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些年随在阿顾身边,渐渐的将阿顾也当做自己的孙女疼爱。说这番话是真心为阿顾着想。毕竟,姬泽身份贵重,年轻英俊,且对阿顾长久体贴照拂,顾令月年纪尚幼,将一腔女儿情意寄托在青年帝王身上,是很容易发生的事情!
但赖姑姑是明白人,后宫日子看似辉煌华美,内中艰辛苦楚却难以言尽,若是阿顾付出一腔真情,日后怕是会受大苦头的!
阿顾怔了片刻,淡淡笑道,“姑姑的话,我是明白的。”
赖姑姑看着阿顾云淡风轻的容颜,不觉心疼,唤道,“娘子!”
“姑姑为我好,我是知道的!”阿顾抬头,浅浅一笑,慢慢道,“其实这件事情我是已经想过的。翻过明年,我就满十二岁了。而圣人也马上要立后了,便算是真个兄妹,自然而然便也就疏远了!只是如今在东都里头,怕是我们最后一阵子能亲近的时光。我不想束缚太过,姑姑也容我自在一点吧!”
赖姑姑没有想到少女见事竟是这般明静,心性剔透,暗心里已然下了决断。既是如此,对于她如今最后这点小小的要求,自己有如何忍心拒绝?转头掩饰了发红的眼圈,朗声笑道,“娘子既想的明白,老奴自然依小娘子的意思!”
二三:珍簟镂玉床(之婚嫁)
神熙三年十月末,帝驾返回西京长安。阿顾随行。朱轮华盖车在御驾中徐徐前行,阿顾坐在车厢中,听着长安城门外传来迎接圣驾山呼万岁的声音。
“小娘子,”碧桐欣喜禀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奴婢看见公主啦,公主在城门前等着咱们呢!”
“真的?”阿顾忙掀起暗红绵布车帷,见不远处长安城门古朴高肃,一众臣民在城外的官道上伏地迎接帝驾,公主立在人群之间,扬头张望,目光充满寻找期待,不由的心头巨震,略一酸楚,几乎流下泪来。挥手扬声唤道,“阿娘!”
公主朝着阿顾的方向张望过来,看到女儿,眼睛不由一亮,奔了过来,“留儿。”
母女二人聚在一处,抱头痛哭。
从四月前往东都,到十月末终于回到长安,足足过了半年时光,母女自重逢之后从未分离过这么长时间。久别重逢,恨不得时时刻刻抱在一处,一刻也不分离。
秋日清晨晨光清冷,天空空阔高远,梧桐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阿顾躺在春苑中的梅兰竹菊画版床上,睁开眼睛,瞧着天光射过藕荷色软烟霞纱窗,照在自己的鹅黄被衾上。一路舟车劳累,歇了几日,方觉得精气神恢复过来。
公主瞧着阿顾侧脸消瘦,心疼不已,命人敖煮了茯苓猪心汤,“你在东都这半年都饿瘦了,如今既回来,阿娘可要给你好好补补。”
阿顾抿唇微笑,听着公主喋喋嘱咐,唇角露出舒心笑容,捧着茯苓猪心汤大口大口喝了个干净。
金莺步到春苑绿色朱容纱帘下,打开帘子进来,跪拜道,“奴婢见过小娘子,小娘子万福!”摒弃了一应艳色衣裳,一头青丝仅只用一根素银簪别系,了无别的饰物。明年金莺将满二十岁,此番东都之行留在长安,在春苑中紧闭门户,修养性情,此时整个人显得静谧素雅。
“姐姐快些起来!”阿顾笑盈盈道,
“我与姐姐相处五年,也算是一场缘分。我与姐姐当初做了约定,如今一年之期将满,红玉、碧桐也差不多能撑住春苑大局,我想着也是时候该践行当日约定,放姐姐出去了!”
金莺闻言大喜,跪在室中地衣之上,叩谢道,“奴婢多谢小娘子恩典!”多年心愿得偿,两行眼泪登时坠下,泪湿衣襟。
阿顾瞧着金莺面上形出的喜色,心中也不自觉感染温暖起来,“姐姐不必如此!听说你家里头已经为你找好了亲事,你便可以让他们预备起来了。到你出府的时候,我也会再赏你一份嫁妆!”
