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苦笑一下:“因为大爷的事,大少奶奶心里不痛快,今晚非得留下我跟她睡,陪她说说话。哎,你看你手抖的,我来帮你吧。”
她说着就接过我手里的筛子:“洗米熬粥不是?”
“是,大爷究竟是什么事?”我刚说完这话,就见大爷房里的小厮来催菜,赶紧不敢再问,把炒好的肉片叫他端走,又将猪肝洗净血
水,切片之后酒浸一下,以青蒜苗、酱萝卜条、酱油配猪肝又炒得一盘。
玉叶不愿碰那些血肉腥臊,所以她只帮我焯小青菜,拿酱油,芝麻椒盐炒了一碟青菜面筋,我再把泡好的菇、木耳和肉一起剁茸,加
油、盐、少许甜酱搅拌,腐皮包出十几个结包,烧滚油炸,这时大骨汤正熬成浓浓白色,我舀出一大碗,在坛里夹了一大块子酸辣笋进
去,点几滴香油,再把炸好的腐皮结包泡进这汤里,另还有几小碟切碎腌冬菜和酱瓜茄,则都是给大少奶奶和二少爷他们吃粥的小菜。
忙完一阵,我自己饿得头昏眼花,在橱里找到她们晚饭吃剩的冷米饭,下锅炒了炒,加点骨汤和腌冬菜稀里哗啦吃了两碗才算是缓过
力气来,大爷房里的小厮又走来道:“赵师爷要吃猪心,大爷叫小月姑娘赶快弄了来,师爷还说了,得切丁,加五香粉、红葱头和一点
醋,烧酒下大火炒了来才有滋味。”
“知道了。”我只得答应着去做,玉叶端宵夜去给大少奶奶,二少爷因在老爷房里,按身边人先后的规格,还得我去送宵夜,我炒好
一道猪心,便匀出一小碗来,连粥、菜一起端去老爷住的院子。
雨水一滴、两滴地打在瓦片上,发出细微清悦的响声,我从油烟火燎的厨房出来,闻到院子里树叶青草的香气,才觉脑子清醒些。进
了老爷的院子,就看见二少爷一个人蹲在过道里的炭炉子边给药煲扇风,我走过去:“哎?少爷,这院里的婆子呢?怎么不叫她们做?”
二少爷抬眼看是我,又看见我手里的食盒:“我出来时不是跟你说了,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睡一觉,怎么又去忙活这些?”
我记着他应还没吃正经晚饭,便说:“刚好大爷那边陪客吃酒,我炒了几个菜,这里也给你盛了一点来,还有熬的粳米粥,你吃点吧!”
二少爷听说到大少爷,脸色就有些阴沉下来,这时屋里二夫人走出来:“少爷!老爷的药好得没?”
二少爷答应一句:“差不多得了,我这就端来。”
我小声嘀咕问道:“这屋里伺候的人呢?怎么让你在这儿煲药?”
二少爷一边用布隔着掀开盖子看了看一边道:“父亲病重,我亲手熬药铺床也是应尽的孝道,这里原伺候的张婆子据说年老手抖,前
几日把二娘得罪了,二娘一气之下将她赶了出去;至于丫鬟,文珍家里亲娘去世,告假回去送葬,另一个元珍……”他说到一半,脸色
更加阴沉,也不往下接着讲了,话头一转:“你别站着了,那边有板凳,你坐一会儿,我伺候老爷吃完药就一起回去。”说着他就把药
往碗里去倒,只是毕竟平时干不惯这种事,未免手忙脚乱的,又不许我帮忙,说是尽孝道的事该由子女亲手操办,那二夫人二回、三回
出来三催四催的,语气神态也不好,似也是窝着火没处撒的样子,二少爷也不与她计较。
终于服侍好老爷熄灯睡下,二少爷领着我回往自己院子,途径大少爷的书房外间,远远就听得里面好些人酒兴正酣地热闹着,只是几
个男子的声音之间还夹杂了女子的声音,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大爷的事我们几个虽不敢说做得主,却也不是没点头绪的,这本账
今晚只烦赵师爷给你做得齐全没纰漏了,明日便好交差。”“我们爷儿们几个替你家大爷办事,你不也得谢我们呀?”“你一一敬我们
一杯才是!”“几位大爷饶命,我只会斟茶送水伺候人,喝、喝酒可不……”“哎!你可自己说的,只会伺候人……”后面的话越说越
不堪,二少爷一脸嫌恶地把我手臂一拽:“听什么?别站着,快走!”
