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耳边低语:“我自己愿意的……”——惟其如此,就更该温存对待,大丈夫敢做敢当,岂能借辞醉酒推拖责任?

细想想,其实小林也不错呀,精明务实,又对他一心一意,两个人相处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虽然,那所有的优点与美德,也许都不过是婚前的小林们。婚后她们会叫他们洗内裤买卫生纸,及做一切琐碎不堪的杂务。这是上海女子的天性,结婚是为了自己,而不是别人。

曲风很明白。

他不想俯首甘为妇子牛,固而不愿走进婚姻。

但是同居是另一回事。

他终于答应为她添置衣橱。

——对女人而言,这是最大的接纳。

小林站在镜子前一套一套地换衣服,摆出各种姿势要他评价。

他唯唯诺诺,心不在焉,只点头一概说好,究竟也没有看仔细。心里朦朦胧胧地想,结了婚,以后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有口无心,得过且过。

其实,结婚也没什么不可以吧?作为婚姻对象,小林总算也是个中上之选。

她是那种寻常的女孩子,真实世界里最平凡亲切的女孩子,也听音乐——流行歌曲或者人鬼情未了;也学跳舞——当然只限于交际舞;也看一些文艺小说,不求甚解,陪女主人公掉一会儿泪,发阵儿呆,想像自己是那悲剧的主角——但是只在想像中,现实中是一心朝着喜剧方向努力的。

娶了这样的女孩做太太,她们便是上海最寻常的太太,菜市场里和麻将桌旁到处可以见到的那种,斤斤计较,精刮利落,一算就算到生活的毫末里去,一只眼盯着丈夫,一只眼盯着孩子,可是还有一只眼盯着邻家的生活和同伴的日子,不知道哪里借来的那么多眼睛。梦和同情也还是有,在长篇电视剧里找,坐在电视机前那会儿工夫是留给自己的,畅快淋漓地为多情又多难的第三者们叹息流泪,然后在生活中寻找所有有做第三者可能的女子怄气,斗智斗力,并且防患于未然地,每天在丈夫面前把那准狐狸精骂得体无完肤。

这样的日子是琐碎闷气的,可是这样的日子有它的真实亲切。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所以这样过是正确的,有安全感有归宿感的。

他已漂泊太久,需要的,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归宿。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小林闲闲地说:“前几天我们收拾剧院的衣橱,有个柜子是阮丹冰的,团长有备用钥匙,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小匣子,你猜是什么?怪得很,一匣子烟头。”

“烟头?”曲风大奇。

“就是。”小林对着镜子左右转侧,“全部是抽过的,骆驼牌,阮丹冰那么清高的人,竟有这样怪癖好……”

曲风只觉胸口被人重重一拳,一口血涌上来,差点喷口而出。骆驼牌,烟头,他忽然明白了,那天看到阮丹冰俯身拾烟头是为了什么。当时只道她有洁癖,却原来,却原来——阿彤说过,丹冰有信给你,就在她梳妆台的第三格抽屉里——他猛地站起。

小林大叫:“你去哪儿?”

“去看丹冰。”曲风回过身,脸色惨白,而一双眼睛血红:“我去找她问清楚!”

“你找她问清楚?”小林大奇,如何问?问什么?可是曲风已经去得远了……

曲风来到丹冰家时,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断定他是第一次见到他,可是那眉宇之间,偏又有几分熟悉。

奶奶已经急急地为他们做彼此介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曲。”又转向曲风:“小曲,这是我儿子,丹冰的爸爸。”不知怎地,好不容易和儿子久别重逢,奶奶的脸上却殊无喜色,反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

“伯父!”原来是阮丹冰的父亲,怪不得面目依稀相识。曲风昏昏噩噩地点头致意,尚不曾从关于烟头的联想中挣脱出来。

“你就是曲风?”阮先生定神打量着他,“难怪……”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住。

曲风更加茫然,不明白这位阮先生看着自己的神情何以这样古怪。他想起来这里的初衷,对奶奶说:“我上去看看丹冰。”

上了楼,却发现屋子被重新收拾过了,东西零乱地堆放,许多包裹塞在地中,一场浩劫的样子。他一切不理,越过那些包裹走过去,径直拉开梳妆台第三格抽屉,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空的?他呆住,难道阿彤骗了自己?

