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喝了几杯,眼前都在旋转,脑袋越来越沉重,身体也懒洋洋地不受控制,有种湿意从眼角慢慢扩散,不由分说爬满了两颊。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我竟是哭了。

干脆地躺倒在软榻上,用手背挡住双眼,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真是好酒呢!到了身体里竟能化成眼泪,真是前所未闻!

好酒,我怎么之前从未发觉,原来酒竟是这么好的东西,难怪李白能够斗酒诗百篇,难怪刘伶宁愿长醉不用醒。这世界太小而壶中天长,又怎能让人不想遁入酒中!

一串含糊的笑声,在这安静得能听见人的呼吸的空间响起,是谁在笑?我抚住自己的胸膛,隔着定型衣,我仍能感觉到它在震动。这笑声这般熟悉又陌生,原来是我啊!居然连自己笑都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

正当我笑到无法自抑,清亮的丝弦突然声起,开始不过三两声,却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何谓“未成曲调先有情”。略微的停顿之后,琴声便如暴风雨般激越地响起,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狂澜怒涛。我不自不觉中止了笑,思绪也被这琴声牢牢的抓住,拖入了他的世界——孤独,冷寂却不屈不挠,就好似在荒芜的旷野里唯一的大树,那般的挺拔而强韧,就算再狂烈的风暴也无法摧毁。狂暴一浪高过一浪,在最□处,戛然而止。

身体里那点酒意早就被冷汗蒸发掉了,这琴声真的太震撼了。我无法想象,身为一国皇子,本应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他,竟然有着这般的情怀。不过想来也都可以释怀,在这之前,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会穿越到历史上闻所未闻的王朝,并且救下当朝皇子一命,我一定认为这个人患有癔症。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更新。

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大家,明天起又要陪同太上皇和太后老佛爷去杭州一游,下次更新11号,后来更精彩,敬请期待,顶锅盖下。

倾杯近

我过速的心跳开始渐渐平息,他指尖一划,琴音再转,竟变得缠绵悱恻,如情人间的私语。这曲子在碧霄楼时,我曾听凤兮弹过,是光武帝为皇后所谱的《长生》,以贺二十一岁芳诞,被奉为琴曲的典范。平心而论,他弹琴的技巧已臻化境,早在凤兮之上,可这曲子在他的指下,却没有半点深情蜜意,反而透出愤懑和嘲讽。

我突然想起那夜,他提到光武文皇后时那莫可名状的复杂神情,如今想来,似有怨恨,似有轻慢,却没有半分提及先祖应有的恭谨与孺慕之情。

我慢慢半坐起来,靠着引枕,心下疑惑,究竟他与这光武帝后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心结?也罢,这皇家的秘辛,本来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知道的。无论如何,那是他的问题,与我并无关系。

“啧啧,好好的一曲长生,竟生生被你弹成了‘夭寿’,也算是一段奇谈!”慵懒性感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我和他都没有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除了那位仁兄,还能有谁!

我伸出手取过杯子,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他已拖拖然来到我们身边,在我对面席地而坐,自动自发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才笑道:

“你们二人未免太过,亏我从舅父大人那里寻了这三十年的枕上雪来,兴冲冲地去寻你们共饮。你们却瞒着我躲到这小楼之上,邀得这般‘国色’相陪,可对得起我?”

“便不与你说,你也一样寻得来,这世上,凡是有美之处,哪里逃得过你的慧眼,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他舍了琴,也走回到这边,挨着程潜坐下,拍开了那“枕上雪”的泥封,一股清冽的酒香顿时飘了出来,较之女儿红的醇厚别有一番意趣。

程潜将我们三人的酒杯满了,说道:

“我心胸开阔,原谅你们这一遭,只罚你们看我先饮三杯。”

他这番“原谅声明”倒也别致,我伏在枕上一笑,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挑眉,道:“翔之何故发噱?”

