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一切顺利,我站在路边招手,他就让我上车,车厢里没有地方了,便坐在他旁边偏后的一小块横木上,两腿细脚伶仃地耷拉下去摆动。我挺喜欢这个位置,因为我看他的一举一动非常方便,而他看我,要轻微转头。
于是我就在后面看他,个头颇高,肩膀不太宽,背很挺直,皮肤细白,眼神柔柔的,身上不知熏的什么香,淡淡地很好闻。
一路上他问我一些家长里短,都被我用编好的话搪塞过去。反过来,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唱歌的,也会跳舞,’他回答。
‘就这样?’
‘嗯,我不会别的了。’
我暗地里扁了扁嘴,想着是否之前的期望太高,但是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就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开始显然惊讶到了,这我并不陌生,被一个还没到自己胸口高的女孩用剑搁在脖子上,一般人都会有点惊讶的。
但他接下来的反应就有点与众不同了,没有求饶也没有威吓,反而是瞪大眼睛问我的过往,为什么会走上这一行。
我哪有那么多功夫跟他聊天,直截了当地问他有多少钱,都交出来,但结果很失望,他身上真没多少钱,后面车厢里塞的都是乐器和曲谱。他说他家可能会有些钱,但我说你以为我傻去你家自投罗网。
‘不然你把我带走吧,向那些王公贵族要钱,他们应该会付的,’他无奈这样提议。
‘你是谁?凭什么他们会付钱?’我问。
‘他们都叫我师忧。’
叫我师忧…
师忧…
忧…
这下轮到我不淡定了…
不管怎样,最后我接纳了这个提议,他依然架着车,我依然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在万籁俱寂的月光下奔驰着。
我心里在盘算,对于这位天下第一的乐师,赎金该要多少才合适,我是做强盗的,绑匪这一行不太专业。但我想无论如何我发财了,他的拥趸每人给我一个刀币,都几乎能买下一个小国。
然而这时,我的思路被一个轻声打断了:‘对不起,我可以唱歌吗?有点闷。’
我看了看手中的剑,确认一切主导还在
便大度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微微把脸转向我,开始唱了,那首如此有名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从第一个音符,我就感到背上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不知道什么力量,让人没办法不看他的眼睛,而在那里我找不到恐惧了。他看着我,唱得高昂起头,青色的剑锋抵在他修长洁白的脖颈,起伏中渗出殷红的血丝,但他还是声嘶力竭地唱着,像一只泣血的天鹅,又仿佛这世上从鸿蒙大荒,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歌唱。那曲调是如此空灵高亢,感觉空气都在他音色中颤抖。
我愣着,直到手背上感到有什么水珠落下。
在他黑玉一样的眸子里,我看到自己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一脸。
我不能形容当时的场面,一个强盗拿着剑架在别人脖子上,哭得乱七八糟。
然后随着歌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律动。
‘不准跳舞!’我哽咽着说。
于是他就笑了…”
女孩说到这里,在长长的叙述中画下一个顿点,深深出了口气,让我来得及插一句“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跟他到他家去了。”
“你们…?”
“你想问我们是不是那个了?拜托,怎么可能!他就是把我当小孩而已,他说小孩没有天生就坏的,所以还出钱给我治练剑的旧病。再说,当时他跟青姬在一起,怎么可能在青姬眼皮下乱来。”
“青姬啊…”我轻叹一句。青姬就是那个站在他名声崩溃起始点的名妓,当初他们的感情惊世骇俗又广受猜测,短短数年之后,却又分开了,青姬还是那个一笑倾国的名妓,但对这段往事绝口不提。
女孩看了我一眼,似乎没头没脑,却又似乎看穿了我的八卦心地说了一句,“他很爱青姬。”
“何以见得?”
“小事上,哪里说得完,”她站起来,去把烘干的外套拿回来穿上,干了的泥土裂出缝隙,从衣服上扑簌簌掉落下来。
我还想再问,远处的车轮声却阻断了我们的谈话,天已经半亮,能看到有三四辆马车正向我们驶来,女孩急忙跑向它们挥手。
唉,早不来晚不来,我八卦的小心肝啊!我心里怨着,却也不得已跟了过去。
马车的队伍停下,为首的一辆里探出一张三四十岁男人的脸,他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呈现一种极为狐疑的眼神。
他在奇怪什么劲啊?我心里说。
不过我也没太在意,那边女孩带有省略性地讲述了我们一路的经历,然后问那位大哥能不能送我去盐城。
“好啊,好啊,”那位大哥一叠声地应答,招呼中间那辆车的人下来几个,专门给我腾出空间。
“那个,”女孩有点局促地说,“不用这么麻烦,我们的盘缠都掉在泽地里了,随便让他挤挤捎他一程就行。”
“嗨,谈什么钱啊,”男人一挥手,“好了好了,我们得赶路了,你也快些走吧。”
于是女孩子跟我摆了摆手,算是分别,我看着她再次把长长的背囊背上,身影一飘一摇的走向远方。
然后我把车帘放下来,心想这些人也太客气了,居然给我一个搭车的坐一辆马车,自己人反而去挤。
看在这一点,我想我还是不要惹事,老老实实坐到盐城好了。
马车轻轻摇晃着,惹得昨天一夜没睡的困倦翻上来,我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我居然也梦见了师忧,是他十年前的样子,皮肤洁白,五官精致,坐在高台之上,筝声飞雪一样落满大地。
然而,朦胧中突然有一些奇怪的杂音钻到耳朵里来。
“围好围好,趁他睡觉,快点…”
我不由睁开眼睛,发现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而将车帘微微掀开一条小缝,看到的景象让我怒上心头:
我们停在一大片荒野之上,除了我的所有人都从车上下来了,以我所乘的马车为圆心,画出一个巨大的阵,他们全是方士的打扮,为首的是刚才搭车时跟我们对话的中年男人,正在发号施令。
原来他们早就看出我的真身来了,大概想抓住我到诸侯那里去奇货可居。
但是我又是那么好抓住的么?
