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怎么说?”
风梧答道:“这便是城主的授意。”
舒桐点点头:“既然如此,按你们商量的办吧。”
“是。”风梧应了一声,又道:“还有一事,慕容尘这趟来月城,目的似乎不止这一个,他在打探月王的消息。”
“圣旨下来了,他们是该了解一下风向了。”舒桐道,“既然他不急着回去,就先吊吊胃口,拖延一下时间,稍后可以放出点消息给他。”
“属下明白了。”
“最近庄内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风梧道:“庄主离开之前已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剩余的,只是一些例行的账务和月城内部的事,属下目前还可以应付。”
“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舒桐转身欲走,顿了一下又道:“慕容家的事,你和月幽州思量着处理,只要别感情用事,便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风梧躬身道:“属下明白,属下和月城主都早已过了感情用事的年纪了。”
“如此甚好。”舒桐说罢,举步离去。
57.第57章 愧悔当年
月黑风高杀人夜。
杀人的没有,有目的没目的到此一游的却不止一个。
守卫森严,机关重重堪称铁墙铜壁的苏府,今夜静得诡异,处处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苏府是苏言二十多年前朝廷封侯时建的府邸,苏言任城主,又封侯,朝廷明文谕令,新建府邸可比照王府规格。
成年后的苏澈因大多时间待在军营,且尚未成家,所以并未建造自己的府邸,一直住在侯府的西园。
不得不赞叹此二人的厉害,一路从苏府后院的围墙翻进院子,那里是女眷婢女们的住处,并没有什么值得停留探查的地方。而从后院到达前院,中间要经过一座假山,和一大片各色花种聚集的花园,月光下,隐约可见红粉黄绿各种颜色争相斗妍,其中一眼引得苏末瞩目的,便是花园四周边上种植的一大簇一大簇粉白色花瓣小巧犹如珍珠的花种,如果没错,这应该就是苍昊所说的“紫绛草”了。
路经一座长长的拱桥,前面就是苏府当家主人所居住的主院。一路上没有触动任何机关,散步似的在苏府溜达,不是说此二人运气好,而显然是他们已来过不止一次,对这里的地形早已了若指掌了。苏末倒当真是运气好,跟在他们身边,不但没被察觉,一路还安全无虞。
今晚,侯府的气氛莫名地压抑,尾随着白婉柔二人悄无生息进入苏府的苏末,敏感地察觉到了异常。
苏言的书房内,除了父子二人,其他所有伺候的人都早早被遣退了下去,包括苏夫人在内,任何人不得接近书房十丈。
苏言坐在书桌后,脸色颓废难看,似乎一夕之间老了十几岁,而站在书桌前的苏澈,则是满脸的错愕,不敢置信。
“爹,那个人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看着自己父亲脸上的表情,苏澈心底已然猜到了某种可能,却私心地依旧抱着一层希望,希望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公正严明,爱民如子的苏侯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苏言坐倒在宽大的雕花大椅中,垂眸望着书桌一角,思绪朦胧,表情愧悔歉疚,几乎无颜面对自己这引以为傲的唯一独子,很多话徘徊在唇齿之间,觉得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或许今天,是他这一生中,唯一一次忏悔的机会。
“澈儿,为父这么多年,心里一直住着一个满怀罪孽的魔鬼,时常扰得为父夜不安枕,痛苦不堪,多少次梦魇中醒来,欲说而不敢说。”
苏澈不愿相信:“爹…”
起了开头,苏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述说过往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困难,即使那是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一件错事,即使说出之后,可能会面临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后果,他已充分做好了心理准备。
“十九年前,你才七岁,不知你还可记得,那年琅州闹水灾,曾经有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你整日吵着要见娘亲,我却没有同意,甚至在你生辰的那天里,亦没能如愿。”
苏澈只微微思索了一下,便道:“是。我那时早已到了记事的年龄,尤其这件事在我记忆中尤为深刻。”
那时他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见不到娘亲的面,于是整日哭闹。父亲说天降灾祸,琅州百姓身陷水深火热之中,娘亲身为城主夫人,抚恤百姓,熬粥赈灾,疲惫不堪,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看他,于是把他扔给了府中的侍卫和婢女们。即使是在他生辰那天,娘亲都没有露过面。
年幼的他想不明白,娘亲究竟在忙些什么,那么多天见不着,她就不想她的儿子吗?
