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锜正式为爱子李衡发丧。同一日晚,在金山寺设坛作法,为李衡超度亡魂。

亥时末,大雄宝殿前设起阴阳坛、招魂幡,摆上鲜花供果、三茶四酒、香宝蜡烛等祭品。坛前停放着李衡的棺椁,由数百年的绿檀木雕刻而成,据说这原本是李锜为自己备下的,没想到一夕之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只得拿来装殓爱子。

因怕亡魂被惊扰,金山寺方圆十里全部戒严,润州当地不少官员想来祭拜,均被李锜的手下婉拒。祭坛前只有李锜、高夫人、李徽、裴行立、李忘真以及李衡生前的奶娘刘氏,气氛沉重而肃穆。

金山寺主持法海大师亲自主持超度仪式,携三名亲传弟子护法净坛,全寺僧侣共同为李衡诵经祝祷、施食化宝,最后念起了往生咒。繁冗的仪式一直进行两个时辰,待超度结束已过了凌晨。

僧侣们欲将李衡的棺椁抬入大雄宝殿接受佛洗,然而高夫人悲痛欲绝,死死扑在李衡的棺椁上痛哭流涕,坚持要再看爱子最后一眼。李锜、李徽父子二人齐齐上前劝阻,才勉强将她架开,令棺椁得以进入大雄宝殿。

李锜见高夫人伤心欲绝,心里更是难受,望着殿内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像,低声叹道:“家宅不幸。”

李徽连忙上前劝道:“父亲节哀,儿子会好好孝敬您的。”

李锜看了一眼高夫人,回道:“

好好安慰你母亲吧。”

李徽正要开口应声,忽见一名侍卫前来,附在裴行立耳边说了一句话。裴行立随即走到李锜身边,压低声音禀道:“舅舅,福王来了,侍卫们拦不住。”

“福王?”李锜有些疑惑,“他来送衡儿?”

裴行立点了点头:“说是顺便向您辞行。”

李锜冷笑出声:“算他识相。”

裴行立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将李成轩请进山门,引至大雄宝殿前。李锜快步迎上去,当先拜道:“王爷驾临,下官有失远迎,望您恕罪。”

李成轩今夜轻车简从,只带了小郭一人前来,见李锜拜倒,立即将他扶起:“仆射快快请起。”

殿前一众人士亦纷纷跪拜,法海大师也持佛家礼仪向他参拜。李成轩抬手虚扶一把,对众人言道:“今日是本王私访,不必多礼。”言罢又看向李锜,沉声叹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仆射及夫人节哀顺变。”

李锜夫妇面色黯然,朝李成轩行礼道谢。

法海大师旋即走上前去,恭请李成轩入方丈室用茶歇息,李成轩并未拒绝,众人也都随着他同去方丈室内院,在待客厅依次坐定。

待法海大师亲自奉了茶,李成轩才又开口说道:“不瞒仆射和夫人,本王今日前来,一则送世子最后一程,二则欲向两位辞行。”

李锜做出一副惊讶之色:“您要走?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李成轩无奈地摇了摇头:“皇太后殿

下生辰在即,已来信催促,本王实在不好耽搁下去了。”

众人皆知,李成轩是当朝皇太后嫡出的幼子,素日里最受宠溺,如今他已离家近两个月,皇太后思子心切也是正常。何况她老人家生辰在即,护送生辰纲进京之事也的确不能再拖延了。

李锜巴不得他尽早离开,忙道:“生辰纲已送至您手中,只要您一声令下,下官立即便能派人随您进京。”

李成轩摆了摆手:“不必劳烦仆射,本王带了人手。”

李锜知道他带了五百名侍卫到镇海,也没多想,只问道:“王爷预备何时启程?”

“明日。”

“这么仓促?下官还没设宴为您饯行啊。”

“世子丧葬,一切从简,仆射不必费心。”李成轩客气地道,“况且来日方长,本王与仆射还有再见之时。”

“是啊,来日方长。”李锜别有意味地附和。

高夫人亦愧疚地回话:“这一趟真是多有怠慢,还让您受惊了。”

李成轩似乎并不在意:“论起宗室家谱,仆射和夫人都是本王的长辈,不必见外。”他刻意停顿片刻,故作犹豫,“倒是本王有一事相求,还望二位能够成全。”

李锜已暂时卸下心防,答应得也很爽快:“王爷但有所命,下官无所不从。”

李成轩便抬手一指身旁的侍卫:“不怕仆射笑话,本王想将她一并带走。”

众人顺势望过去,这才发现李成轩身边一直跟着的侍卫竟然不是

小郭,而是女扮男装的西岭月!

