绡儿背上依旧火辣辣的疼痛,唇角却泛起一抹清浅满足的笑容,“绡儿不悔,只要能够让我们母女团聚,女儿便是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安氏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嗫嚅半响,终究哭着道,“到底是主仆一场,顾娘子怎么就如此狠心呢?”
“阿娘,别这么说。”绡儿面色惨白,却挺着背道,“终究是女儿犯了错。今日之事,若是八公主得逞,顾娘子怕就糟了太皇太后厌弃。虽说性命大致是无碍的,可她一个小娘子,若没了太皇太后作靠山,在这宫中如何待的下去?我犯下如此大错,如今能留的一条命已经是不错了。”她抬头望着安氏,“只要能和阿娘安全团聚,绡儿什么都不怕!”
公主站在小窗之外,轻轻叹了一声,悄悄走开。
廊下北风吹的公主的大氅扬了起来,公主蹙了蹙眉头,“留儿一直是个乖巧的孩子,这一次,她受了委屈,想要惩罚绡儿这个背主的奴婢是没有错的。只是似乎罚的有些狠了!”
朱姑姑随侍在公主一旁,闻言皱了皱眉头,“公主,老奴倒觉得小娘子这次做的也不算错。您如今瞧着绡儿母女是可怜,可公主想过没有,若是她当时得逞了,玉真公主因着小娘子的簪子出了事儿,小娘子如何承担的起责任?”
公主想到朱姑姑提起的场景,脸色一白,“我如何不心疼留儿?可是留儿是我的女儿,我到底希望她做个心思良善的人!”
晨曦的第一缕光从天际射出,笼罩在宫中的薄雾渐渐散去,太阳高高升起,照在太极宫飞翘的檐角上。阿顾往观云殿过来,“阿娘,你今儿早膳用的可好?”
“好。”公主道,“留儿,你这么早到阿娘这儿来,可是有事么?”
“瞧阿娘说的,”阿顾嘟着唇道,“我平日里不是常到你这儿来,咱们再一块望阿婆的永安宫请安么?”提到永安宫,她面上的神色带上了一点忐忑,问道,“阿娘,玉真小姨现在怎么样了?你可知道。”
公主怀着些心事,心神有些不宁,淡淡答道,“你玉真小姨如今已经是见大好了。昨日其实也并不是特别严重,睡了一个晚上,也就基本缓过来了!”
“那我就放心了!”阿顾吁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若是那一日小姨当真因为我的缘故出了什么事,我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后悔了!”她唇边扬着一丝微笑,望着公主面上奇异的神情,不由一怔,小心翼翼的问道,“阿娘,你这是怎么了?”
“留儿,”公主道,“你可知道,昨儿个晚上,掖庭那边传来消息,绡儿那个丫头昨天晚上发了高热,要不是医女去的及时,怕是已经救不回来了!”
阿顾面上的笑容慢慢的淡下来,问道,“哦?是么!”面无表情。
“留儿,”公主沉声道,“昨儿个永安宫中发生了那件事,我很难过。你比阿娘想象的要聪明,能够事先发现破绽,换了那根簪子。防止了你玉真小姨出大事。你揪出了绡儿背叛你,要罚她,要将她逐回去,这都是对的。可是,你不觉得你罚她二十板子太重了么?”
阿顾身子微微一僵,顿了一会儿,方问道,“阿娘,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昨日受了大委屈,你恼绡儿那个丫头,也是正常的。”公主眉宇间闪过一丝怜惜之色,“可是二十板子,哪里是个小丫头挨的起的?你若罚的太重,落在满宫人眼中,背了个狠毒的罪名,难道很好听么?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说到底,那丫头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虽然这次做错了事情,却也是为了救生母,被八公主逼的没法子。你何不抬手轻放一些?”
阿顾低下头,淡淡问道,“哦,那么,依阿娘的意思,我该怎么做呢?”