这么多年下来,年纪一天一天大了,懂的事情多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不一样了,偶尔想起年幼时候的事情,总觉得想不明白。只是,似乎隔着一层不可撕开的薄膜,那些事情,他始终没有开口去问。
“那时琅州远不如现在繁华,尤其接连半个月磅礴大雨下得几乎睁不开眼,最终激垮了柳渡河下游河堤,大水瞬间淹没整座琅州城。农作物俱毁,百姓那一整年所有血汗耕耘瞬间化为乌有,之后的那段时间,每日城里几百里可听见多少人对着尚未退去的潮水嚎啕大哭,令人闻之心酸落泪。”
苏澈点头:“是。所以后来父亲上书朝廷,请求皇上拨银赈灾。”
苏言苦笑了一下:“皇上虽说比不得当年宇帝之雄心壮志,却到底不是弃子民于不顾的无道昏君。赈灾银子是拨下来了,若换成粮食,足以教全城百姓度过难关。”说到这里,苏言苦笑更甚,甚至带着些微无力的悔痛。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从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苏澈极力保持冷静,淡淡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跟娘亲有关?”
“一天我在外面视察灾情,回到府中意外地没有见到你的娘亲,你应该知道,你娘亲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会在没有告知我的情况下独自外出,且她身边的侍女也完全不见踪影。”苏言停顿了一下,头埋进双掌,冷静了片刻,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续道:“府里到处找遍了,没有找到。然后,在祠堂的门上发现了一张字条和一束头发。澈儿,你知道吗?我当时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苏澈此时也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清那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字条上只有一句话:奉上灾银,否则撕票。”
苏澈道:“爹爹答应了。”
苏言没有回答,只是道:“当时我以为他们是要我亲自交出银子,可是朝廷的钱粮我还没有收到,又如何交得出?”
苏澈道:“他们是要全部的赈灾银?”
苏言道:“是。但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却不是灾银。”
苏澈皱眉:“什么意思?”
苏言苦笑了一下:“澈儿,为父这一生,做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唯独做错了一件事,造成的后果,几乎让我无力承担。这些人势力很大,即使半路截银也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挟持了你的娘亲,实际目的只有一个,让为父参与到他们的行动当中,并且当作毫不知情。”
“让父亲参与,却不许声张?”苏澈凝眉,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灾银丢失,琅州百姓无粮可食,朝廷必定要彻查追究,爹爹又该如何回答?”
苏言苦笑,除了苦笑,他不知道应该有什么别的表情,他说:“澈儿,这才是关键所在。”
闻言,苏澈望着父亲,有片刻静默,须臾,神色一动,似乎突然间想通了什么,嗓音却变得淡漠,听不出情绪:“是的,这才是关键。他们挟持了娘亲,要爹参与他们的计划,却又不许声张。他们势力强大,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朝廷即便要彻查,也是毫无头绪。如此一来,爹爹心中愧疚,拿了祖传的和田玉去黔国换了大批粮食赈灾,琅州所有百姓不知内情,感激爹爹,却从此痛恨朝廷。这件事造成的最直接的后果便是,琅州与朝廷从此决裂。”
“为父明知百姓们恨错了朝廷,恨错了皇上,却不能说,不敢说,只能任由事态持续发展下去,以致造成了今日之局面。”往事不堪,苏言痛悔不及,每每想起,心中惶恐不安。庆幸今日终于可以结束这场梦魇,苏言道:“为父唯一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治理好琅州,给琅州百姓一个安定富足的生活,希望能减轻为父当年的罪孽。”
事情说到这里,苏澈几乎已没有不明白之处,在自己心中,父亲的形象一直是尽忠职守,正直无私的,即使当初琅州百姓人人怒骂皇上昏庸,父亲却一句怨言没有,甚至拿出了苏家世代相传的和田玉,只为了琅州的百姓能有一口饭吃。
他曾经无数次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有如此无私伟大的爹爹,他该终生引以为傲。
可是,现如今,该责怪父亲吗?若当初遇到这种事情的人是他,便能眼睁睁看着母亲陷入危险而不救吗?