响声惊动了阮先生,他随后跟上楼来,看到曲风的样子,立刻明白了:“你在找那些信?”

曲风愕然。

阮先生说:“是我把它们收起来了。”他叹息,“过些天,我打算带丹冰去美国求医,无论如何都要再试一下……昨天帮她收拾东西,在床铺下看到这个,我想,她是写给你的。”

曲风又一次惊呆了。美国,求医,阮先生……但是接着,他兴奋起来,那么说,丹冰有希望了?他热切地望着阮先生:“美国那边,有治疗植物人的新科技吗?”

“很难说……”慈父的悲哀浓重地写在脸上,他摇摇头,取出一个厚厚的缎面笔记本递过来。

曲风低头接过,略一翻看,已经脸色大变。

桅子的花语是“幸福”。我爱,有你的地方,就有幸福。

栀子!那盆在火中化为灰烬的栀子!他终于断定,他的栀子,是丹冰的馈赠。栀子的花语是幸福,她送给他幸福与生存,他却带给她死亡与灾难!怎么会?

他摇晃起来,整个人站立不稳。

阮先生长叹一口气,了解地说:“小曲,这些信,不是一时半会儿看得完,你,回去慢慢看吧……”

回去?不!不能回去!小林在家里等自己。就在今天,自己才刚刚接受了小林,却突然发现了丹冰的情意,这是怎样的一笔账啊?

荷花池畔,曲风终于读到了那本《天鹅寄羽》,读到了阮丹冰“生前”写给他的所有未曾发出的信,终于知道了丹冰的痴心,知道了那个令他震撼到无可名状、足以把整颗心炸裂的事实:丹冰爱他!

丹冰爱他!竟爱到这般地步!

坐在石椅上,他一页一页地翻读着那些信,那一行行血泪写成的情书,那用生命编织的爱情神话。那样深挚的、强烈的、纯粹而崇高的感情,是真实的吗?

他看到了丹冰的爱情宣言,也看到丹冰的爱情理想——

如果你爱我,请一点点对我好,就像小王子对他的狐狸,要一点一点靠近,眼中露出温柔神色,日渐将我驯服。

又是《小王子》!

他凝眉,第一次将水儿、阿彤、和丹冰联想在一起,也是第一次细心揣想爱情的问题。

爱是要一点点驯化的,一点一点温柔,然后慢慢彼此感应,像沙漏一样慢慢倾泄,将所有的爱奉献,一点儿不留。那样的爱,真的有吗?

他忽然想起那天旁观剧团女孩子为了争夺《天鹅之死》女主角打赌的情形来——

“哪里有人真会做到空中撞击六下,那样的技术,真的有吗?”

“如果有怎么办?如果我做到了怎么办?我就可以做到。”

记不清阮丹冰当时有没有说这句话了。但是他觉得她说了的。就是嘴上没说,心里也一定说了。

他想着那个骄傲的野性的小女生,飘扬的发,高洁的额,燃着火的眼睛,以及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那美丽的小女生呀!她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他又想起那些伞,一式一样的绿缎雨伞,栀子花,还有丹冰衣箱里整盒的烟蒂,是的,她知道什么是爱,一点点,一日日,从每个细微处,关心,留意,照拂,珍存,悄悄地爱着并奉献着。是他辜负了她,而且永远没有机会回报。可是,真的,永远没有机会了吗?

他闭上眼睛,不,他不相信,不相信那纯洁善良的女孩子真会永远长眠。她的天鹅的心,总有飞倦的时候,总有归巢的一日吧?当她醒来的时候,他希望自己可以在她身边,献上春天的第一个微笑,对她说:欢迎归来,我的天鹅!

我的天鹅。

他忽然想起自己亲手放飞的那只天鹅来了。

丹冰昏倒在舞台上那天,观众们异口同声说看到一只天鹅飞走了。可是,团里的人一直都不相信,视为无稽之谈。因为当时他们也都在台上,怎么他们没有看到,观众却看到了呢?

然而此刻再想起那一幕,他忽然动摇起来:会不会,丹冰真地化作了天鹅,而他救的那一只,便是丹冰的化身?

