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手段虽然不如何出色,但是一众年轻健美的贵族少女难免会赢来大片的赞誉,夏皇开心,钦赐了二十匹淮宋贡纱,一时间,引来了场中的又一个高潮。

扎玛笑盈盈的叩谢皇恩,起身时突然说道:“陛下,总是表演没有意思,在我们西北,晚宴上是允许比武的。我今天第一次来到真煌,可以请求陛下准许我向一个人挑战吗?”

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年纪不大,说起话来表情也是一派娇憨,众人听了不觉莞尔。夏皇坐在上座,面色瞧不清楚,声音却带着淡淡的愉悦,说道:“那你准备向什么人挑战呢?”

“久闻燕北世子坐下婢女武艺精湛,还一直没有机会领教,今日大家兴致都好,不如下场一起玩玩。”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都转向坐在最末一席的燕洵处。知道刚才那一场比斗的人自然了解事情的始末,不知道的还以为扎玛是有意寻衅,毕竟西北巴图哈家族和燕北一脉历来敌对,燕世城未死之前,在这样公开场合对立的事情早已不在少数。

夏王还没说话,燕洵顿时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身月白长袍,上绣细纹暗花的墨莲图纹,墨发黑眸,面如白玉,一副翩翩公子的潇洒书卷之气,淡淡的推辞,沉声说道:“家奴年纪还小,武艺上只是略懂皮毛,哪敢在陛下面前献丑。扎玛郡主马术精湛,武艺高强,不要强人所难了。”

“燕世子,假意隐瞒可是欺君罔上的罪名。况且,扎玛郡主也才十六岁,她以堂堂郡主的身份和一个奴才比武,这是天大的面子,你这般推三阻四,不是太不识抬举吗?”

上首第四席,魏舒游身旁的一名青年人开口说道,这人是魏阀新晋崛起的旁系子弟,名叫魏清池,口才了得,谈吐不俗,燕洵曾在几次宴会上见过他一面,不想今日竟敢这般公然顶撞。

“清池兄所言极是,”景小王爷哈哈一笑:“燕世子,君子有成人之美之量,难得西北草原的明珠有这般雅兴,你不如就成全了她,免得将来老巴图将军要怪真煌的氏族们欺负他的宝贝女儿了。”

景邯自幼生在帝都,是景海老郡王的幼子,景海郡王是赵正德的叔叔,八十有余,老年得子,极为宠爱,景邯辈分上大了燕洵赵彻等人一头,说话谈吐间向来随意。他一开口,顿时有人接口随声负荷,夏皇沉声点头:“就准扎玛郡主所请。”

“陛下。”燕洵眉梢一挑,还要再说话,楚乔突然从后面站起身来,拉住燕洵的衣角,默默的摇了摇头。

燕洵面色阴沉,却也知道今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再说下去,很有可能会受到所有人的攻讦,宽大的袖口之下,燕洵的手紧紧的握住楚乔的手掌,低声叮嘱:“千万要小心。”

少女点头一笑:“放心。”

脱下长裘,楚乔走到场地中央,先对着北首拜了一礼,随即转过头来,对扎玛郡主施礼道:“既然如此,就大胆得罪了。”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个少女的身上,七年前,八岁的楚乔和燕洵同舟共济,九崴街上斩断魏阀少主魏舒游三根手指,并以之为质,逃出真煌,后来又于九幽台前和禁军厮杀,险些逃走,至今仍让这些人记忆犹新。一个八岁的孩童在当初就有那样的勇气和实力,那么时隔七年,她又会有怎样的深不可测的能力?尽管这只是一个身份低下的小小女奴,但是她背后所代表的却是燕北一脉。

整个大夏皇朝无人不知,尽管七年前燕世城身死,燕王一脉殆尽,但是实行了百十多年的燕北自选官政策,还是让燕氏一脉在西北草原深深的扎根。由于多年来犬戎人的不断饶边,使得大夏根本空不出手来将燕北彻底换血,这,也是夏皇久久不敢出手除掉燕洵的首要原因。更何况,私底下,还有那样一只神秘的力量在暗中支持着燕北的经济政治,在没有万全的把握将其连根铲除的时候,燕洵就还是燕北名义上的主人。

帐外的长风吹来,打在少女淡青色的裘皮短挂之上,少女眉眼漆黑,秀发如墨,一张小脸微微有些瘦弱,并不是如何的倾国倾城,但是周身上下所散发出的冷静和果敢,却足以令任何男子为之侧目。