金莺诚心诚意的应道“是”。退了出去。
及至金莺家中得了消息,自是欢喜无限。金莺出门的日子订在十二月初十。十二月初二,金莺归家,前往阿顾房中拜别。金莺掀开朱容纱帘进入屋子,在绿色折纸花鸟地衣上跪下,叩首拜别,“小娘子,奴婢今日拜别,以后再也不能在您身边服侍了。还请小娘子擅自珍重。”
阿顾笑道,“多谢姐姐。”
“今儿姐姐家去了,转眼就要出嫁,你出门子的时候,我怕是去不了了,今日便先将我的贺礼给你吧!”转头瞧了碧桐一眼。碧桐便转身从里屋捧出了一个玄漆雕花匣子。
金莺接过玄漆匣子,恭恭谨谨拜道,“奴婢多谢小娘子!”
阿顾睇望着金莺神色,荔枝眸微微一眨,嫣然笑道,“你不打开看看么?”
金莺见阿顾面上微妙的神色,眸中闪过一丝费解之色,轻轻打开手中匣子,见匣中置着二十两银子,银光闪闪的锭子上放置着一份麻纸文书。金莺瞧着文书上盖着的京兆府印鉴,一双眸子陡然睁大,忙展开文书,见其上写着的自己家中姓名程大妞,“…此后系良民,生死祸福与主家无干系。”竟是自己的放良文书。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嘴唇猛烈哆嗦。
她立意离府,心中耿耿的便是自己的奴婢身份。奴婢属贱籍,日后便是子女也都世代为奴婢,无法超脱。没有想到顾娘子竟体念自己心意,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匣子中的二十两嫁妆银钱还在其处,这份放良文书于自己却是自己渴望无限的东西。如今惊喜不已,伏拜在地上,深深拜道,“娘子,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此生无以为报,此去无期,日后便在家中日日为娘子祈祷,祈祷娘子一辈子和顺安康!”
阿顾见金莺如此,也动了感情,笑道,“姐姐不必如此,这些年你对我尽心照料,我心中感念,能够成全你的,自会成全。金莺姐姐此去,阿顾盼着姐姐日后过的平安顺遂!”
金莺诚声应是,再次向阿顾叩了个头,诚心诚意的谢了恩,方抱着匣子出了屋门。
春苑一众丫头早就在外头等候,见了金莺出门,连忙迎上去,“金莺姐姐,你今日就要走啊!”
金莺眸中微含泪花,面上已经浮现出微笑,“是啊。”环视这些在春苑中一处成长的姐妹,心中不舍,嫣嫣笑道,“我家中便在长安房西头第三棵槐树下,姐妹们日后想念可以过去看望我。三日后便是我成亲的日子,若是当日有闲,便到家中喝一杯喜酒吧。”
众丫头都含泪应了。绣春笑道,“我们一定去。”
圆秀奉公主的命前来,从大门进了春苑,见着丫鬟离情依依的情景,眼光微微一闪,扬声唤道,“金莺妹妹,公主体念你这些年来照顾小娘子有功,也赏下二十贯钱作你的嫁妆。你收下赏赐便出府去了,不必去向公主谢恩了!”
金莺接过赏赐,感动不已。她在阿顾身边伺候三年,得了四十贯赏嫁妆钱。在长安,这四十贯银钱足够普通平民家庭花销十年。自己带着它们嫁到夫家,只要夫家不是太过刻薄,一辈子便都可以过的宽宽绰绰。舒心之余,更对公主母女增添了深深感激之意,跪在春苑院中,朝着端静居的方向叩了三个头,诚心诚意道,“奴婢谢过公主恩典!”
圣驾入了太极宫,谢弼缴了差事,方离了宫门,带着一丝疲惫返回永兴坊家中,谢宅门扇登时打开,韦氏端坐于堂上,听见门口动静,连忙迎了出来,瞧着久别归来的儿子,眼圈一红,“连奴,你可回来了!”
谢弼眉宇间露出一丝激动之色,“母亲,”赶到韦氏面前,跪在韦氏膝下,“母亲!儿子不孝,多日在外,劳母亲你担心了。”
韦氏面上却泛着笑意,“不怪你,不怪你,这如何怪你?你在外头建功立业,本是应当的事情,母亲如何会怪你?母亲只是心疼,有些想念儿子罢了。”
灶下的鸡汤敖的酽酽的,见谢弼回来忙端了过来,谢弼捧着鸡汤饮用了一口笑道,“还是家里舒服,这是母亲亲手做的滋味,我自幼最爱吃的,一尝就尝的出来。”
韦氏面上笑容带着深深的欣慰,“多喝一点。你若喜欢,阿娘天天给你做。”瞧着风神俊朗的儿子,心中生出一股骄傲之情,“连奴,你年纪也不小了,咱们谢家如今就剩下了你一个男丁,你该考虑你的婚事了!”
谢弼闻言怔了一下,将汤匙放在碗中,置在一旁。缔结婚姻乃是正经大事。自己满十六岁后,母亲就一直希望自己早些娶妻,为谢家传宗接代。只是此次却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这么直口劝说,不由问道,“母亲说这般的话,可是您…已有了相中的女子?”