原来,不是每个为情早殇的少女都会变成维丽丝,也有的,像丹冰,会变成天鹅。

他不知道,原来他们的故事都早已写在舞剧里,在那些剧情中,所有的情节都早已一一发生过,却借尸还魂,在他们的身上又重演一次。

吉赛尔、红舞鞋、睡美人、仙女、天鹅之死、胡桃夹子……

一个悲剧已经可叹,何况是那样多的悲剧集中在一起呢?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过错?

难道只因为他属于音乐,而她属于舞蹈?

丹冰!丹冰!丹冰还有机会再醒来吗?

曲风在奔跑,心中像有一团火在烧,只有疾命的奔跑可以略微帮助他发泄那强烈到迸裂的悲痛。丹冰爱他!丹冰爱他!这怎么可能?她是为了爱他而死于非命的,那不是见义勇为,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全心全意无怨无悔的牺牲。是牺牲!

阿彤打开门,听到曲风沙哑的声音:“你早就认识丹冰?”

她一愣,轻喟:“你还是看了那些信?”

曾经,想方设法,她希望他可以知道她的爱。就在昨天,她还亲自带着他去取回那些信。可是,当奶奶说出丹冰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的那一瞬间,惊痛之余,她的脑中忽然一片空明,她是为了爱他而经历这一次次轮回之苦的,但在这一刻,她却下定了决心:不告诉他任何事。

她知道,如果说出天鹅的秘密,说出水儿与他的盟约,说出他们之间的暗号——当我的身体死亡,我的灵魂就自由了——他会遵守诺言,接受她,并重新爱上她的。

可是,毕竟,她并不是真正的她呀。她总有一天还会离开这躯壳的,那时,难道要他再一次伤心吗?还是要他等待下一次还魂再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生离死别的痛苦?既然她已不久于人世,既然她不能陪伴他到老,那么,又何必让他为她而诸多伤心呢?

不,她要把身体还给那个无辜的阿彤,就让灵魂随着丹冰的躯壳化作海上泡沫吧,连同对他的爱。

连同对他的爱。一起深埋海底。永不倾诉。

——是为了这个才把那些信转移,也是为了这个才告诉小林去荷花池畔找他,为他们制造机会。

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可是,她的心照见一切,清楚地猜出曲风的去向。她是那样地爱他,固而了解。可是,如今一切都落空了,除了祝福,她还能再为他做什么呢?

没想到,他还是看了那些信。这,便是天意吧?

她轻喟,只得说:“是的,我和阮丹冰早就认识,是好朋友。她一直跟我说,她爱你。”

“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儿告诉我?”

“早一点和现在,有区别吗?”

曲风语塞。

有区别吗?有的。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而那“毫厘”,是小林。

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同阿彤说呢?

然而阿彤已经猜到了。她永远不需要用眼睛来看事物,自然,也不需要用耳朵来听解释。她直接用心灵读出了他的叹息和茫然。

这茫然使她心疼得有眼前一黑的感觉,却不至于失态。希望过太多次,失望过太多次,如今,她早已是绝望。她对他的爱,因为绝望而纯粹,因为无奈而深刻,并在绝望和无奈中,把前因后果看得通透明白——不论是水儿还是阿彤,其实或直接或间接,都是由小林把她带到他身边。这,也是冥冥中的一种指示吧?虽然小林同她处处作对,却又一再不自觉地成全着她。那么,现在也让她来成全小林吧。

忍住心痛,她劝他劝得十分透彻:“曲风,你既然看过那些信,应该了解丹冰的心,爱是祝福,不是占有。丹冰这样为你,也只是希望你幸福……对小林好一点,她对你,也很痴心。”

他惊讶地看着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她看得通透。

“阿彤,为什么我觉得你洞悉一切?”

“小王子说过:肉眼是盲的,人们必须用自己的心灵去寻找……”她平静地低语,再次说,“曲风,对小林好一点,别再伤害了第二个爱你的人。”

小王子?小王子!不知怎地,他有些心烦意乱,隐隐觉得有些什么秘密是就在眼前、急欲揭晓的,可是迷雾重重,一时看不清。莫非,肉眼真的是盲的吗?非要像阿彤那样,用心灵来寻找,才可以看清真相?

魂去来兮

〖什么是爱的尽头呢,哪里是天的边?

我只知道,天涯的尽头,还是天涯;相思到极处,也仍是相思。

天无涯,相思亦无边。我爱,我该如何呢?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我爱,我该如何呢?”