这,是楚乔第一次站在大夏皇室所有人的面前,以一个女奴的身份,接受了西北身份最为显赫的扎玛郡主的挑战。

扎玛看着这个刚刚让自己出了大丑的少女,嘴角微微冷笑,傲然说道:“我刚刚表演了马术,体力还没有恢复过来,这样比武是不公平的。这样吧,我先派我的奴隶跟你比武,你赢了他,再来和我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赵嵩终于按耐不住,不顾赵齐紧锁的眉头,站起身来说道:“父皇,这不公平。”

“扎玛郡主身娇肉贵,和一个女奴比武本就不妥,何况还刚刚表演了马术。十三殿下,奴隶而已,没什么不公平的。”

景邯呵呵一笑,满不在乎的说道。

魏舒游嘴角牵起,眼神阴郁的望了楚乔一眼,淡淡说道:“景小王爷所言极是,奴隶而已,取乐罢了。”

“你们……”

“十三弟!”赵齐沉声喝道:“你坐下。”

见夏皇没有反对,扎玛回头对着一名坐在后席的彪形大汉说道:“土达,你来和这个小姑娘玩玩。”

那大汉刚一起身,所有人顿时惊呼一声,只见这大汉身形高大,竟足足有七尺多高,眼如铜铃,手臂上肌肉纠结,站在楚乔身边好像大象和猫咪一般,不成半点比例。

至此,所有人顿时明白了扎玛郡主的意思,这根本不是比武,而是一场谋杀。但是,却无人提出半点异议,毕竟在他们眼里,就如魏舒游所说:奴隶而已,取乐罢了。

楚乔抬起头来,面色冷静的注视着土达,她知道,今日一战关乎燕北的声望,这是多年来燕洵首次在帝国百官将士面前露脸,若是自己败了,对燕北的士气将会大大的打击,而燕洵如今安身立命的根本,就是燕北将士们无条件的效忠。

她深吸一口气,走出皇帐,来到围场的正中心,走到旁边的兵器架上拿起一杆长枪,放在手上掂量了几下。然后转身走了回来,仰头说道:“你用什么武器?”

土达握着拳头对撞了几下,声音刺耳,得意洋洋的说道:“我的拳头就是我的武器。”

“刀枪无眼,你小心了。”

一阵风声陡然传来,向着楚乔身处的方向迎面而袭,土达暴喝一声,声音响亮,犹如半空之中炸起一个惊雷!少女陡然回身,步伐移动,刚刚离开原地,一个巨大的拳头就轰然砸在土地上,骤然间,白雪纷飞,烟雾弥漫,硕大的坑洞开在地上。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只看这大汉所下的力道,就是要至那少女于死地,场中不乏年轻的少女和贵妇,见状吓得面色发白,纷纷捂住眼睛不敢观看。

楚乔一把挑起长枪,可是却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土达力气惊人,身手却也十分灵活,一时间好似一只凶猛的猛虎一般,步步紧逼。

赵嵩面色紧张,虽然知道楚乔身手了得,可是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彪形大汉的对手,年轻的皇子打定主意,只要情况一不好,顿时出手相救。

闪电间,两人已过了几招,只是那个单薄的女孩子却始终没有还击,四处避让,不与土达正面冲突。就在所有人认定她必输无疑的时候,忽听土达厉喝一声,合身向楚乔扑来,面色狰狞,手段阴狠。大风袭来,火把高燃,噼啪作响,所有人齐声惊呼,都以为楚乔难逃此劫,必定香消玉殒。然而人群中,燕洵绷紧的面孔却登时一松,将紧握在手里的酒杯凑到唇边,淡漠的喝了一口,再松开手的时候,清脆声响顿时响起,酒杯碎裂成几块,凌乱的散在案上。

千万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所有人顿时目瞪口呆,只见之前一直四处奔逃的少女陡然回过头来,步伐奇异,身躯灵活,纤腰一扭,凭借腰力凌空倒转身躯,长枪顿时拖了回来,反手枪花,夹带雷霆之力就送了出去!

噗的一声闷响,鲜血四溅,惨叫声起。

大风呼啸而来,吹起少女额前的秀发,只见她单手握枪,遥遥指向土达的胸口,长枪入身半寸,却并没有深入,显然是有意留手,不愿赶尽杀绝。

嗖的一声,楚乔收回长枪,淡漠点头:“承让了。”

说罢,就转过身去,向着北首的主位叩首行礼。

围观的众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大夏最重武力,眼见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枪术绝伦,将那样一个彪形大汉弹指间打败,无人不扯开嗓子,高声呐喊。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暴怒土达突然暴喝一声,挥拳就冲了上来,对着背对着自己的楚乔的背脊狠狠的砸下!