韦氏的面上登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连奴果然是个聪慧的,前些日子我去青龙寺上香,巧遇丹阳大长公主。二人相交甚为投缘,便想为你聘下公主的女儿顾娘子。”
“是她?”谢弼沉吟道,想起海池边那个对自己倾诉葵花向阳心意的少女。
“是呢。”韦氏喋喋道,“母亲仔细考虑过了。顾娘子是公主的独女,自幼在宫中长大,深受太皇太后和圣人荣宠,若无意外,日后定能封一个县主。若是你娶她为妻,日后仕途也能多一些保障。”微微蹙起眉头,“虽然唯一有的缺点,便是腿脚不好,但这也不是没有法子,日后你房中多纳几个妾室,也就是了!”
谢弼的眉头微微蹙起,想起顾氏,那个甘露殿中低头婉转烹茶的少女,东都海池天光旁对自己说葵花追逐太阳的女子,她容貌秀美,性情柔和体贴人意,却有着坚贞的性情和一段伤心的往事,自己无可否认对她有着深深的怜惜之情的,“顾娘子啊,她自是个好的!”
“哦?”韦氏闻言面上露出欢喜之色,“如此说来,你也是瞧的上她的,既如此,阿娘明儿便去和寻丹阳公主,为你将这门婚事订下来。”
“阿娘,”谢弼登时打断韦氏话语,“顾娘子确实是个好的,可是我待她只有兄妹情谊,如何可以娶她为妻呢?”
韦氏闻言却不以为意,“你只将她看做妹妹又如何?我和你阿爷成亲前,不也是没有什么情意么?可是后来我们还不是一样过的很好,若不是你阿爷早早战死,如今你弟弟妹妹怕都是满屋了。”提起亡夫谢丰宾,眉眼间升起一段怅然之意,“母亲是过来人,心里比你懂,男女之间旁的都是虚的,只要做了夫妻,处着处着也就自然有感情了!可若是娶了顾娘子,你日后便是圣人嫡亲的表妹夫,有了这等关系,还愁不能飞黄腾达么?”
“母亲,”谢弼皱起眉头,想要说服母亲放弃念头,“顾娘子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她好的人,我既对之无男女情意,就不应该耽搁她的感情!再说了,”他眉宇一扬,露出自信神色,“我谢弼心志广大,文武双全,凭着自己的本事就可以建功立业,又何须依靠女子裙带?”
韦氏面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悦预感,板着脸问道,“大郎,你给我说实话,你可是有了旁的心上人了?”
谢弼闻言登时哑然,一个人淡如菊的背影飘过谢弼心头,他想要伸手捉住,却似乎看不清楚。回过神来,答道“母亲,没有的事情。”
“真的没有?”韦氏望着儿子的神情,将信将疑问道。
“真的。”谢弼肯定道,斩钉截铁,“母亲,难道儿子还会骗你么?”
“如此就好!”韦氏方放下心来,“连奴,你还年轻,很多东西还不懂。你阿爷当初便是因着军中没有助力,才吃足了苦头。最后西河之战被派遣为先锋官,落得个战死沙场的下场。如今我就你一个儿子,却是再也不肯吃这个亏了。你就听阿娘的话,娶顾娘子不会亏的!”
谢弼心念转动,半响后叹了口气,握着韦氏的手沉声答道,“母亲,儿子听你的!”
二三:珍簟镂玉床(之初盟)
太阳坠在西山之上,如同一颗鲜红的鸡子。阿顾坐在春苑窗前,望着廷中暮色风景,她初从湖州回宫中的时候,金莺便来到自己身边,如今疏忽三年时光过去,自己日子满足,金莺却要从自己身边离开,可见人世变迁,无常定数。身后传来一个温暖的怀抱,阿顾回过头来,瞧见公主熟悉的的脸庞。“阿娘。”阿顾浮现微笑,“好好的,你怎么来了?”
“阿娘和留儿分离半载,少看了那么多眼,如今想着日日在你身边,将你多看几眼补回来。怎么?”公主调笑道,“难道为娘的想念女儿,过来看看都不成?”
“怎么会?”阿顾咯咯笑,挨在公主怀中,“女儿也很想念阿娘呢,能和阿娘子在一处,女儿求之不得!”
