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蓁似乎意识到什么,一把将猫兔子夺回来,搂在怀中,吻着它毛茸茸的脸,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猫兔子疑惑地任陶蓁吻着,肥肥的腿蹬在她的手臂上。

“你是要猫兔子还是要慕辰!”老头儿质问道。他的声音不再清脆如钟,沙哑、虚弱一如平常老人。

陶蓁紧紧搂着猫兔子,眼泪簌簌落下:“我都要!”

“只有这千年奇物能救慕辰了!”老头儿道。

陶蓁脱力地跪倒在地,眼前闪过一幕幕一人一畜其乐融融的场景。

猫兔子茕茕是师父与她上山采药时偶遇的。小家伙那时候只有一巴掌那么大,被陶蓁喂新摘的人参,就再也不离去,小猫似的跟在陶蓁身后,从山上跟到山下,陶蓁又从师父的药筐中摸出一颗大香菇给它,它咬着吃了之后,就跳到陶蓁的肩膀上,一屁股坐下去,咧开嘴笑,陶蓁就再也忍不住,对师父说想养它。

“不行,它的主食是人参灵芝,还有各种名贵鲜花,你每天要花多少时间给它弄吃的!”师父摇头道。

“可是,它喜欢我啊。您不是嫌我的轻功不好么,正好我每日上山采人参,就练好了!沧溟山不是不缺人参么?”十二岁时的陶蓁搂着那牙齿还未生齐的小东西,心疼地道。

从此,陶蓁每天上山,挖人参,采灵芝,采灵气十足的菌菇,广袤的沧溟山竟被她三年走翻了个遍。她的轻功也成了看家本事。

后来,为祖母治病,她带着猫兔子回到中原,猫兔子跟着她四处流浪。也曾在殷王府饕餮,喂得它胖成小助,也曾在入草原时苦无吃的,吃它难以下咽的粮食,它始终跟着她。

与鞑子的一战,它曾拼了性命去咬鞑子的脑袋,救了一帮人。她失去乌米尔的时候,它天天又蹭又跳地讨好她,舔去她眼中落下的泪珠,嗷嗷啊呜呜地哄她,劝慰她,它不说人语,她却懂得它说的每一句话。

它将一团肉球似的,在她的怀中,皮毛热乎乎的,它不是人,没有强健的臂膀,没有发达的智商,慕辰拒绝喝水,嘴唇干裂的时候,让它送桃子,它乐呵呵地吃掉回来复命,现如今,它连大难临头都不知道,还用黑溜溜的眼睛平静而无辜地望着她。

老头儿走到她面前,伸手:“把茕茕给我。”

陶蓁紧紧地搂着猫兔子。

“给我!不然他最多还能活十二个时辰!“老头儿厉声道。

“小陶姐姐,我求你了!”铜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侍女,管家们跪了一地。

“怎么了!”

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众人一惊,却见凌宛天领着刘公公大步走进来,身后的人参等贡品成推。

“快,给王爷炖上。“凌宛天说着,从身后的锦盒中挑一只最大的千年参,递给铜雀。

老头儿道:“启禀皇上,人参已经救不了王爷。“

凌宛天一愣,见老头儿胸有成竹的样子,忙道:“那什么能救!快说,朕找人去寻了来!”

老头儿不慌不忙道:“小陶姑娘手上的小畜生,乃千年奇物,能救人。”

凌宛天道:“那快入药啊!”

老头儿咬牙道:“请皇上降旨!”

凌宛天一怔:“怎么回事?“

铜雀道:“那是小陶姐的好朋友!“

凌宛天见一众侍者都跪向小陶一处,心下明白了三分。

“朕不降旨,朕和他们一起跪!“凌宛天说着,竟双膝跪地。

众人吓得脸都绿了。

“不是还有十二时辰吗!”陶蓁无力地道。

第五十二章

“你要是不答应,朕就带他们跪十二个时辰!”凌宛天跪地道。

陶蓁哈哈大笑:“你堂堂一国之君犯下的弥天大错,凭什么让一个可怜的小生灵来承担!公平吗!”

“陶蓁!”老头儿厉声制止着。

老头儿走到她面前,在她耳畔悄声道:“你以为老头儿对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没感情吗!可是,殷王已死,殷王一党要死多少人,你可算过!它死得值了!”