公主没有察觉她声气的不对劲,颦着眉头继续教诲,“留儿,佛家有云,‘做人要学会宽恕。’这世上已经多苦难,我们若多记着他人的错误,不过是用他人的错处来折磨自己,只有学会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你已经足够敏慧,做事手段当柔和一些。你既已打算将绡儿逐回,又何必狠狠命人打她那二十板子?稍作惩处也就是了!便退一步说,哪怕打了,也该送些伤药过去。若她当真因此殒命,你心里就过意的去了?”她絮絮教诲,还待继续说下去,看见阿顾眉宇间淡淡的抑色,不由愕然顿住,“留儿,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阿顾冷笑,“阿娘,我被恶人陷害,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不怜惜于我,反而心疼一个区区宫人,究竟我是你女儿,还是她是你女儿?”
“留儿,”丹阳公主面上闪过一丝震惊之色,伸手握着阿顾的手腕,嗔道,“你再胡说什么?”
“我如何胡说了?”阿顾猛的将公主的手腕挥开,别开头去,口不择言,“那绡儿胆敢勾结她人加害于我,我恨不得将她给杀了。如今只让打了她二十板子,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啪”的一声,阿顾的面颊被打的偏过头去。公主震惊的站了起来,怔怔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看了看阿顾泛红的脸,红了眼圈斥道,“人命岂是你能这样轻忽的?留儿,你好好的怎么成了这幅模样,你给我好好抄二十遍佛经,也算是定一定心性!”
阿顾捂着脸,倔强的坐在原地,眼圈儿渐渐红了,“你爱抄佛经,你自个儿抄去!”转身推着轮舆前行,“碧桐,咱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家的网络昨儿被打雷劈坏了!劈坏了!劈坏了!泪!找人报修了,维修的还没上门。
昨儿晚上过了一个晚上没有网络的日子。好痛苦!这章是蹭邻居的网络发的。我用手机上了下JJ。瞅见叫加更的。。。今天这章多给了一两千字,大家就凑合吧!
八公主本来是想出给太皇太后一道选择题:玉真公主or阿顾?
实际上她给出的选择题是玉真公主or自己。太皇太后在她的名字上画了一道鲜红的红叉。
她悲剧了!
其实我现在写到这里,也觉得,丹阳公主肯定是太皇太后怀孕的时候因为被丈夫冤枉软禁关押常日心情悲苦,导致女儿在腹中脑门发育被夹了!一定是这样,对!不然无法解释彪悍的大周是怎么养育出这么一个嫡公主来的!
PS:这两天写玉真公主,脑海都在过小剧场:
阿顾:十三姨。
黄飞鸿(乱入):十三姨,哪儿哪儿呢?十三姨在哪儿呢!
么么哒!
十二:绣带飞纷葩(之问心)
阿顾趁着一股怒气,从观云殿中出来,心头委屈至极,被太极宫里的北风当头一吹,渐渐冷静下来。
“娘子,”碧桐推着轮舆,小心翼翼的问道,“咱们现在要去哪儿?”
阿顾回过神来,举目张望,自己处在东海池与千步廊的交汇处,毬场亭下的菊花已经谢尽了,残瓣挂在枝头,有些凄凉。东海池中的水波光荡漾,浩浩淼淼无边。一时之间,她竟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自回到宫中之后,一直和阿娘在一起,阿娘对自己疼爱非常,这还是第一次责斥于她,她已经习惯了阿娘对自己的百般宠溺,根本不能够接受这样的翻转,一时头热奔了出来,这时候方有些茫然,
这个时候,姬泽定是在前朝处理国事,自己自是不该去打扰的;阿婆虽然疼爱自己,但若是知道自己和阿娘拌嘴了,定会说自个儿,且这时候玉真姑姑还在她那儿,她怕是没空照顾自己;十公主姬红萼这时候怕是不在临波阁,而随女师去马场学骑马了。一时间,这太极宫虽这般的大,自己竟似乎无处可去。
她想了想,吩咐道,“去鹤羽殿吧!”
“这是怎么了?”太妃匆匆从殿中迎出来,瞧见阿顾左脸上的巴掌印痕,目中闪过错愕。
“师傅,”阿顾唤道,投到江太妃的怀中,失声痛哭。
“…那绡儿明明背着人害我,我处置了她,有什么错?”阿顾坐在鹤羽殿东次间中,捧着一盏扶芳饮向太妃抱怨,话语又快又急,“我便是不懂,明明我才是阿娘的女儿,她为什么不心疼我的委屈,却偏偏要怜惜那些个陷害我的人,她还罚我抄什么劳什子佛经?”