“别处受罚都是喝酒,到了光隐这里,却变成看着人喝酒,不过仔细想来却也在理。若罚好酒之人饮酒,如何算是罚!”我笑着说道。

“原该如此。罚与非罚,自当因人而异。于好此杯中之物者,可多饮两杯告慰‘酒囊’,正中下怀。唯有使其可望而不可即,才算得罚过!”程潜抚掌大笑,然后便定定地看着我,那双桃花眼因为酒意而湿润,更显得流光溢彩勾魂摄魄。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正要调侃两句转移话题,他却突然问道:

这两位不愧是表兄弟,连问问题都能问到一块儿去。我只得再次回答道:“翔之原有长姐,已然故去。”

程潜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说道:“生不逢时啊!翔之若有姐妹,一定也是个妙人,我定要娶她为妻。”

我差点被他这飞来一笔噎到。程潜这要玩什么,就算他想做梁山伯,我也不要做祝英台。我顺了口气,故意说道:

“凤君若有姐妹,却定要与光隐割袍断义,以免家宅涂炭之苦。”

我的话音将落,睿王便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说道:“光隐说的极是,翔之果然是妙人。”

“莫非翔之多嫌我酒肉?程潜自是比不过睿王殿下光风霁月,不过世间一俗人罢了!”程潜却没有像我想象中的跟着大笑,反而正经了起来,虽是自嘲的话,他却说的我从未从他身上见过的认真。

本来只是玩笑话,他竟当真了吗?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给了我很多关怀和帮助。我虽然不曾诉之于言语,心里已经视他为友人。他素日任情任性,言笑无忌,然而于大是大非大节上,却不曾行差踏错一步。

既然他这么在意,就不是玩笑话能糊弄过去了。也好,趁着这个机会也把我的想法说说清楚。就算是将来被识破真身,也能当成铺垫用。

“凤君年幼时,祖父以《左传》启蒙,曾说过一段‘齐大非耦’的故事,凤君一刻不敢忘。”我说道:“若他老人家在世,光隐就算求娶,家中也定不会允婚。凤家女儿生性散漫,与其庭院深深锦衣玉食;不如山花满头终是自在。”

“翔之这般人物,竟也有门户之见吗?”他低头把玩酒杯,看不见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他真心引我为友,我也该坦诚相待。只是很多时候,实话实说才是最伤人的。

我站起身,走到露台的围栏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道:“凤君也只是世间一俗人,自红尘中来,归红尘中去。说到底这也不过是我一点私心,若光隐与我易地而处,光隐可愿谢小姐受夫家,乃至世间悠悠众口荼毒之苦?”

夜风轻轻吹过,带来阵阵寒意,我将飞扬的头发拢了拢,拉紧了身上的披风,这风口之处,果然不如火炉边上的温暖。

“翔之总有这份能耐,让人无话可说。”程潜将杯中之酒倒入口中,一派潇洒地站起来,迈着略微凌乱的步伐走到我身侧,倚栏而立衣发蹁跹,那人神共愤的笑容重新挂回了他脸上,那双黑玉般的眸子里,映着两个小小的我,只听他道:

“双眸剪秋水,半醉朱颜酡。翔之风姿世间原也不该有二,如此想来,便无姐妹也分数应当。程潜心向往之,纵为君分桃,亦无悔无怨!”

我头皮瞬间发麻,虽然程潜素来百无禁忌,但是这种“断袖分桃”的玩笑未免太过了。难道是今儿我的拒绝真的刺激到他了?

我有点无所适从,好在此前一直闷头喝酒的睿王终于发挥了他应有的作用,只听他断然说道:“光隐,你逾矩了!”

程潜一脸无所谓,接下来的发言却几乎让我吐血:“本就是如此,我既心仪翔之,其他也管不得了。便同为男子,我也只得将就!”

被他这么一说,我的立场便更加尴尬了。到底该作何反应才算是合理,一笑而过还是拂袖而去?

虽然在现代时也曾有不怕死的男生向我表白,但是毕竟还是君子淑女之事。如今穿越到了这碧落朝,我的桃花运居然进阶了,以男性的身份遭遇同性的“告白”,对方还是举世著名的“正常向”花花公子,简直匪夷所思。当年读硕士的时候,“同居蜜友”攻读魏晋史方向,便经常向我推销“古代人比现代人更开放”的思想,而其中她最津津乐道的,便是当时上流社会的时尚——“男风”。如今看来,那丫头诚不欺吾啊!

那边的睿王早已面沉如水,他也站起身,走到程潜面前,说道:“你蛰居四年,如何半点长进也没有,竟连何谓‘择言而说’也忘了吗?”