我已听出那屋子里告饶的女子,竟是二夫人房里那个叫元珍的丫鬟,吓得不敢再说什么,随着二少爷后边就走,哪知没走几步还又偏
生碰见麻刁利,他虚声假气给二少爷作作揖,就看着我道:“小月姑娘,我说到厨房竟找你不见,赵师爷还寻思着想吃韭菜肉的煎扁食,
我正去跟你说呢。”
二少爷不冷不淡地接话道:“烦你去跟我哥哥说,我乏了,小月还得回去烧洗澡水,你叫他上外头找正儿八经的厨娘才是。”
麻刁利不好反驳,就悻悻地让出路来给我们走了。
回到这屋里,二少爷却并不要洗澡,仍旧说乏了,明日起来再洗,只要水和毛巾洗漱一遍,就脱衣上床睡了,我也就在外隔间帘子里
的榻上睡下,然而莆一躺下,才知道身上的骨头有多酸疼,身下即使垫了一床上好的褥子,也不顶事,我又不敢动,迷迷糊糊挨到后半
夜,大约寅时左右,按医家说的,经络大约流经到肺,就开始紧一下慢一声地咳嗽起来,鼻子里呼气吸气都有点堵得慌,微微地疼,还
渐渐地觉得寒冷,上下牙“咯咯”打架,我把被子从头裹到脚并且蜷成一团,却还是冷得心里很难过,想下床去把炭炉子点燃取暖,手
脚却绵得像日间在水里挣扎那般情景,有力也使不出来。
恍惚间,不知是小武还是二少爷凑近床前问我:“要被子么?”
我含糊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被子在那边橱里第二格,菱花格子的……”
被子拿来了,我闭着眼把全身裹得更严实些,可没多久,不知怎么从头到脚又燥热起来,鼻孔里气息烧火似的,睁开眼前,全是一撮
一撮目眩的白花,只有根底里一点意识到窗户外透进点光亮了,快该卯末了吧?天就要明了,不能贪睡……口渴得要冒烟了,可就是没
力气爬起来去倒水,却不知不觉,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到耳边有人说话:“这是我平日里喝的小柴胡汤,一时找
不到桂枝……你先喝一剂试试?”
我朦朦胧胧地被人扳着爬起半个身子,碗递到嘴边却烫了嘴唇,洒了一脖子都是,但我已经没了力气,倒下来继续昏昏睡去。
“……小月?小月?”我恍惚听得有人叫,声音走得近了,强撑着拉起眼皮,一袭灰色女尼的身影,该是玉叶:“小月,我今日必得
回去了,出来一遭这么久,看见师父恐怕还有一番责怪,只是你这一下子病倒,叫人放心不下。不管白昼夜晚,可都得捂着不叫风吹,
这病才好得快……柴胡汤里我减了人参,加了干姜、瓜蒌实和瓜蒌根,能解胸中烦渴,只是不知道这症辨得对不对……日后,小琥竟还
得托付小月你照看了……”
话语断断续续,我听得云里雾中,犹在梦中,有时看见她嘴动,却听不清说的什么,终于见她起身要走了,背过身去,窗外的阳光金
黄柔和,将她衣袍上那比头发丝还细的灰尘都照得发光地飞,我心里油然觉得不详起来,待要叫住她,就是张不开嘴巴,动不得手指,
眼睁睁看她走了。
额头里还是疼得“嗡嗡”响,汗把整个身体都泡在粘稠里完全软了没有知觉,只是眼睛上凉凉的,倒有些清楚,只是一片黑暗,这才
渐渐意识到原来脸上敷着凉水帕子,韩奶奶的脚步在帘子外走过:“昨儿庄子上新送来的几筐新鲜瓜菜,今天就说找不见了,那等下流
没脸没皮的货色,敢红口白牙说瞎话,非逼得大少爷把角门上夜的小厮给大骂一顿撵去送官,谁不知他们几个跟衙门的官差混得熟,怕
不是搬去人家里做交情了……咳!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也不晓得积阴德,大少爷怎么就越发糊涂了?家里总丢东西,撵出一个两个,
最后只剩下他们那泼皮无赖,却不知是他们自己干的,还有王法么?……”
韩奶奶这样发牢骚,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听见说昨晚有几筐新鲜瓜菜,才慢慢忆起昨晚我和玉叶在厨房做宵夜的情景,连忙挣扎起身
:“韩奶奶……”一起身,耳朵里就敲金打银的响,眼望出那边屋外,夕阳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檐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灯时节。我吓得
光着脚就踩下地,掀开帘子,韩奶奶猛一看见我,就皱着眉头走过来:“你起来做什么?烧得都说胡话的火人儿似的!才好一点,别撞见
风,还得再倒一遍!”一边数落我一边就走来把我按回床上,我一手捧着头四下张望:“二少爷呢?”