母女二人挨在一处,亲亲热热。公主看着阿顾略显寂寥的神情,略显一丝忧虑,开口道,“留儿,你可是舍不得金莺?若真是舍不得金莺,便将他们夫妻两一同留在府中也就是了。公主府富贵远胜过平民生活,想来他们一定会感念你的恩德,何必这么”
“没有的事。”阿顾忙开口道,“金莺姐姐一直梦想归家,她日后能过的美满,挺好的事情。何必为了我折腾人家?”顿了片刻,沉声道,“我只是突然生了些伤感,觉得人世间离合无定数,纵然关系多么亲密,到了一定时候,终究是要散开的!”
“傻孩子,”公主这方明白过来阿顾情绪低落所在,忍不住发谑,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人在一起是要修缘分的。就如阿娘,和你分离七年,幸得阿娘在佛前诚心祈求,方能与你母女团圆。你和金莺前世缘分不够,所以只修得这世两年一处时光。人世来来去去,聚散有定时。可是终究也有人是能伴你长长久久的,就比如…”忽的垂头望了女儿一眼,别有意味一笑,
“前些日子,阿娘在青龙寺礼佛时,认识了一位韦夫人。与她相谈甚欢。韦夫人说很是喜欢留儿你呢!”
“韦夫人,”阿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韦夫人——?”“呀”,忽然惊呼一声,反应过来,脸上不由涨的通红。
公主说的韦夫人,便是谢弼的母亲韦氏。
“阿娘,”阿顾面红过耳,又是羞赧又是带着一丝隐秘的欢喜,吃吃问道,“你怎么会…?”
“阿娘怎么了?”公主含笑望着女儿,伸手理顺阿顾风吹散乱的发鬓,“留儿,这些日子你虽不肯说出口,但但凡是谢将军出现的地方,你的目光便总是追着那谢弼,神色欢喜而又痴迷。你当阿娘瞧不出来么?”
挺直腰肢,目光坚定,“你是阿娘唯一的女儿,阿娘只盼着将这世上一切好的东西捧到你面前。那谢弼既是你喜欢的,阿娘自然是要为你争到手的!”
阿顾望着公主慈爱的神情,心中一恸,阿娘对自己的一片疼爱之情,自己一直是知道的。可是阿娘总是会无私的为自己考虑,总是不时的让自己发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疼爱自己。“阿娘。”她猛的投入公主怀中,“你…不必如此。”
公主虽然性情柔和,骨子里却是个骄傲的人,若非如此,也不会与顾鸣决裂之后永不回头。阿顾想着,公主与韦氏相交,若要成全自己的心愿,多半要折损骄傲性情,低头讨好韦氏,不由心中疼楚不已,“你是我的阿娘,是我最重要的人。若是要阿娘为我的事情受委屈,我宁愿,一辈子不要和谢弼在一处。”
“傻孩子,”公主目光抚慰着女儿,柔和微笑,“阿娘怎么会委屈呢?阿娘只要心中想着你,便平安欢喜。更何况,”她顿了顿,瞧了瞧女儿,目光温柔嫣然,“阿娘的留儿生的这么美,是人都会喜欢你的。韦夫人自也是喜欢你的!”
阿顾在公主怀中抬头,一双荔枝眸水蒙蒙的,闪耀着希冀之光,“真的么?”
公主伸手刮了刮阿顾的鼻子,“当然是真的!”语音重重强调。
阿顾心中喜悦,重新靠在母亲怀中,“阿娘!”嘴角翘的高高的!
午后阳光灿烈,透过菩提树碧绿的枝叶,照入树屋中,烙下一个个光圈,斑驳动人。阿顾睡在树屋中坐屏上,鼻尖充满了松木的清香。扬声唤道,“贞莲。”
屋中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阿顾诧异一刹,顿了顿才想起来,今天是金莺出嫁的日子,苑中的小丫头们多半出府参加金莺的婚礼去了。她平日里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有好几个丫鬟服侍,今日里陡然这么安静,竟生出一丝不习惯之感。
转轮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阿顾微微好奇伸头,见碧桐从树屋门处进来,手中端着一盏核桃白果羹,“小娘子,你在这儿躺了很久了,喝一盏核桃白果羹吧!”
“碧桐!”阿顾微微讶异,“你没有去金莺姐姐婚礼那儿么?”
碧桐抿嘴微微一笑,“金莺姐姐的婚礼已经有很多人去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小娘子身边却不可以没人伺候呀!”
阿顾的唇角高高翘起,“傻丫头。”心中却温温软软的。这时间大家都去金莺家凑热闹,独碧桐一人留在自己身边,“碧桐,”她握着碧桐的手,问道,“你从前家里有什么人?”
“家里,”碧桐怔了怔,“不大记得了!那一年江南大灾,家里穷的吃不上饭,阿爹阿娘为了养活弟弟,就把我给插了草标卖了!”