高夫人最先惊讶出声:“怎么是她?!”

西岭月不慌不忙地走到厅前,朝李锜和高夫人下跪行礼:“民女西岭月,见过仆射、夫人。”

高夫人霎时变色,转头看向李锜:“仆射,您不是将她关押了吗?她可是杀害衡儿的凶手啊!”

“嫌凶。”李成轩开口纠正。

高夫人咬了咬下唇,显然是不知内情,看向李锜,似在等他给一个交代。

李锜先前已经知道西岭月和李成轩“有染”,况且释放西岭月也是他亲自做主的,因而他尚算冷静,只开口询问:“王爷要带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一起走?”

李成轩嘴角勾笑,目露几分柔情地看向西岭月:“情之所至,不问出身。”

西岭月也低头做出几分娇羞状。

李锜显然很是意外,心中暗道西岭月好手段,竟然让她扭转乾坤,将李成轩这个纨绔浪子拿下了。

高夫人自然大为不满,立即否决道:“不行,王爷想带谁走都可以,唯独她不行!”

屋内众人亦惊疑不定,尤其是裴行立,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李锜见高夫人反应极大,只得向李成轩回道:“不瞒王爷,此女的确是杀害我儿的嫌凶,还有蒋家的宅邸一夜间烧毁,都与她脱不了干系。这些案子未能查明之前,下官不能放她离开镇海。”

李成轩闻言假做出诧异神色,转头质问西岭月:“你不是对本王说,你已

经洗脱嫌疑了吗?”

西岭月立即回答:“是啊,仆射说只要我查出杀害世子的真凶,他就会替我做主。此事您也知道的啊!”她边说边看向李锜,“难道仆射不记得了?”

“本官的确说过这话。”李锜岂能不承认,毕竟当时李成轩也在场。

高夫人自李衡出事之后便在金山寺吃斋念佛,一直不知此事,不由得责怪李锜:“仆射,您怎能答应她?她分明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夫人别急,”李锜安抚妻子,再看西岭月,“本官向你做出承诺,是让你抓住杀害我儿的真凶,如今二十日已到,真凶人呢?你若没查出来,此事不必再提。”

西岭月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便朝他磕了个头,面有喜色:“不瞒仆射,民女终于不负您所托查清了真相,这才敢来见您啊!”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全屏息凝视着西岭月,想听真相之余,又怀疑她是否在说大话。高夫人心急,最先问道:“你说你查清了什么?”

“所有。世子之死、阿萝之死、蒋府被烧、黄金屏风被篡改……甚至是荣宝屏斋的掌柜之死,全部查清了。”

“全部查清了?”李锜半信半疑。

高夫人立即站起身来:“快,快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衡儿!”

“夫人别急,且容民女一一道来。”西岭月从袖中取出一枚细长的小锦盒,郑重奉上,“答案就在这锦盒之中,仆射和夫人一看便知。”

李锜闻言更是疑惑,让裴行立将她手中的锦盒接过,打开一看,只见其中是一把泛着金铜颜色的匕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高夫人也伸过头去看,不解地问:“这匕首是……”

“这匕首就是凶器,世子和假阿萝均是死在这种匕首之下。前些日子,凶手还意图行刺王爷,用的也是这匕首。”西岭月如实回道。

李锜大惊:“你说什么?!刺杀王爷?!”

李成轩略略点头:“确有此事,本王侥幸才能逃过一劫。”

高夫人也是语气愤慨:“是什么贼人如此大胆?杀了我儿不算,还敢来行刺王爷?”她边说边质问西岭月,目中一股凛凛杀意,“这匕首你是打哪儿来的?”

西岭月赶忙辩解:“夫人别误会,这匕首是王爷给民女的。”

李成轩也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予以确认:“的确是本王给她的。”

李锜将盒中匕首拿起,握在手中细细端详,一针见血:“这匕首的主人是谁?”

“民女不知。”

李锜冷哼一声:“既然不知,还敢说你找到了凶手?”

