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陆秉德继续开口:“我当着你的面打了这个电话,是因为我不希望你和国安之间还没结婚就存下罅隙,所以我容忍你对旧情人的维护,也可以给你这个承诺,但是,只限于婚前。明天之后,我希望你真能如你所说,全心待国安,把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家庭上。我也希望,既然你承认我是你的家人,那么家人之间,这样的要挟和算计,往后,就不要再有了吧。”
何一远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神色平静,他敛眉沉声应道:“是,陆伯伯,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陆秉德看了他片刻,微微一笑:“还叫陆伯伯,该改口了。”
于是何一远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平静微笑:“是的,爸爸。”
从陆秉德办公室出来,何一远面上一直淡淡的,看不出心中所想。
回到家里,径直往他和儿子住的房间走去,却远远的便听见有人说笑的声音。
他微微皱眉,听出了那是国安。
这段时间以来,国安只要一有时间便会往家里跑,自己虽然推脱公事与她并不十分亲近,而她却也并不在意。
他知道,她的心思,在聂湛身上。
父母弟妹都是极喜欢她的,对他们的婚事,无不欣喜且期盼,对国安本人,也是早像自家人一样亲厚疼宠惯了的。
惟有聂湛,相较于国安的热情,他总是神情冷漠,父母弟妹虽然也会责备那么几句,但都是不疼不痒的,毕竟,血缘关系摆在那里,他们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狠下心来斥责这个嫡亲的孙子,而他,又是那么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会对国安抱歉的笑笑,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别太在意了,慢慢的就会好了。
同样是亲厚,也还有亲和更亲的分别。
何一远不知道国安心中是怎么想的,反正她的面上总是笑着,虽然也会有一闪而逝的委屈,她总是说,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够好,我会慢慢来,让他接受我的。
以她娇纵的性子,能做到这一步,已实属难得,可是莫名的,何一远心底竟然生不了丝毫的感动,只觉得无限排斥,有时候,这样的冷漠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异。
他走了几步,听见母亲的笑声:“湛湛,从明天起,让陆阿姨做你的新妈妈,好不好?”
何一远脸色一沉,抿了唇角加快了脚步,却听得儿子的声音传来,是说不出的冷漠疏离:“我有妈妈。”
言简意赅,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不屑。
国安却并不气恼,蹲低了身子,看着聂湛的小脸微笑,笑容里几乎有了些刻意讨好的意味:“可是,阿姨明天就要和你爸爸结婚了,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家庭,爸爸,妈妈,还有湛湛。从明天起,你就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倾尽我所有来爱你、疼你,做一个好妈妈。你说好不好,湛湛?”
聂湛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疏离,越过国安的肩,他看见正大步走进门的父亲,安静开口唤了一声:“爸爸。”
何一远虽已压抑住自己的情绪,面色却仍有几分冷淡,一面进门,一面开口:“妈,孩子还小,不用急着让他知道这些。”
虽是对着何母开的口,却又分明,是说给国安在听。
国安慢慢的站起身来,深深吸气,却终于没能忍住委屈,看着何一远,一字一句的开口道:“总是要让他知道的。”
何一远看了她半晌,淡淡开口:“我明白,等他再大一点我会告诉他的。”
国安迟疑了片刻,还是轻轻出声:“一远哥,对不起,我…”
何一远淡然一笑,打断了她:“我明白,原是我对不起你。”
“我…”国安急急的想要解释,却偏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得一抿唇作罢,看何一远的眼中却多了几分惶急无措。
而何一远不再看她,转向儿子,唇边的弧度慢慢扩大了几分,本来毫无笑意的眼底,也刹时柔和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开口,妹妹已端了一杯牛奶进来,看见他,笑道:“国安姐都来了大半天了,也算是等到你了,小厅里还有些点心,离吃饭还有一会,你们先去吃点吧,我一会带湛湛过来。”
说着,也不待他回答,径直端了牛奶到聂湛跟前,眼底是浓浓的疼宠:“湛湛乖,快把牛奶喝了,把身体喝得棒棒的。”
聂湛却并不接,看了一眼站着的国安,又看着何一静,静静道:“给陆阿姨吧。”
别说何一静一时怔怔的,屋内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国安更是疑惑,心底却也有着丝丝惊喜,这孩子一直对自己都是极其冷淡,这样明显的示好还是第一次。
片刻之后,何一静回过神来,神情亦是欣喜,她没有注意到兄长平静之下若有所思的神情,只当是孩子总算开始接受国安了,笑咪咪的对着聂湛开口道:“可真是好孩子,这里有这么多人,湛湛为什么只想着要给陆阿姨呢?”
