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他低呼一声,猛地坐起身。

“把孩子都叫起来,我带你们走。”

华容添拍了拍额头,自言自语:“我又做梦了吧?”

我心中一亮,凑过去问:“你时常梦见我?”

华容添痛苦摇了摇头,道:“既然已经走到如此地步,我还想着你做什么?”

我使劲朝他胸前捶一拳:“别迷糊了,我跟你说正经事!”从发髻上取下那支簪子,递给他,“你看,这是先皇留给你的东西。”

华容添疑惑接过来,反反复复琢磨了许久,视线终落在我身上,几乎是质问一般:“你怎么进来的?这里有被下了咒,我们都出不去。”

“现在可以出去了,快些叫醒孩子,我带你们走!”

他没再多想,动作敏捷赶到隔壁的房间将孩子叫醒。我帮忙给紫葳穿衣,一面说:“我可以带你们到很远的地方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找不到。至于什么地方对你比较有利,你可以考虑一下。”

华容添忽然顿住了,侧头凝望我,道:“现在不能走。”

“什么?待明日清谷发现之后,恐怕就走不了了!”

“我们走了之后,皇上会拿四弟来要挟我,结果还是一样?”

“那我把他也一并带走?”

“于归!”华容添恳切道,“能不能给我一个月时间?”

“为何?”

“我得把自己的人都带走,准备反戈一击,否则,宁愿老死京中。”他说得如此决绝,我有什么办法?男人无非是热衷于权势之战,我搂着紫葳轻叹一口气,问:“紫葳,你们被关在这里一定害怕吧?要随我走么?”

紫葳伸手牵住华容添的衣袖,乖巧一笑:“我们要跟着爹。”

华容添义正严词道:“不是我愿意手足相残,但皇兄的秉性我很清楚,江山社稷岌岌可危,怎能眼睁睁看着百年基业毁于我辈之手?要走,也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思前想后,我终是点了头,至于符咒被烧了,只能用我的法术暂时掩盖过去。清□长平日里也不经常来,他们乖乖呆在院子里即可。他深邃的目光里闪现一丝精明,笃定道:“若是有你帮忙,我与外面联络就方便许多。最好的时机,在除夕宫宴之后。”

“就剩一个月了。”

华容添忽然举起金簪问我:“谁给你的这个?”

“沈云珞。”一提及这名字,我整个人又陷入浓浓的哀伤,“是先皇叫她交给你的,可惜她没机会,簪子就一直放在我这里。”

华容添大惊:“沈云珞?她还活着?”

“原本还活着,可前几个月…她遭遇难产…”想起当初血腥的场面,我禁不住颤抖,“已经香消玉殒了,留下一个小家伙,是女孩儿,叫华清泠。”

“皇兄的遗珠…如今在何处?”

我悄悄握住他的手,狠命掐他的虎口,忿然道:“从前我挺着大肚子,不就是为瞒天过海么?如今国师府添丁,大家自然以为是我的孩子。可你却…”华容添的目光忽然变得清浅起来,荡漾着丝丝缕缕的情愫,我兀自甩开他的手,“哼!你却小肚鸡肠,躲在这里害我好生找!”

紫葳揉揉眼睛,左看右看,嘟着嘴说:“你们吵死了,让不让人睡觉?”而华容添怀里的京墨正睡得酣畅。华容添嘘了声,安置好他们,又牵着我回到隔壁房间。

将所有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之后,华容添悔恨万分:“都怪我一时感情用事,没能代替皇兄照顾好妻儿。”我幽幽瞥了他一眼道:“你为何不说没照顾好我呢?只知逃避,不问缘由就狠心抛下我。”说着,我渐渐朝他倚过去。谁知华容添闪避了一下,双手扶住我胳膊:“于归,只怕你的心早已迷失了方向,我不是逃避,只想让你冷静地想清楚,我和罗净,究竟谁对你更重要。”

一时我觉得怒火中烧,厉色道:“这是什么问题?你明知道我嫁给他是逼不得已!你明知道我的心意、还一次一次怀疑我?”

华容添半眯着眼,嘴角挂上一丝笑意:“不是怀疑,你以为不着痕迹,可我在你心里呆着觉得拥挤。于归,在苏州时你就爱发愣,我就在一旁唤你,你听不见。因为你在微笑,你在想什么、笑什么,我全然不知…你为何跟着我,是因为那株桃花上的字迹?还是前世的缘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清澈的目光里藏着秘密。何时你还能用五年前的目光看我一眼,我这辈子就圆满了。”

我不知为何,眼眶里已蓄满了泪,吸了吸鼻子问:“五年前我怎样看你的?”

