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子殿下天潢贵胄,臣亦以为,此事定位他人拨弄,与太子殿下无关。只是涂大人手持太子太傅大人手令,却是臣亲眼所见。臣若有半句欺瞒,粉身碎骨。”
他没说的,比说了还厉害。此案凡是他涉及到的人,皆与太子有关。涂大人与他结交,始于太子府中,他儿子的就学问题解决人是太子詹事,他效忠的对象是太子,而涂大人出示的手令,则来自太子太傅——太子的舅父大人。
这细细密密的一张网,太子完全脱不得干系。
“王兄之死,太过蹊跷。臣无能,无法探的王兄死因,便是探得,亦无处可诉。只好将验殓之事草草处置了,并在王兄的鼻中,插了一根铁钉。上呈扬州府的公文,并无漏洞;然在京口县刑房的存证,却是十分潦草。只想着为将来为王兄翻案,埋此伏笔。臣便是死,亦可有颜面去见地下的王兄了。”
说到此处,他再次“动情”哽咽。
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条理最清楚,说理最完满的一份供词。栽在这样的人手中,扬州府也不需要喊冤了。
那位冯长史,以一句“臣所述不敢有半句虚言,恳祈殿下明鉴”结束了他的解说。我和程潜都看着睿王,一面是数万将士的死,一面是贵为一国储君的“嫌疑人”,现在的情况,“兹事体大”四个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一派胡言!”睿王说道:“你言下之意,为求功名独子尚可抵京为质,你要本王如何相信,如此不仁之人,肯为朋友之义,将与你有助益诸人,一一出卖?你且告诉本王,如此不仁不义之人,所述种种,如何取信于人?”
对于他所说的一切,睿王并未做任何真伪判断,却指向了对其人格的质疑。这一招指南打北,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看了一眼程潜,他低着头搬弄着手中的折扇,好像在钻研着那扇骨上的纹路,然而从我这角度看过去,他的唇角微挑,含义暧昧,似有所得。
人精的世界着实让人费解,我的大脑转得发疼,他们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我虽然没明白,但是那位跪着的冯长史,想必是已经心领神会了。他磕了一个头,道:“臣也是个人,如何没有怜子之情,没有自保之心?然而臣自幼读书,亦知春秋大义。臣妻儿身家是小,碧落天下是大,自王兄舍身之后,臣苟活至今,只为将王兄大义,向查案之人和盘托出,如今心愿已了,死而无憾矣!”
说完便洒然起身,飞身向左侧刻着楹联的檀木柱子撞去,肉与实木相碰,发出了沉闷的声音,他身上挂着的玉佩随着身体一起仆倒在地,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让人毛骨悚然的清脆。
睿王没动,程潜亦没有动,他们都有那个本事拦下他,可是不约而同,都坐在原地,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幕上演。他们怀揣着自己的心思,无声的厮杀,小人物的生死,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名利场外,上不得台面的游戏罢了。
大朵的血花从他的额头溢出,在我眼前,弥漫成令人窒息的红雾。我从座位上冲下去,按住他的颞浅动脉,然后喊道:
“取干净的软布来,一坛烧酒,越烈越好。”
无论怎么压迫动脉,血还是争先恐后地从我的指缝间溢出来。我万万没想到,他这次的自尽并不是做戏,撞得这么重,脑内伤出血在所难免,以古代的医学设备,就算是最优秀的脑外科专家到此,也只有束手无策,何况半吊子如我!
我的急救还没来得及展开,他便无声无息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就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斗不过死神的镰刀。这便是天命吗?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明明他就是杀死王兵曹的凶手,明明他——难道真的是我看错了人,他竟然以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来捍卫自己最后的真实!又有什么样的剖白,比这一腔碧血更有说服力?真的是我错了吗?
