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安义俯下身来:“我来背王爷。”

慕辰的睫下涌出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悦色,陶蓁却察觉到了,凝神灌注地望着那双黑瞳,又是一痴。想自己中衣的一角已在慕辰的手掌和腰间熨帖,小脸一红,庆幸山洞内灯光幽暗。

天色已大亮,山间蒙蒙下了一阵细雨,一直下到傍晚时分,京城那边,细雨打梨花,淅淅沥沥,最繁华的观街上,人群却未因此减少,客栈内,老百姓们纷纷议论:“收复魏洲的六皇子要回京城了!”

“那么会打仗的六皇子到底长什么样子啊?等大队伍回来的时候咱们也瞧瞧!”

“听说这六皇子还是个残废。”

“可他先是打败了哈但巴特尔可汗,再打败占领了魏洲的起义军,真是个了不起的将军!有了他,咱们就不用怕鞑子了!”

朝凤巷里最大的风尘之所“嫣然楼”上,更是歌舞升平,一位不开心的贵客先是醉醺醺地与众佳丽们唱玩,后来,见了几位华服的客人之后,竟颜色大悦,酒尚未醒,便大步流星地离开,留下的银票看得老鸨笑歪了嘴。

凌宛天却没有什么雅兴,皱着英锐的眉毛,和着一杯杯浓茶在书房面苦战雪片似的奏折。

奏折的内容让他十分头痛,他悄悄翻出锦瑟的画像,铺在桌面上凝神拂拭了优美旖旎的线条一番,一封奏折从画下滑落掉在地上,捡起来,字字扎眼,正是参自己爱子慕辰的。

满桌上如雪片一样的奏折,大都是指责殷王作战残忍、有悖王道。

有说慕辰火烧敌营,草菅人命的,有说慕辰水淹修城,伤及无辜百姓的;更有指责慕辰养虎为患,朝中竟有一半官员上了奏折,齐齐要求罢了慕辰这个兵部侍郎,要求惩戒殷王。

凌宛天看完这些奏折之后,用黄滚虬龙的帕子包起来,对贴身的刘公公道:“亲手送给殷王妃。”

正说着,就听书房外乱吵吵的,原来,竟是老二慕珑、老三慕珣、老五慕珏并一些文武大臣齐齐地跪在外面,气得凌宛天推门便大声喝道:“这是什么时候了?值夜的不在御心殿值夜,在家闭门思过的不在府上思过,把朕这里当集市了?”

老三慕珣义正言辞地道:“启禀父皇,魏洲先是经历了战乱、苛捐杂税和贪官,现在殷王又放水淹城,魏洲的老百姓们该怎么看待朝廷?安义起义将魏洲搅的一派混乱,现在老六竟将他收归己用,老百姓们又该如何信我们!依儿臣之见,这次一定要惩罚殷王!”

与老三一母所生的乐怡公主之驸马蜀州大都督何宽也道:“一定要惩罚殷王!”

要求惩罚殷王的呼喊声顿时连环成怒涛。

第十五章

(上)

凌宛天也不去制止这连环怒号,只是“刷”地抽出贴身侍卫身上的一把白晃晃的刀。

黑夜中,这刀犹如白蟒,冲着一棵根深叶茂的百年银杏就狠狠地咬了一口。

“哗啦”一声,一块巨大的枝桠被砍倒,从高空中落下时,臣子们为躲避树木伤及自己,急忙七零八落的躲闪,怒声终止息。

怀揣各种目的的臣子们见皇上大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山呼万岁。

凌宛天却笑道:“你们怪殷王放水攻城,伤及百姓,是吧?那么,谁告诉朕,这两个月内,我昭曜一直在魏洲吃败仗,将士们死伤无数,还引起了一场瘟疫,伤及多少士兵和老百姓?”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洗笔湖被暮春的风吹过,哗哗作响。

凌宛天又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收复义军首领影响民心,那谁告诉朕,为什么之前安义的起义军所到之处,老百姓们无不敲锣打鼓欢迎,不但不帮着我昭曜的军队,竟然还帮着起义军?”

老三道:“一定是那安义妖言惑众!”

凌宛天指着老三的鼻子大骂:“住口!就是因为魏洲牧刮民脂民膏太甚伤了民心!”

