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消息应该发出去了,尚慎也托付给了乌先生,至于秀丽军,跟着她已经没有前途,乌先生和羽姑娘是大同行会的骨干,被燕洵所忌,不便掌兵,只有托付给同样拥有燕氏血统并且身为女儿身的缳缳,她是燕北的翁主,又有火云军在手,应该可以给秀丽军一个好的前程。
这个地方,也没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了。
燕洵进来的时候,房间已经空了,一切如常,整齐干净。
他恍惚间想起了当年他和赵淳儿定亲时的那一晚,一颗心突然就直直的冷了下去,不是没想到,只是却也抱着一丝希望,也许她想通了呢?也许她已经不怪自己了呢?毕竟他们在一起快十年了,她一直是那么包容他的,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是可以原谅他的。他曾放弃了西南镇府使,曾放弃了燕北,曾杀了她的部下,曾怀疑她排挤她,她不是都没有离开他吗?只是一个诸葛玥,只是一个诸葛玥而已,阿楚纵然对他有感恩之情,又怎及得上自己和她十年相守的情谊?
他们也许只需要谈一谈,只要他开诚布公的将自己的想法全都说出来,她应该是可以理解他的。就算生气,也早晚会气消的,大不了再让她回来掌兵,如今大局已定,也没什么顾及的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驽定,这几日,他反复在心里安慰了自己几百遍,可是此刻,看着这整洁干净的屋子,他却猛然间心慌了,他急忙往外跑,行走间衣袖刮掉了书桌上的一块小东西,只听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传到耳朵里,燕洵低下头去,却见幽幽的灯火下,一枚纯白的玉石戒指掉在地上,已经被摔成很多瓣,幽幽的反射着烛光,微微有些刺眼。
燕洵愣愣的站在那,看着那枚戒指,恍然间想起了阿楚当日的话:“如果诸葛玥死在燕北,我将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我将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永远……
“月儿?”
荆紫苏推开门,开心的跑进来喊道:“跟我出门看花灯去!”
猛然看到呆愣在原地的燕洵,紫苏吓得急忙跪地叩首,好一阵没听到燕洵的声音,小心的抬起头来,却见男人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满脸落寞,好似浓浓的雾霭,挥之不散。
楚乔走在街上,牵着马,穿着一身很普通的青色披风,四周都是欢乐的人群,彩灯高燃,衣衫鲜艳,小孩子们提着花灯来回奔跑。
那些彩灯做的十分精巧,有长龙,有凤凰,有老虎,有鲤鱼,有白梅高树,有东海寿星,有小狗,有雏鸡,有乖巧的猫儿,也有可爱的兔子……
天上放着焰火,整条街上都飘着浓烈的酒香,张灯结彩的,街边的小贩还在叫卖着,两旁都是成排的彩灯灯谜,远远的冰场上,有驾着旱船花灯的百姓在跳着年舞,唢呐喜气洋洋的吹奏着。
那么多人从楚乔身边经过,没有人停下来看她一眼,人们手挽着手,丈夫牵着妻子,妻子挽着孩子,孩子回头招呼着奶奶,奶奶还要搀着苍老的爷爷,每个人都是有家有亲人的,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他们走出了贫穷的家门,来到热闹的街上,喜笑颜开的欢度这难得的节日。
“阿楚,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你要听好。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在地狱里陪了我这么多年,谢谢你在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没有遗弃我,谢谢你一直站在我身边,若是没有你,燕洵他什么也不是,他早就已经死在八年前的雪夜里了。阿楚,这些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我会用一生来弥补,有些话,我们之间不必说,我们应该互相明白。阿楚是我燕洵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我会护着你,带你离开,我八年前牵了你的手,就再也没打算放开过。”
“燕洵,我从没有家乡,是因为有你在,我就把你的家乡当做自己的家乡了。”
“阿楚,相信我吧。”
相信我吧,我会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受到伤害,不让你受一丝委屈,相信我吧,我会让你快乐,相信我吧……
眼泪一行行的从楚乔的眼里涌出,没有声音,就那么无声的滑落,滚过她尖尖的脸孔,滑过瘦瘦的下巴,冷风吹过来,像是薄薄的刀子,那么疼。她牵着马,缓缓的走。
过往的一切在眼前凌乱的飘散,那个伟岸高大的身躯终于轰然碎裂,碎成很多块,轻飘飘的飞,像是轻盈的鹅毛。
突然间,午夜的大钟被敲响,一群孩子猛然跑来,撞在她的身上,一个小女孩一下倒在地上,坐碎了手里的彩灯,那是一只小鱼,做的不是很像,白色的,红红的眼睛,看起来倒像是兔子,肚子上画了一个金元宝。孩子捧着坏了的灯开始哭,越哭越大声,楚乔愣愣的停住脚步,然后蹲下身子,伸手为她抹眼泪,从怀里掏出一定银子就要塞给她。
就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突然传来,守岁的时辰过了,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炮竹,孩子一愣,傻傻的忘记了哭泣,捂住耳朵兴奋的大叫。
楚乔却好似被隐形的巨人猛然打了一拳,脸上霎时间毫无血色。
“你若是敢死,我就追杀你到阎王殿去!记住没有?”