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子,苏言黯然低头:“澈儿,为父知道愧对于你,愧对琅州百姓,更愧对朝廷。如今你已知道了当年真相,即使不能原谅为父,也是为父该得的。”
“当年的事情,娘亲知道吗?”
“不知道,那些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竟完全消除了她那段时间的记忆。而我,不愿让她整日自责胡思乱想,自然也不会把事情告诉于她。”
苏澈点了点头,垂眼望着父亲的书桌,又发了一会儿呆,书房里似乎突然间静了下来,半晌,苏澈才道:“爹,孩儿不知道您那时做的这件事情到底对不对,但孩儿知道,此事若换成孩儿,想必也不会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来。来自身边最亲近的人的生命威胁,向来是最直接而有效的,很少有人还能保持冷静,所以爹,您无需为这件事求得孩儿的原谅,孩儿并不会责怪您什么。”
闻言,苏言神色动容,低着头,眼眶泛红,心里一阵无言的酸涩,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子若此,夫复何求?
58.第58章 孤女无忧
苍无忧,在苏府的地位很特殊,不是主子,却被要求当作主子对待,衣、食、住,几乎样样不比当家主母苏夫人的待遇差。
苍无忧住在苏澈的西园,房间就在苏澈隔壁,平日没事的时候几乎都是待在房里刺绣,而每次苏澈回来小住一两日,不论多晚,她都会等在伺候完苏澈睡下之后才会就寝。
白婉柔主仆二人的目的地,便是此处了。
苏末觉得很奇怪,这一路行来,暗器机关之类的且不说,就算她们熟悉地形,可以安然避开,路上遇到的值夜守卫却并不少,并且各个岗哨安排得几乎完美无缺。自己是因为懂得利用特殊的忍术才避过这些人无处不在的戒备监视,而他们二人,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法?
知道二人身手不一般,所以从进府开始,她并没有跟得太近,仅是凭着白婉柔身上特殊的香气,一路没有跟丢。若说这二人轻功厉害,避过府内侍卫尚且可以,一个疏忽,却难免会惊动武功超群的苏澈。
苏末暗自思索间,却听到一阵极轻的箫声响起,轻到如果不是相隔甚近,几乎可以忽略的程度。越过一个拐角,向前跑过大约七八米远的距离,就看到了那个吹箫的少年,赫然就是白婉柔身边的那个叫“朗儿”的,苏末更加觉得奇怪,猜想或许这便是他们联络苍无忧的方式。只是,虽然这箫的声音极轻,但是对于内力深厚的高手来说,要想瞒过根本不大可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只凭区区二人就能够在众多护卫环伺并且苏澈也在家的苏府里,如此肆无忌惮?
苏末盯着那个吹箫的少年,隐隐约约竟觉得有一种莫名并且荒诞的熟悉感。
箫声只持续了一会儿便停下,一个白衣貌美的女子轻移莲步,姗姗而来,及地的裙摆款款摇曳出绝世风姿,走到少年面前,福了个身,嗓音如优美动听,宛若天籁:“主人。”
苏末挑了挑眉,打量着这个女子,五官与苍昊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相似之处,气质出众,优雅高贵,沉鱼落雁或者避月羞花之姿,都没什么可惊艳的,皇族公主一般少不了这些特质,如苍无忧,如白婉柔,都是难得一见的大美女。当然,目前尚且不知道白婉柔的真容如何。
不过,主人?这个少年?苏末凝眉,再看那正主儿白婉柔,竟异常安静地站在一旁,默声不语。
少年问:“苏澈什么时候回府的?”
“回禀主人,今日中午。”
“什么原因?”
“苏夫人失踪又被送回,苏老爷和少爷都很担忧,回来宽慰并且了解情况。”
“他们是一起回来的?”少年又问。
“是的,从军营里。”
少年略微思索了一下,“这么说,苏澈之前并不知道苏夫人因何失踪?”
