉手微微一顿。如今宫廷空虚,她既需统筹管束后宫,又担心东都皇帝安危,兼且思及姬泽恋慕顾氏之事,柔肠婉转,此时听闻娘家亲人情真意切的关怀,不由眼圈一红,叹道,“多谢嫂子关怀,也就只有嫂子如今心疼我了!”

“瞧殿下说的,”萧夫人笑道,“我们不心疼你心疼谁呢?殿下也该当为自己想想,这世上,只有自己最看重自己,若自己都不珍重,岂不是太可怜了么?”

王合雍失笑摇摇头,。己何尝不想清闲度日。但偌大一个太极宫,虽则姬泽如今不在宫中,但其余妃嫔宫人浮于事,自己想要彻底管控,着实要费些心思。如何能放松下来?但感念萧氏一片心意,点头道,

“我知道了,多谢二嫂。”

殿外传来孩童的喧哗声,顷刻“蹬蹬蹬”的脚步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外头奔了进来,肌肤白嫩,精致俊秀,眉眼带着皇室特有的凤眸特征,扑到王合雍怀中,仰头笑道,“皇婶婶,枚奴想要吃白玉糕。”

王合雍将姬灼抱在怀中,含笑道,“哟,枚奴这是从哪儿来啊?”

姬泽御驾亲征之前,传旨命吴王第四子姬灼,魏王十三孙姬炀,宁王三子姬炜接入宫中养育。王皇后年轻膝下无子,对这几位皇侄都颇为爱护,是以几位小郡王虽然都是年纪幼小,闲暇之时很是思念家人,但在王皇后的疼爱下,倒也不至于难过,都开开心心的。

“禀殿下,”姬灼身边的教养姑姑饶氏上前禀道,“灼郡王与炀郡王,炜郡王几人在御苑中捉迷藏,本次该当是炜郡王寻人,灼郡王在假山中躲了一会儿,想念皇后殿下宫中的糕点,便悄悄的溜了回来,寻您要吃的。”

王皇后失笑,柔声对姬灼道,“枚奴,秀奴怕还在御苑辛辛苦苦的找你,你却偷偷溜到婶婶这儿来了。这样做是不是不好啊?”

姬灼闻言心虚缩了缩,片刻之后又重新挺起胸膛道,“我只和两位弟弟约好了捉迷藏,又没说只准藏在御苑中。如今我便藏到皇婶婶宫中来了呀,只是顺便吃两块糕点而已。炜堂弟若是聪明找了过来,我也认输。若是他找不到我,那是他自己笨了!”他言毕挺了挺胸,理直气壮道,“对,就是这样的!”

“哟,”王皇后被逗的发笑,“如此说起来,你倒是有理了!”

“我本来就有理。”姬灼声音高高。

“小郡王聪明伶俐,着实令人心叹!”萧夫人坐在一旁瞧着这般笑道,在案上攒盒中取了一块白玉糕,递了过来,“这是小郡王喜欢的白玉糕,小郡王多吃一点。”

姬灼接过白玉糕,咬了一口,甜蜜蜜唤道,“谢谢萧家婶婶。”

萧夫人出宫后的三日,吴王子姬灼穿过御苑赶路,路遇小宦官路遥冲撞,暴跳如雷,命人拉到行刑房责打三十仗。路遥身子体弱经受不住,进了行刑房惊吓不已。板子没有挨完便一命呜呼。周宫中,一个小宦官的性命微不足道,但姬灼八十稚童愤恨之间要人性命,便显得性情暴虐。不过一天两夜,此事便传出宫廷,长安城中大街小巷皆有耳闻。

延嘉殿中,王皇后震怒不已,吩咐尚宫徐谨言,“令人仔细查看!”

旁人只当做姬灼小小年纪,性情暴躁。王皇后掌握宫闱,却知道这其中必有内情。姬灼并非性情刻薄之人,小小冲撞最后至于杖责,其中多半有人挑拨,且行刑之事颇多猫腻,宫中多少宦奴婢打了三十杖,不过歇息数日便可上宫。这路遥却轻易死去,将姬灼陷入一场风波之中,更不必提短短一日之内风闻消息便传出宫,长安百姓众皆闻之。若说个中没有魑魅便见鬼了。

这三位小皇侄都是贵重之人,当日姬泽命将他们接入宫中养育,便有择其优者为备储之意。虽然这只是战时权宜之计,待得姬泽战后平安归来,自然揭过不提。皇帝年轻力壮,日后定然有自己的子嗣。今日备储之事不过一桩陈年旧事,没有丝毫再提必要。但毕竟几位皇侄都是皇帝亲近子侄,吴王子姬灼更是聪明机灵,却在自己宫中养育之时出了这等差错,犹如一个狠狠巴掌扇在王皇后面上。且姬泽出征在外,王皇后一力维持后宫稳定,宫中居然有人胆敢瞒着她行此等勾当,王皇后如何肯轻易放纵。

徐谨言领命而去,此后了无消息。

王合雍过的数日,想起此事,问询于徐谨言。徐谨言支支吾吾,概不能答。

王皇后颇为不悦,发狠道,“这点小事,你若当真查不清楚,本宫瞧着,这个尚宫你也担当不起,索性便别当了。”

