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一具蜡像,唯一证明他没有体温的,便是雪花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却不融化,他的身体正如积雪的灰石,屹立于山丘顶端,沉默地注视着远处凉州城。

雪越下越大,片片飞扬雪花之中,传来一个妩媚的女声。

“总算要开始了么?”

另一个男声带着吊儿郎当的意味,低低答道:“战死尸鬼们都来了,你说呢?”

翌日清晨,天不亮时全城就响起“当——当——当——”的戒备钟声。鸿俊瞬间被惊醒了,伸手就往一旁捞,手掌却被李景珑握住。

两人静静睡在被窝里,李景珑显然醒得更早些,睁着双眼,听见外头脚步声来来去去。李景珑握着鸿俊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你不必担心了。”李景珑说。

鸿俊已彻底清醒过来,说:“它们来了。”

李景珑说:“我先去看看情况…”

言毕将起身时,李景珑却觉心脏一阵疼痛,便以手撑着喘息,鸿俊坐起来,低声道:“我看看?”

昨夜除了百姓与将士性命,鸿俊还在担忧李景珑的心灯,两人都身穿雪白单衣,鸿俊伸手解开李景珑的衽,看他的胸膛。在他赤裸胸膛上,鲲神所下烙印已变淡了不少。

“鲲神的妖力有限。”鸿俊说,“持续不了多久。”

“走一步算一步罢。”李景珑说,“没办法。”

李景珑望向鸿俊,鸿俊却道:“让我试试?”

李景珑神色一动,鸿俊以食中二指沿着李景珑胸膛上烙印轻轻滑动,指尖带着法力的光芒,他低声说:“我懂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李景珑侧头,几乎是挨着鸿俊耳畔低声说,呼吸交错间,鸿俊耳根子却红了,说:“你别闹。”

“鲲神所下的这道符咒。”鸿俊解释道,“是守护你心脉用的,注入灵力的,必须是妖…有妖族之力。”说到这儿,鸿俊又有点紧张,瞥李景珑,李景珑说:“所以,你也能加深这烙印。”

鸿俊一点头,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嫌弃?”李景珑说。

鸿俊便放心将妖力注入那烙印中,突然想起一事,说:“关于我的丹药,无论赵子龙说什么,你都千万不要相信它。”

李景珑:“???”

“好了。”鸿俊以手指抹过李景珑胸膛,把妖力注入鲲神留下的烙印中,李景珑左胸心脉处,再次现出曲折的瘀青符纹。

“挺难看的。”鸿俊皱眉道,“我看看换个形状…”说着想借妖力去调整那瘀青烙印,李景珑哭笑不得道:“除了你还谁看?走了!”

风雪中,李景珑快步上了凉州城城楼,望向远方。

哥舒翰、张颢、一应河西军将士,秦亮等人早已到齐,只见城外四面八方,全是尸鬼。

李景珑喃喃道:“来了这么多?”

哥舒翰深吸一口气,答道:“我倒是要看看,这些妖怪究竟想如何攻下这固若金汤的城池!张颢,将信鸽派出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在三天内召集河西全境军队,前来此处,与我夹击这些怪物!”

李景珑色变,正要劝阻之时,秦亮却马上使眼色,哥舒翰一瞥李景珑,说:“李景珑,跟我走,正有事问你。”

凛冬,将军府外山川尽是松树,不少树枝被雪压断,发出“噼啪”间隔“哗啦啦”的落雪声。

莫日根服药后睡着,伤口开始愈合结痂,却有些发热。鸿俊给他用了些米羹,便让他继续睡,想必也是困得狠了。自己则捧着碗出来,与陆许两人并肩蹲在廊下吃饭。

陆许吃着饭又要吃雪,鸿俊忙让他喝水,别再抓雪往嘴里塞了。

“哟,这不是雪岭的那个傻子么?”将军府内,一名守卫发现了他。

鸿俊看看陆许,再看那守卫,陆许马上现出警惕眼神,守卫见两名孱弱少年蹲着打量他,也不说话,像两条狗儿一般,便上前道:“傻子,我是你爹啊,快叫爹。”

陆许看着那守卫,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将军府厅堂中。

哥舒翰不住咳嗽,李景珑摊开鸿俊给他的图册,朝众人说道:“各位,这种怪物,名唤‘尸鬼’,确切地说,乃是历朝历代,战死后的将士化身而成,也即‘战死尸鬼’。”

哥舒翰说:“图册上并无详介,你是从何得知它们的经历?”

