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姥姥的精神还好,只是经常说自己不舒服,医生摇头叹,建议不必治疗,因为年岁太大,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已经严重受损,化疗只会平添痛苦,并不会产生多少成效。
姥姥也知道自己这次肯定挨不过,只说想回家。
老家的门前有山,屋后有河,二姥姥家门口常年拴着一头牛,林左不清楚是一头牛活了二十几年,还是在这二十几年里换了很多头牛,它甩着尾巴“哞”一声,小时候的林左便跑到厢屋抽捆稻草扔给它,如果赶上运气不好,它会撅起尾巴冲林左便便,臭气熏天…
林左捏着鼻子跑开,姥姥姥爷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笑得前仰后合。
姥姥说她很高兴,年前林左结婚了,她亲眼见到自己的外孙女穿着艳红的鱼尾礼服吻自己面颊,那种感觉真的是很幸福。
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一年吧。
林左并不是很相信医生界定出来的寿命,因为大多数情况下不准,比方她,比方爸爸。
可这一次,她竟然发自内心的惧怕,她怕自己的姥姥某日睡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她怕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位和蔼慈祥的老人,姥姥的手又老又粗糙,干枯得像松树皮,她握住林左的手摸索,轻轻说:“大女,有空常来看看我,其实有点舍不得…”
只这一句,林左泪如雨下。
从老家回上海后已经是七月的天,林左拎着简单的行李从虹桥机场赶回,天气闷热,她却觉得自己在发抖。
婚后,她跟袁向枚在静安区买了房子,一百坪的户面,袁向枚亲自设计的装修图,林左负责监工,那是她们的家,林左更喜欢称它为“窝”,像是都市丛林里的两只小动物,每到了冬天便躲在窝中相互偎依取暖,闲暇的时候你挠挠我,我挠挠你…
因为事发突然,这次袁向枚并没有陪同林左回老家,公司里近期正忙着一建的几个楼盘,技术部人仰马翻,袁向枚已经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眼睛红得像是兔子。
林左回到家后,袁向枚正在厨房做饭,浓浓的香气飘逸,她在玄关换鞋时都能闻到。
糖醋小黄鱼,林左平时很喜欢吃。
细带的凉鞋,林左却脱了半天,袁向枚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左左,姥姥的病情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只汲上拖鞋,缓步走进厨房,袁向枚在案前忙碌,背影挺拔,于是林左便踮起脚尖从身后抱住他,很用力。
男子停了手上的动作,任她抱着。
好久好久,久到面上的泪水沾湿了男子的衬衫,袁向枚回身,林左才说:“向枚,我们要个孩子吧。”
也许,一个女人表达爱的方式并不是言语上的“我爱你”,也不是生理上的“我要你”,当她说:“我给你生个孩子吧。”那她已经准备将自己的一生交托给那名男子,因为孩子是她生命的延续。
袁向枚拥着自己的妻子,久久不能言语。
非不想也,实不能也。
上海的各大医院踏了遍,医生们说林左的心脏虽然衰竭,却也并不是全无生育的可能,只是要调理得当,休息足够,单单几个月的产假怕是不够,即便整年都在调理也还是具有猝死的危险性。
对于这些说法,袁向枚很担忧,相反林左却抱着乐观的态度,她觉得自己可以要个孩子了,这很好!
她要叫孩子“圆圆”,但是绝对不能叫袁圆圆…
袁向枚很担心,并不想要,于是林左便将他强之暴之…
偶尔给妈妈打电话,她会很欢乐得说:“妈妈,你告诉姥姥让她好好休息,一定要等到我生宝宝。”
妈妈吃惊:“大女…你怀孕了?”