太妃微微一笑,望着阿顾慢声安慰,“阿顾,你阿娘这些年为了你,和夫家决裂,归住宫中,足足八年心如枯井,直到你回来,才重新活了过来。她对你的疼爱不容置疑,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伤了你阿娘的心。”
阿顾的气势被微微压下去,顿时也觉得一丝理亏来,心虚道,“我也知道阿娘心里是很爱我的。只是我不明白。”她抬起头,荔枝眸中有些困惑,
“师傅你曾说过,‘一样米养百样人。’我很爱我阿娘,可是我就弄不明白阿娘是怎么想的。绡儿听八公主的话陷害我,若是得逞,我会吃多大的亏呀!她是我阿娘,本当站在我这边憎恶绡儿,怎么会居然帮着绡儿说话,我实在想不明白!”她蹙起细致的眉头,“阿娘信佛,我闲的时候也听过一些佛经故事,那上面说,佛祖伺身割肉喂鹰,终于得道。我却觉得,这样做的人很蠢,有什么好信的?”
青铜仙鹤香炉静静吞吐着暖香,殿外的日色在水精帘子上投下了一条淡淡的影子。江太妃收回投在水晶帘上的视线,轻轻笑道,“你这话有些偏颇了!佛宗能流传这么多年,广收这么多信徒,自然有它的好处。”
“是么?”
“是的。”太妃道,“你虽有些不足之处,但有疼爱的外祖母,有阿娘,日子已经过的很好了。这世上尚有太多过的痛苦之人,他们天天在苦难中挣扎,佛经能给他们心情平静,带给他们快乐。阿顾,你走失的这些年,你阿娘就一直处在痛苦当中,她日日念诵佛经,祈祷佛祖保佑你归来,为此,发愿终生不杀生。所以她不希望看到你手中沾上鲜血。她今日责你,便多少是出于这个因由!”
阿顾怔了片刻,问道,“呀,我不知道。”她低下头,面上带了一丝茫然的声色,“师傅,你信佛么?”
江太妃微微一笑,“不,我不信。”顿了片刻,“但是我闲来的时候也会读佛经。”
阿顾愕然,问道,“为什么?”
鹤羽殿外的几竿翠竹,在茫茫的冬雪之中依旧保持着凌人的苍翠,江太妃瞧着翠竹在北风中婆娑,微笑道,“因为读佛使人静心!”
“阿顾,这世上有很多不是你喜欢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中往往也有好的,你要学会接受、欣赏。就如那个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听着确实有一些蠢,但若是你不用一颗偏执的心去看,那么佛经中也有很多值得一看的东西。比如佛经中有说,‘每一个人都拥有生命,但并非每个人都懂得珍惜生命。不了解生命的人,生命对他来说,是一种惩罚。’又说,‘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佛家有一支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便说的是佛家的空观,我觉得很有一些趣致。”
阿顾面上带着一丝茫然,问道,“是么?”这一刻,女孩面上神气有一丝茫然软弱。
“是。”江太妃点头道,“所以你阿娘要你抄佛经,也是为你好。可能你自己不知道,因着从前的经历,你的心里一直有一丝戾气,这戾气虽然被压制,连你自己平常都没有察觉,却着实存在,若是不及时化解,早晚有一天会出事。你阿娘希望你心境平和,所以想让你多抄佛经静心,确实是一片慈心。”
阿顾垂眸想了一会儿,惭愧低下头道,“是阿顾想错了,多谢师父点醒。”
江太妃点了点头,笑着道,“你既想通了,便回去向你阿娘认错吧。”
“我刚刚顶撞了阿娘,现在可没脸回去。”阿顾道,她想了想,“师傅,你先帮我派人回去给阿娘报一声信,免得阿娘担心,我在你这儿待一阵子,待抄好了二十遍佛经,再回去给阿娘认错。”
江太妃微微一笑,“也好。”
她看了正襟危坐在案后的女孩一眼,从东次间中走出来,瞧了一眼站在殿外帘下,握着丹柱、神色有些发呆的公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公主放下了手,沉默的跟着江太嫔走了出来,进了暖阁。
太妃妃取了书架上的一本《金刚经》,交给引绛,“给顾娘子送进去。”
引绛屈膝应道,“是。”转身退了出去。
“今日时日正好,”太妃望向公主微笑,“公主可愿在我这儿坐在这儿,陪我喝一盏茶?”