说时二少爷就从里屋书房出来,手里还拿一支蘸满墨的毛笔,仔细看看我的模样:“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几碗药才走的,
把汗出来就能好过点。”
玉香,说的就是玉叶,她没出家前在严家用的名,所以严家人还改不了口,仍按这叫她,我记起梦里听玉叶说话的情景:“她回去了?
多早晚走的?”
“没吃中饭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韩奶奶强摁我睡下去,这时唐妈拎着食盒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韩奶奶正没好气。
“澄衣庵的惠赠老师姑来啦!来找徒弟呢!”唐妈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拿手半捂着嘴说。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韩奶奶顿时觉得不对:“专给她雇的车子去的啊!”
“可不是么?那老师姑非说玉香出来整整两日不曾回去,现在来找上门了!不过这事倒还是小的,”唐妈瞪着眼压低声,把食盒放下又
走过来这边厢间看我,摸摸我的头:“哟!听说小月姑娘病了,还真烧得不轻哪!还好没泻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时疫呢!”说完,她就
跟二少爷打个哈哈,走了。
韩奶奶气得又是一顿嘀咕:“越来越没规矩的货!”
韩奶奶伺候完二少爷晚饭,再新替我熬下一锅粥,收拾屋里停当就回去了。
二少爷去老爷屋里问安,仍是留我独自在屋里,吃了点东西,模模糊糊刚想睡去,外间离远就有人杀猪似的喊:“不得了!不得了!二
夫人!大少奶奶……”
我惊得头皮一麻,胸膛里心肝“噔噔”直跳:“又出什么事了?”只是爬不起来,床头小灯忽明忽暗,得拔下灯芯才能亮,我硬撑探起
身子,却找不到挑灯芯的扦子,无奈听着外面的叫声惶恐不安,连惹得不知哪里的狗也“汪汪”乱吠。我侧耳听去,有人在院子外面匆匆
跑过,依稀说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发现的尸首?怎么打眼不见就没了……”
我跌回枕头上,脑子里又是一阵纷乱轰鸣: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径大少爷书房外听到的那些话,只是不知那些人又怎会拉了她去
陪酒。昨儿在水下饿鬼道时,桃三娘说过那话: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徒呼奈何……看来真是应验得快,投水而死
的那妇人的家人,说是与严家大少爷私贩公粮的案子有关,看来也是真的了,大少爷现在极力讨好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济事罢了
。
我胡思乱想着,昏昏沉沉间不知不觉睡去。
我这一程病,总是夜里交子左右时发热咳嗽,发完一阵冷又接着一阵热,非得挨到清晨才安稳些,一连三日吃不下什么饭。二少爷把平
日里替他瞧病的大夫请来看过我两次,药方子换着加减吃几服下去,也没太大效验。
我怕病气传染二少爷,便请韩奶奶帮忙,将我床铺被褥又搬回先前刚来时的小屋,但二少爷却不让,说起缘故,多半也是前两日惠赠来
严家找玉叶未果后,严家第三天派人各处查访,果然玉叶一个大活人生生不见了踪影,既没回师姑庵,江都城里到处也问不见去向,找当
日雇车的下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官府推断赶车的是拐子,想是看玉叶一个干净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晕带走卖了也未可知,于是草草结案。二少爷气结,去找大少爷说,大少爷口上答应,但照旧忙自己的事去,去几次二少爷把他逼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爷骂了一通,说二少爷中日只做个闲人,家里出了关乎家道前程的正经大事,这节骨眼上还死了个丫鬟,已是官司缠身焦头烂额,二少爷不知道轻重和分忧,还在这儿扰乱,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过丢个出了家的旧人,算什么大不了相干的?