我跪坐在地上,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我从来不曾冤枉过任何一个人,这是第一次,我凭借着自己的推理寻找凶嫌却错了方向,本已愧对于他,却到最后也救不了这个被我贴上了罪犯标签的无辜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生日祝福,我非常感动,窝心啊。
这个案子很快就告一段落,不能算是不了了之,大家也知道,牵涉到皇储问题的时候,这一整个故事,其实也只是下一个故事的一个大的布石而已。
所以,会有更多的炸弹陆续埋下,陆续引爆,大家期待吧~~
更新完
昨儿和人讨论,被人批评说偶滴文有点太自得其乐了,缺乏和读者之间的互动,会让读者很难进入这个故事。我深刻反省了,可能是和法医的题材和一些审案的手段有关系,一弄上技术流的东西,我就很难把线索全部摆出来,让大家去猜测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错,我知道,可是乃们不要因为这样的原因就不爱我了,不要b我,不要b我,不要b我~~
双声子
冯长史的“以身自证”,使得接下来的审案,一路顺风顺水。早被林冲送到行在的现任扬州兵曹亦出庭作证,加上王兵曹以性命保下来的书面证据,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就此形成。
涂大人见抵赖不得,便以他的如数招供,换取全家人免死。毕竟他在兵器上偷工减料的这种行为,已经触犯了碧落刑律中三个株连刑种的一个——“谋叛”,如果一旦定罪,他全家都要陪死。
睿王爽快地和他定下了这个交易。不过那个涂长史也是个乖觉的人,他死活也不肯将话题引到太子身上。据他的说法,这制造伪劣兵器的想法,是出自于他与滕大人。不过为了打通中央确保兵器的流向万无一失,他向太子詹事行贿,求他在中央那边打通关节,至于那份太子太傅的手令,他也一并交了出来,不过他也同时招认,这份手令是太子太傅有私事吩咐他去办,他拿来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与太子并无关系。
涂大人现在已经升到了五品,也就是说,他已经达到了明法科出身官员的极限。权力上不可能再有进展,他也就把目光转向了如何赚钱这个方面。自古而言,权钱就是一家人,有权这钱自然就来得快了。涂大人需要钱保障他退休后的生活,滕大人需要钱为他的仕途做敲门砖,两人一拍即合,也就有了接下来的一整个计划。
兵器案牵涉到了太子,也就只能止步扬州府,顶多捎上那位太子詹事,再想往下挖掘,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储君是国之根本,既然是根本,就没有那么容易动摇。睿王如果处理不好,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么亏本的生意,腹黑如他,如何肯做!
挖掘这条线,不如跟上滕大人那边钱的流向,说不准能另辟蹊径。只是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了,可笑我以法医技术自许,到最后却也不过是指鹿为马罢了。
案件告一段落,我回到行在里自己的房间,洗去一身的血腥,我躺在床上,懒懒的没有半丝力气,连晚餐都是阿恒为我端进来的。
相比前两日,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应该是父亲的案子得以突破的关系。虽然他并不知晓事情的真相,好在杀他父亲的主谋已经落网,那具体执行之人,想必在细节上稍加审理,很快便会水落石出了。
“阿恒,你入我门墙研习勘验之术,本为报父仇而来。如今令尊雪冤指日可待,你心愿达成,是否也就此回家,侍奉令堂?”我接过他递上来的湿布,说道。并非我不喜欢这个徒弟,只是在这碧落朝,学习我这行,并没有什么远大前程。阿恒是个有慧根的孩子,我不希望他就此埋没。
“师傅,可是阿恒做错了什么,所以师傅要将阿恒扫地出门?”他听了我的话,放下手中正盛饭的碗,嗵地一声便跪下了,看着我的双眼乌黑明湛,包含着倔强和委屈,一瞬间与我脑中的小乖重合在了一起。
是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狠不下心拒绝阿恒,他和小乖,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不知道小乖最近好不好,它应该长大了许多吧…
“师傅,师傅!”