公主点头道,“固所愿尔!”
二人在罗汉榻两侧相对坐下,公主沉默片刻,方开口道,“刚刚,多谢太妃替我劝说留儿!”
“好说,”江太妃点头致意,姿态优雅,“阿顾亦是我的徒儿,我自然是希望她能过的好的。她遇到了困惑,我自然会为帮她解惑。”
殿中静静沉默,只听见鼎中水沸汩汩作响的声音。
公主苦笑了一声,问道,“阿荇,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做阿娘的很没用?”
江太妃清洗面前的茶具,神情随意的问道,“哦?公主为何这么说?”
公主也不知道该怎么措辞,神情似乎有一些烦躁,“我心里真的很爱留儿,我恨不得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给她,只求她这一辈子过的安好,可我确实不会做一个好娘亲,我不知道该怎么教导帮助她,才是对她好的。甚至我都没法子劝服她!还要你这个师傅帮着我将她劝下来。”
暖阁中红泥小炉炉火炙烧,显现出一道分明的火焰色泽,江太嫔将烹好的茶汤倾入案上的青瓷莲花盏,道,“公主。你才是阿顾的阿娘,对于她而言,你这个阿娘做的好不好,只有她才有资格给出一个答案。不过,刚刚我劝了阿顾一番,希望她能够理解你的慈爱之心,现在,我也想要和你谈一谈。”
公主怔了一怔,坐直了背脊,肃然道。“愿闻其详。”
太妃做了个请用茶的手势,“公主禀性慈仁,贤良淑德,确实堪为皇室典范。我刚刚跟阿顾说,我读佛,却不信佛,这句话却也是真心话。佛经中说前生后世,皆有因果。劝人潜心为善,修一个来世福报。我却笃信今生。在我看来,若今生能得一个善果,又何必等到虚无缥缈的来世?”
公主捧起青瓷莲花盏,疑虑道,“修…今生?”
“是的!”江太妃点头,抄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您我二人如今半生已过,也就罢了,但阿顾她还小,她不需要信什么佛,因为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的前路还很璀璨,还有很多美好的生活在等着她。对于她来说,积极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公主眸子间淡淡茫然,显然思绪十分混乱,困扰道,“太妃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可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我希望阿顾多学些佛,心性宽容一些。这世上,与人为善,自己亦善。方是为人处事的大道理。”
江太嫔仰头吃吃而笑,“‘与人为善,自己亦善?’若是遇到恶人,你还跟他讲求善道,可不是要被给欺负死了?这世上,圣人亦讲究除恶务尽。便是佛家,讲究慈悲为怀,亦有金刚怒目之时。人来到这个世上,若不能快意恩仇,过的快快的,又有什么意思?”
“话不是这么说,”公主道,“这世上,恶人自有他的报应。只有心怀善念,菩萨自会保佑的。”她眉宇间扬起淡淡的微笑,“像我这些年虔诚拜敬佛祖,佛祖可不是保佑阿顾回到我身边了么?”
江太妃咯咯一声扬眉冷笑,眉眼间有极锋利的艳丽,道,“瞧公主这话说的!若圣人知道,他手下行人司辛辛苦苦寻着的人,最后的功劳却被个不知供奉在哪儿虚无缥缈的佛祖给领了,不知道该如何是想?”
公主噎了一噎,道,“话不是这么说。找回阿顾,圣人自然是出了大力的!我们母女皆感念圣人恩德。但冥冥中佛祖保佑,也是有的。”
江太妃在心中叹息一声,不愿再与公主争辩,索性道,“公主,这个咱们先放在一边不说。您是阿顾的亲生阿娘,自然是爱她的。你是公主之尊,在这座宫廷之中长大,自然可以在这座宫廷之中十分随意,想怎么过便怎么过。但是,你可想过没有,阿顾一个小娘子在宫中立足有多么难?”
