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知道他和国安的心思,甚至陆伯伯夫妇,和自己父母,都或多或少存了同样的心思,他是知道的。
可是知道,并不代表接受。
从前是因为一心向学,不热衷这些男女情爱的风花雪月,直到后来,遇到汶希,才知道,一直都是,人不对。
外面依旧下着雨,只是小了很多,他把保温壶藏进怀里,一路艰难的到了医院。
推开门,却不见她的睡颜。
最初的慌乱过后,他反倒渐渐平静下来,心里面,某个猜测慢慢笃定,又是放心又是难受。
找了医生询问,他们果然不知道她的去向,反倒是全体的忙乱起来,病人在医院内失踪,并不是小事。
他止住他们报警找人的种种举动,只一笑,说,实在对不起,是我搞错了,方才打过电话回家,她自己回去了。
汶希的主治医生只差没骂出口了,道,你们简直是胡闹,她那样的身体,还要命不要?
他笑得苦涩,只说对不起。
医生拂袖而去。
他将保温壶自怀中取出,打开,清香逼人。
忽然就想起了,上一次喝粥时,她的语笑晏晏,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她说,这是她母亲最喜欢的一句诗。
看了看窗外,骤雨初歇,天微微的明了,华灯还在,一片宁静祥和。
不期然的看见窗户上,她留下的,清冷秀丽的字体。
用的是唇膏吧,魅惑的红,妖娆成伤。
只有两个字,勿念。
第十六回
大概是经历多了这样的大喜与大悲,期待与失望。又或者,是对于她的若即若离漫不经心已经习以为常,再见到汶希的时候,何一远的心里,欣喜自是有的,却并没有到若狂的地步。最初的错愕过后,喜悦开始从心底,一点一点,往上冒泡。
她站在图书馆外,那棵古老的海棠花树下,有阳光从枝叶间透过来,洒下斑驳的影。
见他出来,她微微的弯了弯唇角,那一刻,花香满树,花影缤纷,可看在他眼里,却是敌不过她这一笑的万分之一。
周围的同学没有一个是不留意她的,那些或渴慕,或惊羡的眼光她全然不在意,只看着他,也不上前,就那样含笑站着。
何一远转头向身边的国平低语了几句,便微笑着大步走到了她身边,开口,只说了一句:“汶希,好久不见。”
她启唇轻笑:“就这一句?”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只道:“千言万语,我想你懂。”
汶希一笑,转而与他并肩在校园里行走,去哪里,两人好象都不在意,只那样漫无目的的走着,也不去理会众人形形色色,不住探究的眼光。
汶希今天依旧是一件黑色的连衣裙,长发如缎,称得她洁白的肌肤越发皓莹若雪,却也不再是先前那样失去血色的苍白,她整个人,如同枝上的海棠花朵一般娇美。
他一面走,一面看她,静静微笑着开口:“你的气色好了很多。”
她转眸微笑:“我一早已经告诉过你。”
何一远明白她指的是医院窗户上,她离去时,用口红写下的“勿念”两个字。
笑了一笑,开口道:“那不一样。不是你让我不必挂怀,我就真的可以放下的。如果说,我一点也不担心,或者说不想知道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一定是骗你的,你也不会信。不过,我要感谢你留下那两个字,至少让我能猜到,你和谁在一起,因为知道你是无恙的,所以,这些日子,我也不算太难过。”
汶希停步,微微眯了眼睛看他,唇边的弧度魅惑众生,她问:“不难过——真心话?”
他看着她,静了一会,苦笑开口:“除了嫉妒。很可笑,明知没这个资格,还是忍不住。”
她听了他的话,浅淡一笑,开口道:“那我可以告诉你,你这段时间的嫉妒,白费了。”
没再多说什么,她径直向前走去。
也依旧没有告诉他,她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又做了些什么。
只言片语都没有。
既然她不提,他也不问,可是,至少在那个时候,心里是有期望的,想着或许会有这样一天,她愿意告诉他一切。
毕竟,她所爱的,那样禁忌而隐秘,不容于世。
那天之后,他与汶希的关系,越来越近。
他会为她做上一桌的中国菜,花几个小时,熬一碗包河藕粥,听她浅笑低吟,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他最爱这个时候的她,明明自小在西西里长大,从未到过中国,却偏偏念得神韵无双。
连根之藕,有丝多少?并蒂之莲,心为谁苦?