“是的,他回来问了夫人,不过夫人似乎也不晓得。”
少年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苍无忧道:“夫人说她在茶园被人击昏,醒来之后就在府里了。”
苏末星眸几不可察地划过一丝异芒,假的。不是说这女子所说的话是假的,而显然是有谁刻意泄露了这个假的信息给她。
不要问她为什么知道,她就知道。苏末的第六感,甚至从不需要提出什么证据来证明其准确性。
泄露出错误信息给她的人,是苏澈吗?看来人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呢。
少年看向白婉柔:“公主,如此看来,倒不像是花锦胥的习性,或许这件事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
白婉柔不置可否,淡淡道:“等蓝蓝回来,听听她的说法,便可知真假。”顿了一下,道:“你问问她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少年点头,转头朝苍无忧问:“你最近跟苏澈进展得如何了?”
苍无忧答:“他对我不错,只是时常不在府中,我有心无力。苏夫人曾说过,若苏澈不反对,等这季茶节过了,就安排苏公子收了我。”
“收了你?”少年皱眉,“不是该让你们成亲吗?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苍无忧道:“夫人说因我是孤儿,并且还未恢复记忆,所以暂时不能成为苏府当家主母。先做侧房,以后若恢复记忆,并且公子同意,才可扶上正位。”
苏末那次曾听苍昊提及过,苏言一生只娶了苏夫人一人,夫妻之间情深意重,并不容外人插足。温柔贤良,德才兼备的苏夫人,会支持自己的儿子纳妾?会因为家世或者以失忆为借口将自己和丈夫皆不喜之事强加于独子身上?
苏末轻轻勾唇,笑得怡然,慑人。看来,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倒也不完全是只有现代才有。苏府这出戏,到底演的给谁看?
接下来的一些对话着实无趣,苏末听得不耐烦,无非一些如何接近苏澈,如何让他动心,如何让他死心塌地非她不娶的方式。只是那个传闻中的苏澈,若当真能如此轻易地被女色迷惑,他还是苏澈吗?
与此隔了一道墙的东园内,苏澈还待在父亲的书房没有离开。
苏澈知道,此时此刻,他不能丢下父亲一人在书房,即使已被要求先回房休息的娘亲可能会担忧。他们父子之间,还有很多话题没有聊完。
最难以启齿的过往已经完全摊开,接下来的话题,就更没什么可顾及的了。
“澈儿,你在茶园见到的那个人,可知他的身份?”
苏澈给父亲倒了杯茶,回身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道:“爹,琅州久不管朝廷之事,或许很多事情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的形势,可能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知之外。”
“怎么说?”
“我们所知道的,现如今在位的或是明帝,对吗?”
苏言抬眼,疑惑地看了眼儿子,道:“或是?澈儿,今年是明帝二十一年,琅州纵然不再受辖于朝廷,可改朝换代是国之大事,即便是其他的任何一个国家,若换了君王,我们都不可能不知道。”
苏澈苦笑:“所以说,孩儿只敢在心里想想。”
苏言闻言更惊疑:“澈儿,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人…?”
59.第59章 苏府观光
苏澈一字一句,缓缓道:“尊贵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之风,深不可测的谋略胸怀,闻名于世的王者之剑,几十年前曾与慕容家并列朝堂的墨家后人…爹,这一切,已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墨家后人?”
苏澈点头:“是的,我与他交过手,他的武功或许与孩儿在伯仲之间,只是,他手中那把失传已久的雪痕剑却教孩儿难以招架。”
苏言惊疑不定,“可是,这…这怎么可能?”
他想不明白,一代帝王的更迭,一个朝代的改换,怎么可能做到悄无声息?
苏澈道:“爹,虽然孩儿几乎可以断定,但于目前来说必定也只能算是猜测,若想弄个清楚明白,还待孩儿见他之后才能确定。”
苏言了悟:“你的娘亲就是为他所救?”
“是。”苏澈道,“不止如此,他还告知了孩儿一件更加离谱的事。”
离谱?苏言疑惑地看着儿子:“什么事?”