“你什么意思?”公主悚然,目中闪过吃惊之色。
太妃淡淡一笑,目光中带着淡淡的讥诮,“公主,您生来便是金枝玉叶,出生之后生母很快晋封皇后,胞兄又继任为帝,除了夫家当年那件事情,一生几乎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所以,你大可以尽情的慈悲,就算被人冒犯到头上,也可以轻轻饶恕过去。因为就算你再怎么手软,宫中的人敬着你的身份,也不敢太过胡来。可是阿顾不行!阿顾她不是大周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公主的女儿,虽有着太皇太后的宠爱和圣人的眷顾,但住在宫中,依旧名不正言不顺。这一次,绡儿背叛了她,她若不狠狠处置,怕就被宫中其他人看的扁了,此后在这太极宫中,就要被一堆人给吃了!”
…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金刚经》空性慈悲,阿顾在麻纸上落上最后一笔,将狼毫笔搁在笔架之上,吹干了字迹,合上抄好的最后一卷佛经,吩咐道,“回去吧!”
观云殿中帷幕深深,小重山金座玉香薰燃烧着淡淡的安息清香。公主坐在殿中,神情怔怔。阿顾望着公主,轻声唤道,“阿娘。”
“嗯?”公主猛然回过头来。看见阿顾,面上涌现出惊喜的神情,“阿顾,你回来了?”
阿顾在她面前低下头,愧疚道,“对不住。是留儿之前惹你生气了?”
公主瞧着面前的少女。她年纪幼小,面容精致,眉宇之间有一段怯怯风流之态。
从江太妃那儿离开后,她晚上想了很久。这些年,她习惯了慈宽待人,而这些宫中被她宽慈以待的人也给予了他们的尊重礼节。如今想想,也许他们对她的尊敬,并不仅仅是因着感念自己的宽德,更重要的是出于敬重她大周嫡公主的尊贵身份,因着她背后有一位威势的皇太后亲母,以及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胞兄。她以己度女,要求阿顾也和自己一样,没有考虑到阿顾的实际情况和自己不同,确实是不太明智。也许江太妃说的话是正确的,为了保护自己,有时候人不得不用一些狠辣手段。她笑着道,“傻孩子,阿娘永远不会生你的气的!”
永远!
阿顾投到公主怀中,心里开始盘算,自己之前在於飞阁中的一顿发作,算是给自己立过威了!虽然身为主子,做了决定之后再反复很不好,但…有时候,展示一下怀柔之心,也许会让人更心怀感激。如果阿娘真的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的话,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将绡儿要回来的!
她抬头笑着道,“阿娘,你让我抄的佛经,已经抄好了!如果,我是说如果,阿娘当真觉得我对绡儿之前做的太过了,我便——”下定决心,“将她要回来。”
“不必了!”公主道。她的眉宇依稀间闪过毅然之色,“绡儿品性不忠,这样的奴婢,是不能再放在身边伺候的。我已经命人送去了上好的医药,让她度过这次关头,也就是了。”
阿顾的唇角翘起高高的弧度,颔首道,“就依阿娘的意思!”
观云殿外寒风扑面,殿内却温软如春,公主望着女儿清美稚嫩的容颜若有所思,忽然道,“留儿,你明儿陪我去一趟大慈恩寺吧!”
“你从前还没回宫的时候,阿娘曾在大慈恩寺许过愿:若佛祖能保佑阿娘找回你,便愿捐一笔银钱,为大慈恩寺的佛像重塑金身。如今,你已经回到阿娘的身边,阿娘也该去走一趟还愿,明儿你便陪阿娘一块儿去吧!”
神熙元年十二月初十,一轮太阳高高悬在半空,照耀在长安城上。大慈恩寺坐落于长安崇泉坊,阿顾第二日卯正时起身,随丹阳公主坐宫车出宫,早早赶到寺中。方丈信远大师亲自迎了出来,在雄伟高大的寺门前合掌道,“老衲见过公主!”
“信远大师,”公主十分客气,“劳方丈亲自前来,丹阳惶恐。丹阳今日携女前来拜佛,还请方丈特为安排。”
“贫僧昨日接了口信,早将寺中一切准备好,”信远大师合十低头,回头做了个前行的手势道,“公主请!”