阿顾心中略略恻薄,家人离散多年,又从湖州到了长安,怕是再找也找不到踪迹了。微微沉吟,“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碧桐一笑,神色颇为豁达洒脱,“那一年我在路边快要饿死了,三娘子可怜我,让老丈把我买下来。这份救命大恩,奴婢一直记得,奴婢便一直留在娘子身边伺候,一辈子不离开!”
“傻碧桐,”阿顾轻嗔,“我身边所有的丫头中你和我缘分最深,我也最希望你得到幸福。”
“再说,守着我有什么好的?”她微微一笑,“我如今还不知道会落到哪儿去呢!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日后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是打算和金莺姐姐一样放良出嫁,还是在府里头挑一个家生子,出嫁后继续在我身边伺候。无论怎么样,我总是会成全你的!”
“奴婢——”碧桐咬唇,正待再说,阿顾已经是摆了摆手,神情坚持,“这事儿我说了算,你不准不听!”
碧桐垂眸,心中感动,却是打定了主意,只是想着自己便是此时应了,到时候小娘子日后放良指婚的关头,自己咬牙不应,小娘子又能奈自己何?于是柔声笑道,“奴婢知道了!”
长安天光如梭,转眼间就到了冬日,夜里一场大雪下下来,到了第二天清晨,天光清朗,整个长安城都沐浴在皑皑白雪之中。公主与韦氏频繁往来,婚事议定,这一日,两家约在大慈恩寺让两个小儿女彼此相看。
大雄宝殿檀香冲淡,公主跪在佛前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祈求,“信女愿舍尽功德,只求吾女顾氏令月一生平安康顺,得遇良人佳缘。若佛祖保佑信女如愿,信女愿为佛祖再塑金身。”
佛祖双手合十坐在佛龛之上,俯视众生,目光慈悲。
知客僧在寺廊上引道,引着韦氏进了禅室,“韦夫人,公主已经在这儿等候多时了!”
公主笑着唤道,“阿韦,你可来了!”
“昨儿晚上听灯花毕驳,便知道定有喜事。”韦氏朗声笑道,“今儿见了公主,更是觉得神情气爽。”
阿顾上前拜见,“阿顾见过韦夫人,夫人万福。”
韦氏瞧着上前拜见的阿顾,知晓阿顾足疾,此时瞧着轮舆早有心理准备,本来心中隐隐害怕这位小娘子幼年流落在外教养方面有所不足,此时见阿顾容貌秀美,举止娴雅,心里便添了一层满意,盈盈笑道,“顾娘子果然是个人品俊俏的!”取了一个碧玉镯递给阿顾,“这是个小玩意儿,顾娘子若不嫌弃,就拿着玩吧。”
公主目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微微一笑,望了女儿一眼,“留儿,我和你韦家婶婶在这儿说禅,闲话无趣,你不妨出去走走,听说寺中梅林花开了,你去那边走走吧!”
阿顾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些,面生红晕,向着公主和韦氏道了一礼,“那,阿顾就先告退了!”
大雁塔梅林茂盛犹胜昔年,枝头地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红梅便在白雪中盛放,烁放枝头,美不胜收。阿顾乘着轮舆行走在白雪小径上,憋低了呼吸,不敢发出声音,不敢怕惊了满林梅花的美梦。
过了片刻,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阿顾抬头,见谢弼从对面林道上踏雪而来,瞪着一双玄色鹿皮靴,梅枝声音震动落下簌簌积雪,落在他身上披着的雪白氅衣上,风姿落落,眉目如神仙中人。
阿顾如坠迷梦,唤道,“谢阿兄!”
谢弼点了点头,“顾娘子!”
阳光照在梅花枝头,光耀灼灼,偶有簌雪从枝头落下,带起一阵泠泠梅花香。阿顾问道,“今儿我阿娘在大慈恩寺约见韦夫人,阿兄可是知道?”
“自然。”谢弼点了点头答道,“母亲行踪我一向知道清楚。今日前来也是来接母亲归家的。”
阿顾闻言,一阵欣喜之意从心底泛上来,染在面容之上,“阿兄,我很高兴,我再也没有一日比如今这时候更高兴了!”
她本就姿容秀美,容色因着这诚悦喜意,被渲染的更加鲜妍生动。谢弼被少女炫目的笑意漾花了眼,心脾沁柔,伸手捻了阿顾发丝上的一缕落梅花瓣,柔声道,“此处雪梅寒凉,顾妹妹还要经心些儿,若是受了凉就不好了。”
阿顾望着谢弼指尖的一抹鲜红色泽,油然生一股心醉之意,赧然低下头去。 “…大大慈恩寺的梅林乃长安名景,许是有着大慈恩寺的佛恩蕴养,再没有一处的梅林开的有这儿的梅花盛了!”若这是一场美梦,她愿沉醉在这漫天红梅雪花之间,再不醒来。
“顾娘子喜欢梅花?”谢弼感受到阿顾言语间对梅花喜爱之意,不由问道。
“是啊,”阿顾笑盈盈点头道,“花中我最爱梅花风骨,所有梅花中,又以红梅最得我心爱!”