华容添斜了斜脑袋,一手支着下巴笑道:“你手指上栖了只宝蓝色的蝴蝶,笑盈盈唤我容公子。那种目光大胆、好奇,透露着很纯粹的欢喜,我从没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人面桃花当如是。”

“人面桃花?”我忍住泪,哽咽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你不过把我当作惊鸿一瞥,时过境迁,我再不是当初的于归,恐怕令容公子失望了。”

“于归…”

没等他回话,我倏然飞出了窗,一个人在夜空中哭泣。他不过是贪图我最初的天真无邪,越熟悉才越发觉得我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美好…寒风仿佛要在脸上刮出口子,眼泪一滴下便凝成了冰。一团团漆黑阴惨的乌云在徐徐移动,不一会,雪粒子沙沙地落了下来,就像在伤口上撒盐。我踉踉跄跄在罗净的禅房外着了地,一头钻进了桃树中,再也不愿出来。

白娘子警告的没错,越界爱情不会有好结果。若我只图报恩,不付出感情,自己就能固若金汤。可世上非要有那么多的情不自禁。

第七章 定风波-1

几片稀松的冻云半掩住一轮弯月,朔风掀起满地碎雪往树上摔打,酥脆的树皮被撕扯去一大片,哧啦作响。我蜷缩在树干中想起一个词,晚景凄凉。雪夜中遥遥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我的心一下被揪住了。清泠的事还未找罗净商量,也罢,就让他在醉月楼躲着,或许那里有令他留恋的东西,或许那里才可以令他没有心魔。

我只是兀自伤心。

连着数日连降大雪,大地银装素裹,松脆的树枝不堪重负,有的被压断,折了的枝桠就静静横在雪地里,又被新雪覆盖。我被罗净从树中逼出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只隐约瞧见他愠怒的脸色,然后倒在他冰寒的怀中。

不知罗净怎么突然大发慈悲,恩准我在他的禅房里啃鸡腿。大概是我实在太虚弱了,菩萨也于心不忍。罗净惴惴不安守着我,许久才敢开口问:“出了何事?”

我狼狈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沉吟道:“你去醉月楼做什么?”

罗净一愣:“你去找我了?”

我狠狠啐道:“没有,那种鬼地方!”

罗净沉沉叹道:“小绿几日没见着你人,都急疯了。你为何要躲在树里面?”

“你尽管躲在醉月楼好了,至于我,是生是死都不用你操心!”我一面啃鸡腿,嘴里含糊不清数落他。

罗净不作任何反应,平平道:“我叫小绿过来这边照顾你。”

“罗净!”我气急败坏,扔下鸡腿朝他大嚷,“你干嘛躲我?秦朗坤的事我没弄清楚,想找个商量的人都不行,小清泠今后怎么办,你也不管了?一大摊子全扔给我吗?这可是你的府邸!”

罗净无视我的愤怒,侧头微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再见面。”

“不再见面?何时说好的?”我觉得莫名其妙,蹙起眉问,“你在逃避什么?我们见面怎么了?犯了天条吗?”

罗净长长舒口气,反问:“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什么?是清泠百日那日么?我好像醉酒了,可是次日你就没了踪影,然后一直躲着我。难道我喝了酒就很可怕?像吃人的妖怪?!”我朝他乱吼了一通,怒火难平。罗净却笑了,眼中流露出一丝戏谑,颔首道:“正是,就像吃人的妖怪。”

我惊愕不已,摸摸自己的嘴,喏喏问:“真的吗?”

他连连点头:“今后都不许再沾酒了,免得伤及无辜。”

我顿时蔫了下来,哭丧着脸打量他:“你没被我伤着吧?就算我…狂性大发,吓着你了,你身为大师,应该渡我才是,哪有躲起来的道理…”猛地我又恍然大悟,“喔!是不是我说不要跟你见面了?”

罗净沉默不语,就算是默认了吧。我还是有些意难平,冷眼睨着他:“你堂堂国师,又是相国寺的高僧,怎能躲到醉月楼去?不怕人说闲话?”他仍旧沉默不语,缓缓起身收拾一片狼藉的桌案。对付他这样的人,我痛苦极了,整个人往后一倒,赖在床上滚了两下,“你不说也罢,反正我知道你不是去寻花问柳的。恐怕不是捉妖就是捉鬼吧?”