李景珑一瞥秦亮,秦亮却没有说话,也咳了几声。李景珑知道他不想说出过往经历,便自若答道:“驱魔司中,曾有案卷记载。”

“可有破敌之术?”哥舒翰又道。

“没有。”李景珑沉声道,“但这群战死尸鬼,昨日撤退显然是奉某种号令,所以卑职猜测,它们多半有个头儿,只要能找到这个头儿,说不定就能让它们撤军。”

正在此刻,后院传来喧哗声,夹着鸿俊的嚷嚷,李景珑一惊,忙一阵风般地赶去。哥舒翰眉头深锁,众人忙起身,不知发生何事。

后院内,鸿俊一脚将那守卫踹到走廊里,守卫险些吐血。

“你再欺负他让他喊爹?”鸿俊说,“看我不揍死你!”

“别动手!”李景珑道,“不是说不揍凡人的么?”

几名守卫扶起那守卫,哥舒翰怒道:“谁先动的手?!”

李景珑一看就知道发生何事,多半是守卫欺负陆许,鸿俊忍不住出手教训人,忙道:“不碍事,老将军,说开就好了。”

哥舒翰咳了几声,手指点点鸿俊,似要说什么,鸿俊突然脸色一变,沉声道:“你没事吧?”

哥舒翰一句话,半晌说不出来,陆许躲在鸿俊身后,好奇地看哥舒翰。

“他死了。”陆许说。

那句话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击在众人胸膛,只见哥舒翰口鼻溢血,朝后倒了下去。

“将军!”

“国公!”

所有人慌张大喊,上前去扶哥舒翰。

第52章 畏寒尸毒

“老将军!”

哥舒翰一倒下,府中顿时呼天抢地, 夫人、侍女全部围了上来, 李景珑与鸿俊等人反而被挤到了人群外,眼看现场一片混乱,鸿俊眉头深锁, 还在往里张望。

“快请大夫——”

“糟啦!快来人呀!夫人不好啦!”

李景珑:“你去给老夫人看看。”

哥舒翰六十来岁, 谁的话都不听, 只听老伴的, 夫妻倒是伉俪情深。眼下外头有大军围城,哥舒翰又突然暴病, 当真是内忧外患。

“封锁消息。”李景珑忙朝卫队长吩咐道, “不可外泄, 对外就说老将军在开会商议对策,快去!”

侍女将哥舒翰夫人扶进房内, 鸿俊进去诊脉, 说:“病情不严重,就是吓着了, 熬点定神汤喝下去就好。”

府内人等都松了口气, 老夫人道:“外头是不是还有敌人?将军他呢?你快去瞅瞅?”

鸿俊答道:“老将军也不碍事,应当是昨天风雪里来去, 受了风寒,又忧虑过甚,才一时昏倒,您请放心。”

老夫人这才安静下来, 抓着鸿俊的手,说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听老爷说了。”

鸿俊便抓着她的手,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反正李景珑没来催,便陪她聊一会儿。听了才知道,原来哥舒翰的夫人曾经也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十四岁上一见哥舒翰身披甲胄的英武模样,便为之倾心,跟随他直到现在。其间辗转征战,行军随伍,始终没有半句埋怨。

其间哥舒翰三起三落,结发妻始终相随,他在外头打仗,她便守在城中等他归来,哥舒翰身为突厥人,一路晋升极其艰难,她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二十余年前,封县大营等不到军饷,险些兵变,还是她变卖了首饰嫁妆,前去长安走动疏通。

她与哥舒翰生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去了洛阳,小儿子则外派南方驻军,女儿嫁到了冀州。哥舒翰一生未娶妾,家中始终将妻放在首位,哪怕发再大的火,只要夫人出面一劝,都能即时收敛。

“这回还比不过老爷当年破突厥。”老夫人说道,“围城三月,后来城里连吃的都没了,老爷还省下军粮让我吃,可他不吃饱,怎么有力气打仗呢?你说是吧?”

鸿俊握着她手,答道:“这次不会有事的,您放心。”

老夫人“嗯”了声,并不知此刻围在城外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又念叨哥舒翰受过多少伤,有过多少浴血征战。

鸿俊本来挺烦哥舒翰的,毕竟他对李景珑脾气实在太大,但被这么一说,心里却不由得敬重起来。且更敬重的,乃是他们四十多年的夫妻之情。

“你们在一起,多少年啦?”鸿俊问。

老夫人想了一会儿,心情渐好了些,笑道:“四十二年了。”

十四岁嫁他,那年哥舒翰二十来岁,如今老夫人已五十六。鸿俊不禁心道四十多年,这都快要一辈子了。只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人生,有一个人可以彼此依靠与陪伴着,一直到老。

“你爱他吗?”鸿俊忍不住又问。

“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了。”老夫人笑了起来,朝鸿俊说,“那年我也忘了自己几岁,他就和你这么大。我还喊他哥哥…后来才知道,他那是突厥人,姓哥舒。”

鸿俊也笑了起来,不知为何,他很想听听老夫人说他们恋爱的故事,听起来真美好啊,什么时候我也能有呢?