因为受魏洲牧之贿而被贬为郡王的慕珣只得噤声。

“既然在百姓心中,那安义是替他们行道的人,你们告诉朕,殷王该不该收复他?”凌宛天道。

“至于说火攻水攻残忍的。之前我昭曜抵御安义数月,死伤两万人马,还不断失地失城,殷王这次带五万人马,死伤一共不过八千,你们告诉朕,哪个更残忍?”

跪在地上的皇子和大臣们都噤了声。

“汤郡王,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给朕回去抄一百遍《齐氏兵法》,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来见我,都散了!”凌宛天说完,将那银杏树枝往水中一挑,噼里啪啦,水花阵阵。

却说此时,在点灯抄兵书的却另有其人。

这人正是锦瑟。

刘公公将那一大叠参慕辰的奏折都送过去之后,锦瑟打开包袱一封封看完之后,当即吓得华容失色,忽又想起自己的夫君是皇帝最疼爱的六子时,心下稍稍平静了些,却依旧是坐立不宁,只得去慕辰的书房找来他最喜读的兵书,一页一页的翻,虽不能理解其真谛,却将那些以水攻火攻而胜的战例都意义抄了下来,边读边抄,忙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才将一本书啃个大半,见无数兵家都以水火做战,方才知道这不过是对付她夫君的莫须有罪名。

锦瑟忙让玉梨誊书一份,自己继续读那剩余的兵书,足足忙了一上午,午饭仅仅以一杯木瓜牛乳果腹之后,便继续研究,刚抄完又一篇水战篇时,殷王府上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海公公。

“王妃,皇后娘娘说她刚得了好茶,请王妃前去品尝。”海公公笑容可掬。

“我身体不适,改天再去。”锦瑟写道。

海公公却盯着锦瑟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王妃您花容月貌的一个美人儿,杂家这帮人动粗伤着您就不好了。”

锦瑟低头望一眼自己的小腹,只得将抄出的水战火战羊皮卷都藏在了袖中,一身男装被挟持入了凌宛天的寝宫。

这次,凌宛天没有急着如饿虎般扑上来,却是和着中衣悠然而来,一双炯目疯上锦瑟水雾似的漂亮眸子时,凌宛天依旧是喉咙一烧。

“看到那些奏折了么?”凌宛天,慢慢上前,步伐稳健如松。

锦瑟点头,步步后退,退到反锁的门上。

“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么?”凌宛天伸手去摸她绑缚成男子发辫的黑发,锦瑟躲一步,从袖中摸出自己一天一夜的成果,双膝跪地,双手送上。

凌宛天接过来,大致看一遍之后,酸溜溜地伸手去抬锦瑟的尖下巴:“真是贤内助啊,朕不该以为你只会看病。”

锦瑟沿着那寝宫的门一躲再躲,凌宛天又恢复那恶虎下山似的姿态,一把上前逮住这柔软的人儿,剥荔枝似的将那结结实实的男装双手撕开。

本以为,让他魂牵梦萦的雪白躯体便要呈入他眼,锦瑟却将自己的丰腴线条用一层又一层的布紧紧裹住,绑得严严实实的!

凌宛天拾剑一划,将那层层绑带劈碎,锦瑟竟从胸前抽出一把匕首,除了短鞘,便要刺向凌宛天。

凌宛天年轻时候也曾金戈铁马,练就一身好功夫,先是一躲,一出招就将锦瑟的匕首夺下,将她拥入怀中,龙目沉沉地注视着那美丽的躯体道:“后宫佳丽三千,他们见到我恨不能直接宽衣解带,朕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锦瑟用口型道:“皇上请自重,锦瑟是您的儿媳妇!”

凌宛天却加加深了手上的力道,像要将这璧人揉进自己身体里似的:“倘若,小锦瑟不再是我儿媳妇呢?”