“你若想住在这便住下,不想住就回桃苑。”罗净扔下这句话,合上门出去了。

我心烦意乱,拽起被子将头都蒙了起来。没日没夜地伤心过后,我也应该做点正事了。只是下一次面对华容添的时候,我能否心安理得唤他一声王爷,而他会否问心无愧?

罗净根据我的饮食很果断地判断出我不适合住禅房,次日便将我遣送回桃苑。深思熟虑之后,我告知罗净已经找到了华容添,只是省略了反戈一击的部分。罗净目光一滞,慢吞吞问:“那么你们要远走高飞了是吗?”

“他担心皇上对玉临王不利,想带着玉临王一起走。于是我们暂时按兵不动,静候良机。”

罗净似是反应迟缓一般,许久没答话。我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又想去给皇帝通风报信了。好在他及时吐了句话,打消了我的念头。他说:“你们打算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清谷在,恐怕你们躲不了很久。”我答:“清谷会做隐身符,我也会造世外桃源,只要不动声色逃出了京城就有办法躲。”

罗净眉间藏着一丝忧郁,目光仿佛极力在掩饰不安。“就怕夜长梦多…浮华殿有清□长贴的符,你进不去。打算怎样救玉临王?”

我摇摇头,如实道:“我也不知道,还需要商量。”

“依我看,除夕是个好机会。”

看来罗净和华容添不谋而合,我微微笑了笑,反问:“你还会告密吗?”只见他嘴角抽了两下,神色黯淡下去。人心隔肚皮,他的秘密藏得太深,而我也渐渐懂了什么叫做防人之心。

暮色烟霭里,树上冻明的冰条反射出晶亮的光,青悠悠的小院很安静。清谷还未发现这里的结界已经被我替换了,我放心走进去。凛冽寒风像冰刀一样划过脸颊,我双手捂着脸揉了揉,忐忑不安敲开华容添的门。

他显然很高兴,赶紧拉我进去。紫葳和京墨正围在火炉边玩耍,他们应该受了不少委屈,好似懂事了许多,对我亦不再有敌意。华容添轻轻念了句:“上回你没听我说完就走了,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我咽下了心软的话,硬生生吐出一句:“劳烦王爷挂心了。”

他拉住我胳膊的手骤然松开了,尴尬笑笑:“坐罢,我去沏茶。”他转身的刹那,我明白无误瞥见了他鬓角的一丝银发,就像被一块巨石砸在了胸口,钝痛难当。侧头看看安静孩子,他们不吵不闹反而令我不习惯。

华容添给了我一叠信,教我送出去。那些都是他多年的亲信,少数在京城,有的在江南一带,有的则远在漠北。他决定先逃往漠中一带,虽是荒凉之地,但可避过官兵,待安定下来再从长计议。

我收好信件,应道:“送信都不是难事,只是玉临王那边如何是好?浮华殿的符咒不知下在何处,我总不能把那全烧了。”

“那就只能等到除夕。”华容添抚掌沉思,视线一直游移不定,最后看着我问,“京中人马总共不超过十五,包括几车金银辎重。你凭一人之力能把我们全部带走吗?”

“那可不行。”我咋舌,他把我想成神仙了吧?“太重了,一个一个带走倒是可以,不过那几车东西仍然没办法。”

“这么说,我们不可能从京城凭空消失…”

我们细细琢磨之后,决定先将多数人转移,除夕那夜城门大开时,留下几个人赶着马车就靠我的隐身术蒙混过关了。为以防万一,还是暂且瞒着罗净罢,我不想让他知晓我们离京的目的何在。

我离开时,华容添起身相送,欲语还休。在院门前,我依宫礼斜了斜身子道:“王爷,于归告退。”转身间,瞥及他笑容里含着一丝无奈,耳后响起他沉厚的声音:“辛苦你了,雪夜里多加小心。”

我隐隐觉得揪心,强自镇定,默默施法,看着身子一分一分隐在夜色中,朝远方飞去。不是无话可说,只是怕说过之后得到一个难堪的结果。

土地被积雪覆盖了,很艰难才从树下挖出一坛酒。仰头猛灌一阵,然后用力喘着气,白白的热气从口中呼出来,一阵一阵消散。天边渐渐露出一线光亮,我怔怔望着,就好像看见了希望。手蓦然一松,酒坛砸在冰雪上碎裂了。

一整夜我跑遍了大江南北,现时才觉得累。歪头靠着树干,耐心等待日出。

忽而听见木门嘎吱的响声,知道是罗净从禅房里出来了。大概是被酒坛跌碎的声音吵醒了。他没来得及披袈裟,只穿着单薄的白僧袍,疾步来到我面前质问:“你怎么一大早就来偷酒喝?”