“小心!”

赵嵩厉声高呼,抢身就冲出席位。与此同时,只见一道白亮的锋芒陡然从后席传出,就在土达的拳头马上就要挨近楚乔身子的时候,锋芒扑哧一声,射入大汉的头颅之上,在后脑上开了一个大大的血洞!

而此时,楚乔的一个头,刚刚磕在地上。

土达双目圆瞪,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口鼻喷血,目光呆滞,终于轰然倒下,鲜血从后脑潺潺而出,迫人心弦。

“大胆!”扎玛大怒,一下从席位上跳起身来,厉声叫道:“面见圣上竟敢携带武器,燕洵!你要造反吗?”

燕洵好整以暇的坐在席位上,面色冷淡,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块瓷器碎片,淡淡的反问:“杯子,也算是武器吗?”

惊愕的众人这才发觉,原来燕洵刚才用来杀死土达的东西,竟是一块碎裂的杯子!

“父皇,扎玛郡主的属下不讲规矩,背后偷袭,实在该杀。”

王位之上没有声音,两旁的侍卫见了顿时反应过来,将土达的尸体拖出帐外。

“郡主,你休息好了吗?”面色平静的少女转过身去,双眼毫无半点感情的望向神色不安的扎玛,沉声说道:“你若是还觉得累,可以先叫其他下属再来一场。”

大夏的贵族们转瞬就把注意力从死去的落败者身上转移了过来,纷纷看热闹一样看向扎玛,等着她如何措辞。

明眼人都看得出,扎玛根本就没想过和楚乔动手,之前所说,不过是以为土达一定能够杀死楚乔,可是眼下土达已死,她若还是以借口推脱,那就谁都能看得出她是胆怯不敢迎战了。偏偏她还是主动挑战之人,以西北的风俗,胆怯者比战场逃兵还要令人不齿,会受到所有人的蔑视。

扎玛咬了咬牙,唰的一声甩了声鞭子,站起身来厉声叫道:“比就比,我还怕你一个下贱的奴隶不成?”

“等等,”赵齐突然起身,笑着说道:“已经很久没见过武艺这样精湛的女子了,似乎自从南枫少将之后,帝国就再无女帅。这样吧,刚才是比武艺,这一局就来比试射箭,大家看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心下了然,巴图哈家族雄踞西北,势力强大,老巴图脾气火爆,若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帝都有所损伤必定大发雷霆,心怀怨愤。再加上这扎玛郡主向来以箭术精湛著名,赵齐所言,不过是为西北挽回颜面罢了。

她一个小小的女奴,枪法虽是高明,箭法却不一定出众,等着看热闹的众人不由得大失所望,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上首的第七席上,紫袍白裘的男子微微眯起眼睛,领教过楚乔精湛箭术的诸葛玥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口。

果然,只见扎玛的脸色顿时好了许多,得意洋洋的取了一只劲努,冷然走到场中,说道:“你先来?”

“不敢,郡主先请。”

扎玛冷笑一声,挥手摸出三只劲箭,弯弓而上,飕的一声,三只利箭同时而出,闪电般的射向百步外的箭靶红心处,连珠迸发,风声呼啸,手段高超,顿时引起大片的赞誉之声。

然而,如雷的掌声还没有停歇,只见少女陡然单膝跪地,拉动比她身高还要高上少许的巨大弓弩,三只劲箭紧追着扎玛的利箭而去,嗖嗖嗖三声脆响,势如破竹的穿透了扎玛的三只箭尾,几乎和她同时射在箭靶红心之上!

神乎其技,呼吸之间,高下立判!