大雄宝殿上供奉的佛祖释迦摩尼威严端庄。公主领着阿顾在佛前跪下,参拜之后,奉上两千贯香火钱。“信女三年前曾在贵寺许愿,如今邀天之幸,愿望已经达成,今日特意前来还愿,请方丈为佛祖重塑金身。”信远方丈看着面前巨额的香火钱,面上的笑容十分客气和蔼,邀请道,“公主心愿,鄙寺一定尽力完成。公主请随老衲到一旁禅房坐坐。”
“大师,信女虔诚向佛,这些日子心中有一些疑惑,想向大师讨教讨教。”公主在禅房蒲团上坐下,询问信远。
信远大师须发皆白,宝相庄严,合十道,“公主虽身份尊贵,心思却良善,这些年一心向佛,佛祖亦是知晓的。公主不妨问就是了!”
公主微笑,“多谢大师。”
“大师,这世间,何为因果?”
信远方丈合十道,“所谓因果,便是因缘和果报。佛家有说,种什么因,受什么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说福力太子因缘经》讲,‘假使经百劫,不坏诸业因。因缘和合时有情随受果。’《涅盘经》中亦有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便是这个道理。”
公主又问道,“佛家有菩萨,有金刚,请问方丈:金刚为何怒目?菩萨为何低眉?”
信远答道,“这世间众人良善,众生皆苦,菩萨慈悲,怜悯他们。所以菩萨低眉,是为怜悯众生,慈悲六道;只是这世间亦有无道恶魔,有些丑恶,菩萨度化不了,所以需要金刚清扫这些丑恶。所以金刚怒目,是为降伏四魔,还人间一个清净天下。”
阿顾坐在一旁,听公主和方丈对坐论起佛法,听了一会子,便觉得有些枯燥,笑着唤道,“阿娘,”
公主回过头来。
“我瞧着这慈恩寺风景不错,想出去走走。”
大慈恩寺是长安名刹,公主并不担心阿顾在寺中的安全,笑着点了点头,吩咐道,“你经心些儿!莫要风吹着了凉!”
信远方丈唤来禅房门口的一个小沙弥,吩咐道,“文潮,你领着这位小檀越在寺中走一走。”
小沙弥合十应道,“是。”
文潮小沙弥领着阿顾出了禅房,合十缓缓向阿顾叙述道,“大慈恩寺是京中第一有名的寺观,为高宗皇帝在还是太子的时候,为感念其母文德谢皇后所建。其后,高僧玄奘大师也曾在本寺为住持,在寺内的大雁塔中,翻译了多部佛经。”
阿顾看着面前的大雁塔,饶是对佛教并无了解,在这座大雁塔下也起了一些肃穆之心,静默了一会儿,问道,“这大慈恩寺中哪一处风景出众?”
文潮想了想,笑道,“大雁塔后有一片梅林,入冬开的极盛,昨儿个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白雪红梅,倒是很漂亮,小檀越可要去看看?”
阿顾眸中掠过一丝雀跃之色,道,“再好不过了,还请小师傅带路!”
“请女檀越跟我来。”
他走在前面,引着阿顾从大雁塔下绕过去,走了一小段路,便望见了梅林。
金黄色的阳光普照在大雁塔上,塔后的梅林中却还残存着积雪,梅树崎岖,梅花开的清奇艳丽,美轮美奂。阿顾沉静在白雪红梅的绮丽景色中,只觉得万物静好,连心都如同从梅枝上落下的积雪,静谧安好。
“这慈恩寺不愧佛门盛地,”碧桐笑着道,“奴婢瞧着,这红梅开的倒比太极宫要好些儿。”
阿顾目炫于这样的梅林美景,吟道,“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好一个‘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一声喝彩声从林中传来,一株劲瘦老梅之下,一位清虚老翁转过头来,容颜清矍。
“原来是陆翁,”文潮合十笑道。
“这位陆翁是方丈俗家一位好友,”他向着阿顾介绍,“素爱这大慈恩寺的梅林,常来林中静赏。今日想来是瞧着雪中梅花开的好,这才来林中坐坐。”
这位陆翁一身青色道袍,双腿盘着坐在树下坐榻之上,望着阿顾点了点头,笑道,“适才听到小友吟的诗,只觉情思动人,一时失态,便唤出声来。”他笑着道,明明在大周盛世之中,却偏偏有着魏晋名士的清流放荡,目光落在阿顾坐下的轮舆上,顿了一会儿,轻轻移了开去,欠身介绍道,“老朽姓陆。”
阿顾福了福身,姿态优雅,“原来是陆翁!”