谢弼一怔,忆及笑容中露出歉然之意,“我竟不知此事。这样说起来,当日上元送你的花灯竟是送错了!”
“不要紧,”阿顾宽容一笑,“梅花虽是我最喜欢的花,但是芍药华容瑰丽,也是很美的。我也是很喜欢。”梅雪簌簌有声,阿顾顿了顿,抬起头脸上泛起红晕,鼓起勇气道,“日后阿顾会将我的事情讲给谢阿兄听,阿兄会渐渐了解我的事情的。”
谢弼闻言微怔,少女对自己的倾心之意,总是让人感到心中愉悦,笑着点头,“也好。”
二人款款而行,一株老梅树种在林径一旁,枝干崎岖盘折,枝头梅花也开的极盛极艳,阿顾指着这株老梅道,“这株老梅风骨遒劲,当年就是在这株老梅下,我得陆老先生教授,学会烹茶之法的。”
如今长安烹茶新法兴盛,因着圣人在宫中好饮新茶,权贵纷纷效仿,均以饮新茶为荣。谢弼扬眉问道,“听说,圣人身边两个烹茶小宦官,便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
“谢阿兄是说成跃儿和周茗儿?”阿顾问,不以为意,“当初周大监是请我教授过他们二人。”咯咯而笑,
“其实我虽爱烹茶,却不饮茶,烹茶次数不多,论起手法已然不如成周两个小宦官熟练,只是也不知怎么的,偏偏对了圣人胃口。圣人最喜欢我烹的茶羹,每次我入宫,总是点名让我烹茶呢。”
“其实,”她的声音沉静下来,“赖姑姑说茶羹性寒,我的身子元气秉弱,是不适宜饮茶的。可是我偏偏喜欢烹茶,总觉得瞧着茶叶在沸水中上下翻腾,渐渐凝成一鼎滋味鲜美的茶羹是一种很神奇的事情。烹一鼎好茶要拿捏火候,如同一曲高妙的琴曲,若是错了一个节奏,就失了韵味,若是差了时点,也绝烹不出一鼎好茶来!”
谢弼垂眸,她这一番烹茶论已经近道,颇有高妙之心,而成周二宦官烹的却仅仅视烹茶为讨好圣人的手段阶梯,这许便是圣人更喜欢阿顾的茶的道理。叹服道,“顾娘子能够有这份心情,想来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阿顾沉寂片刻,爽朗一笑,“是啊,我总觉得无论前尘有多少苦难,前面总有更好的风景在等着我。靠着这个信念,我熬过了湖州困苦的生活,等到了和阿娘重逢的日子。如今我的一切都好。我平生最大心愿是是走遍大周山水,观赏天下美景,”目光落在无力的双腿,露出一丝伤痛之色,“只后来双腿出了事,无法站立行走,这个愿望便再也不能实现了!这也一直以来以为平生最大憾事!”
谢弼望着小小少女,心头生出怜惜之意,“阿顾,你日后定会好的。”
阿顾豁达一笑,“没关系,如今,我不再觉得遗憾了!”她抬头,一双荔枝眸凝望着着谢弼,黑白分明,闪耀着殷殷光彩,动人至极,“因为如今,我有了谢阿兄。我希望你可以代替我走遍天下,欣赏天下美景!”
谢弼望着这双美丽的眸子,一时之间心中震撼,竟是出不了声。
自大慈恩寺归来,阿顾如同坠入梦幻一般,总有着一丝喜悦之情。这种喜悦迷蒙晕眩,犹如漫步在云端之中。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将自己的心境绘下来的念头。
绢帛洁白如匹铺展在画案上,阿顾绘的是《葵花逐日图》。
天空蔚蓝如洗,一轮太阳金光和煦,葵花热烈生长,仰着花盘追逐着太阳的光芒…这幅画面犹如刻在脑海之中,她在心头勾绘过多次,构画、笔触皆胸有定算,熟悉的闭着眼睛分毫在心头重现,可是画笔笔端落在帛面之上,却审慎非常,一笔一画聚精会神的描摹,犹如倾尽心力完成自己此生唯一的杰作。在这一方天地里,许是一刻便是永恒!
