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灯熄灭后,夜晚万籁俱静,窗外一切虫鸣都清晰可闻,洛颜将脸埋在陆淮琛的怀里,鼻尖满是熟悉安心的味道。她睡不好,悄悄用脚趾勾了几下他的被角。
后者轻拍了几下她的后脑勺:“怎么了?”
“我记得之前跟你说过……我其实没有这么好。”她抬眸看向陆淮琛的眼眸,低声阐述,“我任性,怯懦,有太多不完美的地方。”
陆淮琛被她逗笑了,额头抵住她的,望着她眸底的迷雾,拉过手来吻了一下:“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手心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她咬咬唇,斟酌片刻——
“六岁那年我跟妈妈去游乐场,那天人很多,整个场内都很拥挤,一开始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在人流中穿梭,我抱着手里的娃娃……后来公司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她接通了电话,整个人都在发脾气,导致后来我们被人流冲散了。”
“我慌张的在游乐场内奔跑,试图想要求人帮忙,但是那时候胆子小,也没有太多自主的能力,后来不知走到了哪里,被重击了一下,然后晕了过去。”
说到这儿,她在被窝里伸出另一只手攥住陆淮琛的衣角,试图寻找安全感。
“等我醒来的时候,被绑在一栋破旧的楼房里,周围都是腐臭的味道,那天下着暴雨,雷声轰鸣,每次打闪时我都能看到对面绑匪的样子,就像电视剧里那样凶神恶煞。”
回想起那个画面,洛颜感觉心口发凉,仿佛有一双手扼住心脏般,深埋在脑海里的恐惧和惊悚也一并发酵。
“我拼命喊叫,但是半边脸都被胶带勒紧,手脚被绑在椅子上,再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凯蒂猫也被撕扯地破烂不堪,遗弃在角落里,那张椅子也有些摇摇欲坠,她激烈摇晃几下就会连同人一起倒在地上,然后又被绑匪抓起来打。
每次回忆起那天的细节,都像是经历一场噩梦。
“这道疤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
绑匪拨通电话过去之后,狮子大开口的要了很多钱,她那时对于金钱的概念还很模糊,但从听筒那边母亲的语气就能得知并不是小数目——凑不齐,她就会没命。
海边风声缠绵,皎洁的月光肆意漫过窗槛,将床单衬得隐隐发亮。
洛颜的指尖缓缓收紧,鼻端涌上一阵酸意。近十年来她总是被这样的噩梦折磨,每次都挣扎到精疲力尽,醒来之后眼前又是黑洞般的窒息。
她知道,早晚都要跟他坦白这件事情。
但是那道疤痕实在是太丑了,她从来不去游泳,不穿露背的衣服,遮遮掩掩,结果就这么被他看见了。
室内沉寂良久,陆淮琛的呼吸轻拂在她的脸侧,他微皱着眉,见她似乎坠入了可怕的幻境,低头亲了一下她的发顶,嗓音越发温柔:“然后呢?”
洛颜抬起眸来,眼睛里蓄满泪光,眨一下便簌簌滑落:“然后?”