“郎君,”一个青衣小童抱着一个陶瓮行了过来,“您要的梅蕊清雪已经集好了!”
陆翁点了点头,吩咐道,“放在这儿吧。”
他抬头望着阿顾笑道,“小娘子可要与我同坐一会儿?”
“愿从命。”阿顾应道,在陆翁对面坐下。
茶鼎中的水沸了三滚,陆翁熄了火,取了茶壶,为阿顾斟上面前茶盏。动作娴熟。
阿顾初入宫廷,并不常饮茶,但因着江太妃爱茶,也曾观赏过不少次太妃烹茶的过程。此时看着陆翁的烹茶手法,只觉得他动作娴熟流畅,对于烹茶火候的精到掌握之处,应是胜于江太妃不止一成。细细的白色泡沫在青色茶盏中略一聚,聚成一团花树形状,凝聚了良久,方慢慢散开,盏面之上,一片云烟萦绕。
“竟是‘榴花初绽。’”陆翁挑眉笑道,笑意潇疏旷达,“‘榴花初绽’主遇贵人,想来小娘子便是我遇到的这位贵人了。”
“瞧陆翁说的,”阿顾笑道,“我可当不起。这是陆翁您烹茶手艺高超,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翁闻言微微一笑,瞧着阿顾,这个少女面容荏弱清美,但气质清奇,不由在心中啧啧称奇,“我平生最得意的,便是这一手烹茶的本事。不是我自夸,在这烹茶上,全天下都没几个人比的上我的。今日与小娘子在这雪中梅林相遇,也算是有缘,愿将之传给你,你可愿意学?”
作者有话要说:其他的也不说啦!
之前一章公主的言行可能稍微有一点过,我考虑回头修改修改。
PS:公主回忆旧事的章节就要到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明天尽力省省字数看看,如果能够8K字内搞定就多写点儿字明天一起发出来,如果超出太多就挪到后天。
这一段会解释当年延州事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为什么顾国公会没有事情依旧活蹦乱跳的。很多事,我觉得没有看见全貌不可以早下判语。就我个人来说,我觉得公主在这件事里头不应该承受这么大的指责。
么么哒!鸣谢心爱的土豪!
斯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9-09 16:57:10
弥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9-10 16:52:56
十二:绣带飞纷葩(之旧事)
阿顾怔了怔,笑着道,“陆翁不吝赐教,小女子自是十分愿意的!”
陆翁提及烹茶,身上的闲适神色便顷刻消失不见,整个人都变的专注起来,凝视着面前的茶具仿佛不是普通器具,而是自己的情人一般。教导阿顾道,“如今世人煎茶多喜以各种葱、姜调料和于茶中。却不知茶本身便是最好的灵物,生于灵山福地之中,受雨水滋养,本身便凝聚了灵气,被这些调料压了下去,便不显出来,我生来便不喜欢以杂物和茶,最多只是加一些盐,方是最好!”
“煎茶第一要务,便是善择茶具。好的茶具能够托出茶的灵性,令饮茶人赏心悦目。”
“煎茶需以风炉和鼎作烧水器具,以木炭和硬柴作燃料,加鲜活山水煎煮。先将茶饼持以逼火,经常翻动使其受热均匀,烤到饼茶呈虾蟆背状时为止,将烤好的茶饼趁热包好,以免香气散失,至冷却再研成细末。待鼎中水泛起鱼目气泡。微有声,加适量的盐,除去表面黑云母水膜,以免使茶味不正。待到水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先取釜中瓢水,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如此待到釜中茶汤气泡如腾波鼓浪,加进之前瓢水,使沸腾暂时停止,以育其华。这样一鼎茶汤便算煎好了!茶须热饮,一旦凉下,则精英随气而竭,饮啜不消亦然矣!”
他细细教导了一遍阿顾煎茶的法门诀窍,又笑着道,“煎茶自有技巧,讲究好茶、好水、好器、好技,但小娘子,其实这些都不过是末节,你若真正想要烹的一手好茶,我告诉你一个真正的要诀。”
“哦?”阿顾好奇问道,“什么要诀?”