我失笑,伸手推他:“别挡着我看日出。”

罗净轻轻拭去我额上细密的汗珠,蹙眉道:“你这样在冰天雪地里要冻坏的。”他强行将我拖进屋里去,不停地责备,“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喝。”

我浑身瘫软趴在他床上,嘀咕着:“那你还酿酒呢?唐七公子…绝世佳酿啊,人人求之不得,我却能喝得痛快!”

罗净很快生了一盆火放在床边,给我翻了个身,愠怒道:“小桃花,酒品不好更当少喝。”

我拍拍他的脸,笑眯眯说:“你怕我吃了你啊?”

罗净愤然挡开我的手,满脸厌恶之色拂袖而去。我一头钻进被窝,心想原来连他也讨厌我了。昏昏沉沉睡过去,似乎脑子里一直很乱,不曾消停。有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就发生在这里,那些醉酒后的戏弄和缠绵、是梦还是回忆?耳边明白无误传来传来清晰的低喃,穿越了时空一般,让人心悸不安。

他就埋首在我耳旁念着:“于归…我多害怕念及你的名字。这么多年…于归,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我惊醒了,愕然起身,酒意顿时退去大半。那句话是他说的——我们不要再见面了。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不为人知的事情,可罗净为何要隐瞒我?是因为我们僭越了礼法而令他羞愧、还是另有隐情?他一声声唤于归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情恸绝不是假的。他害怕念及我的名字,这么多年…

我口干得厉害,侧头张望,他不在房中,桌上有水壶。也顾不得穿鞋,径自踏在地上过去喝茶,忽觉已经日上三竿。连日来的风雪停止了,这轮暖阳足够慰藉人心。足底沁着冰寒的湿气,我整个人都清醒了。细细回想,前一阵醉酒在此,耍了酒疯,事后罗净竟然对我施法,令我忘却。不料桃七酿可轻易将我的记忆勾了起来,其实他本也没多少把握,因此才躲在醉月楼吧…正琢磨着,罗净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回来了,见我坐在桌边,眉毛微微收了收:“吃碗粥,你今后再这样胡来我可不客气了。”

我淡淡一笑,反问:“怎么个不客气法?”

他冷哼了一声,将托盘里小碟的咸菜一一摆放在我面前。我目不转睛盯着他,坦然问:“你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罗净镇定自若,拾起筷子问:“此话何解?”

我语带嘲讽说:“你明明对我不能自持,竟在事后对我施法令我忘记你的所作所为。还有你说的那句话,今日若不解释清楚,我不罢休。”

罗净的手僵在半空,随后又放下,半眯着眼盯着桌面,不敢看我。我一面摇头一面叹:“敢做不敢当,大师,你太让我疑惑了。”

“是我的错。”罗净的声音隐隐透着酸涩。我想起那时自己的举动,也是脸颊滚烫久久不退。他丰厚的唇曾落在我光裸的肩上,激起阵阵心潮,那便是令人欲罢不能的渴求。可罗净凭什么可以平心静气?明明是他先动了情,却让我背负搔首弄姿的罪名。

窗纸被阳光映得耀眼,外面的冰雪在消融吧。火盆里忽然发出噼啪的响声,室内渐渐暖起来,我抬起一双赤足,兀自搁在他膝上,淡淡说:“脚冷。”

罗净垂头瞥了一眼:“我也一样冷,我们并不能互相取暖。”

“你是说华容添才是能让我取暖的人么?”我又笑了,颇为无奈,真是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或许是他怕我这妖精毁了他的修行。我见过的人也不少了,哪个人不是虚伪的,哪怕是僧人。收住笑意,肃然质问他:“你每次念及我的名字就害怕,为什么?你究竟在怕什么?”