我拉紧身上的披风,干脆说道:“光隐忘了‘择言而说’,凤君却并未忘了‘择友而交’。凤君不胜酒力,先请告退。”

程潜的表白我不想面对,他们的吵架我更不想听,反正就算程潜有什么想法,有睿王在,是绝不会让他如愿的。我也刚好可以急流勇退,避其锋芒,这才是上策。

只是没想到睿王的手脚比我想象得更快,一觉醒来酒意还在脑中盘旋,便听说程潜已带着那位冯大人先行去了扬州钦差行在。这样的处理也正合我意,反正睿王只说向林冲借用我处理王大人的案子,如今尸体也验过了,毒杀的结论也可确定了,其他便没有我的事了。经过程潜这一闹,想必扬州之行我也可以省了。今天晚上将验状填好,从此我回我的苏州府,他进他的长安城,自然可以天下太平。

囫囵地吃了早餐,我冲进停尸房做最后的整理,很快睿王便也到了。我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他抬手阻止道:

“翔之若整理停当,便随本王去王家。”

我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一派神清气爽,竟完全没有半点宿醉之后的狼狈。若只是看着他那一脸万古不变地泰然自若,我真的会自我怀疑,昨晚在那小楼里发生的一切,只是我一个荒诞不经的梦而已。

可惜,如果真的是梦就好了。

好在我和他都不是话多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好了,县衙的一干人等也都到了,我们带上两口棺木,浩浩荡荡便往王家去了。

许是早接到消息我们会来,远远便见到王大人的妻儿站在村口,正向我们的方向眺望。我心里发沉,要如何告诉他们,他们的丈夫、父亲是为人所害,但是我现在却还没有办法为他们洗冤?

王大人之子先迎了上来,向着棺木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这才向我们行礼。他的眼睛写满了紧张,那样殷切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一句话就能决定他命运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更新的时候还在杭州,杭州真的很美,推荐之~~

解语花

我垂下眼眸,就算换了个时空,依然没有用啊。我最不能面对的,仍然是被害人孩子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总是让我有照镜子的错觉,仿佛在我对面站着的,是16岁那年无助的自己。

一行人将棺木停在院内,进入正房分宾主落座。王大人的儿子便走到了我们面前,普

通一声跪倒在地,抬头说道:

“殿下,凤大人,先父一生为国不曾有半分懈怠,他究竟缘何身故,请两位大人为先父做主!”他的眼睛中跳跃着两簇火苗,尚在变声的“公鸭嗓”更增添了悲情的色彩,翕动的鼻翼,抿紧的嘴唇,无不透露出内心的激动。

“凤卿昨日已勘验完毕,令尊王大人并非故于风症,而是中毒而亡。”许是见我闭口不言,睿王先开了口。

“中毒?”那正太睁大了眼睛,径直看向我,继续追问道:“凤大人,那您可知道我爹他所中何毒,又为何中毒?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爹!”

“令尊所中之毒为钩吻,民间常以断肠草呼之。”我并没有详细的向他解释试验的经过,只是简单说了关于钩吻的毒性以及中毒表征。毕竟中国的传统观念死者为尊,他绝对不会想知道我对他的父亲做了些什么。

“如此说来,先夫是为人所害吗?”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夫人在听完我的话之后,脸色惨白地问道:"那日里所见的铁钉——"

“那铁钉是有人在尊夫死后放入,并非致死之因。”

“府上仆从王忠是为人杀死,又伪装成自尽而亡。若以此推论,尊夫王大人之死,确有可议之处。”睿王的说法比我更有所保留。

那同我们一起来的知县更是机灵,说道:“不过一日,殿下与凤大人便能查清了王兵曹大人身故之因,大人之能,下官叹为观止。夫人和公子先请节哀,王兵曹大人毕竟驾鹤已远,如今再查此案,必要一番周折。不过以殿下与凤大人之能,洗冤想必指日可待。”

“时京口县冯大人与王兵曹有同乡同年之谊,便将此案别推于京口县尉。于此事上,京口县确有失职之处。本王已夺去其功名,回到扬州行辕中再行处断。”

我端起仆从送上的茶盏,脑中还是昏昏沉沉的,正需要提神。这口茶才入口中,我便一个机灵,我昨天忘记了的,正是这个!