男人转过头来,剑眉竖起,恶声恶气的呵斥。
她赌气的扬头:“你若是死了,我就放一百挂鞭炮,庆祝我再也不用念念不忘的记着要还你人情。”
炮竹声越来越响,噼里啪啦的连成一串,楚乔突然间泪如泉涌,那些潜藏在记忆里被她努力压制的画面再一次如山洪般喷薄而出,撕心裂肺的疼痛瞬时间袭来,将她的冷静和自持击的灰飞烟灭。
“你……你怎么啦?”
孩子被她吓坏了,在鞭炮声中大声喊道:“你别哭了,我不用你赔还不行吗?”
鞭炮声渐大,楚乔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于热闹喜庆的街头跪坐在地,捂住脸孔,放声大哭。
第154章 一忽两载
薄雾漫过远处的秋草,在清晨的阳光下洒下一片飘渺的云气,展翅的鸟儿低低的掠过河塘,足尖点过绿萍,撩起一片涟漪,青葱马背隐没在茫茫青草之间,牧笛声从远处幽幽的传来,悠扬的如同三春的柳枝。
如今已经入秋,一早一晚都很凉,回回的秋天总是极短的,似乎夏天的尾巴刚刚过去,冬天就迫不及待的来了,牧人们早晚都穿上了秋衣,马甲,长靴,女孩子穿着红的像火一样的马裙,转起来就像是一朵火云花,好看的晃眼。
平安跟多吉赶着马群在秋兰坪上疯跑,菁菁骑着小红马跟在后面,大声喊道:“多吉!加油加油!”
平安如今已经十五岁了,已经长成了壮小伙,肌肉腱子油亮亮的,像是一只健壮的小豹子。跑了一圈之后被多吉远远的甩在后面,他生气的一甩鞭子,冲着菁菁就跑过来,怒声叫道:“臭丫头!谁你是哥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菁菁嘿嘿一笑,一双大眼睛弯弯的像是月亮,冲着平安做了个鬼脸,一抽小红马的屁股,就跑到了多吉的后面。
多吉是回回山下牧民的儿子,长的却像是东陆读书人家的孩子,脸白白的,鼻梁高挺,眼睛温和,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见菁菁跑过来,只是停住马微微一笑,笑道:“菁菁快跑,我挡住他。”
“多吉——”
一声拉长了的调子远远的传来,多吉闻言踩着马镫挺直身子,遥遥的一招手,说道:“我阿妈叫我了,走,去我家。”
“多吉妈一定做了酥油饼,快去快去,姐姐前几天还说多吉妈的酥油饼做的好吃呢。”
菁菁开心的说道,多吉闻言笑道:“是吗?那你们走的时候记得给大人带上。”
“还用你说,我早就跟你阿妈说了。”
平安哈哈一笑,鞭子一甩一马当先的就冲了出去。
“杜平安!你耍赖!”