老夫人又念叨了一会儿,便睡着了,鸿俊轻轻抽出手来,示意侍女不要吵醒了她,缓步出得房外。李景珑在走廊里头等着,鸿俊一怔,两人对视,李景珑似乎有点出神,显然在外头也听见了老夫人说的话。

“挺不容易。”李景珑看着院内飘雪说。

“嗯。”鸿俊说,“真好啊。”

鸿俊对那感情十分憧憬,听完以后还有点呆呆的,李景珑却笑了起来,打量他,然后又叹了口气,说:“慢慢再回味吧,情况有点儿不对,你先来看看。”

鸿俊十分意外,跟着李景珑快步过了走廊,进了莫日根房门。

陆许趴在莫日根榻前,拉着他的小手指头,鸿俊一见莫日根脸色便暗道不好,昨天还没这么严重,这是怎么了?

陆许见鸿俊来了,赶紧让开,指指莫日根,显然担心很久了,只是找不到人。

鸿俊试了下莫日根额头,说:“莫日根?”

“冷…”莫日根答道。

莫日根昨夜只用了些米汤,今天的饭食放在桌上,只动了一点点,看那模样,多半是陆许喂的。

他依旧裸着身体,被子盖着,露出胳膊与肩膀,外伤已经全好了。

“再给他吃颗药?”李景珑问。

“服下两颗了。”鸿俊答道,“不能再吃,吃多了恐怕身体烧起来。”

莫日根半睡半醒,一直在畏寒,李景珑说:“不像风寒,像被蛇咬过一般。不知道是不是被战死尸鬼抓伤后染了尸毒。”

“伤口没有溃烂。”鸿俊皱眉道,“不应该,你…”他突然想起,昨天受伤的人不止一个,瞬间道:“长史,你呢?伤势如何?”

李景珑解下衣裳,背对鸿俊,将外袍一敞,让他看自己的伤痕。背肌上有几道明显的刀伤,手臂有一处箭创,都已愈合。

李景珑又说:“还有一事,你来看看。”

鸿俊先给莫日根穿上单衣,陆许担心地看鸿俊,鸿俊心乱如麻,说道:“我这就去给他抓药。”

陆许执拗跟着,李景珑出府,让鸿俊带陆许,骑马往凉州城正街上去。城外尸鬼军团未发动围攻,但凉州百姓谣言已传得漫天飞,惶惶不可终日。城里笼罩着诡异的恐怖气氛。

鸿俊想去药房,李景珑却带他们进了一条小巷,顺路入一户人家,正是秦府。秦亮躺在榻上,女儿秦萱与夫人都守在一旁。

鸿俊:“!!!”

“快来看看。”秦萱焦急道,先前她往将军府上送信,李景珑总算来了。

“一模一样。”鸿俊喃喃道。

“什么一样?”秦萱问道。

鸿俊看秦亮昨日留下的伤口,外伤用了金创药,基本无碍,可脸色灰败,与莫日根的情形完全相同。

秦萱与秦夫人问长问短,鸿俊忧心忡忡,只安慰了几句,便说去抓药,离开秦府,到得城中药堂。凉州城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药材倒是丰厚,竟还有西域产的离魂花籽,以及雪莲等昂贵药物,然而鸿俊对着药屉,却不知该配什么药。

这时候他只恨自己从前学得太少,为什么不与重明好好学下医理?万一莫日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鸿俊一脸茫然,脑子里已想到要怎么去室韦通知莫日根的家人,让他们过来看看他,这时李景珑却拍了拍鸿俊的背,说:“别怕,你先尽力,凡事有我。”

鸿俊便点点头,抓了御寒活血的药,出得药堂来,李景珑却示意稍候,在巷外食肆中坐下,点了吃的。

这家名唤“鱼羊小酌”,以羊肉饺闻名,天寒地冻中,店家舀一大勺御寒药材与鱼骨炖出的药膳汤,饺子包着羊肉与红白萝卜细丝,面皮筋道,入口馅汁清甜,羊肉嫩香扑鼻,药汤更能御寒,简直是人间美味。

然而鸿俊却实在吃不下,心事重重,陆许吃了两口,突然呜地哭了起来,不住擦眼泪。

陆许一哭,便招了鸿俊,鸿俊小时候一哭就要挨重明的怒斥,越哭越要挨揍,便忍了,想到莫日根,要求助也不知上何处求助去,当即心里堵得慌,伸手去安慰陆许,忍不住也要哭起来。

李景珑:“…”

“我说,莫日根会好起来的。”李景珑说,“你们信不信我?鸿俊,我答应过你的事,有哪一件没办到过?”