罗净举眸望着我,目光波澜不惊:“你拥有无敌的法力,体内混合了妖法和邪术,戾气一天天渐长,我怕你危害人间。”

我一怔,指尖掐得紧紧的,他没撒谎。

“唯一可以化解戾气的方法是爱,你要真的懂爱,就不会行差踏错。”

没由来觉得一阵寒冷从心底开始蔓延,渐渐冻结了身体百骸。我或许不需要温暖,可我需要爱。手迟疑着朝他伸过去,摸着他的心跳,低低问:“你能给我爱吗?”渐渐攀住他的臂膀,唇贴近他耳边,“哪怕一点点,我需要…”

猝然间,罗净握住我的脚腕抬起,将我扛了起来扔到床上。他愠怒之下,脱口而出:“我看你还是没醒酒,总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已经决定和华容添远走,为何还要招惹我?!”

“终于说实话了么?你恼我。”我话一出口,他面容僵住。我阖眼转身,泪从眼角淌下。原来是我招惹了他吗?既然我决定和华容添远走,何必这样卑微地乞求他施舍一点爱给我?看来我真的没醒酒,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如痴如醉。狠狠咬住嘴唇,一股血腥的味道侵蚀了舌尖。没有温暖、亦没有爱,兜兜转转,我仍然是孤寂一人。

第七章 定风波-2

静谧的深夜里,我正执着一柄灯为华容添照亮桌案,猛然听见“哗啦”一声。举目打量,但见一只娇小的燕子扑棱着翅膀撞破了窗纸,跌在窗边的榻上。漆黑的小燕子哆哆嗦嗦,时不时发出啾啾的哀鸣。

我搁下灯盏,走过去将它拾起来,略略施法,令它恢复了体力。用指腹轻轻在它头上摩挲,心疼道:“可怜的小家伙,捱到腊月了真不容易。”

华容添斜睨着我,若有所思,忽然拾起信笺置于烛火上烧了。

我从他桌上抽了张宣纸叠成小船,把小燕子放进去,犹自说着:“紫葳和京墨一定喜欢,明天找只小笼子过来。”

华容添似乎没有理会我在做什么,一本正经叮嘱我:“江南一带不安全,你小心行事。能转移的人先送过去,在漠中的宁邑一带选个隐蔽之处,其他的事情就由他们自己去。你只需将众人隐蔽好,不被清谷找到。”

我应了声,便在一旁坐着等他回信。一切看似平静,却像有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口上令人喘不过气来。这些天我好像徒有一副躯壳,麻木地来来去去。

华容添让我找的人都很不俗,大都曾经在朝为官,后因各种原因辞官隐退。漠北这位虬髯大汉过去是骠骑将军,我从窗户飘进去的时候,被他误认为狐仙。待他看完了信件,才念念有词:“王爷对付女人果真是有办法…”

我倚着窗不冷不热道:“徐远将军,王爷的交代可看清楚了?尽快安置好家小,明日我便来接你。”

徐远朝我抱拳,声如洪钟:“高人,王爷交代的事有些棘手,可否宽限两日?”

被人称作高人的感觉真不错,我不由微露笑意,颔首道:“好,我会回报王爷。”说完,我飘然远去,听得徐远在后面叫“高人走好”之类的话。

回到国师府,又忍不住去挖了坛桃七酿,罗净回来的时候,我已是满身酒气。他朝树这边瞥了一眼,却熟视无睹,淡定从容进了屋。我靠着树干坐下,举坛就口,一通猛灌。这些天我的寡言少语、闷闷不乐,甚至抬不起头来,所有的反常他们都视而不见。

就这样坐着,漏夜听风声,想醉却醉不了。待到次日天边发白的时候,我四肢都冻僵了,毫无知觉。忽而想起昨夜那只娇弱的小燕子,它现在好不好?

僧人们纷纷起来做早课,开始一天的忙碌。罗净终于出来看我了。他面色憔悴,似是一夜无眠,下巴隐隐泛着青色。我虽是吹了一夜寒风,发髻松松垮下来,但却没有他的模样狼狈。不知是不是幸灾乐祸,我“嗤嗤”笑出声来,终于笑了。罗净不由分说将我掳进屋里去,语气冷冽:“我早说过,你再胡来我便不客气。”

我垂目望着冻僵的双手,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很是骇人。语气平静道:“我没有胡来,只是想喝点酒。”

罗净似乎倒吸了口气,轻声问:“难道是你和王爷?”