菁菁大叫一声,也挥起鞭子,小红马看着个小,跑的却是极快,一会的功夫,就已经追了上去。
多吉笑着慢慢骑马在后面赶着马群,天蓝云白,远处有浓浓的麦香,就要到了收庄稼的时候了,回回一年最好的时间到了。
晚上回去的时候,乡亲们将平安和菁菁的小马驹身上堆满了食物,有新打的野味,也有自家酿的马奶酒,还有多吉妈的酥油饼,小红马被压得玩命的摇着脑袋,多吉见了就套上马,赶了一辆马车,说要送他们回去,菁菁听了,开心的拍着手跳了起来。
“平安,大人这几天睡的好吗?达烈大叔的药好用吗?”
杜平安摇着头说道:“还那样,我昨晚半夜起来还见梅香烹茶,估计大人还没睡。”
“姐姐这两天身子好多了,咳嗽都好几天没犯了。”
菁菁抢着说道,笑眯眯的:“多吉你的药极好,我也吃了,一觉睡到天亮。”
“你就算不吃药也是一觉睡到天亮。”
平安切了一声,揭穿自己的妹妹道:“多吉拿来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连药你都要抢着吃,才十三就急着嫁人,真不知羞。”
菁菁吐着舌头说道:“羞什么羞,姐姐跟我说过,喜欢什么人就要早早的说出来,免得将来后悔。等我长大了就要嫁给多吉,怕什么?”
这一番话说的清脆伶俐,反而将俊朗的多吉闹了个大红脸。男孩子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我赶明个再送来两幅,你们要看着大人吃。”
说罢,他转过头来对菁菁说道:“菁菁,药是不能乱吃的,大人早年有病根,又泡冰水受了寒,这才需要吃药,你身子好好的,吃药反而有害的,以后别乱吃了。”
菁菁笑眯眯的一点头,似乎无论多吉说什么她都觉得是极对的,笑着说道:“我知道啦。”
平安不屑的哼了一声,似乎很是瞧不起妹妹的软骨头。
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总算上了山,回回山顶是当年燕世城王爷为白笙王妃建的纳达宫,如今已经空置。大人就住在半山腰的一处宅院里,远远望去,青砖淡瓦隐没在层层翠松之间,显得十分宁静古朴。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这只是一处普通的宅院,因为稍不小心,就很可能在这里丢了性命。
“什么人?”
前方突然有人沉声的询问,平安一下跳下马车,几步跑上前去喊道:“何大哥吗?我是平安。”
“平安啊,怎么才回来?”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从树丛中走出来,后面还跟了几名穿着普通的男人,手拿着钢叉,其中一人手上还提着一只野兔。
“大人都问了好几遍了?今晚估计有山雨,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下去找你们了。”
何大哥乐呵呵的走过来,看到多吉笑道:“多吉也来啦,你阿爸的伤好了吗?”
“多亏何大哥接骨接的好,如今膀子已经能动了。”
“老木拓就是不信邪,我早就说了那熊正带着崽子不能碰的。”
几人一边闲聊一边往里走,一路上遇上了几队明哨暗哨,这些人以前都是秀丽军的战士,如今卸甲归田,大多都在山下成了家,只是平日还是轮着班的上山来执勤护卫。这一年来山上太平多了,诸葛家的死士越来越少,已经不像最初那么疯狂了。
“大人刚吃了晚饭,正在后院歇着呢,你们回来就赶紧过去打个招呼,免得她担心。”
“知道了,何大哥你真是越来越像多吉妈了。”菁菁撅着嘴说道,何大哥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就带着人出去了。
走到院子口,毫无意外的又看到贺萧,自从大人一年前受了一次伤之后,他就从外面搬进来,就住在大人的门口,整日整夜的看着,菁菁跟多吉说,她都从来没看到过贺萧睡觉,有一次她来找大人,见贺萧闭着眼睛靠在那里,就想悄悄的摸进去,谁知还没踏进院子就被贺萧一把揪起来告诉她大人睡觉了,有事明早再来。
多吉以前是不信的,不过后来来的次数渐渐频繁了就发现,似乎真的从来没见过贺萧打盹,就算他在睡觉,只要有人稍微接近,也会立马醒过来。
“贺统领!”
见了贺萧,平安就规矩了许多,恭恭敬敬的叫道。
贺萧点了点头,见了多吉,少见的露出一丝笑容来,问道:“多吉来了,你阿爸的伤好些了吗?”