苏澈微微苦笑:“爹,枉我们执掌琅州几十年,却不如一个外人了解琅州的地形。从柳渡河到琅州,有一条长长的地下密道,这条密道直接贯穿整座琅州城。中间有多少条岔道目前尚且不知道,只是茶园下面,就有一条岔口直接通往府里,并且歧岚山上明显就有一个出口,娘亲就是在那里被人掳进密道,继而被那人所救。”
不待父亲有所反应,苏澈接着又道:“从我们接到娘亲失踪的消息,到我独自赶去歧岚山上查探,区区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密道里原本埋伏的一万余人被全部灭口,无一遗漏。”
苏言惊得瞬间起身,脸色难看至极:“你说的,是真的?”
苏澈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是。孩儿特意下去探查过了,确实有密道存在。数不清的尸体,清一色是青壮年士兵,从他们隐藏在里层的服饰来看,应该是澜国飞凤军。”
“密道…一万余名飞凤军…”苏言喃喃,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难看,“若我们事先不知情,琅州或许将面临一场难以预料的浩劫。”
“众所周知,飞凤军是澜国皇帝的私人禁卫军,实力不容小觑。一万余人,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被全部灭口…爹,那个人的本事和能力,我们已经完全估测不到。而此次,谈恩情或许太俗,也许他只是心血来潮,但琅州所有人,却实实在在欠了他一个莫大的救命恩情。”
苏言抬头,看着爱子:“澈儿,你当真打算再去见他?”
所谓的“去见”,自然不是单单的见一面,一见之后,或许,很多东西,都将不复从前。
苏澈道:“他这次来郞州,必有一番目的,况且他已知晓十九年前的真相,现在又有这么一件事摆在这里,于我们而言,不得不慎重对待。”
苏言点头,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却最终道:“澈儿,十九年前为父做错了事情,以致琅州与朝廷至今误会重重,水火不容,是我们失理于先。你要想好,该如何抉择,如若那个人真要追究,为父出去领罪便可。”
苏澈却道:“孩儿不会让爹爹有事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琅州苏澈,从不戏言,也从不妄言,他的话,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爱子的能力,苏言一向知道,可此次对上的不是一般人,无人知晓他心底的隐忧;爱子的骄傲,他同样也知道,独霸一方已这么些年,苏澈年轻自负,什么都学会了,却唯独没有学过何谓臣服。
天下九国,不论哪一国,朝廷的势力永远是最大的,他小小的一座琅州城,兵力再精,也不过区区十万人。若那人当真铁了心,即使有铜墙铁壁,又如何抵得过几十万大军的铁骑。若是别的国家,纵使真的拼不过,他也绝不会妥协。然而,苍月的皇帝,原本就是琅州名正言顺的主子,他问心有愧,又如何敢拿全城百姓的命运去抗争?
苏澈似乎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却什么都没说,他做事向来沉稳老练,什么事心中都有一番思量,况且形势随时在变,计划也随时在变,有些话即使说出来,也无济于事。
“爹,没事的话就先去陪娘亲歇着吧,外面的事情您不用担心,孩儿心中有数。府里今晚又来了几只老鼠,孩儿去看看。”
苏言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又是来找无忧的那些人?”