“回仆射,民女的确没有找到凶手,但,”西岭月郑重抬头,“民女找到了幕后主使。”

“是谁?”李锜夫妇一并询问。

西岭月叹了口气:“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内情太过复杂,请容民女慢慢说来。”她边说边揉了揉膝盖,跪地久了,这感觉实在酸痛难忍。

李成轩眼尖,立即怜香惜玉地道

:“你身子重,还是起来说话吧。”

“身子?”这一次是李锜的庶子李徽开口,他旋即又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住嘴。

屋内众人也是万分惊讶,但都不敢出口过问。西岭月自己更是意外,不知李成轩为何突然编出这样一个理由,搞得她极为尴尬,否认也不是,承认更不是。

偏生李成轩非常坦然,扫了一眼旁边的笙蹄:“坐吧。”

饶是李锜和高夫人再不满,也不敢怠慢福王的后嗣,只得默认她从地上起身,坐到了李成轩身旁。

西岭月不等众人再开口,径直说起案情:“禀仆射、夫人,这案子要从簪花宴那晚说起。敢问夫人,是否还记得那晚我中途退席了?”

高夫人点了点头:“不错,你是被衡儿叫走了。”

“那晚世子把我叫去了内院,我们并没有说太久,世子便放我回去了。”西岭月顿了顿,“您也知道我是个冒牌货,根本应付不来簪花宴那种场面,我便借口乏累说要回去歇息,让世子替我挡了此事,他答应了。”

高夫人面有沉痛之色:“衡儿真傻,对你一片真心,反遭连累了性命。”

西岭月只当作没听见,兀自说了下去:“我与世子说话的时候,将阿萝支开了,我返回客院后却没有看见她。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听说王爷在府上做客,悄悄去找王爷了。”

李成轩也适时承认:“不错,确有此事。但本王当时有要事在身,

便让侍卫将她打发走了。”

高夫人听到此处冷笑一声,面露几分鄙夷之色,似乎是将假阿萝当成了贪慕虚荣的女子。

西岭月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也没辩解什么,再道:“我想世子和阿萝便是那个时候遇害的。凶手先是潜伏在密室里伺机杀害世子,得手之后又去客院杀了阿萝。”

“按你的意思,杀害衡儿和那假婢女的凶手是同一人,可侍卫们并未瞧见有人进出内院。”李锜提出质疑。

西岭月早就将此事想透彻了,回道:“禀仆射,发现世子的遗体那天,我曾在密室里找到一点碎肉干,若我没猜错,凶手应是提前一两天就潜伏在了密室之中,还自带了干粮。故而当晚无人看到她进去。”

“不知您是否记得,当晚府上发生了好多事,您的内院被炸,地牢还有人劫狱?”西岭月再问。

“自然记得。”李锜点头。

“这便是了,当晚您的内院一声炸响,震耳欲聋,整个府里都能听见。任何人听到那声炸响,都会下意识地看过去,从而有片刻的视线偏离。正是侍卫这些许的疏忽,给了凶手逃离的机会。”西岭月推断。

“不可能!”李锜冷然否定,“衡儿的内院被诸多侍卫看守,即便有那一丝的疏忽,也绝不可能看不到一个大活人逃出去!”

“平日里是不可能,但那凶手若是个女人,还恰好穿着婢女的衣裳呢?那晚世子要歇息,凶手

伪装成侍奉盥洗的婢女出来,绝不会引起注意。”西岭月指了指李成轩,“而且王爷也与她交过手,据说那女杀手轻功卓绝,御园内侍卫成百上千,她都能来去自如,何况区区一个世子内院。”

“她的武功的确很高。”李成轩适时附和。

西岭月又叹了口气:“仆射,您就如此相信侍卫的话?世子失踪是何等大事,侍卫们当然会一口咬定自己尽忠职守,谁也不敢承认有所疏忽,这也是人之常情。”

经她这般一说,李锜似乎是相信了,蹙眉思索片刻:“照你说来,那女杀手是早早就潜伏在密室里,伺机杀了衡儿,又趁着府里混乱之时逃走,再去杀了那个假婢女?”