他看着她,情意脉脉,藏了多少没有说出口的爱怜与相思。
他知道她身体底子并不是太好,总陪着她锻炼身体,一同爬山或者游泳。
他不说破,她却懂得,只是一笑,也不抗拒。
有时回来,到了半山腰,她实在无力,天色又晚,他便会静静的蹲在她面前,一步一步背着她下山。
她看着他,汗水淋漓,却不说累,脚步虽慢,依旧很稳,没有停顿。
她的成绩不好,缺的课很多,需要补考的科目也不少,新闻系的课程,于他是全然陌生的,却为了她,向认识的新闻系同学借了笔记,花了几个通宵整理归纳,明知她对学业并不是太上心,却依旧做得一丝不苟,好象为了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又甘愿。
他把笔记递给她的时候,她的眸光转了转,终是浅淡一笑:“我不在乎这些,你还是顾好你自己的课业要紧。进乌里扬诺夫兵工厂实习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有些惊讶,问:“你知道?”
汶希一笑,并不回答,只说:“我见过你画的那些图,很丑。”
何一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乌里扬诺夫兵工厂,那是每一个学习军事的人,心目中的圣殿。
苏联的武器制造水平在世界首屈一指,而乌里扬诺夫兵工厂,又是苏联兵工武器制造的权威场所,即便他们这些实习生被允许接触的,并不是最核心的技术,可这样的经历和见闻,也已经足够他受益终身。
所以,常常忍不住把自己见到的,或者是脑海中想到的,画下来。奈何自己实在没有绘画方面的天赋,所以现在被汶希这样取笑。
汶希见他微窘的神色,微微一笑:“不如你口述,我执笔,或者会更好。”
他的心,微微一动,却终是不愿深想,静然微笑,说谢谢。
于是,无数的清晨黄昏,在她最爱的那个荒岛上,他看着她,神情专注而美丽,皓腕微抬,笔下浅浅的勾勒,幻化出他梦想的世界。
然后,她扬起微笑,侧过脸来,问一句,是不是这样?
有风吹过,她的长发飘扬。
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当一切尘埃落定,他仍是这样认为。
第十七回
国平找到他的时候,何一远并没有太意外,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他和汶希的关系,有目共睹,汶希又是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整个列宁格勒日丹诺夫大学里的男同胞们,大概都对他嫉妒且羡慕。
可是,何一远知道,国平找他绝对不是为了这个。
这段时间,他不是不知道国安那些哀怨的眼神,隐藏在高傲的小姐脾气之下,从来不肯给他好脸色。
而国平,旁敲侧击了几次,终于选择今天摊牌。
“你知道,国安最近郁郁寡欢,是为了什么?”国平并没有拐弯抹角,下了课,叫住他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
毕竟那么多年的兄弟,从小一起长大,谁有点什么心思,如何能瞒得过。
所以,他也选择开诚布公,看着国平的眼睛开口:“知道,但是我无能为力。”
国平冷笑:“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能不能这回事,有的只是愿不愿——这是你教我的,何一远。现在,就不必用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来搪塞我,我陆国平的妹妹还不愁没人要。”
国平的性子,何一远是知道的,从来都是冲动得不计后果,又是火暴脾气,为此,没少挨陆伯伯训斥,以他对国安这个唯一的妹妹的宝贝劲,现如今,只是冷嘲热讽,没有挥拳相向,已经是念在多年的兄弟情谊之上了。
更何况,国平所说,并没有错,他自然知道国安是为了什么不高兴,自然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国安很好,漂亮,活泼,热情,偶尔有点小性子,却依然是个好姑娘,也一直对他情愫暗藏。他是知道的,却没有办法对她生出多过妹妹的感情。
陆伯伯夫妇和自己父母也总有意无意的提起,开玩笑一样硬把他和国安扯在一块说事,他们的意思,他不是不懂。
虽然对这些不甚在意,可是听得多了,也不是没想过,不如就遵循他们的意思和国安过一辈子。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比爱情重要,而他对国安,到底是喜欢的,即便这种喜欢,无关爱情,可她会是一个好妻子,让他安心,给他助力,去实现梦想和抱负。
直到他遇到汶希,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并非不懂风月,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她。原来自己并非只满足相敬如宾的生活,他要的,不只是生养孩子的女人,而是爱人,执手相伴这漫长一生。
所以,当他开始爱上,便不愿意放弃,如同见识过光明,都不会愿意固守黑暗一样。
何一远看着国平,并不想说诸如国安会遇到更好的男孩子之类的话,也不想说对不起,他只是目光平静的开口:“国平,我从不认为我同你,同国安的关系会有破裂的一天,特别是,如果理由只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这样,是不是太荒谬,二十多年的感情难道这么不堪一击?”