“你是不是骗了我?他真是我的良人吗?”我害怕得抱紧膝盖,蜷缩成一团,失声哽噎,“他喜欢五年前的那个我,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妖精。他终于发现,我不是他想要的样子…”

罗净捧起我的脸,笃定道:“你一定弄错了,他不会这样!他是愿意陪伴你终生的人,他是愿意包容你一切的人。我没有骗你,从头到尾我都可以明白无误告诉你,他就是你的良人。”他忽然蹙眉,用被褥将我裹住,“你这么凉…”

“他亲口对我说的,人面桃花…”我颓然掩面,抑不住满心的凄惶。罗净握住我冰凉的手,默默施法,一股暖流沿着手臂攀沿,渐渐循满全身。我泪眼朦胧望着他问:“就算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你也还在我身边,对不对?”

罗净闭目撇开头,低声说:“你安心跟着华容添离开此处,今后我们便是天各一方。”

“天各一方?”我含泪道,“你明明舍不得,却因僧人的戒律要将我拱手送人。能不能顺从一次自己的心意,能不能…忘记你我的身份…假如你不是僧人,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话毕,我挥手在他面前划过,法术令他的样貌变作普通公子,开襟缎袍,长发如墨,眉眼熠熠。他忡怔复念一句:“假如我不是僧人…”

“你天生就是唐七公子,酿得出这世上最缠绵的桃七酿。”我柔和一笑,拈一束他的发,与我的散发绑扎在一起。他呆呆盯着我手中二人的发,渐渐伸臂环住我的腰,一同斜斜倒下。痴缠拥吻,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不管白天黑夜、不管身在何处,我都能用法术营造一个梦境般的天地。

但凡肌肤相触的地方,都被激起异样的酥麻。无力低吟,仿佛沉沦在醇香的桃七酿之中,自甘堕落。我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有种唇齿相依的亲切…他的气息洋洋洒洒拂过周身,一切好似化作了水、温暖的潮水。

他在后面,小心翼翼摩挲我的小腹。听见他在耳畔轻唤“于归”,我反手摸着他的脸,于一阵气息迷乱中呢喃:“你叫什么名字?…你不叫罗净,你是唐七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顿住了,身子一僵。我扭身看他,正欲开口问,他忽然劈手破除了我所有的法术。他变回了罗净,缎袍、长发都不复存在。那束绑扎在一起的黑发只剩下我自己的,倏然落下,孤零零搭在我的肩上。

罗净拾起衣袍披上,双目瞪得如铜铃,咬牙切齿低吼:“你又用幻术来迷惑我!”

我惊愕于他的反应,且哑口无言。或许我真成了他无法摆脱的心魔吧?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直到他离开并决然说再也不想看见我,泪又流了下来。我怎会变成这样?怎会明明爱着华容添、却不甘心非要跟罗净求个圆满?

华容添怀念五年前的我并没有错,现在连我自己也怀念。

漠中一带极度荒芜,放眼望去皆是无边无际的戈壁。遍地沙砾,踩上去沙沙作响。一行十几人,都是华容添常年招揽的能人异士,而军中武将尚在漠北一带静候时机。华容添对这一带颇为熟悉,我们按他画的地图轻易便找到了依绿洲而建的一座叫宁城小镇。众人安顿下之后,我便念咒施法,将整个城封上结界隐匿起来,任清谷多高的法力也算不到此处。

黑白颠倒忙碌了几日,回到桃苑一沾枕头便睡了。黄昏时分,口干舌燥爬起来喝水,隐隐约约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难道是腊八?我在阁楼里转了一圈也没见着小绿,这丫头一大清早就不在,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外面听起来很热闹、很喜庆,我披散着墨缎般的长发,飘然飞出了桃苑,落在国师府被布置一新的前院。

张灯结彩,花轿临门,新娘的嫁衣鲜红刺目,像一团热烈的火朝正堂缓缓移去。

吹唢呐的少年越吹越带劲,眉飞色舞。喜娘牵着女子的手,交到了一袭火红袈裟的罗净手上。他温和地笑了,领着新娘子款款走进喜堂。

我站在枯败的花丛中,冷眼瞧着这一幕,心凉得很彻底。唯有小绿发现了我,慌慌张张跑过来,着急得直跺脚:“夫人,小绿也是方得到消息便跑来瞧瞧!大师、大师他怎么可以不和您商量就纳妾!”

纳妾?我还道是娶亲呢。我进门那日,迎接我的只有整个府里的风铃叮咛。如今他要纳妾了,声势浩大做给谁看?我微微眨眼,问:“新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