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阳爷爷的一位老朋友是本校的教授,来报到前周洛阳给他打过电话,教授的研究生弟子问他对寝室和室友有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周洛阳的回答是:脾气好,安静,互不干扰就行。
于是系里把他分到了听瀑楼603。后来周洛阳才知道,听瀑楼的学生寝室不多,大部分都是教职工子女,或是有特别要求、特别招呼的人。
换句话说,杜景在分配寝室时,也是找了家里关系的。
听瀑楼的环境很好很安静,可这也太安静了点,宿舍里一片死寂,窗外唯有风雨声,看来室友是个脾气相对比较孤僻的人。
周洛阳洗过澡,擦干净头发,看见弟弟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便为他盖好被子,关了灯。
想起与杜景最先认识那天,周洛阳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脸上的伤痕,其次则是这个室友十分沉默。
可惜了,周洛阳觉得如果杜景没有这道疤,凭他的身材与长相,足够上时装杂志封面。从前是,现在当然也是。
在包间里骤然再见杜景时,周洛阳差点以为他已从自己的生命里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可为什么他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这些年里,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周洛阳从冰箱里拿了盒酸奶,叹了口气,插进吸管,喝着回了房间,往床上一躺。
匆匆见面,又匆匆离别,杜景甚至没有给他留一个联系方式。周洛阳知道杜景一定还在生他的气,也在生他自己的气,这场气,足足生了三年。
时间对别人而言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对杜景来说不会。
他的病是不是更重了?
周洛阳在黑暗里的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尽是今天杜景的模样,他似乎比三年前又长高了点,也变得瘦了。
初次见面时,他们就像两个客气的陌生人,周洛阳甚至未来得及与他熟悉,数日后,军训开始了。
杜景念自动化,周洛阳念机械,两人不在一个连队,不过周洛阳偶尔会隔着操场看到他——穿着军装,个头最高,站最后一排的就是。休息时周洛阳朝他挥手,吹口哨示意,杜景有时朝他看过来,却没有任何回应,只远远地看他一眼。
周洛阳注意到,杜景与他们班上的人几乎不说话,休息时也冷淡地独自坐在一旁发呆。
“喝可乐吗?”周洛阳走过去,递给他。
杜景于是冷漠地点点头,接了过去,看了眼手里可乐,忽然掏出盒烟来,递给周洛阳。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周洛阳十分惊讶。
“你身上有烟味。”杜景说。
周洛阳起初以为杜景是不想与自己交朋友,所以从来不说话,然而后来通过军训,他发现杜景对旁人比对自己更沉默,也更冷漠,于是猜想他天性就是这般,反而与他周洛阳的话还多点,于是也不放在心上了。
周洛阳自己的朋友倒是很多,缘因他阳光开朗,为人又随和,很快就与班上同学熟稔起来。
但他还是关心着这名室友的,毕竟他们将在一起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军训时的某日,周洛阳班上解散以后,他看见自动化三班还在操场上晒太阳,唯独不见杜景,便有点奇怪。
于是他到食堂打了去暑茶,到杜景连队的寝室去,问过指导员。
“你是他朋友?”指导员问。
“室友。”周洛阳猜想杜景也许是中暑了,说道,“我来看看他。”
“周洛阳,”指导员说,“住603的,我知道你。”
周洛阳:“?”
周洛阳有那么一点点奇怪,杜景班上的指导员怎么会知道自己?因为看过寝室名单?也许安排他俩在一起住时,指导员便注意到了他?
但他没有多问,指导员告诉他寝室号,周洛阳便敲了下门,里头杜景没说话,周洛阳便推门进去。
那是个双人间,杜景坐在靠里的一张铺上,身体与脸都躲藏在阴影里,正低头吃药。
“没事吧?”周洛阳问。
杜景明显地被吓了一跳,眼神里带着不安,周洛阳问:“中暑了?我看你没去训练,给你带了凉茶。”
“谢谢。”杜景马上恢复了一向的镇定,将药盒揣进衣兜里。
周洛阳有点疑惑,方才无意中看见杜景药盒里装的是白色的药片,药盒有许多格,显然是按天服用的。
他生病了?