鸿俊被这么一说,瞬间恢复了信心,心想似乎确实是这样,李景珑答应过自己多少事,都办到了,从来没有失信。

“我信。”鸿俊说,“可他不信啊。”

李景珑便与鸿俊一起摸摸陆许的头,让他吃吧吃吧,陆许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好吃吗?”李景珑说。

鸿俊吃到好吃的,心情还是略好了些,这下他更纠结了,既担心莫日根,又不敢表露出担心,免得李景珑又觉得自己不相信他而生气。

“你就当作咱们从前查案。”李景珑用过午饭,倚在食肆二楼朝外看人来人往的街道,说,“关心则乱,必须镇定,才能从重重谜团中,窥见一丝转机。”

鸿俊似乎懂了,李景珑又说:“快点吃,不吃完怎么有力气查案?”

陆许也听懂了,便与鸿俊一起将碗内饺子吃完。出得街道,李景珑又说:“不忙回去配药,先去市集转转。”

鸿俊跟着李景珑,只见李景珑在集市上买了一双小孩子穿的羊皮内衬雪靴。

鸿俊问:“这要做什么?”

李景珑答道:“迟点你就知道了。”

接着李景珑又买了一个厚厚的垫绒羊皮袋子,借了剪刀,在羊皮袋上剪了几个洞,又把口袋上系了绳,拴得一拴,皱眉道:“脚没办法。你去给我找俩小袖套来。”

鸿俊:“…”

“再买几根粗绳。”李景珑吩咐道,“买结实点儿的。”

买齐东西,三人又到了城中驻军地,此处倒下的士兵更多,已躺满了不下四十个营房,所有人与莫日根、秦亮病症相同。

鸿俊震惊了,再看李景珑时,李景珑却丝毫不惊讶,似乎料到早有这一出。

军中大夫看了半天,都说是受伤发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士兵们俱冷得发抖,身体冰凉。

“给他们服这药看看。”鸿俊将药方交给军医,军医开的倒是与鸿俊相似,便调整了几味药物,着人去抓药煎药。

“多少人生病了?”李景珑道。

一名副将不愿作答,显然是恐怕影响军心士气,李景珑却把手摊开,里头是将军府中的一面木牌,不知从何处顺来的。

“一万三千三百七十五人。”那副将说,“还有人在陆续病倒。”

李景珑:“…”

昨日哥舒翰带了两万骑兵出城,也即是说,昨天受伤的士兵全部病倒。凉州号称有五万铁骑、三万步兵,全城养兵共八万,还有一战之力。

李景珑又上马,这次鸿俊不再问了,跟着到了城楼上。

寒风凛冽,十万战死尸鬼围城,在这冰天雪地中如同雕塑,身上已披满了白雪,与雪地同为一体。

“你觉得它们在做什么?”李景珑说。

“像是在等。”鸿俊皱眉答道。

“在等什么?”李景珑侧头,注视鸿俊。

鸿俊:“…”

鸿俊蓦然明白了李景珑的思路,十万战死尸鬼围城一昼夜,为什么不攻城?等援军吗?未必,它们在等什么呢?等城内的士兵自己病死吗?

“你觉得莫日根、秦亮,以及一万多名士兵,中的究竟是毒,还是由战死尸鬼传播的疫病?”李景珑朝鸿俊问道,“这非常重要,鸿俊。”

鸿俊顿时陷入了犹豫中,皱眉思索半天,李景珑答道:“直觉。”

“毒。”既然这么说了,鸿俊便想也不想答道。

李景珑说:“我也觉得是毒,一种能将活人变成死人,再变成战死尸鬼的毒,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抓个几只回来试试。”

“不不不。”鸿俊说,“千万别去!”

李景珑说:“我不受这疫病影响。”

“可你会被踩死吧!”鸿俊说,“十万大军呢!”

李景珑说:“你负责接应我。”

“不行!”鸿俊说道,“我陪你去。”

李景珑揪着鸿俊的衣领,说:“你绝不能出事儿!”

鸿俊拉开袖绳,让他看自己的手背,李景珑顿时愣住了。

手背上有一道昨日留下的伤痕,已愈合了。

李景珑皱眉道:“也许是因为伤痕不多。”

鸿俊看了陆许一眼,小声说道:“这疫病只对人有效,我是妖,所以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