二少爷一时无言语可对,回来只有自己生闷气,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温和些,见我要去别处睡,就说他也惯了屋里多一个人,玉叶不见了,我现在病着,还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里空落落的,还是叫我继续在这隔间里养病才好。
玉叶突然不见,我心里除了担忧和难过,其实还更勾起一层的焦虑,就是家里的爹娘和弟弟,那日去金钟寺,其实很希望娘也来上香就能见面,可惜还是没碰上,因按家里惯例规定,已将身世卖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属至亲重病或去世,不然是决不能无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挨过五六日,身上的寒热渐渐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虽然还觉脚轻头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会儿就歇歇。这日吃完午饭,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门边看外头院子发呆,二少爷忽然走到身边道:“最近可是想你娘了吧?”
我一愣:“没、没有啊!”
他笑道:“果真没有?夜里都听见你说梦话喊娘来着。”
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得点点头:“嗯。”
“近来天气热,我的咳嗽也好些了,总在家里也烦,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欢香馆坐着喝茶也不错,叫韩奶奶别漏给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爷这么说着,我才明白了他的话,喜出望外:“真的?”
二少爷点头,做个叫我噤声的手势,便走出门外喊韩奶奶,跟她说明缘故,即可让人去叫车夫备车。韩奶奶起初强硬反对,说外面最近猛地闹开时疫,两三天里就有死人了,二少爷不听,仍坚持要去,她看拗不过,只得一边打发我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一边数落:“小月的病刚好,你又带她出去逛,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爱往外跑,偏偏这时候……你虽然近来身体好些,还是别出门的好,出去了也别胡吃东西。”正絮叨着,就有个小厮跑来说道:“外面有人找二少爷房里的小月姑姑娘,说是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时怔住了,和二少爷面面相觑,他问那小厮:“来的是几个人?别是白撞的。”
“一个人,在那边角门下等着呢。”
我心下惊异不定:“少爷,那我先去去就来。”
随小厮出了院子,径直走到角门外,迈出门槛瞧那墙下低头站着的高大汉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过去叫了一声:“爹?”
我爹抬起头:“月儿?”
我走到面前,仔细看他的脸,一年不见,爹的脸都瘦削下来了,面色不太好,眼睛爬满红丝,眉头紧拧出很深的沟痕,我拉着他的衣袖:“爹,您怎么来了?我这还正想回去看你们呢。”
我爹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月儿,长高了啊,怎么瘦了?脸青青的没睡好觉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前几天菩萨诞,跟家里大少奶奶和少爷去烧香,淋雨着了凉,现在都好了。”我说着话时,却见我爹的神情愈发地掩饰不住悲戚,眼眶也红了,我吓坏了:“爹,您这是怎么了?”
我爹有点无措地拿手抹一把脸:“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么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现在到处都闹疫痢,他也得了这病……前天夜里就发汗发热,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天亮开始泻,一天泻了几十次,最后都、都泻出脓血来了!”