林左便笑:“现在还没有,但是近期就会有。”
不过她的近期说了四五个月,年末的时候,一月份的例假没有来,林左欣喜若狂,冲到厕所拿测孕试纸试了下,眼睛都不眨得盯了它十分钟,慢慢爬出两条线。
大喜,又拿了一根测,再盯着它看,慢慢爬出两条线。
整整一上午,她都在厕所中重复这个单一的动作,那就是单手支腮趴在洗漱台上看测孕纸慢慢爬出两条线,仿佛那条浅浅的小线就是自己未出生的宝宝。
十几个测孕棒用完,林左终于确认自己怀孕。
袁向枚又惊又喜,抱着林左在屋内打转,转得头晕脑胀后便双双倒在沙发上,他抱着她,手指徘徊在光洁平滑的小腹,一下一下打着圆圈,他说:“我要当爸爸了…”
林左觉得痒便拨拉开他的手。
袁向枚不依不饶又将手缠上,再说:“我要当爸爸了…”
林左不理他,他便将头埋在林左的发丝间轻声说:“我要当爸爸了…”
林左舒舒服服得哼一声,袁向枚凑到她脸侧嗅道:“林左,其实我好怕,我觉得现在太美好,所以总是好怕,患得患失。”
林左不语,只是回抱着他。
内心里却是担忧别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缺乏母爱…不对,确切的讲是缺乏母性,没有大多数女性那种温柔慈爱的特质,她的性子急,脾气又不大好,照顾宝宝肯定是不够的。
上网的时候将这份担忧说给于绍燕听,她在网络那头笑称林左可以看看《人工智能AI》,虽然是科幻片,却最大限度得抒发了孩子对母爱的渴求。
年假的时候袁向枚要带林左回老家,定了机票,林左说先陪她看AI,于是年前的一天,这对小夫妻窝在沙发中观看了这部多年前的奥斯卡奖以及金球奖电影。
漫长的两个小时,林左并不觉得这部片子有什么新颖的地方,甚至连开始的母子互动都显得那么僵硬,小演员的演技很好,但是母子的感情却来得突兀,就好像是某个开关打开了,他必须爱她,于是他就义无反顾得爱那个所谓的母亲,即便是被抛弃。故事发展到后期更有拖沓之嫌,漫漫的寻母过程,还有海底的蓝仙女…一切其实都是小机器人的一个梦境,他的渴望。
梦幻破碎后,机器人们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大卫说:“我想要我的妈妈。”
至此,林左的内心开始酸涩,她想,她终是被这一句话打动。
电影播放完时,袁向枚已经睡着了,平阔的眉头舒展开,眼睛闭起,睡觉的样子像个婴儿。
因为第二天的飞机,林左便没叫醒他,她想下楼去买点晚饭,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去厨房现做,她们家附近有个大润发超市,橱窗内卖的各式小熟食味道还可以,林左有的时候会去买。
为了不惊动熟睡的袁向枚,林左穿着冬天的睡衣,随手拿了双平底鞋,外面只罩了件大大的羽绒发便下楼了。
上海的冬天其实并不是很冷。
空气还是有些潮,林左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很好。
马路上车辆混杂,林左左右看了下路,确定是绿灯才走了斑马线,嘴里面还哼着人工智能的小插曲。
然而下一刻,路口的拐角处忽然冲出一辆急行的汽车,拐弯的“呲咯”声,车子的呼啸之声,以及行人的惊呼声…
林左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汽车已经从侧面撞来,她的身子原本单薄,触碰到车灯的刹那便被撞飞…
林左听到了骨骼的破碎声。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声音,就好像是亲耳听见自己生命的流逝。
胸腔中有东西猝然跳动,那是不安分的心脏。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划过无数的念头,有病重的姥姥,有刚刚参加工作的妹妹,有孤苦无依的妈妈,以及楼上正在熟睡的袁向枚…
还有…那个刚刚在她体内萌芽的宝宝…
她听到很多嘈杂的人声,车声,有人哭,有人叫,她不清楚肇事的司机是否已经跑了,她只是想,从小到大,她一直蔑视各种循规蹈矩的东西,却独独从未违反过交通规则,而今…
她很珍惜自己的生命,一直都是!
眼前蓦然浮现出刘君的身影,还是十七岁那年的样子,飞扬跳脱,青涩稚气。
远方的陈如海恍惚走近,他俯身吻住她的眼睛,坚定道:“林左,我会娶你,我发誓!”
而灯光下的袁向枚却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他说:“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爱我跟我爱你一样深。”
眼睛缓缓闭起,林左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对这个人世间满是恋恋不舍。
活过,至少曾经轰轰烈烈得活过!
远处的肇事车辆已经绝尘而去。
楼上的袁向枚依旧熟睡。
家乡下了很大一场雪,姥姥站在村头念叨,妈妈上前扶住老人,轻声劝:“妈,回家吃饭吧,大女明天的飞机,前几天说怀孕了,瞧把那孩子乐的。”
九十多岁的老人蹒跚在雪地上,她摩挲桥头的石碑,柔声说:“大女四岁的时候还没有这块石头高,一转眼这么大了,都要当妈妈了。”
雪花忽然飘起,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
二零零八年二月三日,林左猝死于一场车祸,年仅二十八岁。
也许因为林左的一生格外短暂,所以她的一生也格外丰富。
不管是刘君,陈如海,还是袁向枚,不管恨过,爱过,还是相互生活过,总之,在林左死去的一刹那,他们都仅仅成为她生命中的过客,她曾经轰轰烈烈活过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