徐谨言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激愤之色,随即凝为复杂,伏拜在地上道,“谈氏自然比奴能干,若殿下当真觉着如此,奴自请将此位让给谈氏。”

王皇后惊眨莫名,直觉徐谨言这等态度,个中定然藏匿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凝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给本宫从实道来。”

徐谨言跪伏在地上,平声报道,“当日殿下有命,奴婢便仔细追查此事。灼郡王身边有一名信重小宦者施小久,事发当日灼郡王前往千秋亭,重罚路遥皆有此人身影。行刑之人亦有人私下打点过。奴婢查得,施小久行事前曾见过殿下身边的大宫人丹砂。委托行刑者之人亦有沈姑姑的踪影。”

王皇后闻言跌坐在殿中座上,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事发之后,她心疼姬灼稚子无辜,恼怒自己皇后权威遭到冒犯,命人仔细查明始末。没有想到,最后竟查到自己身边人上来。

也是。

她唇边苦笑。

自己自忖手腕强干,这些日子掌管太极宫,不敢说将宫闱管的如铁桶一般,总也自信有一定的掌控力。若非自己身边信重之人动手,如何能安排下这等事情,瞒的自己无声无息?

徐谨言乃是自己亲自任命的尚宫女官,十分信重。但论及信重,不及丹砂和谈氏。此二人乃是自己从太原王氏带入宫的陪嫁之人,韩氏是自己的教养姑姑,分外亲厚,丹砂更是自小陪同自己一道长大,情同姐妹。徐谨言最后竟查到这两人头上,不好相报,只得隐匿下来。

王皇后心思纷乱,心中隐约生出一丝不祥预感,匆匆挥退徐谨言,静心沉思。

三八:企想远风来(之两难)

“殿下,”丹砂举着一块帕子过来,笑道,“殿下,这帕子…”瞧见王皇后凝沉如水的神色,不由吃惊收声。

“丹砂,”王合雍问道,“灼郡王的事情,是你做的?”

丹砂吃了一惊,手中的帕子飘然落下,“殿下。”

“呵呵,”王合雍苦笑,“你我一道长大,我虽然口中不说,但实则视你如同自己的姐妹一般。事到如今,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丹砂满面惊惧,“砰”的一声跪下来,面上已经满是泪水,却说不出话来。

“瞧着这个样子,”王合雍捏着红宝牡丹扇柄的玉手紧紧攒着,声音悠悠,“你是不肯说了。”

“殿下不必逼迫丹砂这妮子,”谈氏从外打帘进来,“这妮子傻,不知道该说什么,您凡事问老奴吧。老奴尽可回答。”

“姑姑来的正好。”王合雍霍然起身,带着一股截然的怒意,“本宫信重于你,将延嘉殿交给你管束,连嫡嫡亲的乳娘韩氏都为你退了一射之地。到头来,你竟是这般回报于我。”

谈姑姑瞧着王合雍,眉眼之中显出一丝悲凉之色,跪了下来,“殿下对老奴信重,老奴铭记于心。但老奴除了是殿下的掌殿女官之外,也是太原王氏的家生子,谈氏一家祖辈六代皆效命于王氏,骨血之中流着效忠太原王氏的因子。主家有命,不得不从之。”

“胡说!”王皇后猛的起身,声音尖锐,“你犯了事,竟胆敢推到主家身上,好大的胆子。”

谈姑姑跪伏在地上,“殿下何必自欺欺人。老奴为人,殿下当知道。若非主家有命,如何会出手对付灼郡王一个小小孩子?实是先前萧氏夫人入宫,传的家主令。老奴也曾反复追问,但家主之令无假,不得不从之行事。”

王合雍闭了闭目,虽然感情不肯相信,但私下理智中,已经相信了个十成十。萧兰照前次进宫,暗中命谈姑姑和丹砂出手,算计了吴王子姬灼。谈姑姑和丹砂对自己忠心并非疑问,能够让她们瞒着自己行事的,也只有太原王氏的命令。

太原王氏是自己的娘家,姬灼是养在自己宫中的宗室子,今年不过八岁,天真无邪,虽偶有骄纵性子,却不至于酿成大祸。做什么太原王氏不肯容下这么个孩子,做出如此龌龊手段,在宫中瞒过自己通过宫人的手悄悄算计了他。

思及此,王合雍打了个寒颤,一时不敢深想。

呵呵冷笑,只觉手足俱凉,心如冰铁。

她一生循规蹈矩,自诩是个万全人儿,每一步都走的稳打稳扎,纵然是得知丈夫另有所爱,也只是暗伤怀抱,丝毫无别的阴暗报复心思。是以当年太皇太后选后,多番筛选只瞧中了她,虽后来几经疑虑,最终还是选定了她。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乃是看的见头儿的,一步一步皆不会错乱。却在这个元月冬日的午后,骤然发现,自己的人生陡然颠覆,一时之间,竟茫然不知所措,不知此后何去何从。