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欢呼如雷,久久不歇。

“扎玛郡主,承让了。”

楚乔淡淡点头,就走向大帐。

就连夏皇也微微动容,沉声叹道:“这样的箭技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了,你身为女儿身,的确不易。这样吧,就赐你脱离奴籍,到骁骑营做个箭术教头吧。”

楚乔眉梢一挑,但仍旧重重的跪在地上,沉声说道:“多谢陛下恩典。”

缓步退下,来到燕洵身边,周围的气氛热烈,此时又有绝色舞姬上前献舞,众人的目光顿时又被吸引了过去。燕洵抬起头来,两人对视,相视一笑,就坐了下来。

对面的席位上,有一道目光远远的射了过来,有着阴郁难明的光彩,暗暗揣度,复杂翻涌。向来面容冷漠的少女脸颊上陡然现出的璀璨笑容,霎时间晃花了他的眼睛。

觥筹交错间,诸葛玥举杯,一饮而尽,面色沉静,却失了淡泊的风华。

盛大的皇家猎宴终于结束,楚乔和燕洵回到帐中,阿精身受重伤,外面有左堂布置守夜。

燕洵倒了一壶清茶,坐在椅子上喝水,楚乔坐在火盆旁,抬头说道:“夏皇赏了赵彻龙泉剑,你怎么看?”

“很明显,他在警告穆合氏,不要再将穆合西风的死推在赵彻的头上。”

楚乔皱起眉头,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岂不是要魏阀担这个黑锅?难道,他想借着这件事,放任魏阀和穆合氏内斗?”

“恩,”燕洵点了点头:“穆合氏太过跋扈,将他们捧得越高,就会摔得越惨,就如同三十年前的欧氏一样。”

楚乔叹了口气,突然觉得今日十分的疲劳,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一日之间冲进局势之中,将本就扑朔迷离的关系弄的更加复杂。她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刚要站起身来离去,燕洵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阿楚,刚刚那个叫土达的在后面偷袭你,你为什么不躲,以你的能力,不可能没发觉的。”

楚乔回过头来,很是自然的说道:“因为你在后面啊。”

外面的风顿时有些大,吹在帐篷之上,丝丝的凉气透过帐篷刮了进来,燕洵微微一愣,可是很快的,他的嘴角就轻轻牵起,由衷的一笑,说道:“是啊,我真笨。”

“我走了啊。”

帘子一掀,女孩子的身影就消失在帐篷里,燕洵嘴角轻笑,表情很是温暖,一颗坚冰般的心,慢慢的融化开了一个缺口,有温暖潮湿的风柔和的吹了进来。

因为你在后面,所有就放心的将最危险的背脊空出来不做任何防备。

他们始终是对方最值得相信的人,就像小时候一样,他只可以在她面前闭上眼睛,而她也只能够在他面前安然沉睡。

星月无光,夜色漫长,年轻的燕北世子微微仰起头来:“阿楚,感激你,让我仍旧有一个人可以相信。”

营帐里一片温暖,楚乔洗了个澡,感觉很累,她靠在软榻上,想要闭上眼睛,却在闭眼的一瞬间,看到了那柄放在床头的宝剑。

坐起身来,轻轻的抽出,青色的剑芒在灯火下有些流水般的光华,暗红色的剑纹像是诡异的鲜血,轻轻的闪动着。

七年了,她想过他们会再见面,只是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

她知道,诸葛玥也一定看到了她脖颈上的伤,他们似乎一直是这样,对立的,剑拔弩张的,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命中注定的敌人。

孩子的惨叫声似乎又回荡在耳边,那断裂的手臂,渗血的麻袋,清冷的亭湖,像是一部电影一般,缓缓的在她的眼前滑动。那块在她最最无助的时候于黑夜中飘散着香气的红烧肉丁像是一只利箭,狠狠的扎在她的心头。

“月儿,你相信五哥吗?我会保护你的啊!”

酸楚的气息再一次回荡在胸腔之内,她的眼神锐利,耳边再一次响起了那日日夜夜回荡在梦魇之中的声音,小八在九崴街的囚车里那声临死前的悲呼整整盘踞了她七年的噩梦。

“月儿姐!救救我,救救我!”

遍地积血,血肉模糊,被凌迟而死的孩子面目全非,那个梦魇般的夜晚,她偷偷逃出圣金宫来到菜市口,和恶狗一同争抢那些破碎的尸首,却找不到哪里是孩子的头颅,哪里是孩子的手脚。她甚至没有能力将孩子的尸体安葬,只能让那些血肉通通沉到赤水湖中,染红那一汪沾满了贵族胭脂酒肉之气的湖水。

“小八,你就躺在这里看着,等着我给你报仇。”

