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长史!你没事吧!”
李景珑全身如同被无数大象踩过,呻吟道:“我的肋骨…是不是断了。像是内伤了…”
“我有药!”鸿俊忙道,“保你一吃就好。”
李景珑:“…”
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跑上来,鸿俊拉着李景珑的手,让他搭着自己肩膀站直。
后殿广场四周全是昏迷不醒的宫人与守卫,大明宫被毁去一后殿、一侧殿、一天井,破碎的陶瓷片,鎏金器散落遍地。柱子断了七根,墙倒了三面。
窗、门、琉璃屏风的残骸不计其数。
阳光照耀众人,满地珠宝犹如金海。
“长史,你想说什么?”鸿俊抬头看李景珑,觉得他神色有点不大对。
“我想说…”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绝望道:“这得赔多少钱啊?!”
“多少钱啊——”
“少钱啊——”
“钱啊——”
“啊啊啊啊啊——”
声音在群山间形成回荡,伴着那一轮升起的骄阳,久久不休。
阳光灿烂的秋日里,鲤鱼妖正在院子里晾鸿俊的衣服。每次它洗过衣服以后,衣服上都有股泥和鱼腥味,鸿俊却从来不嫌弃。出门在外,有人帮洗衣服已经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但鲤鱼妖有点介意,介意鸿俊背着他常常被人笑话,也嫌弃鱼腥味重,它总是坚持让鸿俊和新认识的朋友结伴,自己呢?待在院子里头看家就好了。
说是这么说,鲤鱼妖留下来时,又不免有点儿失落,觉得自己不被需要了。只得以“人总是要长大”的道理来安慰自个儿。
“还是熏点香吧。”鲤鱼妖自言自语道,“免得鸿俊又被嫌弃。”于是一蹦一跳地去找熏香,路上停下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院外,大家回来了。
李景珑那脸色,简直奄奄一息。
“把长史放这儿吧。”鸿俊说道。
鲤鱼妖说:“回来啦?行动怎么样?”
大伙儿全部东歪西倒,躺在前厅里,李景珑的神情颇有点儿木然。
“失败了?”鲤鱼妖心里涌起一股小窃喜,说,“早知道该和你们一起去。”
鸿俊说道:“把那妖怪给灭了,可飞刀也没找回来。”
鲤鱼妖安慰了几句,飞刀可以慢慢找,李景珑却说:“今天辛苦大伙儿了,都去歇着罢,别的我再慢慢地想办法。”
大伙儿同情地轮流过来拍李景珑的肩,各自回房睡觉去。
李景珑一手扶额,坐在案后发呆,鲤鱼妖过去,问:“怎么了?”
“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静静…”
鲤鱼妖便把门关上,临走时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闻点离魂花粉就完了,新的已经买到了。”
李景珑苦笑着问道:“多少钱?”
“还是三千二百两啊。”鲤鱼妖答道,“阿泰他们和老板说了,这次赊账,下月初再来拿钱。”
李景珑:“…”
大明宫中被打成那样,李景珑自然不可能打完就跑抑或让人闻离魂花粉,否则看守的宫人都得掉脑袋。
但妖已经没了,满地狼藉,外加城门以及龙武军中被毁了的胡升那间房…总得有个交代,于是他便拿了笔来画押,但凡神武军大理寺查案、工部修缮、天子问罪,统统都以画押为据,凡事找他罢了。
罢了罢了,先睡一觉,李景珑把一身脏兮兮的外袍解开扔到一旁,就地一躺,睡醒再来烦恼。
所有房门都关着,驱魔师们都累得半死,早饭未吃便倒头大睡。鲤鱼妖洗完衣服后便回池子里躺着发呆看天上的白云。日头西斜,到了午时仍未有人起床。
直至午后,门外马蹄声响,车轮声不绝,一辆一辆,门外竟是停了足有四五辆车。
鲤鱼妖警觉地冒出个鱼头来,嘴巴一张一合,思忖要不要去叫醒李景珑、
“圣明英武天子到——”
太监的声音在门外通传。
“贵妃到——”
鲤鱼妖蓦然想起封常清那句“玩赏”,马上跑出池塘,到墙下草丛里躲了起来。
“右丞相到——”
“秦国夫人到——”
“虢国夫人到——”
整个驱魔司里头,所有房门紧闭,还在睡觉。
“驱魔司长史李景珑何在?马上出来迎驾——”
“不妨不妨,朕这就进去看看…”
“哟,这驱魔司修得好别致…”
“呀?姐姐,这是哪尊佛?”