“呜呜呜。”

猫兔子懵懂地用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陶蓁,见她眼中晶晶闪亮,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喃喃而唤,猫爪子不停地揉她冰凉的手。

陶蓁搂着猫兔子,越搂越紧。

猫兔子以为是老头儿欺负了她,从她怀中挣脱出来,冲着老头儿的脸就是一爪子。

“挠得好!老头子对不住你!”老头儿摸摸脸上的血痕,舔舔血迹斑斑的手指,已然浑浊的双目泪花闪闪。

“不!您已经竭尽全力保护它了!”陶蓁呜呜大哭。

刘公公亦跟着抹泪:“那么好的小东西,怎么能吃了呢。”

凌宛天狠狠瞪了他一眼:“刘逸,把那颗最大的千年参拿来。”

“是。”刘公公哆哆嗦嗦地取出人参,凌宛天将人参递到猫兔子手中。

猫兔子许久未见过那么大只的食物,高兴地掀开大牙就啃,一会儿功夫,千年参便全进了它的胃里。

正在这时候,病榻上的慕辰又吐了一口鲜血,呼吸愈加急促。

老头儿深呼吸一口,抓起他苍白的手腕,就往里输真气。

“别给他了,再给你就没命了!”陶蓁忙去阻止老头儿。

老头儿橘皮似的脸干涩成一把老核桃,所有的水分都黯然干涸。

“我答应你了!”陶蓁的双目黯淡成死灰色。

凌宛天这才起身。

陶蓁冷笑道:“皇上,我有一个请求。”

“好,尽管满足你!”凌宛天一口答应。

“猫兔子最爱吃人参灵芝之类,我希望这些续命补品都让它吃掉。”陶蓁道。

“好!都给它!”凌宛天爽快道。

这一天是猫兔子茕茕最幸福的一天。

千年人参,灵芝,极品梅花参,甚至紫车河…任它饕餮。渴了,就喝血燕粥,鱼翅粥,它虽生下来就以这些补品为主食,还是将红红的小鼻子吃得流了鼻血。之后,它就躺在陶蓁的怀中睡着了,这一觉,从此千年。

没有人愿意动手。

老头儿躲在假山后抚琴,任琴声如怒海。

陶蓁站在水池边看游鱼在冰凉的池水中蜷缩,一言不发。

铜雀说自己熬药走不开,躲在一角不停地扇风。

那一天,冬日的绵绵细雨下了一整天,雨滴如冰珠子,下着下着,就白成阵阵雪花。

梅林中,一夜白雪,千树万树花开。

慕辰苍如白梅的唇被掰开时,所有的人都在落泪。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慕辰的呼吸开始平稳,心跳也日趋正常,却再也没有醒来。

陶蓁除了照顾慕辰,有时会进他的书房坐一坐,读兵书,儒书,在一本儒家经典著作的竹简中发现了一张字迹飘逸的字条:

一、派人接张逢的母亲入京

二、为阿信设计王府

三、韩鼎寿辰将至

四、犒赏辰风鬼骑

陶蓁便如字条上所写,一一照办了,阿忠、阿信、张逢等人凯旋归京之后,皆惊喜感动不已。

慕辰却依旧昏迷不醒。

陶蓁开始像个真正的王妃。

过年时候,她给殷王一党的打小官员、府上家臣们准备丰厚的红包,她将殷王一党的所有能人异士及他们夫人的生日、大事都一一记录,悉心打点;帮年轻的将领们娶亲,送上一份又一份厚礼。

凌宛天每日来探望,依旧是搬来如山般的药材,陶蓁毫不吝惜地赐给部将们家中的生病老人。

她也时常亲自照顾昏迷不醒的慕辰,喂水,喂粥,按摩。帮慕辰擦身体的时候,打量着他清瘦的身体,她依稀记得,他曾死死拦住她,甚至三天断粮断水来吧拒绝她的照料。

不同于乌米尔的黝黑健硕,他的身体犹如一团清洌的云。

可是,这云竟真的没有温度,没有生命一般,冰玉似的脖颈之下,青色的血管流淌的似乎不是血液,而是凝滞的冰泉。

那年冬天,红梅树上花开如荼,一树的血色花瓣招展着,似是要探入殿中,守望自己的孩儿一般。

那年冬天特别短,绿草早早就钻出地缝,杜鹃花谢了,桃花,梨花谢了,玉兰花香气扑鼻。

锦瑟种的药草也繁盛开来,黄耆花、杜仲、丹参药花,清香和着苦香,沁人心脾,愣是没有让那沉睡中的人儿醒来。

陶蓁将慕辰推到玉兰花树下,让熟睡中的他闻听黄鹂鸣叫时,清晨的日光如薄纱般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浓黑如蝉翼的睫毛似乎又细密了些,投下的沉沉影,似是遮住了他所有的求生欲。

老头儿时常给他针灸,熬药,他的心脏似乎比沉睡前健康了些许,面色已稍稍红润了些,可依旧不醒,像是要沉睡千年。

然而,他的胡须和头发依旧在生长,每日里铜雀都要为他刮胡子,他的鬓上竟生出几丝白发,阳光下,发如雪。

阿信拒绝住进慕辰赠他的王府,说要好好守护,时常将昏迷的慕辰抱入凉亭,一个人走两个人的黑白子,说是两人在对弈。

阿忠时常来探望,隔得时间却越来越长,从每天到七天,再延长至半月,他在兵部却彻底取代了慕辰,成为兵部尚书,殷王一支在他的努力下,开始繁盛。

被慕辰提拨过的韩鼎先生也已贵为左仆射,渐渐取代了废太子国舅周雄彦的地位,其他皇子们亦渐渐成了气候。

作为山东氏族的领袖,汤王的岳父岑元弗已迁为左仆射,掌管吏部,刑部,权倾一时;