我冷笑,从车上跳下来。
“啊!师父,它醒了!”一帮方士看见,开始叫嚷。
“瞎喊什么!”领头的斥住他们,向前一步,拔剑指住我的鼻尖,“兀那饕餮,作恶多端,如今本座已用九灵之阵将你围困,快快束手就擒,念你多年修为,本座还可留你一条性命!”
“不然呢?”我看着他,扬起下巴问。
男人看到我挑衅的表情,也不再废话了,“呵”地喝了一声,显然是演练过的,其他弟子也都同时一喝,两手虚画一圆,一手顶住另一手掌心呈在眼前,开始念动真言。一瞬间有九条白索,沿地面的阵型迅速流起,在我身上织成一道罗网。
我试着挣了挣,看来这帮家伙还有几下子,硬是不能得脱。
然后他们就一边念着咒一边缩小包围圈,随着他们的接近,绳索也越勒越紧,直勒到我不能站立,噗通一声倒下,一边脸贴在地上。
“师父,抓住它了!”一个小方士耐不住兴奋,靠近过来叫道。
然而就在那一刻,我们四目相对,我在他眼里看到我的笑容,我想他在我眼里应该也看到他自己惊愕的样子吧。
“嗷————”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这声咆哮,我现了原形,暴跳起来,区区几条绳索崩得寸断,一口向那小方士咬去。
“小心!”算那领头的反应快,一拳将他打个趔趄,这一口只在小方士身后撕下半幅衣裳,然后他爬起来没命地跑,那打扮放在两千多年后也算得上性感前卫:身前看宽袍大袖,身后看光着屁股…
接下来就完全是我撒野的时候了,开始几个小道士还举枪举剑地来围攻,我连躲都不躲,任他们噼噼啪啪乱砍一气,看见刀剑不能伤我,他们自己先吓得腿软了,正想跑,被我一头撞飞两个,扭头一爪再按住一个,刚要下口,领头那男人挺剑来斗,我哼一声,甩头迎战,不三合,一口咬住他兵器,喀嚓一下,剑直接变锯。
男人失了兵刃,喘咻咻地且战且走,好不狼狈,一群弟子更是只会在远处喊什么“师父小心”,一步不敢近前,我得意不已,正打算风卷残云一样收拾了他们,却忽听耳边一声弓弦响彻。
这声弓弦响得杀气,我本能感到一股压迫之极的灵力逼近,再一秒,左肩下方一阵剧痛,整个身体飞了起来,在空中翻滚几次,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看时,竟是一只银色的破魔箭穿过我的左胸,箭头箭尾都收束着巨大的灵力,不然它也不可能伤我。数十步外,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方士还擎着弓,那弓不是实体,竟是用灵力凝聚而成的,比他个头还高个半分。
不光是我,全场都愣了,所有人说不出话,直直看着那小方士。
“师父…我…其实早就练成了…”
我突然有点反应过来了,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天下三大灵刃的狩月弓。
领头男人的回答验证了我猜想,“别叫我师父了,谁有脸当狩月的师父…”
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被我咬成锯齿的剑。而持弓的男孩听到这句话,垂下了眼睛。
不过我意识到,他们师徒间怎么样,跟我是没有关系的,男人走到我跟前,把剑对准我的脖子,然后举起。
我拼命想站起身,但是做不到,那一箭把我的身体射穿,妖力震散,然后整个钉在地上。
方才四散奔逃的小方士们也都聚拢过来,围观我这只落了平阳的老虎,指指点点,我愤怒而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们,心里痛悔着自己的大意。
正在这时,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大喝“刀下留人!!”
我看过去,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身影从高处跳下,向这边跑来,不正是跟我走了一路的女孩子吗?