那一天,眼泪已经干涸,只有熊熊的仇恨在心底狰狞盘踞,孩子的拳头紧握,像是狰狞的小兽,紧紧的咬住下唇。

一晃,七年已过。

诸葛玥,你终于回来了。

黑暗之中,有少女低沉的呼吸缓缓响起。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

天边星子寥落,那是燕北的风,带着肃杀的血腥之气,顺着西蒙大地的轮廓,远远的吹了过来。

第057章 冤家路窄

白苍历第七百七十三年,初春,红川高原正值隆冬,天降暴雪,一片苍茫,由夏唐边境通往真煌的驰道被大雪阻断,商旅不通,京城物价飞涨,大批商贾囤积居奇,借机抬高油米茶盐等必需品价格,居民抢购米粮,帝都秩序大乱。三月初六,圣金宫传召穆合氏嫡系子孙穆合西云,大加痛斥,罢去穆合西云帝都府尹的职位,改由皇三子赵齐执掌。这,是帝国三百年历史以来,赵氏子孙第一次掌管帝都府尹衙门,由此以后,真煌帝都的三军护卫之责,就完全掌握在皇族的手里了。

赵齐上位之后,立刻接手了绿营兵马,重新整合换血。赵齐生母舒贵妃,乃是魏阀家主魏光的一母胞妹,是以赵齐的各项政令,均得到了魏阀将领们的热烈拥护,不消三日,帝都城防焕然一新。三月初十,赵齐带着绿营兵马开赴真煌城外,亲自休整京城驰道,一时间,被帝都百姓传为佳话。

此时,城外的风雪旷野之上,一骑快马突然顶风冒雪的飞驰而来,前方一片茫茫,荒无人烟,天地都是苍白一片,让人不辨东南西北。

只隔了一个坡,另一片苍茫的雪地上,乌道崖半眯着眼睛,头戴青色风帽,长长的眉毛上缀着白霜,脸被冻得发白,双目却炯炯有神的顶着前方,面色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先生,”后面的马车里跑下一名灰色大袄的小童,拿着一件大裘急忙跑出来,沉声说道:“先生,别等了,不会来了。风雪太大了,刘胡子说待会会有大暴雪,咱们还是应该抓紧赶路,在天黑之前赶到阙玉山。”

乌道崖不为所动,仿佛没听见一般,眼睛仍旧望着前面,没有半点表情。

“先生?”小童一愣,拉了拉乌道崖的衣角:“先生?”

“铭儿,你听。”一身青袍的男子突然张开嘴唇,语调微微有些沙哑,在呼啸的北风中越发显得低沉,如秋风扶桑,缓缓说道。

“听?”小童眉头一皱,竖起耳朵:“先生,听什么?”

“马蹄声。”乌道崖说道:“来了。”

“马蹄声?”铭儿听了半天,可是除了呼呼的大风什么也听不到,这样的天气,连近距离的听对方讲话都困难,何况要去听远处的马蹄声,铭儿嘟囔道:“先生,哪有什么马蹄声,你是听错了吧,依我看,咱们还是……”

然而,铭儿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急促且清晰的马蹄声顿时响起,小童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只见白茫茫的荒野上,一骑黄骠马缓缓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马上的人影模糊不清,大雪越发的大了,从天而降,纷飞飘扬,让人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但是,仍旧能够清楚的看见,那马儿身上的身影有些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先生,”铭儿微微咋舌:“你神了!”

“吁!”一声清脆的低喝响起,马上的人利落的翻身下马,几步跑上前来。她穿着厚重的青面风袍,巨大的斗篷将她的头脸通通遮住,只能在风帽的下端,隐隐看到一丝若隐若现的乌黑长发。

“还好来得及。”女子摘下风帽,露出一张清瘦的小脸,嘴唇有些发青,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沓宣纸,交到乌道崖的手里,长途跋涉在寒风中奔驰,让她有些脱力,微微喘息着说道:“收好,都在这呢。”

乌道崖眉头紧锁,看着女子的模样,似乎有些生气,皱眉说道:“为什么不让别人来?数九寒冬的,你的病好了?”

女子摇了摇头:“谁也来不了,穆合西风死了,穆合西云那个白痴又下去了,这个三皇子很不好对付。会里一连折损了好几名兄弟,我是女人,他们查的不严。”

“赵齐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没想到一上来就有这么大的动作,赵正德真是生了一群好儿子。”

“不说这么多了,你快走吧。这次任务很紧,来来去去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世子目前名声鹊起,有利有弊,若是不在此时稳住大局,很可能中途生变。”

乌道崖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要小心。”

“恩,”女子点头,脸色苍白如雪,眼眶似乎又深了些,口中嘱咐道:“你也一样。”