聂湛原本淡漠的小脸突然没来由的一笑,毫无征兆又异常漂亮,他就那样带着孩童般纯真无邪的笑容开了口:“因为陆阿姨会喜欢啊,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儿子她都想要,那么别人的牛奶,她也一定会喜欢的。”
第六十八回
何一远抱着儿子走出房间,唇边淡然如常,眼底却暗蕴微笑。
身后,尤有母亲和妹妹歉然劝慰国安的声音,她们说,他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千万别和他计较。
国安似是勉强笑着说了些什么,走得远了,他没听清,也没兴趣去分辨。
低头,看了一眼聂湛脸上漠然的神色,刚一出房门,孩子脸上原本天真的笑意便随之逝去,重又安静了下来,眉梢眼底俱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默疏离。
母亲说,他还小,不懂事,却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心底,是何等的早熟睿智,超出所有人想象。
他该欣慰的,毕竟儿子是那么的聪明,可是偏偏心内,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无尽心酸。
是他无力给孩子一个无忧的童年,让他那样小的年纪,便要经历与担负,这所有的一切。
这样想着,看孩子的眼光里不免就带上了几分歉然难过的神色,聂湛见了,或许是会错了意,微抿了下唇,眼睛却是毫不避让的看着自己,然后开口:“我不叫她妈妈。”
何一远略略一怔,旋即平淡一笑,神情语气淡定而理所当然,他微微用力抱紧了孩子,眼睛看着前方,开口道:“当然,你只有一个妈妈。”
孩子小脸上冷漠戒备的神情微松,重又沉静下来,不再开口多说什么。
何一远低头对他微笑,唇角带着几分难言的苦涩:“爸爸现在就带你去找妈妈。”
他带着孩子回到了他们租住的小屋,虽然窄小而破旧,却给了他,比红墙之内那个家更为温暖眷恋的感觉。
上楼之前,他们先到不远处的菜市场买了准备晚餐的材料,寻了很多摊位,只为买到最新鲜的莲藕。
然后去了商场,大小物品,一件一件,他亲自挑选,心内酸涩无比。
孩子一直沉默的跟在他身旁,不发一言,即便是自己出声询问他是否喜欢,他的反应也是极为冷淡。
待到终于勉强买全所有他能想尽的东西,时间已经很晚了,回到小屋,依旧空空荡荡。
聂湛禁不住问:“妈妈呢?”
何一远勉强笑笑:“妈妈很快会回来陪你吃晚饭。”
孩子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放松和喜悦,但很快又静了下来,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问:“你呢?”
即便早知道了聂湛的早熟聪颖,他还是没有料到,孩子竟然会这么的敏感锐利,唇边那一丝笑意再难维持得住,他有些踉跄的转身,提起菜篮进到厨房。
做的,都是她和儿子平素爱吃的小菜,几乎摆了满满一桌,他根本在意不了,两个人如何吃得了这么多,只知道把他所想得到的,能做的,全都端上来。
自然不会漏了那一道包河藕粥,他将莲藕洗净切碎,每一刀都像是落在他心上一样。
脑海中,一切都是混沌,只有那女子浅笑低吟的样子,清晰无比。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早已经过了汶希该回来的时间,四下依旧一片寂静,何一远不禁苦笑,明白这不过是因为自己还在这里的缘故。
将菜肴保温,他走回客厅,发觉儿子竟然没有开灯,就在满室黑暗中沉默坐着,眸光清冷,不见一分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天真无忧。
何一远的心,刹时沉痛难当,疼惜愧疚的心情压过了理智,他上前搂过儿子:“湛湛,要不要和爸爸一起回去?”