我听得眼泪就下来了:“那、那大夫怎么说?”
“起初给开的汤药,吃了也不见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说得用点犀角,可这药太贵……月儿,爹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要是你弟弟没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当初为着几两银子卖了你来这儿,爹是对你不住,可……”
我急忙拦住他哭道:“爹您别说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们也是担心这件事,来严家这一年发的月钱我都一分没动,攒下也有好几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萧条,我在这儿好歹能温衣饱饭的,你们在外面却受罪……”说到这儿我怕越说越伤心得不像话,就拍拍我爹的手背:“这救命不能耽搁,我进去取钱,您先等等。”说罢我就急急跑回屋取了钱,拿一块布包好,二少爷过来问:“真是你爹么?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现在等着钱买药。”我说完就奔去角门,把钱交给爹,再跟他说好我待会儿也回趟家去,他忧心忡忡地似听非听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爷就说:“车备好了,走吧。”
从严家道柳青街,有八九里路,车子路过盐阜码头时,却被密匝匝一伙运货的人挡了去路,一问才知是几家大盐商的船在卸货,只得我们绕路。只是仔细看了一下他们从船上搬下来的众多物件,却全是些樟木大箱,以及打包好的大小家私物件,怎么看也是搬家的模样,岸上有一个操着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声吆喝:“你们这些人当心着点,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东西,碰坏一件,连你们家姥爷都担待不得!”
二少爷听了,嘀咕一句:“京城的这些人都往外逃了么?许久没与王家通信,不知远椹兄近况如何。”
车子多走了一截路,终于拐入我从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时光,竟没半个行人,但两行柳荫仍旧如旧时一样,我一时恨不得跳下车径直跑回竹枝儿巷里,到了欢香馆门口,我先跳下车,欢香馆还是老样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欢香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以往每日这个时辰,周围邻居街坊也有不少人受到欢香馆闲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着,桃三娘就从里面迎出来:“哎!今日可是来贵客了!”
引了二少爷落座,桃三娘道:“我这儿正有熬的梅卤茶、刚蒸的青团,不知合二少爷口味不?”
我便告辞出来,跑过对面竹枝儿巷,我家大门却是上锁紧闭的,我拍几下门没人答应,就走过几步道矮墙边往里张望,看样子爹娘是带着弟弟去大夫那里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婶娘在不在,打声招呼也好问一问,谁知隔壁家的门也锁了,这就怪了,怎么都不在家?
我闷闷地回到欢香馆,二少爷看我的样子:“怎么?没人在?”
我点点头,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么人影都不多见?我爹娘是带我弟弟去看大夫还没回来么?”
桃三娘看着我,略叹息一句道:“前几日这附近几口井的水都不知怎么污了,喝过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陆陆续续有些人都收拾东西,或投到同城别的亲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还看见你爹走过去,这会子是去谭大夫那了吧?”
“谭大夫那儿?”我想也不想,就转身往外跑,二少爷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车一起去!”
谭大夫的生药铺离这儿不远,但马车不能走巷子里,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药铺前面巷子口,就听见传出一大片哭声,我揪开帘子看去,巷子里地上横七竖八铺了好些席子,气味恶臭,一个个看过去,并没有我爹娘;进了生药铺,地上更是躺倒十几个,差点连下脚的空隙都没有,我终于找到谭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里地上对着竹榻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的潭承泪水,我呆了——
“小谭哥哥……”我讷讷地叫了一句,走到谭大夫身边,抓住他的衣服:“谭大夫,小谭哥哥怎么了?”
谭大夫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兴许也看不清我是谁了,呜咽着拿袖子挡着脸摇头:“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谭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儿啊!我爹和我娘呢?”
谭大夫这才转过脸来看看我,又低头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管你是谁家,左右不过一个死……这些日子死的还不够多么?”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爷还在车上焦急地等着我,见我出来就问:“找到他们了?”