许是我突然的沉默吓到了他,他青涩而俊俏的脸庞微微皱着,十四岁,虽然早熟,毕竟还只是个失怙的半大的孩子。我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他有些不自在的动了一下,接着便再不动了,氤氲的水汽从他的眼底慢慢升起。
“翔之!”程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抬起头,便见他晃晃悠悠走了进来,朝着阿恒轻轻踢了一脚,道:“小子,若是就别像女儿家似的,还赖在师傅怀里撒娇。还不起来了!”
“光隐,你才要收敛些,莫伤了阿恒。”
我皱起眉,程潜这家伙怎么下手没轻没重的!不过他倒是一脸无所谓,走到我床边,撩衣坐下的姿势,依旧是一派潇洒。
“听人回报说,翔之身体不适,心里挂念着,便过来看看,可好些了吗?”他用扇骨敲敲掌心,一直站在他身后,拎着提盒的扶桑便趋前一步,将精致的点心摆满了小炕桌。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对甜食没有任何抗拒能力,我已经在尽量隐藏了,他又是如何发现的?他似乎发现了我心中的疑惑,唇角弯成了一条得意的弧度,说道:
“这是我吩咐扶桑特别为你做的,你且尝尝。”
我伸出筷子,夹起了一朵梅花形的冻糕,送入口中。就听得门口传来睿王那熟悉的男中音——
“光隐,你来得倒快!”
我只好将这美味囫囵吞下,准备下床参见。他长袖一拂,道:“翔之连日操劳,身体不适,不必拘礼。”
我只好欠了欠身,恭敬地谢恩。程潜连动也未动,将折扇打开,遮住下半边脸,言笑晏晏:“说起来,殿下来得也不晚啊!”
睿王没有搭理他,直接问我道:“休息了半日,翔之可好些了吗?”
我非常客气的回应了他的问候,睿王不多话,程潜又突然反常地沉默,阿恒和扶桑又先后退出,这斗室之间,尴尬的气氛渐渐弥漫。就在即将陷入面面相觑的危机之际,睿王终于找到了一个大家都不得不参与的话题。
“兵器案始末虽已查清,然所涉脏银去了何处,两犯皆未招认,想必其中还有一番周折。只是如今刺史长史相携下狱,朝廷选任新官尚需时日,扬州府却不可一日无主。光隐,此事便交与你,新刺史上任之前,由你代行州牧之权。一来清查扬州府积弊,二来使扬州治政不致荒废。”
程潜这才站起身,表情转为肃杀,应了声“是”!说起来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程潜如此正经的样子,原来我以为他的脸已经丧失了“正经”这项功能,事实证明,是我识人不清罢了。
“殿下,扬州府衙役来报,说竹西巷走水了。”
“竹西巷?那涂长史宅邸,仿佛就在此地!”程潜看了我一眼,道:“翔之,你好好休养,我先去了。”
“光隐,万事小心。若有需要凤君之处,随传随到。”
睿王和程潜对视了一眼,程潜再没说话,起身去了。我目送他的背影像风一样消失在门口,转过头,才发现睿王目光,竟是锁在我的身上。
四目相接,触不及防。我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茶盏,他的凝视似乎有一种魔力,我只觉得身上冷热交感,然而无论多想回避,却无法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他瞳中是一片深沉而宁静的海,而我则挣扎着沉溺,慢慢窒息。
“翔之,杀王兵曹之人,确是那冯长史。你那日的勘验,并无半点错处。”还是他率先打破了这让人无法呼吸的胶着,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说道。
我的勘验没有错?那冯长史“以死明志”又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他又是如何知道的?更重要的是,他又如何知道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我的脑中浮现出一连串的问号。我不明白了,是睿王太敏锐深沉,还是我太容易读懂?我还在疑惑着,睿王又开了口:
“我知翔之律己过严,若不能消此心结,必成终生之憾。那冯长史之死,其因错综复杂,早在本案之外。翔之,你若真想知本末,我便和盘托出。只是你若知道了,从此便不能回头。翔之,我不想你追悔,望你三思!”