他轻吻掉鼻端的泪水,又重复了一遍:“然后。”
“……”她舔了下唇,鼓着劲儿断断续续地说:“父母按照约定拿钱来赎回我,当时雷声太响了,我趁他们不注意,一头栽进旁边的下水道里滚下去了,据后来奶奶说,他们本就报了警,警察想要保证我的安全一直在外面守着,后来确定我安全后,又冲上去把那些人制服了。”
她只是说得简单,三言两语,陆淮琛心里清楚,当时的情景肯定比她描述得更令人胆战心惊。
借着月光,他看到洛颜咬牙隐忍,却委屈害怕到极致的模样,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你做得很好。”
他的声音太轻柔了,哄得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直下,窝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心底的黑暗就像是厚重的枷锁,不敢暴露在阳光下。
后来辛苦维持的家也因为这件事情彻底坍塌,父亲指责母亲的大意,母亲指责父亲没有责任心,往日遮掩住的问题也被源源不断提出来,像是接二连三抽掉积木般……直到两人选择离婚。
曾经她因为背后的伤口高烧不退的时候,妈妈坐在病床前魂不守舍地照顾她,等到妈妈走后,她突然发现自己太渴望那段被人记挂的时光了。
然而她记挂的人,已经成为了别人的母亲,为别人的一举一动牵肠挂肚。
“怎么办,我真的好嫉妒啊。”她用手遮住眼睛,指缝里的月光模糊了视线,泪水也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原本以为早就释怀,可今日重逢,发现还是止不住地心酸。
陆淮琛拉过她挡在脸上的掌心,十指紧扣,另一只手将她圈在怀里,低下头轻吻她湿润的眼睛。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从今往后,你就有我了。”
他心疼她,连声线都变得微哑低沉。
洛颜吸了吸鼻子,缓缓睁眼看他,睫毛止不住地颤抖。
是啊,何其所幸。
她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
“睡吧,我会在这儿看着你,没事的。”陆淮琛替她掖紧被角,拨开黏连在脖颈的发丝,手臂半搂着她的身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洛颜借着月色捕捉到了他目光里的暖意,紧揪衣角的手松缓下来,声音低低柔柔:“嗯。”
没什么好怕的。
***
岛屿上的生活节奏极其缓慢。
初生的朝阳渐渐叫醒酣睡的小镇,丝缕光线穿透落地窗攀附在地板上,窗外几只海鸥结伴翱翔,高亢嘹亮的鸣叫侵入了洛颜的梦境。
她打着哈欠舒展手臂,眉目慵懒地打量着室内。
身旁已经没了人。
洛颜揉搓着眼眶,双腿垂到床下摸索凉鞋,拖着倦意四处寻找陆淮琛的身影。
他正在洗手间里刮胡子,泡沫抹了一脸,从镜子里看到她满眼惺忪的模样,转过身来,眼底是掩藏不住的笑意:“你醒了?”
洛颜站在原地摸摸耳垂,脑海里闪现出昨晚头脑发热说出的话,心头填满一种被看光的羞耻感。
“早。”她小声说。
陆淮琛穿了一件灰色短袖,抬手时袖口微微勒紧,露出好看的肌肉线条,他正摆弄架子上的剃须刀,随口问了一句:“饿了吗?”
洛颜有些扭捏地站过去,拿过牙刷:“有点。”
“等下我们去餐厅吃。”
清水顺流而下,杯中水位渐满,她关上水龙头,透过镜子看站在身旁的人。剃须膏的泡沫粘他一下巴,像是滑稽的白胡子老头,洛颜边刷牙边偷瞄他,突然被他那副模样逗笑。
眼看他要启动剃须刀的按钮,洛颜满嘴泡沫嘟哝了一句“等一下”,之后飞快几下刷完牙,擦干水渍,从他手里拿过剃须刀。
陆淮琛疑惑地看她:“你要干什么?”
她手还湿着,朝他做了个示意的动作,嘴角堆满笑意:“你蹲一下,我帮你。”
后者故作惊恐地瞪圆眼睛,嘴上习惯性地嫌弃了一句“你会吗”,却还是撑着洗手台弯下腰,离她近了一些。
洛颜手握着剃须刀,有些无所适从地掂量了几下,盯着眼前的人极其那堆白花花的泡沫看了许久。
“……我知道我帅你也不用这样目不转睛地看我。”
她瞪了瞪眼:“少来,我连续看了这么多天我都烦了。”
说着便打开了剃须刀的按钮,机器轰隆隆地抖动起来,她险些手滑没拿住,颇为紧张地咽了几口水。
陆淮琛看她,还是担心:“万一破相了怎么办?”