西岭月点了点头:“那晚客院的婢女们说,看到一个女人穿着我的衣裳回来,那人就是阿萝。她是接近王爷未遂,只得回客院,不巧被婢女们看见,将她错认成是我。她一个婢女穿着主子的衣裳是犯了大忌,她自然怕被认出来,只得将错就错跑进了我的屋子。”

“然后就被凶手错认成是你,将她杀掉了?”高夫人出言追问。

“不,”西岭月摇了摇头,“凶手杀的就是她。她当晚去接近福王,她穿的那件和我一模一样的衣裳,甚至是婢女发现她的时机,都是幕后主使提前算计好的。他知道阿萝穿了主子的衣裳,怕被人看到,一定会跑进我的屋子里装睡,以此打发掉婢

女的追问。”

“因此,幕后主使便让女杀手假扮成婢女,杀掉世子后提前到我屋子里等候。阿萝因为慌神,并未发现屋里有人,径直跑到我的榻上装睡,被凶手一刀毙命。待到婢女们闯进屋里时,凶手便混在婢女中悄悄溜了出去,当时府上正混乱,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西岭月继续分析。

高夫人听后又是冷笑:“按照你所言,那幕后主使既能使唤假阿萝,还能使唤客院的婢女,将一切都算得刚刚好?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幕后主使的高明之处,利用自己的权势取得便利,引人上钩。”西岭月意有所指。

高夫人闻言没再质疑,似乎明白了什么,渐渐露出沉思的表情,又转为怀疑。

“姑母、姑丈,请容忘真询问几句。”李忘真突然在此时开口。

“你问吧。”李锜允准。

李忘真便看向西岭月,接连质问:“西岭娘子,方才你说了这么多,请问你当晚又在何处?你说自己被世子召去说话,又借口乏累回了小客院,回去之后没看到阿萝,猜测她是去找王爷了。那阿萝回来时你在哪里?她死时你又去了哪儿?为何你不在房间歇息?你若说不清楚去向,你仍然是最大的嫌疑人。”

“李娘子不愧是淄青第一才女,问得真好!”西岭月感叹一声,并未回避,“那晚我是去劫狱了。”

“什么?”这一次,所有人都失声惊呼,除了李成轩

西岭月面色沉稳,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去劫狱了,当晚不在小客院,也没能阻止凶手行凶。那幕后主使计划此事时,并不知道我会被世子从宴上叫走,原本打算寻个理由让我中途退席,再在当晚杀了世子和阿萝,借由黄金屏风的事污蔑于我。可当晚我恰好是被世子叫走,这更合了主使者的心意,他便将计就计放我离开。但他失算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那晚我会去劫狱。”

西岭月郑重地自辩:“我被围困在湖东,被迫跳水逃生,岸上数百侍卫可以做证。而世子内院和小客院都离湖边太远,我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杀他们。”

李忘真没想到西岭月会这般坦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唯有凝眉沉默。

高夫人听了这番话,却越发疑惑:“等等,你去劫狱了?那你还敢说自己没有歹心?”

“这是另一桩事,我自会解释清楚。眼下,请您先听我将这案子说完。”西岭月抬眸看向高夫人,“难道您不想知道,谁是杀害世子的主使吗?”

闻言,高夫人的面色越发难看,转而对李成轩说道:“王爷,这涉及我府里家事,还请您……”

“王爷不能回避,”西岭月打断她的话,“因为此案不仅仅是您的家事,也涉及皇室的先人。”

“皇室的先人?”屋内众人都很意外。

西岭月便向李成轩行礼:“请王爷恕罪,为了分析案情

,民女要直呼先人名讳了,请您饶恕民女大不敬之罪。”

李成轩故作严肃:“无妨,只要能解开此案,令仆射和夫人早日抓到真凶,本王恕你无罪。”

西岭月假作感激,这才向李锜和高夫人回道:“民女所指的先人,正是高祖之子、太宗之弟,洪州滕王阁的建造者,滕王李元婴。”

李锜立即变色。

高夫人却听得云里雾里:“滕王?他都仙逝上百年了,怎会牵扯到他?”

“的确牵涉到他,甚至牵涉到仆射的发迹史。”西岭月把李锜的脸色看在眼中,“仆射弱冠之后出仕,从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这其中的内情,许多人都知道。”

“放肆!”李锜大为光火,开口打断她。

“此事也不是秘密,仆射不必动怒。”西岭月大着胆子续道,“当年您举报凤翔府参军齐长天污蔑宗室先人,他因而被代宗爷判罪斩首,您因功补了他的缺。”

西岭月望着李锜越来越冷冽的脸色,又叹:“不瞒仆射和夫人,府里接连发生这么多事,便是齐长天的后人回来报仇了。”

“一派胡言!”李锜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当年本官是……是忠君爱国、大义灭亲,此事人人皆知。那齐长天妄议宗室,有不臣之心,先皇才判他斩首,他也并未留下后人……你莫要危言耸听!”