“已经能活动了,谢谢贺统领还惦记着。”
贺萧温和的说道:“能动就好,大人今天还问呢,还嘱咐我去跟你阿爸说,让他别再冒险杀熊取胆了,大人的病已经好多了,你上次送来的药很有用。”
“恩,那我回去跟我阿爸说。”
贺萧点头道:“进去吧,你们两个小鬼头,出去就不知道早点回来,大人都问了好几次了。”
菁菁做了个鬼脸,推开院门就跑了进去,平安和多吉跟在后面,天色已晚,月亮清凉凉的挂在天上,圆圆的一轮。山上清寒,比之下面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分,一株白梅养在院子中央,还没下雪,就已经早早的开了,梅香四溢,一片清幽,在月光的照耀下,白的像是满树的雪一样。
“姐姐!”
还没进屋,菁菁就边跑边大声的喊道,房门被打开,梅香探出脑袋来看了一眼,见是他们,故意撂下脸来,伸出修长的手指使劲的点在菁菁的额头上,啐道:“臭丫头,这么晚也不知道回家,真长成了野丫头看谁还娶你。”
“嘿嘿,我保证比梅姐你先出嫁!”
菁菁捂着脑门笑嘻嘻的说,梅香笑骂道:“伶牙俐齿的贼丫头。”
梅香是一年多前大人从悦贡城买下来的奴隶,她因为不想给一个老贵族当小老婆而逃跑,当时已经要被打死了,被大人救下来之后就跟着大人上了回回山,为人十分泼辣,却是忠心耿耿,跟随大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因为是女人,性格又好,已经成了贺萧之外跟大人最亲近的人了。
“进来吧,大人等你们半天了。”
关上门房,梅香就带着几人一路进去,这房子是用红砖砌成的,十分挡风暖和,房间整洁,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却摆了几盆兰草。多吉的叔叔以前是乌先生的帐下兵,后来因为负伤才回了乡,是很有见识的一个人,多吉曾跟着他叔叔学过东边卞唐的诗词文书,对于花卉也多少认识些。可是那些花他仔细看了半天,却不认识几盆,不由得看的有些发愣。
梅香见了呵呵笑道:“你肯定没见过,这些都是大人派人从大夏收罗来的,平时都养在花房里,如今天气冷了,才搬进来。大人说,这叫嫁接,不是正常能开出来的花品。”
推开书房的门,就见一双清澈的眼睛淡淡的望过来,楚乔穿了一身棉白色的软衫,下面是一条亚麻色的罗裙,头上新簪了一朵绢制的白芙蓉,一看就是梅香的手笔。她见楚乔终日打扮的素净,就总是想方设法的想些别出心裁的装饰,楚乔为人和善,见她一番好意,也不忍拒绝,就随她折腾去了。
“回来了。”
见了他们,楚乔将手上的书卷放下,淡笑的伸出手来,菁菁连忙跑过来,拉住楚乔的手就顺势靠在她的怀里,撒娇的说道:“姐姐,菁菁想死你啦。”
“哦?是吗?我还是以为你见了多吉就乐不思蜀了。”
楚乔淡淡的开着玩笑,在别人面前,无论怎样说菁菁永远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唯独在她面前,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能将小丫头闹一个大大的红脸。
平安笑着说道:“就得大人整治她。”
当年楚乔离开军队之后,平安就带着妹妹一起跟上了山,只是他却始终坚持没有改口,仍和贺萧等人一般的称呼。
多吉站在一旁,微微有些愣,平日里,他也算是一个极聪明的少年,见多识广,口齿伶俐,唯独在楚乔面前,却总是不自觉的低着头,似乎连看一眼都觉得是一种亵渎一般,可是却总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就找机会上来看看,似乎只要远远的看一眼她住的房子也好。
楚乔和菁菁说笑了几句,抬头看着多吉温言道:“你阿爸好些了吗?”