(下)

锦瑟狠咬一口凌宛天的手臂,凌宛天抽手之时,锦瑟已拔下自己簪头发的青玉簪子,往自己喉咙上戳去。

凌宛天急忙去抢,青玉簪子还是划入锦瑟的喉咙。

“啪”一声响,簪子碎成三截,掉落在地上。

锦瑟的玉颈子也划出一道血红的长痕。

锦瑟跪地哆哆嗦嗦地写到:“慕辰马上就要归京,他拖着残败病弱之躯为自己的父亲打仗两月的余,求皇上饶过他的妻儿一次。”

凌宛天便就将视线转移至锦瑟微微隆起的小腹。

“慕辰很苦,这辈子都没享受过正常人有尊严的生活,他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好不容易留下点骨血,求您放过您的孙儿。”锦瑟继续写道。

窗外的洗笔湖上,一只白鸽掠水而过,阳光昭耀下,湖面金鳞鳞的,凌宛天却像看到了一湖陈醋似的,酸,酸得他胃中酸水直涌。

锦瑟依旧跪在地上,一头乌黑的发散开了,缎子似的垂落在胸前,腰上,虽是暮春时分,然而这地面依旧冰得她双臂微微发抖,凌宛天狠狠地扔过一件白鹤羽镂金百蝶罩衣,白孔雀羽织罗衫,道:“海公公,送客!”

锦瑟回到府上就将这衣裳烧成灰烬,当成肥料为园中的杜仲施了肥。想是夏日将至,采撷了兰花、薄荷,只等做成爽身粉待慕辰三日后归来使用,慕辰却吩咐大军慢行。

铜雀帮慕辰受伤的双手换药时候,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慢行啊?”

慕辰的双目幽深如星。

终于,浩浩汤汤人马于第四日抵达城外。

凌宛天鉴于自己几日前刚为慕辰呵斥了群臣,不便亲自迎接,便命太子出迎,浩浩荡荡的大军进城时,百姓们纷纷出来围睹。

“那个白马上的少年人是王爷么?果然一表人才啊!”

“不是,那是个将军,王爷是个残废,骑不得马。”

“王爷怎么不让大家看一眼啊!能得到锦瑟美人的皇子,一定长得错不了!”

“有人说见过殷王爷,长得仙人似的!”

“可怜王爷能打那么多胜仗,却只能坐车…”

一帮人正议论着,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见了穿得整齐些的男子就喋喋不休地伸手要钱,竟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拳甩到大马路上,落在了阿信的马蹄前端,阿信急忙勒马,就听有人大喊:“踩死人了!”

只见那乞丐直挺挺地躺倒在地,先是口吐白沫,之后,双目一翻,断了气。

“殷王爷的军队广天化地之下踩死人了!没有王法了!”那人不停地大喊。

“殷王爷这是什么军队啊?怎么这样野蛮?连一个乞丐都不放过么?”

“是啊。怎么这样,难怪能打败仗!”

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

“我的马没踩到他!”阿信急忙跳下马,不停地晃着断气的乞丐。

大队人马的前行中止,陶蓁也急忙跳下马,拍拍乞丐的脸,脏脸冰冷,摸那乞丐脏兮兮的手腕,没了脉搏。

太子急忙吩咐自己的人道:“速去请御医,快!”

却听马车内传来一阵冰玉似的铿锵声音,冷,清,傲,稳。

“铜雀,扶我下车。”

却见一眉目清秀的男孩子将一个身材清瘦修长的白衣男子搀抱下车,扶上一个精巧的轮椅,将他推到那乞丐身边,白衣男子被搀下轮椅,坐在乞丐的身边,先是用包了纱布的双手掰开他的口,再轻轻扒开他的一只眼探看眼球,然后,转身道:“阿信,陶蓁,把他体内的不洁之物逼出来。”

但见少年和水灵的少女一人拽乞丐一直胳膊,将他扶起,两人运气冲着乞丐的后背用力一拍,不想那乞丐却吐出一粒药丸,伴着浓重的酒肉气。

“啊?醒了?居然活过来啦!”

乞丐哇哇吐着,醒过来,白衣男子道:“上车。”

恰一阵暮春之风吹过,柳絮漫天,梨花瓣在白衣男子的肩上,滑落,众人眼睛里,身上,四周,全是这梨花白,恍恍惚惚,就觉得四周全是这梨花,一时间,竟全部怔了。

白衣男子被抱扶上车之后,走出十里,才有人回过神来:“那就是殷王爷啊!果然像个神仙!““那个乞丐没死?““是啊,被神仙似的王爷救了!”

“该不是神仙下凡的时候把腿摔残了吧?”

铜雀这才恍然大悟:“爷,刚才那个乞丐该不是讹咱们的吧?说咱们的军队踩死了人,无非就是妒忌咱们又打了胜仗,肯定是三王爷家的人干的!”