聂湛漠然摇头:“我在这里等妈妈。”
何一远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抱住儿子,闭上眼,咬牙抑制住几欲掉落的泪。
他深呼吸,一次,两次,过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的语气苍凉,却一字一句,无比的认真和郑重:“湛湛,你不要怕,妈妈很快就会回来,还有爸爸,总有一天,爸爸会来接你和妈妈,然后,我们一家永远生活在一起,再也不会有人能分开我们,总有一天,我保证。”
狠下心肠,他关门离开。
一路疾步而行,终于找到一处可以打电话的地方,力持平静的说完电话,挂断,却见对面的人大为诧异的看着自己,他疲倦的一抹脸,才发觉,自己面颊上,不知何时,全是冰凉湿意。
几乎是小跑着回到租住的小屋,轻轻从门缝看去,只看得见孩子小小的背影,他心一酸,不忍再看,忙几步下到楼道阴影处,靠着墙,失了所有力气。
很快的便有车子的声音响起,来人神色谦和:“一远同志,首长让我先来,聂汶希随后便到,你先回去吧,我守着便行,他在家里等着你呢。”
何一远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无声的移到透着光亮的门上。
那人见了,笑道:“我会陪着孩子的,你不用担心。”
何一远转头,冷冷看他:“你不要进去,就在这里守着,直到他妈妈回来。”
那人面上的不快一闪而逝,点头应了一声:“好,我明白了。”
何一远也不再理会他,转身走进苍茫夜色,每一步,犹如千钧重。
双手成拳,死死的压抑,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第六十九回
何一远与陆国安的婚礼,波澜不惊的如期举行,虽然两家人已经尽量低调处理,但无可避免的,依旧云集了各界要员。
国安笑得娇羞而幸福,何一远亦是温润微笑,揽着他的新娘,周旋于各界人士之间,得体应对,游刃有余,尽管,他的眼底,分分明明的不染一丝喜色。
婚后的日子,是意料之中的平静,纵然做不到琴瑟合鸣鲽鹤情深,可也总能够相安无事。
这场婚姻,让他的仕途发展,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顺畅。
中国自古便是一个关系型社会,人们顾全陆秉德的面子,对他总有意无意的提拔关照,而陆秉德,亦总会在最恰当的时机,做出状似无心的种种安排。
天赋才干与勤勉沉着他皆具备,此时,又加上了强大的外来助力,于是,一切,便都向着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两年的时光过得很快,他俨然已经成为中国政坛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虽然因为资历尚浅,还未能真正进入权力的中心,但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他们都相信,他的前途无可限量,包括他自己。
何一远从不怀疑自己终有一天会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可是这一天,却迟迟不来,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在他微笑着接受陆秉德的指示的时候,在他听着国安均匀的呼吸声夜不能寐的时候,在他一次次强迫自己狠心掉头离开儿子身边的时候,他总这样,告诉自己。
母亲是和他闹过的,责备他不该送走了孩子。
他只是平淡开口,说,妈,您不是要我和国安好好过日子吗?
母亲被他堵得一时无语,随即又说,你们过你们的日子,孩子我来带,他那么小,我不放心。
他依旧只是淡淡拒绝,说,在他妈妈身边,您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况且,这也是孩子的意愿。
母亲自然是不依不饶的,他却淡漠坚持,只当是耳旁风。
凭什么,难道分开他们还不够吗?还想把孩子也从她身边抢走?他所能做的已经太少,因此,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不会任它发生的。
一如他所料,自己家里的人虽然极不喜欢汶希,但到底心疼孩子,动用了关系,安排汶希到一所小学教美术,也总会寻机会让他们母子生活上能更好过一些。
而他,隔三岔五去看孩子的时候,偶尔也能见到汶希,或者,在他决心送儿子到她身边时,便存了这样的心,无论是不是有意。
那女子依旧美丽得只需一眼,便能夺去他的心神,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冷淡漠然,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心理在作祟。
她从不拒绝他的探视,笑意清冷,眼底淡漠,亦如她并不拒绝他家人对她的种种安排一样。
他知道,她不过是不愿意委屈了孩子,所以宁愿委屈自己,又或者,是彻底的不在意,连拒绝都懒得费力。
他总担心她会在下一秒消失不见,即便她的人真真切切在他眼前。
她的神情太过漠然,越来越像那个与她有着血脉关系的男子,眼底,总有着漫不经心的冷淡与华丽,仿佛并不属于这尘世。就连对待儿子亦是淡淡的,并不亲近,他没有办法不害怕。