她体态并不笨重,但是冲过来的气势简直像头野牛,一转眼已经到了我们面前,指着男人的鼻子:“把他放了!”
“姑娘你自己看,”男人收了剑,让出半个身位的缝隙给她,“你也看见了,他不是人,是一只作恶多端的饕餮!尽日在云梦一带活动,已经伤了不知多少人命,天下方士都得到号令,能除掉他的赏银千两,亏你还敢与他同行,也不怕半路变成他的点心!”
女生站在那里抱着胸,等他苦口婆心地说完这一长串话,问:“你说完了?”
“嗯。”
“那让开!”
“你!”
男人一怒,再度拔剑,小方士们也纷纷斥责女孩不明事理。
“我说,”女孩看着他们,依然表情淡定,“如果是我想挣这千两赏银呢?饕餮是我找到的,是我活捉的,看你样子也像个宗师,怎么好意思仗着人多,从个女人手上生抢东西?”
男人一愣,继而大笑,“小姑娘你吹牛也不打打草稿,就凭你,能活捉一只饕餮?”
“你又有什么理由说我不能?”
“那好,既然你能活捉饕餮,想必灵力极高,”男人发狠道,“现在我放手不管,有本事你把它带走!”
说着,他一挥手,一众人大大方方让出一条道,让女孩进来。
我知道他如此胸有成竹的原因,射穿我需要狩月箭,所以想把它拔掉,也需要几乎同等的灵力。
女孩过来,伸手抓着箭尾,拽了一下,不动,再拽一下,还是不动。
她把双手都伸出来,搓了搓,用力,仍然纹丝不动。
围观的人群开始发出笑声。
她没有回头看他们,而是突然把剑掏出来,大喊“邪、魔、病、恶、痛——螭龙现世!!”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她手中飞起,灵力的巨大震荡让树叶都在天空打着旋儿。
然后她就那样无畏无前地劈下来,金色的刀与银色的箭相互冲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整个灵力的波动在空气中荡漾,山上啪啦啦飞起无数禽鸟,显然都是受了灵气的波及。
我处在最近的位置,像在台风的风眼,明显感到那种巨大、旋转、龙卷风一样的灵力在我身边呼啸,整个人愣了,傻在那里想,上次我见她出刀,没这么狠啊。正想着,耳朵被一拎,“还不快跟我走!”
看时,银色的箭断掉了,一旦灵气被冲散,它就成了普通的箭,我忙跳起来,把它从身上拔掉。
远处围观的人们都还处在目瞪口呆中,还是领头那男子先上前一步,向女孩问了一句有些奇怪的话,“你这把剑哪里来的?”
“养我长大的女人留给我的,怎么?”女孩斜着眼睛看他一眼,这样回答。
这时那些弟子才都反应过来,各个用手慌乱地指着,“师父,不能让他们就,就…”
“算了,君子一言…”男人阻止了他们,看着女孩牵着我,从他面前擦肩过去。
我听见他后来另一句小声的话,“再说…你拦得住么?”
“你怎么知道我会出事的?”走出去好远,我惊魂未定地问那女孩。
“他们对人太好了,”她简短答道。
我承认,我低估了她的阅历。
然后她白我一眼补充了一句,“但我可不知道你是饕餮,要是知道,怎么会给你拿甜酒团子!”
好吧,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我扁扁嘴,“那你现在知道了,怎么办?不是真想用我去领一千两吧?”
“千你个头!现在我晚了,你得带我去郢都才行!”
“死女人!”我撇撇嘴,“好吧,我明早之前准时带你到郢都城下,咱们就真的两不相欠了。”
我在山上找到不少草药,咬碎了涂在自己伤口上,感觉好了很多,她也胡乱找了些野果之类的充饥,又小睡了一会,总之折腾到薄暮降临,才跨在我背上,一起向郢都驰去。
饕餮的脚力是很快的,夜里我也可以尽情地跑,红棕色的长毛被风吹得蓬蓬的,我回头看一眼背上的人,像是被围在一张大毛巾里。
我突然想起我们之前的对话,真没想到还能把这个八卦听完,于是问:“你说你跟师忧走了,后来呢?”
“后来他发现我走火入魔的病根,找了很多大夫和方子来给我治。”
“据我所知,那可不是好治的病。”
“没错,需要先催发淤积的寒气,那种冷像是骨头里长出来的,大夏天我裹着三四条被子一边流汗一边哆嗦,如果没有他,我想我坚持不下来。”
“他做什么了吗?”
“其实也没什么大的,就是像对小孩那样,连哄带骗,每次我挺过去,就答应我一个小要求,比如可以在他那里点歌,唱给我一个人听。”
在师忧那里点歌…这让我会心一笑。
“所以我一度治好了的,”她接着说道,“只要不过分催动灵力,从我离开他,到昨天为止,有八九年没犯过了。”
“等等!”我打断她,“从你离开他?”
“是的,我只在他那里呆了不到一年。”
“为什么?听起来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