二三:珍簟镂玉床(之窈窈)
金莺出嫁之后,阿顾便正式将红玉提起来,做了春苑中新的大丫头,掌管自己房中事宜。红玉虽然年纪幼小,但手腕颇为强干,东都半年时间中掌事树了威风,算是站稳了脚跟。对绣春、碧桐等三个旧人也颇为尊敬,一时间,春苑风平浪静。
这一日,天光晴朗,阿顾带着大丫头碧桐、二等丫头慧云、瑟瑟二人前往百岁春探望凤仙源。
“哟,顾娘子这还知道咱们百岁春的门往哪个方向开呀?”凤仙源款款而来,朝着阿顾嘲讽道,“这都从东都回来多少日子了,今天才想起来来看我?”
自大慈恩寺中与谢弼确定关系后,小半个月来,阿顾的心情都是极好,觉得看花花红,看柳柳绿,连空气中飘浮的尘埃都是香甜的。闻言笑眯眯道,“凤师姐,你就别嘲笑我了,这趟我从东都回来,还给你特地带了礼物呢!”取了一个漆木匣子递给凤仙源,“师姐看看?”
凤仙源瞪了阿顾一眼,打开手中匣子,见匣子中摆着一套牡丹花签,用的是上好的磨砂笺,其上绘画诸般牡丹名花:姚黄、魏紫、昆山夜光,富丽妍态,极为别致。
“师姐喜欢么?”
凤仙源昂着头道,“这套牡丹花签画的倒不错,瞧着这套花签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阿顾扑哧一笑,挽着凤仙源的手,“小妹谢谢凤师姐了!”姐妹相视一笑,相对落座。“…当日凤家案子你虽在信笺中于我说了,有些事情却没有说清楚。我此番来想要问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娘子说的是,”韩丽娘一挑眉,美目之中闪过一丝厉色,“我韩丽娘这一辈子可还没有见识过,天下还有这般极品的人哩!”
阿顾闻言,目睹凤仙源。
“你们就是不问,我也是要说的。”凤仙源唇角逸出一丝苦笑,“你们自是觉得我叔婶不成器。只是他们固然是自己不成器,这般找上门来,也是因了后头有幕后黑手怂恿的缘故。”美眸之中闪过一丝阴郁之色。“咱们衣肆生意好,无形中就挤占了长安别的衣肆裁缝铺子的生意。这些铺子恼起来,自然想着要将咱们弄垮了去。这两回针对我们的,便是其中一家衣肆,唤作董家衣肆。”
“董家衣肆?”阿顾询问。
“是,”凤仙源颔首,“董家衣肆主人姓董,这位董老生有个女儿,乃是宁王宠妾。仗着宁王的势,对咱们步步紧逼。上回御史弹劾百岁春服妖之事,也是出自董家衣肆的手笔。”
阿顾神情一肃,“真是有趣的一件事情!”宁王姬溶乃是神宗皇帝第三子,在现存皇帝诸兄弟中居长,论起来也是阿顾的表兄。多愁善感,博学多才,自幼因身子不好,重未涉足皇位之争,姬泽对这位兄长很是尊敬。阿顾与这位亲王表兄在宫宴上也互道过几次礼,虽因着年龄差别感情不如姬泽亲近,但印象中姬溶性情温和,对自己颇为友善,绝不至于因着一个小小衣肆与自己这个表妹过不去,多半是那个董氏妾在后头捣鬼。
她面上露出嘻嘻一笑,“如此,我倒要会会宁王表兄了!”
阿顾回府之后,便写了一张帖子给宁王姬溶,“宁王表兄敬启,闻表兄内宠有一家衣肆,手工卓绝,妹欲讨要一二衣裳品鉴。”姬溶收到了阿顾的帖子,一头雾水,问询手下知道始末之后,便将这位董氏妾遣送回了家中。据说这位董氏女后悔莫及,哭啼认错求饶,将脸上的妆容都哭花了。可惜已经是来不及了,被人强行送回到董家,日后再想要回到宁王府,却是再也不能了!
“…瞧着董氏衣肆如今那般颓丧的样子,可真是解气!”百岁春中一阵欢声笑语。
“董氏衣肆这回失去了靠山,很快就会在长安销声匿迹。”凤仙源道,“经了这回子事,怕是长安没有人敢动百岁春的主意了!”望着阿顾,由衷道,“阿顾,这回可多亏你了!”
阿顾面上泛起一丝红晕,“瞧师姐说的,这百岁春既是有我的一份,我总要为之尽点儿心力啊!”