好一个律己过严!可是这句话从“泰山崩前而色不改” 的他口中说出来,特别没有说服力。从始至终,他始终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这段话的分量,我却是知道的。因为都是自己选的,所以就不能后悔吗?果真高明。他将我逼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往前一步,我便是上了他的船,只有与他共进退;往后一步,还有我的海阔天空,只是我心中的这个结,想必永远也解不了了。
这样说来,我还是应该感谢睿王,至少他肯无条件地告诉我,我所做的勘验并没有错。而案情之外的东西,按照今日的种种来看,想必与“夺嫡”二字脱不了干系。
如果我现在拿出那个玉牌来,贴到他的眼前,直接要求他说出真相会怎样?我用理智按捺住这种冲动,就算是用玉牌强逼他讲出实情,与“自投罗网”又有什么区别,他可能更不会放我走。
人生中总会有不完美,而最大的不完美,不在于别人的种种,而是我们太过执着,却始终求不得。我不想付出我自己,就算一辈子遗憾,也怪不得别人。
既然他说我的勘验没错,那我就相信。在良心的满足和我自己的人生之间,我还是选择自己的人生。人性都是自私的,所以我只有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原来是3k党,现在只有2k,我都怕这样写太仓促,导致文的质量严重下降。
没有办法,等过了月榜期,看着修吧,这个案子还省一点尾声,不过新的线索又出现了。
至于对手戏,这章男一和男二都会露面,等我慢慢写吧。
感情总是会有的,底下的某亲说的好,本文据说是穿越文,不是只要穿越就只有爱情啊,黄易的寻秦记也不是爱情为主线。总之,此文是以探案为主,感情当然会有,但是并不会只谈情。
咱JJ上言情写得好的大家多得是,我望尘莫及,只有另辟蹊径了~~
更新啊更新~~
回波集
到了后半夜,前方传来消息,火已经熄灭了。第二天早饭才摆上了桌,程潜就来到我房中,邀我去敛房验尸。原来在昨天的火灾中,涂大人全家六口,无一幸免于难。
一走进敛房,阿恒便打了个喷嚏,我也闻到了那弥漫在这空间里,隐隐的焦糊味。如果“上吊”这种死法还只是难看的级别,那么烧死,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高温碳化之后,尸体的完整性就很难保全,我甚至曾经见过180公分的尸体,在严重碳化后,只剩下了几十厘米。就算是身材再高大,烈火焚身之后,也只剩下“浓缩的精华”。
我走近其中的一具尸身,从头颅和尸体的表征来看,应该是女性。我搬开她的唇齿,里面竟半片烟尘也没有。皮肤表面没有充血反应,我查看了其他的尸体,无一例外,都缺少烧死状态下应出现的种种特征。
“翔之,有何不对吗?”
“确有可疑,不过若要断言,还需切开尸身的喉咙。”要确认是否是烧死,最简单的办法,将喉咙和气管切开,看里面是否有烟火即可。如果是烧死,必然有烟尘因为呼吸被带入气管。死人不需要呼吸,烟尘也就无处可入了。
“既请了翔之来,自然唯翔之是从。”
“在这之前,可否请扬州府司户大人将涂家人的户籍交予我?”在验尸之前,我还是要依照惯例来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程潜点点头,马上召唤来了扬州户曹,将名册交予我。他还补了一句:“涂大人之女现在正跪在二堂前,下官该如何处置,还请程大人示下。”
程潜对他点点头,又对我说道:“涂大人尚有一女,前年嫁于扬州富户人家为媳。昨夜听闻娘家走水,便也赶来了。”
“光隐且先去吧,此处有本王和翔之即可。”我还未说话,身后便传来睿王的声音。
程潜回头看了一眼,便低声对我了一句“翔之,我信你”,便和睿王打了个招呼,匆匆而去。
简单的礼仪完毕,我便翻到涂家户籍所在那页,一一核对无误。气管切开,依然不见烟尘,看来是他杀后烧尸无疑。不过这凶手真是凶残成性,居然连涂大人那9岁的儿子也不曾放过。只是胃肠内不见毒物反应,但是内脏却有不同程度的出血反应,然而从仅存的皮肤表面看上去又不见伤痕,这应该是典型的内伤。
我脱下手套,对着尸体,陷入了长考。
“涂家六口缘何而死,翔之可清楚了吗?”