“这叫不动明王,降妖伏魔。”
“倒是应景呀。”
“喵——”
“听说狄公生前还在长安时,便购下这小院,日久失修,还想着要么派几个工匠前来拾掇一番。”
“陛下这可就过虑了,李氏从前也是显赫门庭,虽家道中落,享受还是懂的…李景珑呢?李景珑?!”
杨国忠与李隆基、杨玉环、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等站在天井中,太监喊道:“李长史!陛下来看您了!”
“李景珑!”李隆基倏然运足真气,来了一发“天子吼”,声如洪钟,众人一同大笑,李景珑被吓得够呛,光着脚,只穿衬衣衬裤从正厅里冲了出来,站在天井下,头发凌乱,刹那傻眼。
“人呢?!”杨国忠喊道,“驱魔司还有人吗?”
“谁谁谁?”阿泰一身丝绸睡衣睡裤,跟着跑了出来。紧接着鸿俊、裘永思,莫日根,众人都赤着脚,左看右看。
李隆基今日穿的便服,李景珑初一看还没认出来,但杨国忠他是认得的,当即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大白天的,全在睡觉?”李隆基笑道。
众人:“…”
李景珑心里叹了口气,只得说:“昨夜出去捉妖,一宿未眠,也是臣管教不严。”
说毕,李景珑单膝跪地,李隆基忙上前扶,倒是无所谓,见背后站着的四人,乐呵呵地过来,说:“你们都是景珑的下属?叫什么名字呀。”
各人便抱拳答了,既不躬身,也不行礼,其时大唐规矩较为随意,倒不是见皇帝必跪,但几人都无官职在身,俱算是草民,这么大剌剌不行礼的,倒是第一次见。
杨国忠正要斥,杨玉环却微笑着轻轻摆手,示意无妨。
“各位帮我姐找到了青儿。”杨玉环温和笑道,“今日特来答谢诸位,这青儿可是她的命根子,这些天里找不着,原哭了好几场来着。”
“哎哎哎。”秦国夫人忙出言打断了杨玉环的话,李隆基又乐不可支,杨玉环这么一开口,气氛便活络了些。
鸿俊第一次见有紫微星照拂的人间天子,十分好奇,只不住朝李隆基脸上打量,见其容貌倒是精神,颇有皇者气势与威严,说话时却十分随和。只是眉心间,隐隐约约带着极淡的阴影。
再看杨玉环面容姣好,如同明月,映得驱魔司内光彩流转。当真是顾盼生姿。贵妃身后那秦国夫人便稍逊色了些,却也堪比西子,柔媚清丽。而站在后头的虢国夫人,则稍年长了些,端庄威严,不苟言笑。
杨国忠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站在李景珑面前,李景珑更低着头,杨国忠竟是比他还稍高了些许。
“特来道谢…”杨玉环又自言自语笑着说,平素似是总有许多开心的事儿。
“谢贵妃恩宠。”李景珑忙道。
余人与鸿俊都是一样的心思,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这群人身上扫来扫去,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来。”杨玉环亲手打开一个匣子,里头装满了鸿俊爱吃的糕点,说,“管家说有位小郎君爱吃,是谁?”
“这么多民脂民膏?!”鸿俊一见那水晶糯米黄金糕,便欢呼道,“太好了!”
李隆基:“…”
杨国忠:“…”
李景珑:“……………………”
“什么?”杨玉环还没听清,李景珑马上朝鸿俊道:“还不谢恩?!”
“谢谢!”鸿俊欢欣雀跃,接过那盒糕点,里头足有三大层,攒得满满的。
杨玉环瞥瞥李景珑,又瞥鸿俊,再瞥李景珑,笑道:“景珑,陛下说要赐你点儿什么,我倒是说,替你把人哄好了,比什么都强,是不?”