乌道崖眼神有些阴郁,看着女子苍白的脸颊瘦弱的身子,突然无奈的叹了口气,回身将铭儿手中的大裘拿过来,披在女子的肩膀上,垂着头,为她仔细的系好带子,手指修长,眼神温和,一边系一边低声叮咛:“天气越来越冷,你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这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帝都风云色变,你自己要小心谨慎,万万不可鲁莽冲动。当年的师兄弟中,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阿羽,我不希望你出事。”

羽姑娘低着头,默默不语,有些东西在心底像是破种的花一般,细密的生长了起来,太多的东西盘踞在心头,反而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会里的事情,你也要权衡而为,上次解救朱夫子一事,虽然没有伤亡,但却暴露了我们两个秘密联络站。上面难免会有些忿忿,你能忍就忍过去吧,千万别使性子。”

“皇城里的门阀内斗,就由他们斗去,不要掺和进去。我们这一次的布置,只是要安安全全的营救出世子,其余的一概不理,切忌贪功冒进,失了分寸。”

“还有,”乌道崖缓缓抬起头来,眼神沉静,好似初冬封冻的湖水,看不出里面的波涛和涟漪,就连声音也是古板的:“你的身子不好,自己注意调养,不要太熬心血了。等这边的事了了,我带你去卞唐住一段,那里湖光山色,气候温和,对你的病最有帮助。”

系好最后一个绳结,乌道崖退后两步,看了女子两眼,随即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轻轻摆手:“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道崖。”羽姑娘突然抬起头来,面色有些郑重。

“恩?”乌道崖回过头来,眉梢一挑,轻声问道:“还有事吗?”

羽姑娘抿紧嘴角,想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事,有事也等你回来再说吧,你多保重。”

乌道崖看着女子,她并不算绝美的女人,脸庞消瘦,身子单薄,虽然只有二十七八岁,但是多年的疲劳的辛苦,让她的眼角过早的有了一些细密的鱼尾纹,皮肤也是不健康的苍白。但是就是这样一张脸,却让他有那么多无法舍下的牵挂。

就像今天,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但是他却坚信她一定会亲自送来,见他最后一面,虽然,他嘴上仍在数落她不知爱护自己。

直到现在,他似乎仍旧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一天,他跟着师傅游历到真煌帝都,在西庙街的小烟桥上,遇到了因为逃跑而被主人打的皮开肉绽的女孩。那一年,她还只有九岁,又瘦又小,长久的营养不良让她的皮肤蜡黄,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然而,却只有一双眼睛,那么大,那么黑,那么亮,充满了不屈的怨恨和绝不善罢甘休的毅力。

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个孩子一定会成功的,不管失败多少回,只要她还有命在,就一定能逃出来。

果然,半个月之后,在汝南城外的一家酒肆门口,他们又一次遇到了这个饿得奄奄一息却仍旧不肯伸手乞讨的孩子。师傅收留了她,将她一路带了回去。从此以后,天极山多了一个小妹妹,而他,也多了一份难舍的牵挂。

七天前,西华死在了燕北的左凌原上,当初从天极山一同下来的十三位师兄妹,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乌道崖伸手拍在羽姑娘的肩膀上,力道很重,想说什么,却终于仍旧压了下去:“有事,有事回来再说吧,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恩,”羽姑娘点头:“你也是。”

乌道崖上了马车,刘胡子穿了一身狗皮袄,搓了搓手,吆喝一声就甩开鞭子。战马长嘶,哒哒的撒开蹄子,马车掀起一溜白色的雪雾,就渐渐隐没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回来再说。

羽姑娘轻轻的叹息一声,冰凉的雪花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想起燕北的火雷原。

一切就要结束了,只要再过几个月,顺利营救出少主,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到时候,她可以到卞唐去,那里很温暖,不像红川这边,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下雪,到时候,她就可以去体会一下书中的那些场景,泛舟碧湖,夜闻荷香。

阿羽抬起头来,深深的吸了口气,但是,前提是,要安全的救出世子。

她挺直背脊,轻喝一声,转身打马而去。

他们已经等了太多年,一定可以继续等下去,虽然有些话不能说出口,但是总有说出口的那一天。那一天,天下大同,百姓安居,世间再无奴隶,消泯干戈。

冷风从远处吹来,在平地上刮起细小的旋风,白雪盘旋而上,好似命运的轮回般,升上去,又掉下,周而复始。

此时的圣金宫里,少女缓缓放下书案上的文书,走到窗子旁,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愣愣出神。

丫鬟绿柳小心的敲门,怯懦的拉开房门,小声的说道:“姑娘,外面有人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