苏言和苏澈都知道,苍无忧被澜国太子作为一名孤女送进府里是一件有预谋的事。孤女没有姓,只有一个名字“无忧”,即便蹊跷,父子二人也权当不知,尤其苏澈一眼看出苍无忧被人施了手法控制之后,倒也没有刻意去为难一名无辜女子。甚至为了将计就计,也没有特意去查无忧的身份,所以直到现在,苏府所有人都并不知道她姓苍,只喊她“无忧”。
因为澜国太子连城说,希望她住进苏府以后,能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对此,苏澈不曾评过一语。
苏澈嘲道:“送了傀儡美人进来施展美人计,自然要不定时地查看绕指柔有没有成功融化冷硬的百炼刚了。”
说罢,只留下一句“爹早点休息吧”,就步出了书房。
十一晚上的月光自然不如月半来得圆又亮,当然,也不是完全黯淡无光。走进庭院里,倘若低下头,便隐隐约约可看见淡淡的影子随着主人的脚步移动。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偶有一阵微风拂过脸庞,带来淡淡的凉意,缓缓抚平胸中接连翻转的思绪。苏澈一身轻便的黑袍,漫步在庭院小道上,对进入府里的那几只老鼠是否已经离开倒也不甚在意。只是,总觉得事情一件件的都出乎了意料之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到头来,却觉得一切尽在别人掌握之中。
一股几不可察的无力感悄悄爬上心头,苏澈心头一凛,刚才在父亲面前不愿表现出来,他自己却深深知道,他在不安。棋逢敌手他从来凛然无惧,强敌侵犯,他从容应对,这么多年下来,他苏澈从来没有惧怕过谁。即使只是一座小小城池,他亦当作一个国家守护。
然而这一次,他不安了,那些早已久远的事情并不是他不安的理由,做错的事该付出什么代价便付出什么代价,欠下了恩情该怎么还就怎么还,他可以毫不皱眉。然而,看不出对方实力,猜不出对方心思,想不出对方目的,他真真感到忐忑无力。
无论起因是什么,他和父亲,已然对这座城投入太多,费了太多心神,不只是精力和时间,更多的是感情。割舍不下,更不能拿全城人的性命去冒险,以至于现在,进退两难。
东园与西园之间有一墙之隔,苏澈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倚靠着墙站立的女子,微弱的月光照出女子罕见的脱俗容颜,清冷的眉目,慵懒的神态,嘴角一抹似勾非勾的弧度,再再散发出致命的诱惑力。
“两只老鼠已经走了,本姑娘充其量只能算是跟着老鼠来到此一游的大猫。”苏末双臂环胸,嗓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愈发显得清冷无双,显然早早听见了苏澈在书房里的那番话。
苏澈静静看着这女子,心里暗自戒备,能听见他谈话却没被他察觉,这女子,定然也不是一般凡人。他不由自嘲地想着,琅州最近,倒真是吸引了一大批奇人异世啊。他苏澈传闻名动天下,这几日却无端生出了一种自己或许只是一只小虾米的感觉。
凝目看去,女子的神态,女子的表情,莫名地觉得熟悉,那么悠然,眉目间,透着淡淡看透尘世似的的倦怠,无所畏惧。苏澈心头一凛,与今早在茶园出现的那个男子,是多么的神似!
见他没说话,苏末不以为意,嗓音却清清冷冷,毫无情绪:“传言苏澈武艺高强,治军严谨,胸有谋略,堪称将王之才。本姑娘好奇,特前来一观,岂料,竟是见面不如传闻。”
苏澈缓缓道:“姑娘是何许身份,不知是否方便透露?”
苏末道:“本姑娘的身份,你以后会知道。”
立起身,修长完美的身形在月光下更显现出一股神秘莫测的冷然美感,瞥了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一眼,苏末嘴角微动,右手轻轻抚了抚肩前发丝,一道银光闪过,苏末身体轻盈一跃,腾空跃上了墙头。
察觉不对劲的苏澈在电光石火之间回身退开三丈远,却竟是闪避不及,银丝所过之处,一缕墨黑发丝悠悠然然,徐徐飘落至地面。
“今日太累,本姑娘没时间陪你耗,后会有期了。”说罢,身形一动,已瞬间不见了踪影。
苏澈望着女子离开的方向,没有去追的打算。深沉的眸底,闪过一丝异芒,和几番莫名的思绪。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60.第60章 纵尔自由
离开茶园之后,苍昊与墨离在琅州城内随意逛了逛,错过了午膳时间,下午未时将过才在城内一家颇具规模的酒楼里用了点膳食,之后墨离奉命离开,去召集所有的紫衣骑,而苍昊回到客栈时,已是戌时刚过。
梅韵雪帘自下午打点了几人的午饭,收拾妥当了就被月萧遣下去休息了,自从跟着苏末以来,总是休息时间比干活时间多,二人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模式,二话没说,福了个身退下了。
苏末命月萧和青衍守在长亭房里,二人用完午饭便寸步没离开,青衍会不定时地帮忙换药,偶尔喂点水,即使昏迷的谢长亭根本喝不下去。月萧则是时不时地输些真气,帮长亭舒缓筋脉,避免他因长时间趴卧的姿势而气血流通不畅导致四肢筋脉僵滞。
回到客栈,在门口花林入口处遇到了刚自苏府回来的苏末,苍昊扬眉:“又去夜探哪里了?”