李景珑顿时无语,李隆基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也该成家立业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李景珑还没反应过来,阿泰却先懂了,只忍不住好笑。鸿俊则一脸茫然,还沉浸在民脂民膏的喜悦当中。殊不知秦国夫人先是听了管家转述,得知李景珑带了个少年过来还猫,少年又爱吃府上糕点,便朝杨玉环转述。
而这三姐妹自然都是聪明人,计议了几句,先是从李景珑尚未成亲开始,又想到身边跟着一少年,赏赐这刺头,自然不如投其所好,赏那少年糕点吃。于是手腕玩得一溜一溜的,来时车上还在嘻嘻哈哈地讨论。
是时大唐民风开放,李隆基虽不大待见断袖,但杨玉环既然这么说了,也由得她。
其中弯弯绕绕,李景珑察言观色,猜到了些许,当即一张俊脸直红到耳根。杨玉环又笑道:“开个玩笑,景珑还是该赏的。”
于是太监们便捧着盘子过来,共二十枚二两重的小银锭,四十两银子,外加深蓝色缎锦十匹,李景珑忙谢过赏赐,杨国忠手指点点李景珑,意味深长,没再说什么,李隆基转了一圈,便转身走了。
“来,青儿,给李长史道个别。”秦国夫人抓着那猫的爪子,朝李景珑挥了挥,李景珑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鸿俊却觉得好玩,过来摸了摸猫的头,那猫伸出爪子就朝鸿俊身上歪,看样子又是要抱,李景珑心里已叫苦不迭,赶紧把人送走罢,还招惹来做啥?
所幸秦国夫人只是笑了笑便把猫抱走了,与李隆基上车,众人便出来恭送。
“天子启驾骊山——”门外又通传道。
鸿俊这一看不得了,外头浩浩荡荡,全是仪仗,更有龙武、神武两军陪同,转出巷外,往华清池去了。
余下只着衬衣白裤的众人,站在天井里,鲤鱼妖这才从草丛中跑出来,到池塘边“咚”的一声跳了进去。
第20章 波斯王子
当夜,众人摆饭。
“你说说你们。”李景珑拈着根筷子,教训道,“好歹也得意思意思跪一下。”
莫日根答道:“哪儿想到这么多?”
阿泰一脸无奈道:“我们家有特许,当年见了太宗皇帝都不跪的。”
李景珑:“…”
莫日根道:“不瞒您说,长史,我家也有特许,见了中土皇帝可以不跪,打个千就过了。”
李景珑望裘永思,裘永思说:“我们家…祖上出过圣人,可以不跪…呃,不跪凡人。”
李景珑抬手,意思是好好好,反正我也跪了,没你们的事。
鸿俊还在吃那糕点,从午后一直吃到晚上,李景珑朝他一瞥,问:“你又是什么来头?”
鸿俊说:“我爹说,我们家见了玉帝和佛祖都不跪的。”
众人:“…”
“鸿俊!”鲤鱼妖在案旁盛饭,制止了他胡说八道以免泄露太多自己身世。鸿俊又说:“但下回你提前说一声,让我跪一下也无妨,反正我爹又不知道,就是怕被跪的那人折寿。”
裘永思突然笑道:“那下次你见了啥妖怪,扑通一声跪下来,朝妖怪磕三个响头,把它的阳寿给折完了,不就了了,大伙儿也不必打得这么辛苦了。”
“对哦!”鸿俊忽然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下回倒是可以试试。
“你们…”李景珑几乎忍无可忍,说道,“快来吃饭罢,鸿俊你不要再吃那糕,吃不下饭。”
“你太小看人了!”鸿俊对李景珑的挑衅简直是嗤之以鼻。
李景珑始终愁眉不展,睡一觉醒来,该在的烦恼还在,并没有好半点。驱魔司的案子还不能结案,鸿俊的飞刀尚未找到,大明宫很快就要找上门来让赔钱,昨夜偷听到的飞獒谈话,似乎还有隐情…罢了,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吃饱心情就好了。
一时厅内无人说话,似乎各有心事,最后,李景珑放下碗,舒了口气,裘永思前去泡茶,阿泰笑着安慰道:“长史,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来聊聊吧。”
“又要做什么?!”李景珑顿时头皮发麻,说道,“不要了吧!”
李景珑提防地看着眼前一众下属,生怕又搞出什么大事。
阿泰说道:“有些事儿,不能总是瞒着您…”
李景珑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想着横竖都是死,便说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说吧,反正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没有这么严重。”阿泰说,“长史,其实…先前我骗了你,我不叫汉莫拉比。我的姓氏是伊思艾,全名为泰格拉·伊思艾,我不是吐火罗人,我的故乡在波斯。”
李景珑一脸莫名其妙,说道:“伊思艾怎么了?伊思艾…”
刹那间李景珑反应过来,震惊了。
“你…你是萨珊的…”李景珑颤声道,“王太子?!”