周洛阳环顾四周,坐在另一张床上,岔开话题,笑道:“你这寝室比我们的好,我们十二个人住一间,军训还有双人房住?”
“指导员的铺位。”杜景答道。
“暑气太重了吗?”周洛阳随意地问道,“不舒服?午饭吃了没有?”
杜景点了点头,周洛阳拧开保温杯,给他倒了点凉茶。
“太苦了。”杜景紧皱起眉头,周洛阳却笑了起来。
指导员也进来了,说道:“不出去逛吗?去吧,带你朋友走走。”
杜景便拿起迷彩帽,示意周洛阳跟着自己,离开寝室到小卖部后面去闲逛,这个营区后面就是女生营,周洛阳还从没来过。两人一前一后,也不说话,及至到了小巷里,杜景忽然说:“去隔壁班上?”
周洛阳一怔,说:“什么?”
“好几个女孩在说你,”杜景问,“把你带过去,让她们看看。”
“别闹!”周洛阳顿时大笑起来,说,“你怎么知道的?”
“无意中听见的。”杜景说。
“你还偷听别人说话?”周洛阳说,“没想到你也挺八卦。”
杜景答道:“我只认识你,听见你名字时就注意上了,烟抽完了?再给你买一包吧。”
周洛阳拿出杜景给他买的烟,说:“还没拆呢,给你。”
杜景摆摆手,周洛阳有点意外:“你不抽烟还买烟做什么?”
“这烟包装好看,”杜景望向一侧,答道,“看见就随手买了。”
周洛阳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理由。
周洛阳正在小卖部前的巷子里抽烟,偶尔有班上同学过来,朝他们吹口哨,周洛阳便笑着打招呼,人来来去去,每个人都奇怪地看一眼杜景,杜景则望向别处,始终不与人朝向。
“喂,有人偷拍你呢。”周洛阳班上的男生赶紧动下他,周洛阳便笑着转头。
他头发乱糟糟的,把烟往一旁藏了下,免得影响形象,孰料杜景侧头一看,却马上把头转过去,不想让人拍到自己的正脸。
巷子尽头只听见人声在笑,周洛阳想认真看时,偷拍他的人已经走了,连模样也没看见。
“男的女的?”
“没看清楚,拍周洛阳的吧?”
“拍你们的。”周洛阳已经和班上男生混得很熟了,一本正经地说道。
“拍你的。”
“拍你的!”
众人开始抢周洛阳的可乐,周洛阳便交了出去,一瓶可乐传了一圈,回来时剩下个空瓶子。
杜景却沉默地走了,周洛阳随手把瓶子扔了,跟在杜景身后。
“你回去吧。”杜景转头说,眯起眼在阳光下打量周洛阳。
周洛阳说:“回去也是闲着,陪陪你?”
杜景说:“我不用陪。”
周洛阳发现了,自己无论聊什么,杜景都能很快地把天给聊死,也许正因如此,杜景才没交到朋友。
“还没加你联系方式呢。”周洛阳忽然想起一事,掏出手机,心想也许加个微信,在微信上聊天,情况会好一点?毕竟有些人现实里不爱说话,在通讯软件上会好很多。
“我手机摔了。”杜景也掏出手机,给周洛阳看,屏幕整个碎了,机体就像被砸过一般,扭曲变形。
周洛阳震惊了,说:“怎么摔的?能摔成这样?”
“没注意从楼上滑了下去,”杜景说,“集合的时候又被踩了一脚。”
周洛阳试了几下,手机开不了机,说:“军训完回去陪你买个新的。”
杜景点了点头,这时间集合哨响了,周洛阳便朝他挥挥手,快步跑回连队去。
过后,周洛阳忍不住托班上人,朝自动化的打听了下,得到的答案与他想的一样。
杜景相当不合群,从来不与人主动说话,于是大家也不主动与他打招呼。
“因为自卑吧?”帮忙打听的人朝周洛阳说,“破相破得有点严重,总感觉他的眼神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了,”周洛阳认真道,“我可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听说他是这一届,高考分数最高的,”帮忙打听的人说,“数学考了满分。”
周洛阳:“……”
军训结束那天,各系在食堂聚餐喝酒,分了许多桌,周洛阳那桌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开着玩笑,忽然一下全都静了,所有人一起看着周洛阳背后。
周洛阳后知后觉,转头,只见杜景站着,手里拿着他的水瓶。
“我室友。”周洛阳朝众人介绍道,“杜景,一起吃饭?坐这儿?”