“表面上看来,齐长天的确没有留下后人。但其实不然,只是齐家后人如今早已换了

身份,也知道自己无法出面,便派了棋子出来。”西岭月无畏地说出真相。

李锜抬手捂住心口,看似心疾即将发作,转头看向李成轩:“王爷,您就容她如此胡言乱语?”

“她是否胡言乱语,也得听了全部案情才能判断。”李成轩露出一丝微笑,“况且本王也想知道,齐家的后人是谁,他的棋子又是谁。”

李锜气得无话可说。

反倒是李徽很好奇,对李锜说道:“父亲息怒,且听这女子说完,将幕后黑手和他的爪牙揪出来,咱们才能高枕无忧啊。”

李成轩也转头望向西岭月,话语沉定:“你照实说吧。”

他虽言语寥寥,眼神却温热,似乎在传递着某种力量,让西岭月莫名地感到安心。她遂点了点头,继续朝众人说道:“原本我一直觉得奇怪,凶手杀了世子之后,为何又杀了阿萝?还烧了整座蒋府?后来我才知道,蒋府被无辜牵连进来的原因有许多,最重要的一个,便是阿萝是个官奴,也是齐家后人最先看中的替死鬼。”

听闻此言,李锜不免冷笑:“如今死无对证,你怎么说都行了。”

“不,阿萝没死,她还活得好好的。”西岭月神色笃定。

她这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令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

西岭月顺势朝门外喊道:“劳烦郭侍卫将她带进来。”

“好嘞!”随着一声应答,只见小郭侍卫绑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走入厅内。

他在那女子的腿窝处踢了一脚,后者立刻跪倒在地,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

高夫人大吃一惊:“蒋韵仪?!”

“不,她不是蒋韵仪,”西岭月垂眸看向地上那个鬓发凌乱的女子,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是王勃堂弟王励的后人,蒋府官奴,也是真正的王秋萝。”

蒋韵仪,不,或者可以称之为王秋萝的女子,此刻形色狼狈,面如死灰。

“昨日西岭娘子突然来找我,说她怀疑如今这个蒋韵仪是冒牌货,事情败露要逃跑。我想着西岭娘子可怜,被卷入这么个大阴谋之中,便勉为其难帮了她一次,不料今晚真在南城门堵住了这个‘蒋韵仪’。”

小郭面上略有得色,“啪”的一声,又将一个包袱扔在地上。包袱散开一角,只见其中尽是金银首饰,大多是西岭月见过的,或者说,是西岭月昨天刚刚还给蒋韵仪的。小郭指着地上那包袱说:“喏,男装打扮,鬼鬼祟祟,还带了这么多金银细软,不是逃跑是什么?”

众人都看向跪在厅内的王秋萝,想听她开口申辩。然而没有,她死死咬着牙,没有一句辩驳,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高夫人显然难以置信:“这……这……她若是阿萝,那死去的婢女又是谁?”

“是真正的蒋家三娘,蒋韵仪。”西岭月说出事实。

在场众人闻声震惊。高夫人反应最大,匪夷所思地指向王秋萝:“她……怎么可能

!她明明……明明知道我的百寿图!”

西岭月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夫人别忘了,王秋萝自幼就在蒋韵仪身边服侍,主子的一切她都知道。”

“天哪!”高夫人仍旧不敢相信,一时说不出话来。

西岭月遂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王秋萝身边,低头看她:“有些事情我也是推测出来的,今日恰好你在场,你且看看我有没有猜错。”

王秋萝面色惨白地低着头,仍旧不作声。

西岭月也不需要她回答,先将王秋萝的身世大概说了一番,即王勃的几位手足因何被斩、如何复官,唯独王勃的堂弟王励一支被朝廷遗忘,一直是官奴的身份。

众人听后都有些唏嘘,看向王秋萝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怜悯。唯独李忘真觉得蹊跷,不禁询问道:“齐长天是因污蔑滕王而被斩首,王勃作过《滕王阁序》,王秋萝又是王勃一族的后人……这其中可有什么关联?”