她言简意赅:“你破相了我就不要你了。”
“你害我破相你还能不要我?你这是始乱终弃。”
“别废话,我开始了哈……”
这也是洛颜第一次帮别人刮胡子,没什么经验,真得怕刮伤他,手不自觉地就抖了起来,舔了舔嘴唇,尝试着拿剃须刀靠近了几次,都没敢下手。
他下巴本来就只有一些稀疏的胡青,她担心掌握不好力度,跃跃欲试了几番之后,最终叹气:“还是算了。”
“算了?”陆淮琛勾起唇角,压身握住她下垂的手掌,牵引着她握着剃须刀的手靠近自己的脸庞,带动她的动作,轻刮腮颊两侧的泡沫。
洛颜霎时屏住呼吸,完全不敢乱动,任由他摆布,掌心都紧张地布满汗渍。
洗手间里只剩下嗡嗡的机器声。
绕过侧脸,然后是上唇、下巴,脸颊棱角部位……
即便不是第一次被这双眼睛盯着,洛颜也仍然被他专注的眼神烫得耳根发红,整颗心都扑通乱跳,胸腔里灌满热意。
如果不是被他带着,就凭她失去思考能力的大脑,肯定要给他刮破相……
潺潺水流敲打着洗手台,陆淮琛弯着腰,捧起水将脸部清洗干净。
洛颜站在一旁等着洗脸,浴室一侧百叶窗漏进来几缕阳光,衬得她皮肤白皙如瓷,她耳尖还泛着红,看陆淮琛慢条斯理的动作,不免开始抱怨——
“你就不能快点,我以后总不能每天都跟你抢洗漱台吧……”
她心里想的是旅行未来的几天,而说出口的话确实另一番滋味,只见陆淮琛关上水龙头,房间里寂静了几秒,随后洛颜才意识到她刚才说了多么暧昧的话……
晚了。
湿漉的手指轻握住她的小臂,洛颜还没反应过来,腰就被人单手搂到了洗手台上,原本站在身侧的人恍然换成了面对面。
陆淮琛俯下身,额头与她相抵,声线慵懒:“哪种‘以后’?”他刻意咬重了后两个字。
他脸上还带着水渍,鼻端一股剃须膏的清香,洛颜被他的眼神盯得口干舌燥,刚才平复下来的心跳又一次被敲燃。
太要命了。
“就……”失序的脉搏令她忘了反驳,神思被勾得恍惚,毫无冷静可言。
他低头,细吻落在鼻尖,停留片刻,又轻吮住唇瓣,浅尝辄止。
清风围绕着脚脖处打转儿,正当陆淮琛想要抵开齿关深//入时,洛颜猛睁开双眼,忽然像是被点燃的炮竹,一下子炸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陆淮琛你快放我下去。”
陆淮琛被吓了一跳,张开双臂任由她扑进怀里:“怎么了!?”
她一手搂着他的脖子,身体没有了支点,干脆将两条腿缠在他的腰间维持平衡,叫嚷道:“洗手台上有水,我裙子都湿了啊啊啊啊。”
“那你遮我眼睛干什么,我都看不见了祖宗。”陆淮琛被她扑上来的惯力推搡着往后倒退。
她一惊,瞪圆眼睛:“你往哪儿去那是衣橱!?”
“我背后又没长眼睛!”
话落已经太迟了,只见他后背“哐”地撞在衣架上,搁置在上方的空纸箱子掉了下来,恰巧扣在了两人头上,灰尘在阳光里翻转四散。
“……”
鸡飞狗跳的清晨。
***
海天一色的湛蓝包围着小镇,吃完早饭后两人牵着手在小镇里四处溜达。这会儿店铺都还没有开门,路上行人寥寥无几,猫咪倒是随处可见,都窝在石阶上懒洋洋的晒太阳。
洛颜调整相机多拍了几张照片,陆淮琛的身影总能入镜,她站在小镇街口,想要拍沿街风景时,一个希腊老奶奶不小心被拍了进去。
洛颜顿了顿,抬手跟对方打了个招呼,后者正在整理盆栽里饲养的花草,笑容和蔼,用希腊语跟她道了声早安。
一切都那么令人心旷神怡。
“你拍好看一点。”
“我的拍照技术你还不相信?”
“相信相信,你快点我坚持不住,呆站着太傻了。”
“好了。”
洛颜飞奔过去看他拍的照片,画面里女孩站在街角,周围是清新到一塌糊涂的白蓝城堡,她捧着一株鲜花闭眼轻触,长裙碎花与背景交相辉映,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perfect!”
整个小镇都像是从童话故事复制而出,两人打闹着从街角到港口,一连拍了很多照片,直到骄阳挪到天蓝正中的位置,才感觉到肚子饿。
两人沿着街角走,正打算找一家餐厅解决午饭时,洛颜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划开屏幕,发现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
【颜颜,妈妈想跟你单独聊一聊,如果有时间的话,能到昨天的餐厅来吗?】
不用问,一定是洛文强给她的手机号码。
她拿给陆淮琛看,后者问:“你想去吗?”