周洛阳先前见杜景在自动化班上很不合群,心想也许机械这边逗比多点,能与他聊上几句。
“还你水瓶。”杜景把水瓶递给周洛阳,接着压低帽檐,转身走了。
“你要不要换个寝室?”玩得好的朋友这时候朝周洛阳低声说,“这家伙感觉也太阴沉了,要住四年呢,谁能保证,万一为了什么小事儿吵架,可别闹出什么……”
周洛阳马上制止了那些“谢室友不杀之恩”的流言八卦。
而且他从未觉得杜景的眼神阴沉,说不出缘由,仿佛源于某种天生的直觉。那不是仇恨的眼神,而是孤独。
那是一种很深的孤独——流露出对整个世界的屈服的孤独。
高中时,周洛阳因为喜欢研究动物,在动物园里打过一段时间的暑期工,而杜景的双眼,总让他想起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动物。
后来,他才慢慢知道,杜景只是不想无意中伤害了别人。
五年后,周洛阳在黑暗里辗转反侧,最后停下了动作。
只要在一个城市里,有心找,一定能找到人。周洛阳如是想,继而在这寂静的夜中睡着了。
第3章 过去
一场大雨下过,天气顿时凉快了不少。
周洛阳换上兜帽运动服,跑出小区,沿着街道一路跑过红绿灯,看见路边遛狗的大妈,以及摇尾巴晃头的狗们,觉得确实有必要养只宠物,可以代替他在家陪伴乐遥。
有时候与动物打交道,比与人打交道快乐多了。
跑完十公里,周洛阳买好早餐,回家开门,忽然听见弟弟的笑声。
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沙发上的杜景,与周乐遥正对着聊天。
周洛阳:“………………”
“你回来啦。”乐遥一身睡衣,朝兄长看了眼。
杜景也一瞥周洛阳,说道:“跑步去了?什么时候作息变得这么健康?”
周洛阳放下早餐,实在大出他的意料,说道:“你……”
杜景随意道:“昨天叫车时,你给我地址了。”
乐遥笑着看兄长,周洛阳不想在弟弟面前表现得太明显,便介绍道:“是我念本科的室友,昨天无意碰上,没想到今天招呼也没打就来了。”
乐遥笑道:“他说了,你们真是老天安排的缘分。”
杜景认真道:“什么叫招呼也没打?昨晚上,明明让我来喝茶。”
“明明是谁?”周洛阳说,“我不是明明,明明邀请你,你要去明明家。”
乐遥又笑了起来,周洛阳说:“洗漱没有?”
乐遥推着轮椅去洗手间,周洛阳要跟着,乐遥便道:“我自己来吧。”
周洛阳知道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是自己的负累,便也由得他。
一时间,他与杜景对视,许多年未经历的、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又在他们身前翻涌起来。
“你居然还有个弟弟。”杜景手里拿着墨镜,翻来覆去地玩着,从墨镜的反光曲面上端详自己的面容,以及鼻梁上的那道伤痕。
周洛阳嘴角微微翘着,说道:“他不太喜欢见人,也不愿意交朋友,和你一样,所以我很少提起他。”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那眼里有点愧疚,看得周洛阳忽然有点心疼。
“昨晚没睡?又失眠了?”周洛阳打量杜景,发现他身上穿的与昨夜见面时一样,似乎没换过衣服。
杜景不自然地收起墨镜,说道:“还是这么了解我。”
两人相对沉默。
杜景忽然说:“别和余健强混在一起,这人有点危险。”
周洛阳短暂地一怔,还在脑海中搜寻着余健强是谁,昨天一面之缘,回家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那点小小的嘲讽,周洛阳甚至不把它当一回事。
周洛阳本想解释几句,但转念一想,还是懒得再多说,轻描淡写地嗯了声。
杜景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眉头挑衅般地稍稍一扬,意思是让他坦白交代。
周洛阳猜测杜景还不知道自己去见余健强的原因,不耐烦地说:“起初只是想着生意上的合作。”
杜景于是问:“缺钱吗?缺多少?”