“凤君无能,只探的这六人是因内伤而亡,死后烧尸,却不知这凶徒是如何伤及受害诸人。”我皱眉,到了古代之后,我的法医学知识常常有不灵光的地方。
“于江湖高手,片叶飞花皆可伤人。若以凤君之能,亦探不出死因,想必这凶徒有非常手段。”睿王沉吟了一下,说道。
是啊,上次林冲的隔空点穴,就让我大开眼界。这睿王能将百万之师无一败绩,想必更是身手了得。
现在最重要的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到底是谁想要置涂大人一家于死地呢?
看来这事情的焦点,还是在那位涂长史的身上。涂家灭门之后,到底谁能从中获益?如果真的想隐瞒事情的真相,为何不进入监狱杀了他,反而要针对他的家人?杀他全家,是为了警告他不要乱说话,还是要逼他反水吐出实情?
本来以为已经解开了兵器弊案的事情,没想到笼罩在我们上空的迷雾,却越来越厚重…
勘验也告一段落了,我出了敛房,想着案情,默默地向前走。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一惊,转过身,竟是睿王。难道我在想事情走路的一炷香多的时间里,他都是跟在我身后吗?不过他刚刚说了什么?
“殿下——” 我抬头看着他,有些茫然。
他微微皱了皱眉,然后舒展开来,那眼角眉梢稍纵即逝的表情,是忍俊吗?还未等我想明白,他便又重复了一遍:
“翔之,你手边的案件既已审结,明日便回吧!”
回吧?回去哪里?苏州吗?案件才查到一半,我怎么能够这样离开?
“不,这案子尚未查清——”我未加思索,冲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不对。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身为法医的我,只有临场和解剖台,我全部的工作,便是将尸身所要传达的最后的语言记录下来,交给负责案件的警官,并不去直接接触案件里的当事人。可是到了这碧落朝之后,一个个案件接踵而来,我几乎忘了,我本不该是那个去解决问题的主角。忘记了二十一世纪的导师,教导过我的很重要的事情。
我拉紧身上的披风,低下头,再不说话。
一阵风吹过,视线里他洁白胜雪的衣袂蹁跹,那织锦的乱云缂纹如潜龙盘踞,也好似突然活了一般。银色的缎靴,衬着青绿色大理石的地板,格外鲜明。然后——慢慢的距我的鞋尖,不到一步。
“翔之,翔之。”他将我的名字念了两遍,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若求一生平安,如今抽身,为时不晚。”
我向后撤了一步,道:“凤君愚钝,不知殿下所指!”
“你若愚钝,我反而——”他的话说了一半,又接了一句:“你心中尚有放不下的结,如何能抽身,只是翔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聪明太过,只怕终会被聪明所累。知你如我,绝不能坐视有心人与你相逢。今次我放你走,只换你一句,他日若有所求,没有他人,只有我。翔之,你可愿许我?”