“……”
洛颜握着手机的指尖逐渐攥紧,穿堂而过的风吹动了店铺上方悬挂的风铃,清脆的声响像是海浪敲打岸边的岩石。
两人刚从路边买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糖果,用一只竹编的小篮子装着,陆淮琛拾起一颗来,剥开透明的糖纸,塞进她嘴里,问:“你还记得我们去夏令营时你掉的那个护身符吗?”
“?”糖逐渐在口中化开,草莓味的。
“当时你为了找那个东西这么拼命,现在人就在距离你不远的地方……”他摆正洛颜头上的草帽,认真道,“没有不去的道理吧。”
“……”
陆淮琛轻笑一声,把刚才那张糖纸塞进她手里。
这家餐厅中午的客流量比较少,屋里的位置还没塞满,两人刚踩上楼梯走到门口,就在靠窗边的位置看到了邓心。
后者本来在喝咖啡,看到两人之后,眼里的光亮了一些,朝他们挥挥手。
“我在外面等你,有事情的话给我打电话。”陆淮琛把背包放到店外的露天沙发上。
“好。”
她点点头,推开餐厅的门走了进去,邓心见到她之后十分高兴,接过她手里的包搁在凳子上。
洛颜看了眼摆在餐桌上的食物……恰巧是她昨天在这儿点的那些,看来邓心为了迎合她的喜好,特地问过老板了。
怕气氛太尴尬,邓心一边帮她倒果汁一边看向坐在窗外的陆淮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这是上次新年我去找你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男孩子吧?”
洛颜切着牛排的手顿了顿,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嗯。”
“挺好的,他对你好吗?”
“嗯,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邓心点点头,埋头切牛排的空档又小声呢喃了几遍。
话音落下,氛围一时又有些沉闷起来,好在餐厅内有拉小提琴的侍者,她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食物,想说的话有一大堆,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你最近……”“那你呢……”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愣了片刻后,邓心先一步反应过来,笑了开来:“你先说。”
“……”
好不容易敞开的话头在瞬间被浇灭,洛颜咬住叉子,随意叉着盘底的意大利面,声如蚊蝇:“你这些日子过的怎么样?”
邓心听清了,她笑起来,摆正面前的叉子,认真看他:“其实,重新开始并不是三言两语那么容易,我跟你父亲离婚之后,找到新的工作单位,但是都不是很顺利,才决定出国进修。”
“可能说这些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起初我是打算稳定之后把你接到美国,但是后来联系你父亲的时候,才知道你把家里有关我的东西全都丢掉了。”
“颜颜,一段婚姻的维持不能只靠婚前恋爱时那股冲动,我跟你爸爸有太多不合适的地方,问题暴露的越多,这个家的裂缝就越大……我明白,这些年来亏欠你太多,我并不是奢望你能给我弥补的机会,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妈妈并不是故意抛下你。”
“你过得好就行了,别为了我这样不值得的母亲伤心难过。”
洛颜握着水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落在桌角的阳光。
时间太久了,她不是没有期待过母亲回家,但是随着她一天天成长,明白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不是刻意丢掉邓心的东西……只是来家里打扫的阿姨询问的时候,她默认同意了而已。
手边的饮料逐渐见底,洛颜舔了下唇仍是觉得口干舌燥,顺势瞥向柜台一旁的自助饮料机,正欲起身。
“等下,我来吧——”邓心拦住了她,拿走了她面前的杯子,“还是橙汁可以吗?”
“嗯。”她点点头。
等邓心去接饮料,洛颜翳了翳唇,紧绷的神经霎时松懈下来,有种如释负重的感觉。对于曾经被绑架的事情她没有怪过任何人,她心里真正放不下的,也不过是母亲近十年的冷落罢了。
也不知道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那段时光,过得有多艰难。
陆淮琛说的没错,她有时候真的过分心软,分明嘴上逞强地像是坚铁般不留一点缝隙,可等到对方示弱之后,心里堆砌的城墙又忍不住自愿坍塌。
听不得好话,狠不下心,恨不了任何人。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洛颜出神思索时,身旁忽然响起不小的骚动声,伴随着一阵尖叫,整个餐厅又陷入一片慌乱。她心里咯噔一声,飞快地往不远处的柜台方向看去,发现老板身旁站了个蒙面的男人,正持刀威胁老板,让他关了监控,然后往袋子里装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