我摇摇头。
打远处来了几个官差,个个拿步包着口鼻,推着板车,带着像是仵作模样的人走进巷子去,吆喝着地上哭嚎的人:“还不快把死人送上车,到衙门后边空地集合,晚了赶不及运出城去!”
然后那个仵作便一个个察看了席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们过来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却不敢拦。
马夫看见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便说:“少爷,还是快离了这里吧?这时疫谁躲都躲不来呢!”
二少爷看看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我想他这番陪我出来让我回家,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继续拖累,便央告说:“少爷您还是先回,今日这么出来一趟已是不容易,我只求见爹娘和弟弟一面,稍晚点一定赶回去。”
二少爷沉吟一下,便点头答应了,我别过他,便又朝府城衙门赶去。
虽说早两年,这天时气候不好的凶荒早已是酿成的,但我自进了严家,在那家资还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关了一年,不曾想外面已经到了这样惨烈的情形。
从前热热闹闹的街巷,现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过一些店铺人家,也无一不是关张大门的;偶尔有一两个人出来,都是菜色的面容,就算有那大户人家端着轿子或骑骡子出行,也只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后就有疫鬼瘟神跟着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凉下去,再想起那日饿鬼道中无形僧人对春阳所求之事,那僧人虽是凡人,却果真是有修行的,对世间这一切早都预见到了,只是无力回天,到了求恶鬼的地步,也是多万般的无奈!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衙门,却见那石狮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见麻刁利在那儿叉着腰说话,吓得连忙躲到一边,再仔细看去,竟是严大爷带着麻刁利一帮人,还有几个也是熟面孔,就是那日来奈何桥救跳水夫人的几个男子,还有几个来过严家的官差,我离得远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生怕被看到,就从另一条路绕到衙门后面去。
衙门后面的空地,触目惊醒地列了几行用席子包裹的尸身,官差在那儿点燃大堆艾草药香以消毒病气,仵作则拿着本子清点人数,跟来的家属在一旁照就是哭得凄惨,任谁听了都会心酸。我的心也寒到谷底,口中念着阿弥托佛,眼睛一一在这些人里看过去,只愿爹娘并不在这儿,可终归还是看到最靠边的一处角落里,一个面容枯槁的妇人正在给一个小人盖上草毡,并用包襁褓的手法子拿草绳在那儿细细裹了打结,我脑子里顿时就像天塌地陷地响了一声,跑到前面去“扑通”跪在地上:“娘!”
娘并不抬头,也不看我,脸上泥塑的表情,手里仍在慢慢地绕着绳,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儿啊!娘!”叫了几声,她还是不理我,我疯了地把草襁褓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见襁褓露出里面的手臂,也疯了,立刻尖叫起来推搡我:“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这是我儿子!在睡觉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儿啊!”可我娘完全听不到我说话了,她一手紧紧抱着草襁褓,挥起另一手拼命没头没脸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疯地乱叫:“不许带走我儿子!这是我儿子!……”
我爹赶了过来,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别打了!这是月儿,你真是疯了么?”
我娘被他吼得一时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咙里才喷出一口哭腔:“月儿啊,我的月儿,娘对你不住,才有今日这报应吧?你弟弟离了我去,这日子我也活得没什么指望……”
我哭着上去抱住她:“娘,别说了!别说了!”
我转而对我爹哭道:“弟弟怎么会这样?买的药没效么?”
我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唉,我拿了钱回来,你弟弟已经、已经断气了……官府的人挨家挨户都在搜,有得时疫死的都必须来这儿集合了当日送出城去……烧……唉!”
我娘听到烧字又疯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尸身,把身边所有人卯足劲儿往外推:“不许烧我儿子!不许烧我儿子!他只是睡着了,早上还跟我说话,会喊我娘……”我娘的这些肝肠寸断的哭诉,印的周围的哀恸声更响彻了一片。
我只得跪到我娘脚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别这样!弟弟已经去了,您就让她走得没有牵挂点吧!听见您这么难过,他也不得超生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