这一句问,真让曲风心碎。风中,他仿佛听得到丹冰的叹息,那么哀怨而无奈,轻颦浅蹙,低声问:“我爱,我该如何呢?”

该如何呢?丹冰爱他的时候,说不出;如今,他知道了丹冰的爱,想爱她,却又该如何?

丹冰要走了,要随她的父亲去美国,自己留不住的,也不敢留,因为那是丹冰生还的惟一希望。可是,他怎么忍心看着她离开,当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爱?

她的爱,彻底而深沉,纯洁如玉。那样的爱,一生只有一次,不可重复。

想到这一点令他心死。

他终于相信,今生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丹冰那样爱他。

他试图对小林说:“我们分手吧。”

小林大惊:“为什么?是因为水儿吗?你还是忘不了她?可是她已经死了,不会再来了。”

“是因为丹冰。”他难过地说,“我想等待丹冰醒来。”

“丹冰?可是,那是不可能的。植物人获救的比例是千万分之一,丹冰,也已经等于是死了!”小林摇撼着他的手臂,哭起来,“曲风,为什么你一再爱上别人,可是就是不肯爱上爱你的人?一会儿是水儿,一会儿是丹冰,你总是以一些不可能的人来搪塞我,为什么?如果我的对手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女人,我可以和她争,和她比,可是水儿和丹冰,都是已死的人,你却一直念念不忘,是存心为难我吗?就因为我爱你,你就把我看得这样卑贱?”

“爱?”曲风古怪地看着小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悲凉而无奈,“爱?你真懂得什么是爱吗?爱,还有谁的爱会像丹冰那样彻底?还有什么样的爱可以比她更神圣?要让我学会爱吗?把丹冰还给我!把丹冰的命还给我!”曲风对着天空号叫着,嘶哑地号叫,像是要把天戳破。

那种悲愤和绝望吓住了小林,她扑上去,抱住他,慌乱地安慰着:“曲风,不要这样,别这样。丹冰已经没有希望了,可是你还活着,你还有思想有感情,你不能一直沉溺在失去的痛苦中呀!只要你肯好好看看我,你会知道,世上还有比丹冰更爱你的人。”

她一直抱怨曲风不懂得感情,却没有想到,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只是,他的感情藏得太深太深了,一旦爆发,却可以比常人强烈十倍百倍。她抱着他,哭得软倒下来,犹自紧紧地抱着他的一条腿,说着,哭着,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剖给他看,说给他听:“曲风,不只有丹冰一个人懂得爱。我也一直在爱着你呀。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你。我不相信自己爱得比丹冰少。只是,我没有一个机会向你表白。如果那一天吊灯落下来的时候,站在你旁边的人是我,我也一样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你的,曲风,我会的,你相信我!我会像丹冰一样爱你,比她更爱你!你信我!”

“不,没有人会像丹冰那样来爱了。”曲风平静下来,他深深叹息,忽然觉出了无限的苍凉。没有,再也不会有人像丹冰那样来爱他,爱得那么沉默,温柔,深刻而强烈。丹冰可以为了他死一千次,而不对他表白一次。小林却不可以,她在没有做到之前已经说得太多。然而,即使是这样也已经很难得了,现代人,肯说的人都已经不多了,因为害怕承担责任。

他相信小林是真心爱他。现在他知道什么是爱了,丹冰教会了他爱,更教会他珍惜爱,他已经对不起丹冰了,不能再对不起小林。他看着小林,她满脸泪痕,而头发披散,眼中充满了那么狼狈的热情。哎,他何德何能,让这样一个个优秀的女子,这样地爱他,为他,而又为得如此委屈!

曲风叹了口气,再叹了口气,弯腰扶起小林,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把她的泪印在自己的肩上,把自己的泪滴落在她的头发里,如果,如果已经永远失去了丹冰,至少,至少他还来得及珍惜小林。

曲风再次来到丹冰家时,已经人去楼空,连奶奶也不在。他用备用钥匙开了门——钥匙是奶奶早就给了他的,但是他介意地一直没有用过——独自来到楼上,在阳台吊篮藤椅上坐下来,轻轻摇荡着,想像着以往丹冰坐在这里的情形。

丹冰,丹冰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吗?这缠满玫瑰花枝的藤椅上,曾摇荡过她少女的梦,那些啼痕笑影,可还留绕花枝?