“殿下,”谈氏劝说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越是这等关头,您便该越是冷静,离清楚事情脉络,方知下一步该当如何做。”

王合雍低下头,厌恶道,“下去吧,本宫不想再见到你。”

谈氏目光黯然,道了一礼,缓缓退下。

王合雍茫然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红宝牡丹扇上,一点点的凝住。那一年春日,她与一众女友参加芙蓉园春会,抽花签诗。玉真大长公主含笑瞧着她们,后来制了一套十二花宝扇,将其中的红宝牡丹扇赠给了自己。此后不久,她就接了宫中旨意,被选为皇后。

新婚之际,她却下宝扇,瞧着面前玉树临风的帝王,心中充满了少女含羞的喜悦。

王合雍的心重新跳动起来,砰,砰,砰,为了那个曾经怀春倾慕的少女自己,她总该做点什么。心思电转,顷刻之间已经翻转过了许多念头。

自己是大周皇后,在皇帝离京出征的情况下,本该统束宫闱。出了此事,自当召来家中亲长询问,于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但太原王氏是自己的娘家,事态未明之前,自己总该维护一番。自己此前不久刚刚召见过娘家嫂子,如今姬灼出事不久,若是再度召见,未免有些反常,落到有心人眼中,难免招到一些怀疑…

寝殿之中,姬灼坐于榻上,两个小豆丁堂兄弟,魏王孙姬炀、宁王子姬炜陪坐在一旁、凑着头说些什么,瞧见王合雍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皇婶婶。”

王合雍含笑命他们起来,“你们在做什么?”

姬炜道,“灼堂兄有些不开心,我和弟弟二人劝他,他却始终缓不过神。”

姬灼坐在榻上,闻言别扭的转过头,小小的耳垂泛起红色。王合雍瞧着他的孩子气暗暗叹了一声,劝道,“灼儿,平心而论,你此事做的却是有些不妥。但你既已知错,往事谏矣不可追,一直滞留在过去事情的情绪中不可取。”

“皇婶婶教训的是,”姬灼有礼道,“只是我想着那个丢了性命的小宦官,心里总是不得劲。”

王合雍闻言心中闷痛,顿了片刻,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这般吧,如今芙蓉园冬景正好,婶婶吩咐下去明日带着你们一起出宫游园。你们高高兴兴的玩一天,那些不高兴的事情许久放下了!”

姬灼等人虽年少老成,到底是个孩子,听闻有玩的事情登时高兴起来,姬炜二人扯着姬灼的胳膊,“灼堂兄,咱们明日一起去芙蓉园玩啊!”

姬灼不忍拂了兄弟情谊,默然片刻,点头道,“多谢皇婶婶。”

王合雍安置了三个孩子,回到延嘉殿,吩咐丹砂道,“命人回去传话,本宫明日会前往芙蓉园,命成华公夫人明日入园相见。”

丹砂恭敬福身应道,“是。”

第二日,长安天光情朗。太极宫宫门洞开,一队宫车行驾迤逦,果然一路往芙蓉园而去。

王皇后携三位宗室小郡王游芙蓉园,宫中妃嫔和一些一品外命妇侍奉作陪。“今日芙蓉园景色颇盛,”王皇后道,“虽则前方战事频频,但本宫忖度,咱们姐妹若是消沉度日,于己无益,反倒显得孙贼威风。倒不若当做没这回事,该游园的时候游园,该赏玩的时候赏玩。总可图个开心。本宫没有拘束姐妹的意思,你们便自寻乐子去吧。”,

后宫妃妾受王皇后管束日久,对这位皇后十分服气,在薛婕妤的带领下恭声道,“殿下圣明。”朝着王皇后道了一礼,方恭敬告退。

“皇后殿下贤名远播,”成国夫人含笑奉承道,“是我等妇德楷模。想来,便是文德谢皇后在世,皇后殿下与之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王合雍心中含着心事,听着此语,竟觉讽刺,勉强笑道,“多谢夫人,文德谢皇后乃公认贤后,我何德何能,如何能与文德谢皇后相比。”

成国夫人微微诧异,只得称是。芙蓉园四季景色各有不同,随时转个角度,又是别有一番风景。众人游园观赏,只觉美不胜收。过了小半刻钟,王合雍便扶着头道,“本宫有些累了!”

“皇后殿下昨夜犯了头疾,入睡的晚,如今怕是精神不济。”丹砂伺候在一旁,闻声上前扶着王合雍,朗声道,“奴婢瞧着边上有一座丽景阁,殿下不如在里头歇息歇息。”

众人都劝道道,“皇后殿下玉体重要,还是去歇一歇吧!”

王皇后迟疑片刻,方应了下来。

丽景阁虽则是个小小楼阁,倒也颇为独立,园丞为了讨好各位宫妃主子,将四面阁板打开,挂上纱帐,立于其中,可以四面观赏园中美景。王合雍在阁中备好的躺榻上坐了,静静等候。丹砂恭谨立在台下,瞧着沿着园道缓缓走来的风华绝代男子,一双眸子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入内禀告,

“殿下,大郎君求见。”

王合雍静静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