“未必。”慕辰道。

铜雀想起太子刚才那张淡定如湖的脸,吐了吐舌头。

“王爷,您刚才就这样贸然下去,就不怕那乞丐是刺客假扮的么?”铜雀问。

“本王点了他的穴。”慕辰面无表情地道。

“不愧是我家王爷!您先点了他的穴,掰开他的嘴是闻药味,确定他是服了药假死,就让小陶和信将军把他的药逼出来,太妙…”铜雀还未说完,就见慕辰平放着的脚上多了两根极细的针。

纤细如丝,无色无味。

“糟了!听说汤王府上的段星最擅长使无影针,据说这针没有解药的!”铜雀忙伸手去拔,被慕辰抓住了手。

“你也不要命了么?”慕辰双目漆黑得像黎明前的夜。

铜雀急忙去掀慕辰的白袍,只见那骨骼清瘦的脚踝处已青黑了大片。

第十六章

铜雀急忙去掀慕辰的白袍,只见那骨骼清瘦的脚踝处已青黑了大片。

两人观倪时,那青黑正迅速往上蔓延,没过脚踝,往他苍白的小腿上方扑去。

“准备好止血药。”慕辰毅然道,丹凤眼迸出一阵凌厉的寒意,如冻结的千年寒冰。

“王爷!”铜雀心疼地唤着。

慕辰抽出铜雀的剑,咬牙冲着自己脚踹上方削骨如泥,一剑砍下去,生生将这右脚与腿分离了。

“嗤”一声,一股鲜血如喷泉似的喷了铜雀一脸。

慕辰忙将穴位点了,血方才殷殷细流,铜雀急忙帮他包扎好没了右脚的腿,眼泪汪汪地问:“爷,疼么?”

“废话。”

慕辰本以为,没有感觉便不会疼。

他面无表情,那苍白的唇却更白了些,竟和那张白梅似的脸一个颜色了。

“帮本王换身衣裳。”慕辰打量着自己满袍的艳红,话音未落,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慕辰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艳阳高照,正在喂他喝药的人水眸子波光潋滟。

慕辰吃力地撑着软塌塌的身子,想要坐起来,欲将这日思夜念了多日的妻子拥入怀中,刚一起身,身子却有千金重,眼前黑幽幽的,天旋地转。

锦瑟急忙扶他躺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

慕辰想象了多种两人见面的场景:或是锦瑟飞扑进他的怀抱,或是他一把将她拽到自己的腿上,却没料到竟是自己无力地躺在床榻之上,羞惭地抽手,正在这时候,就听一声威严厚重的声音传入他耳:“辰儿,你醒了?”

“父皇。”慕辰疲惫地道。

“昨儿晚上你可吓死父皇了!”凌宛天道。

慕辰不解地望着锦瑟,锦瑟写道:“昨夜你疼得浑身发抖,心跳也差点停止了,皇上守了一夜。”

慕辰抬头望着满眼红血丝的凌宛天,终于知道自己竟又犯病了。

“没事,醒了就好。”凌宛天道:“你先养病,其他的后面再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桂王,你封地内的享有我昭耀一半的铜,三分之一的铁矿,鱼米之乡的沃土将再扩大一倍!”

慕辰虚弱地道:“父皇,儿臣只求心安,不为封赏。”

凌宛天道:“不行。上次就没给你什么,这次…”

正说着,却见薄被之中,慕辰断了脚的右腿正痉挛不止,锦瑟急忙将密封的坛子打开,倒一碗似乎是酒液,凌宛天忍不住问:“为什么让他喝酒?”

“不是酒,麻醉用的。”锦瑟在床边写道。

慕辰皱眉,摆手阻止:“伤脑。”

锦瑟一愣。

“除去脑,我还有什么?”慕辰冷冷地道。

锦瑟只得将麻醉剂弃了,咬着牙牵着他的手,任冷汗直流,珠贝似的白齿几乎要咬碎,他的肩膀在抖,嘴唇也瑟瑟不息,毫无知觉的腿颤栗着,直到他浑身湿透,力量虚脱,凌宛天亲手帮他替换掉脏衣服,协助帮他擦洗过之后,凌宛天刚出门,阿忠后脚就虎虎生威地跟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