“王夫人,这茶也是六味,为何与王大人日常所用的六味不同?”我追问道。

“先夫厌恶百合之味,是以日常所用的六味,都是以山楂替去百合,与市井所贩自是不同。如今先夫已去,家中的六味便都是从市上购得,粗鄙之处,还请大人见谅。”王夫人微微欠身,解释道。

“尊夫这饮茶的习惯,除家人之外,还有何人知晓?”我将茶碗放下,继续追问。

“这六味茶都是家中自用的,难登大雅之堂。先夫在世之时,都另备好茶待客。只有知近好友,方知先夫好饮六味,知晓先夫喝六味不用百合的更是寥寥。”

"我爹为人谋害,是否和这茶有关?"那小正太察觉到不对,马上问我。

我并不知道这个时代六味茶的配方,原以为山楂便是这茶中一味,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那个送有毒之茶的人,就是那知道他饮茶习惯中的寥寥数人之一,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明知道自己情况危殆,王兵曹却仍然不加提放的喝了对方送来的茶叶,因为他绝对想不到,这位被他因为知交的朋友,竟然会暗藏杀心。

我强自安奈住心中的兴奋之情,如果真的如我所想,这杀人凶嫌,便非此人莫属了。但是那此人前前后后的种种作为,又该如何解释?最重要的是,虽然手段解释得通,可他杀王兵曹的动机,却无法解释的通。

而且如果真的要定此人之罪,我还有些事情要double check。

昨天验尸过程中所有的情形渐渐在我脑海中回流,许多疑惑点也慢慢拨云见日,只是——我调转视线看向睿王,我现在倒是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的身份,不肯说出来,不过是因为他心中另有盘算。

“大人!”小正太的声音将我从沉思中抽离出来,他的眼睛已不复昨天的清澄明亮,全是血丝,那愤恨与不甘几乎要溢出眼眶。他大声嘶吼,处于变声期的男声好似砂纸,在心上反复打磨,更显凄厉:

“他害了我爹,我就算死,也要杀了他!”

如果告诉他,也许他真的会不顾一切吧。何况要指控我心中怀疑的那个人,我还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我不想放过一个坏人,但是更不愿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公子听到睿王适才所言,令尊大人被杀一案勘验已毕,但真凶为谁仍在查探之中。不忘父仇,是为至孝。然如今令尊大人缘何身故尚未查清,公子便贸然复仇,若有错杀,岂不是亲痛仇快?何况睿王殿下代天巡狩,既然接下此案,必然会为令尊大人雪冤,公子何不趁此多做准备,便是要手刃仇人,也要一击而中,若反为贼杀,你又有何颜面去见令尊大人?”我沉声说道。

他毕竟太年轻了,他的敌人又城府极深,这样的冲动只是以卵击石而已。看着王夫人悲伤的脸,我不想这个家庭再出第二个悲剧了。此外,我也希望让此刻仍作壁上观的那个人清楚,我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如我所想,这件案子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接着,睿王就像我在电视里常见的国家领导人一样,不算太亲切,却着实帮助王家解决了实事。令我最吃惊的是,从王家的房子露不露雨到田里的收成如何,巨细无遗,他竟都是心里有数,完全不用询问,神奇的完成了所有的事情——王家婆婆吃药难,金陵最好的医生被限时速递而来,顺便由睿王府拨款,买了足够的药品;王家小公子就学难,睿王已率先为他申请到了由北极书院的就学资格,还顺便找了个“勤工俭学”的职位。

这些事情他都是什么时候安排的,无论是这份用心,还是他手下人办事的效率,都让人叹为观止。难怪他自行伍以来大小十数战未尝败绩,从此处便可管窥一斑了。

热热闹闹了一个上午之后,我们最后在王大人灵前上了一柱香,告辞而去。我骑在马上,脑中的思绪已经被案件添满,突然听到了他唤我的名字:

我从恍惚中回神,发现本来是跟在他身后,现在已然与他并轡,连忙一拉缰绳:“殿下恕罪!”

“翔之不需如此拘谨。”他放缓了速度,与我并肩而行,之后便是沉默。我索性继续低头想这案子。如今所有的问题都卡在了动机之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那人做出这种种不合情理之事,难道这件案子果然还是要从扬州府弊案这边突破吗?

或者,我可以让他告诉我。我略微偏头,看了他一眼。他以无比优雅的风姿坐在马上,好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宝剑。那侧脸轮廓宁静深邃,更显得容光绝艳,美不胜收。不知为何,我脑中突然浮现碧落野史中某段形容他的先祖光武帝“美貌”的记载——

“帝倾城之姿,每出幸,长安万人空巷,纵‘卫’、‘潘’再世亦不能及。时童谚有‘见帝误终身’云云,足见一斑。”

我的目光还来不及收回,便被他转过头来抓个正着。我只好装出一派落落大方的姿态,将目光缓缓移开,当作刚刚看风景,只是不小心看到他而已。

好在这段令人气氛压抑的路不多时便结束了,进了俪园正厅,左右退下,他率先开口道:“一路上,翔之欲言又止,到底所为何事?”