苏末撩撩发丝,慵懒一笑:“你猜猜看?”
“遇到苏澈了?”边说着,边率先举步入内,修长的背影永远显得那么沉静悠然,“觉得他怎么样?”
“是因为罗绛草吧,所以才这么快猜出。”苏末挑眉,跟上他的步伐:“我今天去了苏府,路经后院,留意了一下。罗绛草的气味很淡,若不仔细根本闻不出来。”
“所以大多人才不会警觉。”
苏末傲然一笑:“本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即便事先不知,本姑娘也不会如此轻易地中招。”
“中招?”苍昊回头看了他一眼,“苏澈不是你的对手,没有玄冰掌,罗绛草便只是草。”
苏末点头表示了解,继而有趣地问道:“你刚才问他怎么样,指的是哪方面?若当丈夫,本姑娘自然看不上。若是指其他方面,倒是勉勉强强还算个人才。”
“勉勉强强?”苍昊笑笑,“你的标准太高了。”
走进院子,月萧闻声走了出来,上前行了礼:“主子。”
“月萧,是不是本姑娘个子太矮,以至于你只看到了你家主子?”
对于苏末调侃大于质问的语气,月萧报以微笑,躬身一礼:“末主子气势强大,光芒四射,走到哪里都不可能教人忽略,月萧纵使吃了雄心豹子胆,也绝不敢当作没看到。”
苏末微微挑眉:“哦?”
苍昊脚步微顿,偏首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眸光中,似乎有着洞察了一切的敏锐,隐含淡淡的讶色和赞许。
只这一句话,苏末已然知道,昨晚的几句话没有白费,现在的月萧,已然跟以往告别,从此脱胎换骨了。
今日之前的月萧,即使笑得如何温雅,眸底那深深隐藏着的恸色总是无端触动人的心弦,从他身上时刻能感知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纵使苍昊手段狠厉,也只能一天天看着他带上愈发完美的面具,面具之下,是撕开了之后血淋淋的从来无人能够触及的沉痛。
月萧藏得愈深,苍昊和苏末却感受愈强烈。
今日的月萧,真正从骨子里散发出温润谦和的气息,恬淡恭顺的笑容不再只是呈现给世人的机械式公式,让人打心底真真正正感受到了温暖和舒心。
苍昊别有深意地看了苏末一眼,含笑道:“你的本事,本王倒是愈发钦佩了。这天下,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倒你。”
这句话,可以当作恭维,苏末暗哼一声,虚心接受。
苍昊没再说什么,率先进了屋子,苏末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转过头看着月萧,淡淡道:“长亭怎么样了?”
“无碍,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清醒。”月萧伴在苏末左侧,同向屋里走去,“末主子刚才出去追贼,收获应该不小吧?”
苏末道:“那是自然,本姑娘向来不动则已,一动绝不空手而回。”
说话间,三人已前后进入谢长亭所在的房间,苍昊迳自越过屏风进了内室,苏末则朝月萧道:“姑娘我现在又困又饿,月萧你觉得我该先吃还是先睡?”
月萧顿觉好笑,也确实笑了出来:“末主子应该一整日没吃东西了吧?我去给末主子准备点小酒小菜,晚上空闲,月色也还凑合,不妨与主人小酌几杯。”
“与你家主人月下对饮?”苏末在脑海中勾勒出那种唯美的画面,顿时来了兴趣,越想越觉得可行,困意也瞬间消散了许多,于是欣然点头同意,“嗯,去吧。”
就算夜色不行,不是还有烛光呢吗,这古代什么都没有,唯独不缺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