陆翁神秘一笑,“茶有灵性,烹茶的时候,若将茶当做死物,只做解渴的蠢物,便是烹上二三十年的茶,也烹不出真正的好茶。只有将茶当成有灵性的生物,细心对待,想着如何能让茶的灵性最大限度的舒展开来,这才能真正煎出上等的好茶来!”他含笑瞧着阿顾,问道,“可明白了?”
阿顾饮了一口茶,道,“阿翁说的太过玄妙,我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心里却又觉得,只是这般听阿翁说,自己没有经手,都是空的罢了!”
陆翁哈哈一笑,“小娘子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算得是悟性不错了!”他袖手抽出一卷薄薄的书册,递给阿顾,“这是我多年来记录煎茶心得的书卷,唤作《茶经》,便送给小友做一个念想吧!”
阿顾恭恭敬敬的接了,“多谢阿翁。”
陆翁洒脱一笑,一拂衣袖道,“你既喝了茶,咱们也该告别了!”
阿顾抿嘴笑了笑,吩咐碧桐道,“想来阿娘也该好了,咱们回去吧!”她坐在轮舆上,准备离开的时候,回过头来,“请陆翁将在长安的地址留下,过几日我使人将新的轮舆送到你府上去。”
陆翁一声长笑,“如此便多谢小友了!”扶着小厮起身,取过老梅后一副玄漆桃木拐杖,置于腋下,走了开去。拐杖在林中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痕迹。
阿顾从梅林中绕出来,远远瞧见大雁塔前人流攒动,数百人围着一团观望着什么,不时有人大声喝道,“好。”
“鄙寺请了吴道子大师绘制壁画,”文潮合十介绍道,“吴道子画技精湛,喜欢当众做佛画,坊间众人每日在此围观,看到他绘到精彩处,就会轰然喝彩。
阿顾的明眸闪动烁光,笑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大雁塔前左右延出两道长壁,上面分别绘制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的壁画。左侧长长的墙壁高两丈、宽六丈,其上绘制文殊菩萨圣诞、出家、成道、传道的一系列图像。此时,壁上已经绘制了小半,菩萨圣诞图已经绘制完毕,一座金碧辉煌的屋宅化如莲花型,一个婴儿被侍女抱在怀中,身上泛着紫金色的光芒,一旁生产的妇人望着婴儿面上笑容温柔,右肋处带着一道伤口。延续下来的出家图中,四周涅槃的五百仙人已经绘制完毕,远近各不相同,神态庄严各尽奇妙,吴道子正在绘制最后的人物——也便是在尼枸树趺坐出家的文殊菩萨。
只见吴道子一身大袍子,袍口紧紧扎起,登在寺庙准备给自己攀爬的梯子上,手中持着秃笔,在石壁上勾勒画像轮廓,他心中胸有成竹,并不迟疑参度,笔落在运笔如飞,一株尼枸树拔地而起,亭亭如盖矣。随即起笔画文殊菩萨,落笔自菩萨手臂起,笔如龙蛇,绘出菩萨坐在莲花台上的法相、最后一笔勾勒菩萨闪铄金色的法身,周身毛孔射出大火光。前后不过盏茶功夫,吴道子仰天大笑三声,将手中大笔掷于一旁,转身走了。自有弟子上前,接替为其填染色彩。
寺中围观的群众见吴道子“风落电转,规成月圆,”神乎其技,壁上的文殊菩萨宝相庄严,面上神情泛着圣光。衣褶用兰叶线条勾勒,有飘举之态。不由齐声喝彩。“喧呼之声,惊动坊邑。”
阿顾观看了这一场饕餮盛宴,目神为之所夺,半响沉浸在其中,回不得神来。
从大慈恩寺回来,阿顾便沉静下来。红泥风炉在於飞阁中燃烧着,一抹火焰暖色映在东次间的窗纸上,白玉冰镂梅花纹白玉香炉中散着芬芳气息,屋子里温暖如春。阿顾坐在风炉前,看着沸水在鼎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将碾碎的茶末均匀的沿着鼎缘撒入茶鼎,待到茶水沸过三沸,这一鼎茶汤便算煎好了!
将茶汤分入面前的刑窑冰裂盏中,捧了起来,吩咐道,“绫儿,你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