我定了定心神,说道:“殿下,臣向殿下辞行。”

他略一皱眉,旋即平复,说道:“翔之是欲求去?”

一开口只是疑问,没有挽留,我缘何要走,想必他心知肚明。我抬起眼,与他四目相碰,又低下头,抛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殿下。殿下命翔之随驾前来江宁,便是为勘明前扬州兵曹王大人死因,凤君幸不辱命。如今诸事已毕,自当返还苏州,向刺史大人复命。”

他想包庇这凶手是他的事,我却不会这么容易放弃。既然有了凶嫌,下一步就是回到凶案发生的京口县,进行针对的走访。我一定要找到无可辩驳的证据,让有心人无话可说。

他那美若白玉雕成的修长手指在那金丝檀木的桌子上敲了两下,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王卿之冤,总有昭雪之日,翔之何必急于一时?”

他果然早就知道!我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种种,他到底是何时确定那凶手就是那位前任京口县冯大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凶手揭晓,至于翔之的分析,敬请期待明天的更新~~

剑器近

没错,本案的真凶,就是那位王兵曹的好友前京口县冯大人。

扬州相距不远,如果是在现代走高速公路,不过一小时而已,在古代也只得一日的功夫。根据驿丞所言,王兵曹到达之时,不过未时许,如果加紧时间赶路,完全可以在距江宁更近的六合县投宿,第二天上午便可回到江宁老家,无疑更为省事。但王兵曹早知道自己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之所以投宿京口,想必是对京口县非常信任。

这种信任,也使得本该对饮食之上非常经心的他,失去了往常的戒备。

诚如那王夫人所言,知道他好饮特殊材料制成的六合茶的人不过寥寥,就算扬州府的人知道,他们所赠之茶,想必王兵曹根本不可能饮用。但是如果赠茶之人是与他同年又十分信任的冯某人,那便不同了。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这“风疾”在扬州府没有犯,却在京口驿站里犯了。因为这茶本就是到了京口才到了王兵曹手中。

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是同年好友,冯某为何要杀死王兵曹?按照道理说,他杀人之后肯定害怕追查,又为何不趁职务之便,将事情摆平,反而留下这么多的漏洞让后人追查?这也是整个案件中,我想不通透的地方——明明是他害了王兵曹,为何故意偷减了复审程序,又在王大人鼻腔内留下这钉子,他到底有什么用意。

难道去年案发的时候他就猜到了,这个案子将来势必会有人追查?按照古代的法医技术,时隔这么久在开棺,发现鼻腔中的铁钉,肯定会认为这便是致死之因。此时他再说出来是他为了替好友雪冤而故布疑阵,想必无论他指控谁,对方都会相信他所言吧!尤其是当当日在房中的三人之中,已有两人已经过世,那么他这个唯一的证人,就变得格外珍贵了。

而他之前的总总布局,就使得他可以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这件案子的侦破工作,掌握案件的进展。

这个计划原本是完美无缺的,他唯一不曾预料到的,应该就是我这个穿越人掌握了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可以查清他不欲为他人所知的种种。即便如此,睿王是如何知道他才是凶手的呢?那日他与程潜在审问冯某人的时候,肯定出现了我不知道的疑点。再联想到扬州弊案,这个冯大人与扬州方面,到底又是何等关系?如果是同路人,为何他会将所有的证据导向不利于扬州方面的方向?如果不是同路人,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无论如何,这其中应该是隐藏着我不该去碰触,也避之唯恐不及的内幕。

可是在这一切之后,还是有可是——他终究知道了,却眼看着伤痛在那个家庭蔓延,始终不肯据实相告。

我垂下眼帘,任凭似曾相识的痛,在心底蔓延。没有受过这种伤的人如何知道,有的时候,如果不能有个结束,便永远不能释怀。就像16岁那年,看到血泊之中父母的我,就像现在的小正太。而这个家庭又要等多久,才能等到这个真正的结束?