“殿下太过高看凤君了,凤君不过——”我推迟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
“翔之,你可愿许我?”他打断了我的话,重复道。
我沉默了,他这算是以退为进吗?以暂时的放手,换取我今后的投效。如果我不答应,将来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刀锋是不是就会转向我?因为权力斗争的逻辑很简单,如果不是己方,就是敌方。只是敌方可以分为现在必须打到的,和将来再收拾也没关系的两种而已。
也许这反而是一种幸运也说不定,只要是凤兮的仇一天不报,我便要在这是非圈中,怀揣着被人拆穿身份的不安,继续的煎熬。而睿王,无疑是我目前能够到的,最大的一个靠山。暂时应下也没有关系吧,也许我会更幸运,不需要外界的助力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然后不带走一片云彩,功成身退。从前的我还是太过天真吗?这是碧落朝,我想完成凤兮父亲雪冤之事,事已至此,就必须要“货与帝王家”。
虽然这样的想法,几近于幻想。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底的声音告诉我,应该相信他。实际上,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所以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现在唯一可以坚持的,就是我最后的原则而已——在所有的事情之上,我是法医,我忠于我自己的职业道德。我所追求的,只有真相。
“师傅,睿王殿下派人来请咱们用晚膳。”阿恒进来我的房间时,我正在收拾行装。
“阿恒,吃过晚膳后,便收拾行装吧,不要惊动他人,咱明天清晨便出发。”
“师傅,咱这是去哪里?”阿恒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问道:“这案子师傅还未查清,咱们便要离开吗?”
“睿王殿下命我来此,只为勘明令尊死因。如今令尊之案审结,我们自然是哪儿里来回哪儿去。”我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明儿一早,咱们就回苏州。”
“可是师傅——”阿恒还要争辩,我直接截断了他的话。
“那涂长史害死了你父亲,你还要管他那许多?”我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
“那涂老贼自然是死有余辜,可是他家的人却未足一死。家父在生时便教导阿恒,匹夫之罪,不及妻女。师傅怎可放下便走?”
“阿恒,你信不过睿王殿下吗?”我问道。
“殿下英雄盖世,阿恒怎会不信殿下?”王恒摇摇头,道:“只是师傅教导阿恒,大丈夫立身,当为所当为,持之以恒。”
“我亦教过阿恒,审时度势,择善固执。”我说道:“阿恒以为师傅如何?”
“身为人徒者,岂可善议人师?”阿恒头摇的更快。
“阿恒,你看清楚了,师傅不过是一介法匠罢了。”我说道:“你随我这些时日,可曾见我带领衙役,上阵抓人?我能做的,不过是勘验而已。如今我已奉命,将那涂家六口的尸身已勘毕定论,如何寻得凶徒,自然有殿下与光隐操心。”
“师傅的意思是——”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简单的总结:“此外便是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那些你将你勘验所得交付的那个人。你要观察,用这里,和这里——”我屈指弹了弹他的头,然后指向他的心:“单凭一己蛮力的人,永远不可能成功。”
超人的故事都是虚构的,这世上没有孤胆英雄,在破案的过程中,Teamork才是王道。这是我从导师那里学来的第一课,我却早忘记什么是相信。
但是我并不希望王恒也忘记,我还希望可以教导他美好,那些我从我祖父母那里得到的,然后我又失去的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更新啊更新~~
再次更新~~
月华清
“翔之,你要回苏州?”程潜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半音,看着我的脸上,是毫不遮掩的惊讶表情。
“是。殿下抽调凤君来此,便是为阿恒父亲的案子。如今案件告破,凤君也要回任所,向刺史大人复命。”我点点头,说道。
程潜的目光向睿王方向瞟了一眼,身体靠向椅背,迅速恢复了他“风流高格调”的姿态,问我道:
“几时动身?”
“凤君离苏州已久,自是越快越好。”我含糊地说道。程潜一向花样繁多,如果真的闹成了十八相送,我便不用走了。我心中设计的最理想方式,便是不辞而别。扬州到苏州,如果加紧赶路的话,还可以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苏州府衙。
“既然如此,今夜就容我做这东道,为翔之送行,扶桑,你先去打点,咱们去二十四桥赏月。”程潜直接叫停了上到一半的晚餐,兴致勃勃地道。
还未到十五,他到底要赏的是哪门子月?我心下有些疑惑,但是他哪里容我反对,直接便要拉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