国平也看着他,心底的情绪根本找不到宣泄点,想也觉得可笑,自己是凭了什么在这里兴师问罪,一直只是旁人的一相情愿,眼前这一个,自始至终没有表露过半点对国安的情意。现如今,他又用这样的话来堵他,堵得他哑口无言,一切的一切,倒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见他不说话,何一远继续开口,神情和语气,却放柔和轻缓了很多:“我不是不知道国安的心思,可是一直以来,我们一起长大,我见过她穿开档裤的样子,帮她擦过鼻涕和满脸的泥,也和你一起去揍那些欺负她的小子,她之于我,就像妹妹一样,我疼她,也如同你一样,没有半点别样心思。我知道现在要你们立即接受很困难,可是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你会明白我的。”
国平的脾气慢慢缓和了下去,却仍是心有不甘,嘴上便顶了一句出去:“命中注定,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这个,我们学的可是无产阶级的唯物史观,别搞这些客观唯心主义的一套。”
何一远听了,却只是微笑:“我原来也是不信的,可是后来,我遇到她。”
“她,聂汶希?那些粥也是熬给她的吧。”
何一远点头,并不否认。
国平看着他,半晌,开口道:“聂汶希,的确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国安怎么比得过。可是,一远,红颜祸水,你不是不知道,那样的女人,你确信可以镇得住?”
“我不认为两个人相处,非得是谁主导谁的。”
国平嗤笑一声:“你说这样的话,根本就是心虚。我记得你一直告诉我,你是一相情愿,现在呢,到两情相悦了吗?”
何一远并没有被他的话激到,即便不可能一点不在意,面上,却是平静如常,一笑开口:“革命尚未成功,我仍在努力之中。”
国平看着他,收起了那些浮躁挖苦的心思,正色开口道:“好,我们不提这个,可是她的背景,你了解多少,她有一半意大利血统,大家都说她的家族是西西里黑手党最有势力的,现在又是这样的敏感时期,你就不为自己考虑一下?”
国平此刻渐渐静了下来,而这些话,大概早已经想了百千回,所以说得流畅,又因为面对的是何一远,亲如手足的兄弟,除开为着自己妹妹的私心,他也是真心为了他考虑的。
国内,时逢中共发表了“九评”文章,而在苏联某些居心叵测人士“中国反苏”、“中国好战”的言论宣传恶意影响之下,这些文章,便成为苏方疑虑的焦点。
几乎所有留苏的中国留学生出于维护两国友谊,全都自动的组织起来,或单独行动,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向周围的苏联同学,苏联各界人士介绍宣讲,说我党的“九评”文章不过是全面阐述了对共产主义运动中一些问题的立场和观点,并没有如那些恶意宣传所言一样。
可是,这样的举动却引起了苏联某些方面的一连串过激反应,他们找来种种借口为难甚至遣返中国留学生,他们所在的列宁格勒日丹诺夫大学自然也不例外。
已经有学生会的代表,甚至教研室主任找过他们,要他们不要进行反苏宣传,不得散发小册子,也就是“九评”文章,也不得和苏联学生开展辩论,否则就要予以开除。
国平记得自己当时就火了,撸了衣袖就往前冲。是一远拉住了自己,脸色依旧平静而镇定,态度不卑不亢,声调平和却铿锵有力,用的是俄语,字正腔圆,他看着那些人,一字一句的开口道,只许你们肆无忌惮的污蔑我们的国家,就不许我们澄清事实?只许你们煽动民族情绪,破坏中苏友谊,就不许我们讲明道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是什么逻辑?需要我们把事情上报大使馆,通过外交途径来解决吗?