“你们二人都不必谦虚了,”韩丽娘嘻嘻笑道,“你们一个身份高贵,镇着长安有心人不敢算计咱们;一个手腕精明,将百岁春经营的步步高升,日进斗金,都是厉害人。也只有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不过凑个数罢了!”想着董氏一家的恶毒算计,眉目一扬,露出冷笑,“说到底,他们怎么不敢在顾娘子在长安的时候动手,说到底,不过是瞧着我和凤娘子势弱,方欺负上头罢了!”
凤仙源想着董家那群在背后使阴招的人,露出一抹冷笑,“不过是魑魅魍魉罢了!大丈夫不思进取,不想着保家卫国便也罢了,便是打着在生意上堂堂正正的击败咱们的主意,我也算心中服气。却使出这般阴险手法。”眉目之间闪过一丝傲然之色,“恨只恨我为女儿身,若是男儿,又何愁不能闯出一番天地?”
她气势凛然,阿顾和韩丽娘皆为之所震,阿顾拍掌道,“师姐这番巾帼之风,可折腰羞煞须眉了!”
凤仙源收敛心思,露齿一笑,“不说这些烦心事了。阿顾,难得如今雨过天晴,咱们一块儿去东市寻一家食肆聚一聚吧!”。
韩丽娘喜静,听了这话便起身道,“我房里还有一件衫子的山月溪石绣图还没有绣好,便先回房绣去了。两位妹妹玩的开心一点,我就不奉陪了!”
阿顾和凤仙源二人知道她的性子,也不留她,对视一笑自行去了。二人跨进行知书肆,声音淅沥道,“刚刚这家食肆的饆饠滋味真好,用完好久犹觉得唇齿留香!”
“确实不错。”凤仙源微笑的声音回答道,“这家食肆是新开的。因着手艺好,每天都有大批人排队等候!”
行知书肆书架上摆放着累累书籍,高高的墙壁上挂下百十卷画卷。伙计韩三郎见着二位少女,眼睛一亮,上前热情招呼着,“顾娘子,凤娘子,您两位又来逛书肆啦。若有什么看中的,吩咐小的,小的去帮你们取。”
凤仙源盯了他一眼,笑道,“果然是个机灵的小子!我们自个先看一会儿,你去忙别的吧!” 韩三郎大声答道, “好嘞!”
凤仙源在书肆中张望片刻,觑见侧壁上挂着一张《捣练图》,眼睛一亮,正准备靠前仔细研磨,忽觉裙角被人拽住,不由低下头,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扯住自己的裙角,巴掌大的脸蛋雪白可爱,一双眸子望着自己湿漉漉的,唤道,“姐姐!”
“小妹妹,”凤仙源吃了一惊,弯下腰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呀?你阿爷阿娘呢?”
女孩道,“我叫窈窈。”她听闻凤仙源问自己的阿爷阿娘,瘪了瘪嘴巴,有点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窈窈找不到阿爷了!”
阿顾觑着小女孩,见她身上的衣裳是上好的蜀丝所制,蝶恋花修纹精致,颈项间悬挂着一枚金光灿灿的长命锁,开口道,“她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怕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和家人走失了!”
凤仙源心中也认同阿顾的看法,点了点头,望着窈窈柔声问道,“窈窈,姐姐问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窈窈目光中闪过一丝茫然色彩,想了想,道,“窈窈哭…没人理…窈窈想阿爷,便出来找阿爷。可是街上好多人,窈窈找不到阿爷了!”一双眼睛信赖的望着凤仙源,“姐姐,你能够帮我找到阿爷么?
阿顾听着女孩的话语,身上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听窈窈的意思,她是一个人偷溜出家,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到了东市。长安虽是大周帝都,市井街巷间却也不乏叫花拐子之类的黑暗之面,这么一个年级幼小的小女孩挂着一枚金灿灿的金锁走到东市,竟然平安无事没有被坏人捉走,着实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她自幼流落在外,与父母失散多年,如今见了走失在外的女孩,不由起了同病相怜的心思,抱起窈窈,问道,“窈窈,你知道你阿爷叫什么名字么?”
“阿爷,”窈窈被问的卡壳,目光中露出一丝疑惑之色,“阿爷就是阿爷呀!”
阿顾和凤仙源对视一眼,眸中俱都有了无可奈何的意味。窈窈瞧起来年纪还太小,还不能清晰的道出父亲的身份。
韩三郎走过来,“两位娘子,你们可有什么瞧中的?”目光望见阿顾怀中的女孩,奇道,“哟,这位小娘子是?”
凤仙源问道,“韩三郎,你可记得窈窈是怎么来书肆的?”
韩三郎望着窈窈,目光中闪过迷茫色彩,“…小的着实不知道呀!咱们书肆人来人往的,小的管不过来。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位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