“自然是有,这便是齐家后人看上王秋萝的原因。”西岭月继续分析,“齐家后人发誓要为父报仇,便去查证当年齐长天妄议滕王的原因,却无意间发现王勃一族的惨祸,又查到王秋萝是王励的后人,知道她对朝廷、对所有人一定满腹怨气,再然后……”西岭月话到此处,刻意看向李忘真,“再然后,齐家后人又发现王秋萝的主家是蒋丰,一个致仕多年无人问津的老头子,而他的次子恰好在

淄青为官,这正合了齐家后人的心意,他便设下一个局,说服蒋氏夫妇让阿萝去当替死鬼,但蒋氏夫妇一念之差没有答应,这才导致后来被灭门的惨祸。”

“等等,我都听糊涂了。”高夫人迷茫地问,“蒋府被烧死的那些人,不是来路不明的吗?”

“并不是,”西岭月面露伤感,“他们是真正的蒋家人。”

她说出这个结论时,所有人都惊诧非常,但仔细想来又觉得合情合理。而西岭月根本不看众人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道:“我一直觉得奇怪,蒋氏夫妇远在淄青,那么烧死的是谁?谁能做下这么大一个局,找来这么多奴仆,将整座空宅子撑起来?而我这个冒牌货在蒋家住了半个月,竟然没看出一丝端倪,那些人未免演得太真了。”

“直至后来我才想明白,蒋氏夫妇的确带着蒋韵仪去过淄青,蒋韵仪也确实治好了喘症,但他们一家子在接到簪花宴请柬之后便赶了回来。齐家后人利用这个机会对蒋家许以厚利,怂恿他们让阿萝假扮蒋韵仪赴宴做替死鬼,而作为交换,蒋公的次子会在淄青得到晋升。”

众人听到西岭月此言,纷纷望向李忘真,目露浓浓的猜疑之色。很显然,作为淄青节度使的女儿,只有她才能许诺蒋公次子一个远大前程,也只有她能在火烧蒋府之后做个见证,令众人相信蒋公一门还远在淄青。

李忘真面对一屋子

的目光,显得万分从容冷静,没有任何表示。

高夫人最先惊呼出来,指着她喊道:“我想起来了!簪花宴那晚,你……你说你胸闷,离开了好一阵子!”

此话一出,李忘真的嫌疑更重了,众人更加戒备地看向她。而她本人依旧平静自持,解释道:“姑母误会了,忘真素有喘症,当晚的确是退下歇息去了。”

西岭月也没有给她难堪,只笑道:“夫人先别急着下定论,且听我说完。”

“你快说!”李徽已急不可耐。

西岭月便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我猜测,原本齐家后人是想让阿萝假扮蒋韵仪参加簪花宴,再伺机杀死世子,把罪责全部推到她身上。届时再由蒋氏夫妇出面指认阿萝并非蒋府千金,齐家后人便能以此为端由,揭露阿萝是对朝廷有怨才杀死了世子,顺理成章将她送官处死。”西岭月说到此处,摇头叹了口气,“但齐家后人没想到蒋氏夫妇胆小,怕阿萝官奴的身份惹出是非,便想出一个李代桃僵之法,另外找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假扮蒋韵仪赴宴——也就是我。正是这一举动令齐家后人意识到蒋氏夫妇根本靠不住,有朝一日或许会将他的身份暴露。于是他假装答应让我替代蒋韵仪,但实际上他却悄悄改变了计划,要把蒋府一家杀掉灭口,再把罪责全都推到我这个冒牌货身上。但他需要一个帮手,而阿萝是最好的人选,于是他改变主意拉拢了阿萝,许诺事成之后让她取代蒋韵仪的身份,从此脱离奴籍。”

“这便有了簪花宴当晚,真正的阿萝怂恿蒋韵仪去引诱福王,而蒋韵仪担心事败被人发现,刻意穿了与我同样的衣裳,以我的名义去见福王。阿萝便混在客院的婢女中间,算准蒋韵仪回来的时机,假意喊了她几声,令她慌张之下跑进我的住处,然后被伺机潜伏的女杀手一刀毙命。”

西岭月边说边看向跪在地上的王秋萝,言语突然变得冷冽:“也是同一晚,齐家后人派心腹在蒋府的井水里下了毒,致使他一家中毒死亡,再一把火烧了蒋府。第二天,王秋萝便以蒋府千金的身份出现,宣称蒋公一家都在淄青,再加上有李娘子做证,我这个冒牌货就百口莫辩了。”

“原来如此!”李徽最沉不住气,恍然出声。其余人等都沉浸在这案子的复杂内情之中,一时无话。

就在此时,一个娇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猜错了。”

是王秋萝。

西岭月低头看她:“哦?”