原是汤王长史的张获进驻中书省,仗着一手好文采,虽无宰相之名,已有宰相之实。

九皇子慕璋的老师魏周荏作为谏议大夫,深得帝宠。

慕珣与慕璋开始了长足的较量:争帝宠,争官职,争各种政绩。

秋风吹黄了梧桐树,桂花谢败时,慕辰依旧在沉睡。

有一日,陶蓁帮他擦洗身子时,他周身不停地痉挛,众人以为他会醒来,依旧没有。

阿信被绶为大将军,张逢被绶为副将,剿灭了声势浩大的起义军凯旋归来时,慕辰的眼角滑过一滴泪珠,依旧在沉睡。

雪花漫飞时,凌宛天来看了慕辰一眼,一言不发地帮他刮胡子,擦身体,离开时,将新贡的冬虫夏草赏给了他。

凌宛天走后,慕辰的身体开始剧烈的痉挛,铜雀和侍女们不停地帮他按摩着,换掉脏衣服,用热水擦洗之后,全身依旧抖动不止。

一众人都吓哭了。

陶蓁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一如当年与乌米尔相拥,猛然间,他搁在她小腹上的手指开始轻摆。

陶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将他的手轻轻举在自己的掌心,却见那瘦削的食指上下翘动着,中指似乎亦蠢蠢欲动,却无能抬起。

“凌慕辰,别睡了!“老头儿开始为他下针,足足用了一下午,老头儿累的满头大汗时,慕辰竟微微睁开了眼睛。

“小,陶。“

慕辰吃力地呼唤着。

老头儿急忙转过他的身子:“小瘸子,还认识我不?“

慕辰用孱弱的双目望着他,吃力地张翕着梨花般苍白的双唇,终究口不能言,只得微微眨一下双目,任长睫如蝶影般扇动。

“小陶。”慕辰依旧艰难地呼唤。

“小瘸子,你就会这两个字么?”老头儿不解地玩着自己如雪的胡子。

“小陶。”慕辰再唤。

陶蓁刚从厨房端来一碗雪蛤粥,见到慕辰双目凄楚地望着自己时,手中的白玉碗险些掉落在地上。

“你终于醒了。”珍珠般的晶莹泪滴在陶蓁的眼眶中流转。

你的命是猫兔子的生命换来的,你怎么能不醒呢。

那一刻,陶蓁不停地挠着玉碗,挠下一丝丝玉屑,粉末落在地上,她新留的长指甲也剥落在朱红的地毯上。

“小陶。”慕辰的双目炽热如火。

陶蓁一怔。

他从来都没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

他的双眸依旧凄楚而热烈,陶蓁缓缓走到床榻边,舀起一勺粥,吹了热气喂到他唇边时,他竟吃力地扭动颀长的白颈,将唇凑到小陶的手背上,轻吻。

粥撒了一地。

第五十三章

他的眼光依旧密密麻麻如一张网,不眨眼地望着她。

“我去再盛一碗。”

陶蓁拾起白玉碗,吩咐侍女打扫了,刚要转身,却听慕辰再唤一声:“陶。”

陶蓁吓得脸都绿了。

“你看,他是不是太反常了!”陶蓁见老头儿死死盯着慕辰,一言不发,忙戳戳他,道:“他是失忆了还是傻了?”

老头儿摆摆手,走上前,直视着慕辰问:“还记得阿忠吗?你昏迷了两年,他现在代替你成为兵部尚书,打了几场打胜仗,封了夜紫侯。阿信现在是右卫大将军,张逢是兵部侍郎。更可喜的是,韩鼎已当了宰相,成了左仆射,你殷王一支毫无疑问已繁盛如荼。“

慕辰虚弱的丹凤目中微露凛然喜色。

“可汤王已在朝中遍插党羽。他的岳父是山东士族的首领,将来朝中他们的势力还会更大!”老头儿道。

慕辰面无表情。

“看,“老头儿笑道:”这不是没傻么?”

两人正说着,就听殿外吵吵嚷嚷。

“驸马爷,您是不是晚点说,他刚醒来,受不起这刺激…”

“铜雀,别拦我,难不成让他睡死?江山都是别人的了!”

却见阿忠风风火火走来,见到慕辰就嚷嚷:“臭瘫子,死瘸子,你可醒了啦,你知道吗?皇上已经下诏书立汤王为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