当时的他,看着来人哑口无言的样子,简直想要拥抱一远了,可是后来事情过后他清醒下来,也知道,一远这样做,也等于把自己摆到了风口浪尖上,棒打出头鸟,这是一贯的定律。
将消息告诉家里的时候,何叔叔和父亲都只有赞誉的话,事关国家,个人得失算得了什么,用他们的话来说,即便一远真被遣返了,也是祖国的骄傲。
当然,他们也都清楚,只是这样的话,是不可能被遣返的,而以何一远的学业和为人处事,也不会再犯什么大过落下把柄,所以并不是太担心。
可是现在,国平看着眼前的何一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持重得连父亲都赞不绝口的人,会鬼迷心窍一样,偏偏选在这样敏感的时期,和聂汶希纠缠不清。
最要命的是,并没有半丝回头的迹象。
他听着何一远说,汶希家庭的黑手党背景,不过是谣传。
心底有气,也不等他说完,不客气的打断了他:“你又不是没见过她哥哥,什么样的家庭才那么暴富,又是什么样的家庭才生得出那样的人。再说了,即便她家里不是黑手党,资本主义的血统也是事实!一远,你不要糊涂,能来苏联留学,是多少人盼都盼不到的大好机会,而你,又进了乌里扬诺夫兵工厂实习,若是为了一个女人,前程尽毁,这样值不值得?你一向比我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温柔乡从来都是英雄冢!”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急迫也渗透了太多无法掩藏的诚挚关切,何一远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国平拍一拍他的肩:“说话呀,到底是听进去没有?”
良久,何一远起身,看着窗外,语气淡然:“我从来不认为江山美人不可得兼,不到万不得以,我不会放手。”
国平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气得冒火:“你简直没药救了!我问你,如果就是无法两全,你又如何?”
何一远没有转头,声音清淡,却一字一句,凿凿定音。
“舍美人,稳江山。”
六个字,随风传来。
不知是因为这六个字,还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国平一时怔然,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怔仲之间,却突然听得耳畔笑语嫣然——“不如,两样都不要了罢。”
国平转头,那个女子,倚在门边,语气轻巧而不在意,神情带了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只随意的挑眉浅笑,便是倾人国城。
他看着她,无怪乎何一远放着多少女孩子的爱慕不理,独独对她痴迷不已,如果只以美貌而论的话,聂汶希,的确有这样的资本。
所谓风华绝代,也不过如此。
他看着何一远平静笑着,走向聂汶希,眉梢眼底,却分分明明的亮了起来。
这个样子的何一远,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然后他们离开,他一个人坐在教室,直到国安跑来,一脸紧张和急迫的问:“哥哥,怎么样?”
他看着国安,没有说话。
国安急了,摇他的手:“怎么样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国平心底因怜惜而难受,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国安,哥哥不会说话,但是,你答应我,忘记他。”
国安挣脱他的手臂,神情有些受伤:“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国平看着她的样子,依旧狠了狠心,接着说道:“世界上的好男孩何止千万,没有必要为了一棵树木放弃整片森林是不是?比如新闻系的那个萧滔,还有以前大院里的王维华,都喜欢你,还有…”
“哥哥!”国安提高了声音,快要哭出来一样:“世界上的好男孩千千万万,可是我偏偏就只喜欢他一个。你答应帮我的呀,现在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国平看着她,有些来气,那么好的条件,偏偏让自己像没人要一样可怜,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站了起来,语气也不好:“你跟我吼什么,为了个外人,就跟哥哥这样说话!我告诉你,我是为了你好,不想你以后受委屈!”
国安本就难受,又骤然被他这样一凶,也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国平看着心疼,又不肯认错放下身段去哄她,只硬邦邦的扔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
转身出了门,天空开始飘起绵绵细雨,他不由得在想,那两个人,此刻会不会正挤在小小的一把伞下。
心底越发有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教室里的妹妹,还在哭。
她怎么就不明白,他全是为了她好,何一远遇见了聂汶希那样的女子,即便最后放手,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又怎么会这样眉梢眼底俱是欢喜的对待她。
他不过是不想,自己唯一的妹妹受委屈。
可是,她却偏偏不领情,想也知道,今日之后,未来的几天里,依国安被宠坏的小性子,见到他,必是仇人一样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