多吉恭恭敬敬的说:“已经好多了,劳大人记着。”
“就要秋收了,这段日子你家的事全是你阿妈在忙活,我已经跟贺萧说了,秋收的时候会派人去帮忙,你回去跟你阿妈说一声,什么时候收麦子就打声招呼。”
“是,多谢大人关心。”
“今晚估计会有山雨,你就别下山了,和平安住一晚吧。梅香给你们热了饭,先下去吃点。”
几人连忙点头,纷纷踢踢踏踏的出了门。
不出半个时辰果然下起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凉,气温突然下降了许多,梅香给他们多添了一床被子,加了一个火盆在屋里,平安嗜睡,不一会就呼呼的睡了过去,多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披起衣服就起了身,推开门悄悄的走了出去。
平安的房间紧挨着菁菁,多吉经过的时候还听到小丫头嘟嘟囔囔的梦痴声,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再往前,就是一处水阁,回回山上多温泉,这一处就是,暖气融融的,上面建了一个精巧的亭子,掩映在月光之下,显得一片迷离。水阁对面,就是大人的卧房,几株峥嵘的老梅被罩在回廊下,免去了被雨水浇打的命运,幽香四溢。
多吉很喜欢这里,每一次他都喜欢在很晚的时候来,这样大人就会留他住一晚,然后他就能在平安睡下之后偷偷出来看一会了。
大人来到秋兰坪已经有两年了,自从大人来到此地,秋兰坪就被免除了兵役和春秋两税,皇帝更是派兵在周围几番扫荡,将附近的山贼流寇一扫而空,南北两处更设了屯兵营,秋兰坪这一片更是安宁富裕了,连个偷鸡摸狗的都找不到。原本这一代并不是居住区,只有几户牧民住在这,渐渐的,百姓们越聚越多,尚慎的百姓们移居了十分之一,不远处的秋兰城越来越热闹,短短两年,已成了燕北有名的重城之一了。
大家都是真心爱戴大人的,那些年,她带兵守赤渡,守北朔,带着尚慎的百姓们开荒修道通商开市,兴修水利,传授农耕炼铁之道,建造兵工厂,开办学校商号,做了很多好事。虽然后来她不当官了,但是还是保了一方百姓,让尚慎的百姓们过上了富裕安宁的日子,曾经燕北最为混乱的尚慎郡,如今已经是燕北的第一富裕之地了。
提起大人,整个尚慎没有一个人不竖大拇指的,都说那是女神转世,专门保护燕北而来的。
只有阿妈,那天说起大人的病,阿妈幽幽的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说到底,还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娃子啊!”
是啊!
阿妈不说,他似乎都忘了,大人今年还不满二十岁,也只是比他大四岁而已。听人家说,大人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皇上一起进大夏皇宫了,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兵攻城掠地转战南北了,而他十六岁在干什么?骑马?放羊?挤羊奶?
多吉有些灰心,很老成的叹了口气,声音刚落,却听前面有人问道:“是多吉吗?”
多吉一抬头,正好看到大人披着一件白色的斗篷站在梅树下,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璀璨的让人不敢逼视。
“大……大人。”
多吉有些窘迫,脸红通通的,好像是偷东西被抓到的小贼。
大人会怎么想,她会不会以后都不让自己来了?自己站在她的房前望了这么久,她会不会生气?
情窦初开的少年乱七八糟的想着,却听楚乔轻轻问道:“你睡不着吗?”
“啊?”多吉傻楞楞的,连忙点头:“恩,睡、睡不着。”
“饿吗?”
“啊?”
“过来。”
多吉傻乎乎的跟在楚乔身后,走进了水阁,楚乔穿着软底的绣鞋,身姿清瘦,眉目温润如远山青黛,伸出素白的手将另三面窗子都关上,只开着一扇。水阁中央放着一方小桌,上面放着几个精致的食盒,打开之后,幽香四溢,全是精致好看的点心和小菜。
“是梅香姐做的吗?”
多吉紧张的没话找话问,却见楚乔缓缓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是我自己做的,没想到吧。”
多吉一时间有些愣住了,他从没见过大人这样笑,虽然她向来是温和的,可是他却总是觉得她不开心,即便脸上明明是笑着,眼睛里似乎也有化不开的雾霭,看不见真正的喜悦。阿妈说,那是因为心里的伤心太多了,就像是折了翅的鹰,就算是活着,也不会开心,因为它已经不再是鹰了。
可是现在,大人离他那么近,他看见了她真心的笑,狡黠的,像是一只小狐狸,眼睛弯弯的,有调皮的光,还有些吹嘘的得意。他傻傻的连忙点头,却已经忘了她问什么,只能顺着她的口气赞叹道:“是吗?啊!真了不起!”