王秋萝仍旧跪在地上,抬头凄然一笑:“你前头说得都对,齐家后人找上蒋府的缘由,是想让我假扮三娘赴宴,让二郎从此飞黄腾达……你都猜对了。但有一点你猜错了。”

“还请指教。”西岭月虚心请教。

“老爷和夫人原本不用死,三娘也不用死。”王秋萝突然垂下泪来,“让你来假扮

三娘赴宴,将罪行推到你头上,此事齐家后人是答应了的。但在开宴之前,李仆射突然遇刺,你竟能在一日之内找到凶手……这件事让他发现你不简单,即便让你去做替死鬼,你也能破解此案洗清冤屈。为了让你无法勘破案情,他才改变主意把……老爷、夫人和三娘全部杀掉,还让我假扮三娘指认你,便是想让你有口难辩,伏法认罪。而我则能够从此脱离奴籍,以三娘的身份远走高飞。”王秋萝说着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是我对不住老爷夫人,他们视我如己出,不愿让我去做替死鬼,这才找了你代替。三娘假扮成我,也是得知福王要来,想求他恩准我脱离奴籍……然而我……我竟因为一己之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我不是人,我简直不是人啊!”

王秋萝越哭越伤心,扑在地上泣不成声,众人都冷漠地看着她。

李锜最先出声,冷冷说道:“本官平生最痛恨忘恩负义之人,你不仅令王氏一族蒙羞,也令蒋公夫妇难以瞑目。立儿,将她拖下去好好拷问,看看那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是。”裴行立口中答话,立即上前一步,正要将王秋萝从地上拽起来。

可她倏然止住哭声,抬手阻止裴行立:“我还有几句话要问,若是得不到答案,我死也不会甘心。”

李锜冷哼一声,拒绝的话已到了口边,却听李成轩沉沉地说道:“

你问吧。”

李锜遂不好再多言。

王秋萝便擦掉眼泪,抬头看向西岭月:“你能猜到我的身世,我不稀奇,但我不明白你如何知道我是假冒的,又如何得知我会逃走?”

“因为你和李娘子的一番对话。”西岭月回忆着,“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为了自证身份,曾与李娘子说起在淄青治病之事。诚然,蒋韵仪的确是在淄青治过病,那位萧神医也的确是李娘子的未婚夫,你知道关于蒋韵仪的一切,但有一事你不知情。”

“那位萧神医是我的……义兄。”西岭月说出事实,无比感叹世事之巧合。

王秋萝不禁瞪大双眼,李锜也是万分意外:“那你是……你居然是……”

西岭月坦然承认:“没错,我是西川‘锦绣庄’当家人萧致武的义女,萧忆是我的义兄。”她转头看向王秋萝,揭露谜底,“昨日我约你在茶楼见面,我义兄就在隔壁,是他告诉我你不是蒋韵仪。”

“原来如此,到底是我大意了!”王秋萝突然想笑,“那你又如何得知我会逃跑?”

“因为我提起世子之死时,你毫不知情,可见你根本不知道齐家后人要如何报复。而那晚节度使府发生了太多事,又是失火又是劫狱,恐怕你也误会了,还以为那就是齐家后人的报复行为。”西岭月打量着她,“我当时看你的表情便知道你怕被灭口,若换成是我,我也会逃。”

王秋萝听到一切内情,终于凄厉地笑出声来:“是啊!老爷夫人太傻,我也太傻,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居然就答应了!”她兀自笑了半晌,再次流下眼泪,面色复杂地看着西岭月,“今日拜你所赐,我才知道那人的身份,原来他是齐家后人,难怪他对李锜如此怨愤!哈哈哈哈!”

西岭月越听越是叹息:“我原本以为自己算是胆大的,没想到你们比我更胆大。”

“我们没办法!我们是被逼的!”王秋萝哭着笑着,拭掉泪水。

裴行立见她已无话可说,便上前将她双手反剪,欲押出待客厅。王秋萝没有反抗,任由裴行立将自己押走。待快走出屋门之时,她忽地看向李成轩,挣扎着道:“我还有最后一问——倘若三娘那晚见到王爷,请您为我脱离奴籍,您会答应吗?”

“会。”李成轩不假思索。

这短短一个字就像是致命一击,让王秋萝彻底死心,她唯有疯狂大笑:“好,好,原来是我一念之差,是我自作自受!”言罢她猛地甩开裴行立,一跃而起,冲向厅外的台阶。只听“砰”的一声响,她的头颅最先着地,脖颈折断,瞬间就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