他想着《天鹅寄语》中的句子,“天涯的尽头,还是天涯;相思到极处,也仍是相思。”怎样的情?怎样的痴?丹冰丹冰,如果你在天有灵,此刻飘荡在何处?可知我一片痴心有多悔,多恨,多无奈!世上怎会有我这样迟钝麻木的人,这迟钝麻木的人又怎值得你爱?丹冰,丹冰,你回来,让我补偿你,用一生一世回报你无尽的爱。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曲风蓦地回头:“丹冰!”

那是阿彤。她俏生生的身影立在门口,了然地说:“曲风,你在这儿。”

“丹冰她……”

“我知道,丹冰进了医院。”

“什么?”曲风一愣,“她不是被她父亲接走了吗?”

阿彤低下头,落寞如秋:“医生说,她的生命迹象近于衰竭,不能长途跋涉。今天早晨,她的心脏出现短暂停跳现象,所以送进了医院,爸爸和奶奶都跟着去了……”说到这儿,自知失言,忙忙噤声,心里无限悲凉。从小到大,她和父亲聚少离多,如今,为了她的病,父亲放下事业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为她揪心白头,可是,她却与他对面不相逢,甚至不能亲亲热热地喊一声“爸爸”,不孝至此,情何以堪?

如今,一切就要结束了。身体将死亡,灵魂将消失,她的爱与真诚,也一并化为尘埃。现在要做的,只是如何设法将这个身体还给阿彤,还有,尽可能减低亲人的伤痛。

她说:“下个星期,就是我参赛的日子了,很可惜,丹冰听不到……”她有一种预感,阿彤是为了钢琴比赛而许下志愿,要以灵魂交换一次真爱体验的,那么,当大赛结束,她的心愿完成,这一段灵与肉的交易也就该结束,而她的生命,也将从此完结。

曲风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是小林,说林母请他一起吃晚饭。曲风支吾:“我有事,等下再说……”随手挂断,长叹一声。

阿彤了然地问:“是小林?”

“阿彤……”

“不要辜负小林,那也是一颗爱你的心。”

曲风抬头,看着阿彤的眼睛,那双眼睛,真的是盲的吗?可是她分明看得比所有人都清,可以一直看进人的心里去。她的眼睛没有“聚焦”,固而没有“眼神”。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从中看到极深的寂寞,和哀极的渴望。是幻觉吗?

阿彤接着说:“丹冰爱的,是一个懂得爱懂得尊重的男子汉。你连一只天鹅一首曲子也尊重,何况小林是个人……”

是这句话打倒了曲风,阿彤虽然没有把话说得太白,但是他已听明她的潜台词:“你既然已经选择了小林,就应该把这份责任担起来。”

可是……

他低下头,喟然长叹:“可是,我爱的人,是阮丹冰……”

阿彤浑身一震,急问:“你说什么?”

“我爱她,其实我早已经深爱上她了,只是我自己不承认,固而一直躲避。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已经很喜欢她,我逗她玩,故意惹她生气,处处留意她。但是,我不是一个可以对感情认真的人,也害怕别人对我认真。她那么纯洁,那么骄傲,那么执著热烈,我不敢承担,只好逃避……”

曲风的声音哽咽,以为阿彤看不见,便不再顾忌,任泪水纵横满面,岂不知,喑哑的声音早已将他出卖。

——“她为了救我而受伤,我又伤心又后悔,天天以酒浇愁,那个时候我就想过,这样地伤心,仅仅是因为负恩吗?其实,我是爱她,却不敢面对自己的爱……我太自卑,不敢承受一个公主的爱情,丹冰在我心目中,太美好,太尊贵了,我一直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我爱她……”

曲风终于哭出声来,自尊无法维持,索性不再死撑,尽情地涕泪横流。

阿彤早已听得呆了,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眼泪汩汩地流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是爱她的,他爱她!原来如此!她终于知道了,可是,已经太迟,太迟!上天何其弄人?

但是,无论如何,她终于已经告诉他她的爱,他也终于亲口说出他是爱她,便是从此销魂,也是无憾了!

阿彤在泪水中微笑,笑得凄美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