楚乔心情不错,见他的样子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笑道:“傻小子。”
多吉有些郁闷,他十六了,阿爸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娶了阿妈了,不是小孩子了。
“坐下来,尝尝。”
多吉听话的坐下来,拿起一块糕点,左右看了一圈,却舍不得下口。这糕点做的十分精致,看起来像是一朵梅花,以白糖糕做成,中心还有几丝红枣丝做花心。
“吃啊!”
楚乔催促他,少年紧张的一口吞下去,噎的够呛,楚乔连忙给他倒了杯茶,多吉灌了一大口,才将那糕点吞下去。
“好吃吗?”
楚乔问,多吉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委委屈屈的憋着嘴:“没尝出来。”
“呵呵,”楚乔笑起来,将整盘都推过去,说道:“都给你。”
多吉开始一块一块的吃起来,不时的赞叹道:“大人,您太厉害了,还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您是跟谁学的啊?”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跟御膳房的老师傅学的,多吉很有口福啊,大夏的皇帝平时也吃这些的。”
“啊?”多吉一愣,他今晚似乎比平时傻了许多,总是傻乎乎的。
外面的水池突然发出咕嘟一声,风吹进来,吹开了另一扇窗户,楚乔站起身去关窗子,却见房根底下的老梅已经长的有房子高了,不由得也愣住了,伸在半空的手愣愣的就停了下来,一行行的月光照射在她的手腕上,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一转眼,已经过去两年了,昔日新种的梅树也已经有屋檐高了。
岁月真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它从不会因为任何喜悦和悲伤而停住脚步,当它匆匆离去之后,任何曾经激烈的情绪,都会在磨合下渐渐冷却下来。
那天晚上,她离开了云碧城,一直走了半个月,终于到了北朔,然后在一个清晨,她顺着冷冷清清的北朔大街走出北朔城门的时候,却看到了成千上万的燕北百姓。
他们有北朔城的本土居民,更有的从远远的内陆赶来,尚慎、落日山、蓝城、赤渡、回回、美林,百姓们知道了她要离去的消息,一言不发的结伴而来,一路上她曾遇到过很多这样的队伍,可是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曾打扰她,只是一路这样悄悄的跟着,直到此时,才聚集在北朔城门口,静静的看着她,送她最后一程。
人群里有白发耄耋的老人,有年幼稚弱的孩子,有蓝眼睛的关外人,也有东陆前来做生意的商人,有曾经和她并肩抗击过大夏军队的赤渡民兵,更有在她的保护下死里逃生的北朔百姓,有参与过她修路通商的尚慎百姓,更有回回山下那些牧马放羊的牧民。
这些人一大早就出了城,静静的分列驰道两侧,让出一条空道来,见她出来,全都齐刷刷的向她望来。
楚乔至今也无法忘记那些眼神,有不舍,有难过,有挽留,有伤心,有担忧,有害怕,可是他们将这千万种眼神全都化成了缄默,就连三四岁的孩子都一声不出,只是安静的望着她,安静的望着她。
那一刻,她难过的想要哭。
她知道她身上的责任,一年来,她走遍了燕北大地,她将和平的思想传遍了燕北的每一个角落,她带领着他们建设家园,在战火的后方努力的恢复生产,他们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拥护着她。这个被压迫了几百年的民族,将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全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而如今,她就要离开了,就要背弃她对他们的承诺,她要离开他们,再也不去过问她曾经用尽全力去争取的梦想了。
贺萧带着秀丽军的九千官兵站在前面,全副武装,打好了行囊,一副要随她远行的样子。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她只能愣愣的站在那里,像是石铸的雕像。
突然间,一双小小的软软的手抱住了她的腰,她低下头去,只见竟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一言不发的望着她,倔强的仰着头,眼泪含在眼圈里,就是不掉下来。平安从后面跑过来,想要拉开自己的妹妹,却怎么也拉不开。
平安那时候在当兵,第一次被燕洵派往燕北内陆的时候小菁菁就跟着她,那时候已经跟她生活了一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