“不需要你的帮助。”周洛阳说。
杜景说:“我也没钱,随口问问。”
周洛阳深吸一口气,说:“三年没见了,咱们就非要这么说话吗?”
杜景的脸色忽然一变,马上改口道:“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太高兴了,没控制住自己情绪。”
“高兴什么?”周洛阳心里正烦,刺了他一句,“看见我走投无路,所以很高兴?”
杜景于是改口道:“你需要多少钱?我手上还有些。”
周洛阳没说话,杜景解释道:“能与你重逢很高兴。”
周洛阳说道:“昨晚连话也不想和我多说,今天倒是高兴了。”
这时候洗手间传来水声,周洛阳很想揍他一顿。
但他向来不是会责备人的性格,而当他看见杜景那熟悉的眼神时,心又倏然软了。
“吃早餐吧,”周洛阳说,“你吃了吗?”
杜景说:“你们吃,不用管我。”
周洛阳没想到杜景会来,只买了两份早餐,却道:“我在外头吃过了,你吃吧。”说着又压低声音,焦虑地交代道:“别在乐遥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
杜景不置可否,坐到餐桌前,拆开纸袋,拿出咖啡喝了口,周洛阳把弟弟的轮椅推到餐桌前,径自进去洗澡。
“想重开你爷爷的店?”杜景等周洛阳出来,又问。
周洛阳眉头皱着,一瞥弟弟,知道一定是乐遥说的。
乐遥只顾着低头吃早饭,闻言朝哥哥笑笑。
“待会儿我陪你去仓库吧,”杜景说,“我开了车。”
“不去。”周洛阳擦着头发出来,上身篮球背心,下身短裤,拖鞋声响,说道,“今天有安排。”
他半裸露的肩膀依旧白皙,就与当年念大学时一般,似乎毫无改变。
“哥哥,我正想睡会儿,”乐遥说,“起太早了,你去吧,工作要紧。”
哪有什么工作?周洛阳很想这么回答,破仓库里剩不了多少值钱东西,古董都被亲戚们瓜分完了,书与废纸倒是很多,除了几幅字画,剩下的只能称斤卖给废品回收站,而下个月的伙食费,从哪来还不知道,只好拿信用卡去拆东墙补西墙地套点钱度过难关。
投出去的简历,也没有回复。
杜景又朝周洛阳一扬眉,示意走?
周洛阳最终无奈点头,他还有许多话想与杜景说,毕竟他在他的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不,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杜景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如果后来没有那场变故的话。
“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吗?”乐遥问道。
出门前,周洛阳在客厅里穿鞋,杜景已经下楼开车去了。
“是的,”周洛阳说,“很好很好的朋友。”
乐遥说:“可你从来没说起过他。”
周洛阳说:“因为中间发生了一些事……他和你有一点像,所以我总是不愿回想,你如果想知道的话,我可以……”
乐遥说:“不,我不是好奇……只是……嗯……没什么,你去吧。”
“只是什么?”周洛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乐遥有点伤感地笑了笑,说道:“他在知道你从来没向我说起过他时,似乎有点难受。”
“因为他是个渣男。”周洛阳一本正经地说。
乐遥说:“怎么能这么说人家。”
周洛阳说:“有的男生,不只是对爱情渣;对待朋友,也有很渣的。走了,待会儿给你电话。”说着摸了摸乐遥的头。
“这些年里你究竟去了哪里?”周洛阳取了外套下楼,看见门口停的奥迪,没有半点意外,拉开车门,轻车熟路地坐进了副驾驶座。
“说了去治病,”杜景戴上墨镜,说道,“没治好,不想来见你。”
“哎,杜景。”周洛阳终于说道。
杜景:“?”
杜景随之转头,在墨镜后注视着周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