我的眼前,王兵曹老母亲那花白的头发与祖父母的苍老面容连成了一片,她又到底有没有那份幸运,看到他儿子冤屈昭雪的一天?耳朵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从脑浆到眼睛都开始发烧。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抬起头:

“便如殿下所言,总有一日又是何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兵曹已死不能复生——”

原来如此吗?我心中犯冷:“是以殿下心怀仁慈,使王家生者得益,死者得慰吗?”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实在忍不住。这空气之中仿佛也飘着血腥味,如蛆附骨,让我无法呼吸。

“你在嘲笑本王吗?” 他的声音略微上扬。战场上杀伐决断养成的那份霸气,一直在被经心地收藏在绝美的外表下,正翻滚着探出头来。

这也那怪,从出生到现在,只怕他都不成被人这样冷嘲热讽地顶撞过吧!我居然成了第一个撩虎须的狂徒,我心中自嘲,我终究还是不够成熟,这块不能触碰的伤口,也许会是我永远的死穴吧。

我冷冷一笑,垂下头,摆出恭谨的姿态:“臣如何胆敢对殿下不敬!殿下求仁得仁,臣不胜感佩!只是翔之不过微末小吏,只看得见眼前的职守,如何想得到十年之事?殿下对臣晓以春秋大义,岂非对牛弹琴!”

“我若一定要留下翔之呢?”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没有抬头,却本能地感觉到那种如芒在背的压迫感。看来今天他是没打算善了。

“殿下以亲王之尊代天巡守,经略淮南,自然高高在上。然凤君虽是七品小吏,却份属江南道。殿下欲留臣在此,还请先循《碧落会典》,将林刺史大人的手令赐下,臣自然遵从。”我大胆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干脆地撇清。

“你!”他双眸中的凛冽淬成了一把利剑,就那样悬在我的头顶。好似只要我稍微退缩,便会雷霆万钧地劈下,尸骨无存。

不愧是碧落战神,这份唯我独尊的霸道,果真名不虚传。如果今天在这里与他分庭抗礼的不是我,那便更好了。只可惜,他有他的家国天下,我有我的择善固执,到现在为止,还是学不会在原则问题上让一步。

虽然我明明知道这样与他相左,对我有百害而无一益。可是当我的倔强与他的骄傲相争,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本来的我,那不愿意被这森严的等级差序淹没的我。

我站在那里,昂首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深邃而强势,让我完全移不开自己的眼睛,我整个人都被他压制住了,只是拼着一口气,对抗着自己内心的懦弱与无力。

“启禀殿下,前扬州兵曹王大人的公子在谢府门外,递贴求见凤大人。”

正在僵持不下之时,门外传来了侍卫的声音。他率先调转了目光,我心里一松,这才感觉到握紧的手心里,早已冷汗淋漓。

“如此,臣先请告退!”

我故作恭谨地向他深施一礼,空气凝滞半晌,他说道:“回苏州之事,休得再提一字,只要此案未结一日,你便跟在本王身边一日,这是本王的决意!”

我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而去。不消多久,侍卫便引着王家的那个小正太来到我的房间。那小正太一见到我,便“噗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

“凤大人,请您收下王恒为徒!”

王恒是小正太的名字,他这次来拜访,竟然是要拜我为师!

我伸手扶他,道:

“小公子不必如此,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且起来,慢慢说话!”

“若师傅不肯收我,我便在这门外,长跪不起!”那小正太,不,那王恒挣扎着,他虽是个半大孩子,却颇有些蛮力,我如何拖得动!也只好放手由着他。

“北极书院群英荟萃,小公子有幸得列谢山长门墙,以公子天资,想必前途不可限量。”我顿了一下,然后劝道:“在下不过一介小吏,怎可收公子为徒?莫误了公子的大好前程才是!公子回去吧!”

“师傅走后,仵作对我说,我爹冤死得以查明,全靠着师傅您神通。除了师傅,又有谁能帮我,为我爹报仇?若不能为我爹报仇,我如何有脸面做我爹的儿子,做王氏的子孙!”他向我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师傅,请您成全。”

我浑身发冷,这个王恒和我太像了。因为父母的死,我放弃了中医这个志愿,选择了法医专业。只是在我那个年代,法医是受人尊敬的专业人士,而在这个时代,则是不上台面的惊悚勾当。

以他的性格,真的能够坚持下来吗?

“你怎么能如此笃定?”我压下心中的疑问,继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