阿泰略带忧郁地说:“应当称作‘前萨珊王朝’。毕竟我的父亲、爷爷、母亲,家人们…都去世了,只剩我一个。”
鸿俊不知“萨珊王朝”是个什么鬼,但听到亲人去世时,想到自己,仍忍不住拍了拍阿泰的肩膀,以示安慰。
李景珑处于极度的震惊中,眉头深锁,问道:“你为何…不去见陛下?”
“家族未能兑现曾经的承诺。”阿泰捋了下一头棕色的卷发,平静地说道,“曾祖在怛罗斯之战中失去了大唐授予的安西都护府,祖父再朝大唐借兵复国,结果…”
“结果送到吐火罗后,军队就自行离开了。”李景珑答道。
阿泰略觉诧异,问:“你知道?”
李景珑反问道:“然后呢?”
阿泰叹了口气,那年伊思艾战败波斯,都城被大食军占领,王族便开始流亡。伊思艾三世也即阿泰的曾祖父朝大唐借兵,置安西都护府,后在疾陵建波斯都督府。
但好景不长,短短数年间,大唐扶持的波斯最后一块领地,亦在大食人进攻下失守。其子也即阿泰的祖父卑路斯,带着阿泰的父亲泥涅师再回来借兵。
高宗李治派出军队后,将他们护送回吐火罗,时隔数十年,曾经的部署早已分崩离析,人心涣散,时任领军裴行俭把颠沛流离的波斯王子送到吐火罗,便撤军离去。
泥涅师随后再入中土,大唐早已物是人非,中宗李显封其为左威卫将军,不再提借兵之事。时隔短短两年,泥涅师见复国无望,便回往吐火罗,十年后生下一子,起名泰格拉,正是面前的阿泰。
自波斯灭国那一刻起,四任波斯王子,俱在为这一个缥缈的愿望而奔波万里,从西域到中土,再出西域,在这么一个秋夜里,从阿泰口中讲述出来,颇有点苍凉与绝望的味道。
“裴行俭是我外公。”李景珑突然说道。
阿泰:“…”
“当年的事,对不起。”李景珑叹道。
“与你何干?”阿泰笑了起来,说道,“换作是我,见复国无望,也不会将两万将士的性命,交代在西域呢。”
李景珑叹了口气,莫日根答道:“大食国兵锐将勇,打硬仗旷日持久,不是聪明之策,须得从内部设法瓦解。”
阿泰点头,说:“其实我都知道,父王临终前已经让我放弃了,他说‘阿泰,我希望你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像我和你祖父一般,把自己的一生都…’。”
说到此处,阿泰便静了下来,良久寂静后,鸿俊说道:“可你还是希望做到,是么?”
阿泰微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却带着点忧伤。鸿俊很能理解他,就在他下山前,重明与青雄也对他有过同样的期待。虽然他们嘴上都说算了,但鸿俊也觉得自己一定要办到。
只是,最让他同情阿泰的,是寄予期望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现在你的部下还有多少人?”李景珑问,“带过来了没有。”
李景珑这句话单刀直入,阿泰的眼中突然就燃起了希望。
“都在吐火罗。”阿泰答道,“还有百余人,由我的一位朋友为我带领。”
李景珑重重吁了口长气,起身踱出天井,沉吟片刻,问:“阿泰,你是怎么学的一身本领?”
阿泰在泥涅师五十岁那年出生,曾经的祆教作为波斯国教,在萨珊王朝沦亡后自然被取代,其时大祭司便将阿泰视作唯一的徒弟,阿泰更身具驾驭火、地、雷、水四戒灵的力量,更能操控飓风神扇。被视作复国与兴教的圣德王子,不过大祭司死得比泥涅师还早,如今祆教教众在中土还剩下不少,在大食国中反而销声匿迹了。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李景珑转身问。
“我愿意为长安付出我的力量。”阿泰答道,“大唐是我们波斯一直以来最坚固的盟友,我可以在这儿做任何事,希望有一天,大唐皇帝能借我兵马,让我带回去复国。”
这谈何容易?厅内众人俱心知肚明,不说当朝天子愿不愿意得罪大食国,就算派出兵马,胜算又有多少?
“我尽量。”
最后,李景珑认真说道:“但此事不能急于一时。”
阿泰点头,答道:“这次来长安,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盛世之下,累若危卵,长安妖王若不除,恐怕大唐自顾不暇,借我兵马,倒也无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