记不清第一次察觉到她服用安眠药时,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只记得,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书房,坐到天亮,忘了关窗,暴风雪的夜,冻到僵硬麻痹,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意识却偏偏很清醒。
第二天,迎上国安大惊失色的脸,他麻木的任她一边哭一边用热水帮他擦身子,突然觉得很想笑,而他也真的笑了,甚至于笑出了声,笑得连眼泪都掉落下来而不自知。
他便是在那一天,第一次暗中进了陆秉德的书房,至今还能清楚的记得当时手心里的湿意和雷鸣般的心跳声。
也是在那一天,他到药店,买了维他命丸,一粒一粒,细心的划去原本字迹,再小心的,一笔一划的,刻上安定字样,白色的粉末飘零,药味苦涩成伤。
他暗中将她的安眠药换了,对她说,汶希,你相信我,汶希,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不会太久了,我保证。
她说,好。
笑容里俱是漫不经心的冷淡。
好不容易的盼到了看孩子的日子,他早早做完手头的工作,看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交代了秘书几句便起身走出办公室。
外人看来依旧淡定从容,可是,没有人能想象得出他平静之下跃动的心脏。
一路到了汶希与孩子住的小屋跟前,他生生顿住了脚步,只觉得周身血液在那一刻,冷凝成霜。
那破旧的楼房前,停着的车子,他并不陌生,车牌上一连串平顺连贯的数字,那是,只属于陆秉德的。
他深深的吸气,万般迁就隐忍,却还是不能够遂了他们的意,一次又一次的苦苦相逼,已经耗去了他太多耐心和昔日留存的情谊与敬重。
陆秉德不会不知道,今天,这个时候,是他来看孩子的时间,可是偏偏的,他的车子出现在这里,是阻止,是警告,还是其他,何一远已无心去分辨。
他闭上眼,又睁开,平静无波。
最后一丝犹豫淡去,他转身离开,一步一步,沉稳从容,带着无人知晓的毅然与决绝。
第七十回
汶希唇边,是一抹漫不经心的幽妩笑意,她淡淡看向来人,并不多加理会,关了门,依旧走到窗边,拿起自己的画笔。
陆秉德看了她一眼,夕阳的余辉晕染在她身上,美丽得那样不真实,这个女子,她的确是有足够的资本魅惑人心,可若是被魅惑的那一个,是自己女儿的丈夫,那么,他便无论如何不可能坐视不理。
“聂小姐不请我坐吗?还是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他看着汶希淡淡开口。
汶希嫣然一笑:“客不同,道自然也就不同。”
陆秉德并不生气,至少面上如此,他笑了笑:“好厉害一张嘴,国安那傻丫头,怎么敌得过?”
汶希也不回头看他,一面往画布上随意画着,一面淡淡开口:“你今天来,不会就为了比较我与你女儿的差别吧?有什么话便说,说完了,也好还我清净。”
“你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想必对我为什么来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我把话说明呢?”
汶希唇边,带上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坦白说,我还真不清楚你为什么会来。你的女儿没有魅力,留不住她丈夫的心,你的女婿从她那里得不到满足,只好偷腥。这本是你自己的家务事,你不去找他们,反倒来找我这个外人做什么?”
陆秉德定定看她,良久,才淡淡的开口道:“根据我所掌握的种种情况来看,聂小姐一直是一个很低调的人,可是,从刚才到现在,你似乎一直在试图激怒我。”
汶希笑了起来:“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别人愿意让你看到的一面罢了,更何况,你并没有多了解我,下这样的论断不嫌太早了吗?即便果真如此,那又怎么样?”
陆秉德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你就不怕再受一次牢狱之灾?这一次,或许你就不会这么幸运,也许一待便是一世。”
汶希不在意的笑笑:“既然之前我能够出来,现在也一样,今时今日,只怕会更容易——我并不怀疑你女婿的能力。”
饶是陆秉德定力极好,听了这样的话也不免动了怒,他再度开口,音调依旧平稳,可已能听出一丝不快和冷意:“如果是你自己不幸辞世,他恐怕也回天乏术吧,这个世界上意外总是很多的。”
汶希此刻倒是有了几分谈话的兴味,放了手中的笔,她转过身子面对陆秉德,也不装做听不懂,启唇轻笑:“你要我死并不难,只不过我很好奇,你会这样做吗?”
“你破坏别人的家庭,罪有应得。” 陆秉德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任何感情。
“可即便是这样,你也不会下手,”汶希还是微笑:“死亡总是会让一些东西成为永恒,也会让另一些东西被激化。你大概不会愿意我成为你女婿心中无可替代的永恒吧,更不会愿意因此而毁了你女儿的家庭、幸福、一切。”
陆秉德冷笑:“你未免高估了你自己,在一个男人心里,权力,名位,远比爱情重要,你以为他会为了你而放弃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