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三娘笑笑不置可否,继续低头做糖。不一会儿,各种蔬果菜瓜式样的糖也做好了,桃三娘将染绿的蜜饯果子剪成瓜叶和藤丝的模样,贴在瓜蒂上,与红的糖花、小鱼盛放在一处,大冬日里看着仿佛真如夏日里红艳艳、翠生生、水湃过的新鲜花果一般,让人心生欢喜得了不得。

这时外面有人找桃三娘,出去一看,还是方才的那位赵家小厮,他笑着跟桃三娘说:“我来替姜家跑腿的,姜家有两位都身体不舒服,尤其主家娘子,口淡了好些天,唯独记挂欢香馆的糖食有滋味,方才请了谭大夫去,问过他说可以吃糖,而且这岁末年初,家里吃糖供糖才吉利,我家大爷就差我再来跟老板娘说一声,请老板娘做些好糖食送去。”

“哦,我也听说了姜家娘子身上不好,请她稍等,我待会儿就送去。”桃三娘留小厮喝杯茶,他便索性坐下来等桃三娘做好了一起走。

厨里有事先就做好的玫瑰松子糖,桃三娘盛好一盒子,一边又叫何二刨些芋艿,蒸熟了就拌桂花糖卤和炒芝麻,还有川蜜制的牛皮糖,是用川蜜放铜锅里熬老了,略加洋糖放露天里冻过而成的。

用两层食盒盛好这些,最后桃三娘把那一碟鱼花瓜果糖花小心翼翼另拿个盒子盖好,用布打个小包袱,让我抱着,给何大、李二等交代几句,便带着我跟赵家小厮往姜家去了。

冬日里的天,黑得特别早。凌厉的北风一遍一遍地迎着面像刀子一样刮,我缩紧了脖领子,留神脚下的路,生怕不小心摔跤弄坏了怀里的糖花。

巷子的另一头,不知什么地方,传出“嗷-嗷-”拖长的狗叫,听得我浑身打一个颤,连忙挨近桃三娘身边。

姜家的宅子在蕃釐观附近,原来据说观里曾长有一株千年的琼花树,但蒙古人来时,那树就莫名地自行凋零了,老人都说那老树有灵,不忍看人间涂炭,遂伤心自绝,我也不知真假,只在暮春时候来观里看过后栽的一些琼花,倒是十分莹白可爱……“咻”的一阵风里带着几颗冰碴儿似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个喷嚏,赵家小厮回过头跟我们说:“喏!到了,前面那对灯笼就是姜家。”

姜家的大门里静悄悄的,有个应门的老汉,借了我们一盏灯笼看路,还不忘叮嘱我们说:“我家夫人这两天不舒服将养着,因此脾性会有些不好,虽然是她要唤你们来的,但也说话更谨慎小心点才是。”

桃三娘笑着应诺了。我听这人说的脾性有些不好,起初觉得可能她也只是待人有些不耐烦罢了,哪知去到她住的院子门口,就听到里面“乓当”一声碎响,紧接着一连串骂声:“贱人你是要作死么?这是谁惯得你这般下作?整日在这儿瞎神捣鬼、占风使帆,作弄这个整治那个,溺醋搅屎玩的么?这辈子不做好事就等着下世给人当牛为马吗?”那话骂得恶毒,更怪的是声音听起来还一时像女一时又像男声,然后就看见个婆娘从里面拿着扫帚簸箕,簸箕里盛着一些碎碗瓷片,跌跌碰碰地退了出来。

赵家小厮也立住脚步吐了吐舌头,伸手招那婆娘过来,小声道:“养娘,奶奶又砸东西了?”

那婆娘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一脸惊惶端着碎片走了。

赵家小厮挠挠头,转来跟桃三娘说:“没法子的,是她叫你来,就劳你给送进去吧?”

桃三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得“哗啦”一下门响,一个披着大氅、蓬着一头乱发的女人从屋里冲出来,厉声喊问:“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赵家小厮吓得连忙过去:“我……赵家大爷方才请谭大夫去书房给姜相公诊治去了,奶奶您不是要吃好糖食么?欢香馆的老板娘亲自给您送来了。”赵家小厮说话都有点前后不搭对了,我也不自禁就往桃三娘身后退。

“欢香馆?”那女人乜斜着眼朝我们看了看,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想什么。这时那养娘放好扫帚簸箕,空着手回来了,看见那女人的样子,吓得赶紧过去拉她:“奶奶,您身上不好,刚大消了元气,就别出来吹风了。”

那女人狠狠甩开她:“这里轮不着你来管我!”她又往前疾走几步,那养娘正好低头一看,怪叫道:“奶奶您怎不穿鞋就出来了?”我循着她的话去看,果然那女人脚上只缠着脚布,赵家小厮脸色更尴尬,女人竖起两道眉瞪着养娘,突然身子一软就坐到地上,养娘去搀她,她才如梦初醒地抬头四下张望,养娘试探问她:“奶奶别坐地上,凉!”

她看看养娘的脸,猛地喊道:“相公呢?相公呢?”

养娘一愣:“在、在书房。”

“快!快去请他来,”女人想了想,脸哭丧起来:“不、不,我得去跟他说,这事、这事非同小可……”说着她就往外跑,养娘吓得大叫:“奶奶您还没穿鞋!再说相公正跟赵大爷和谭大夫在一处,你去了不成体统呀!”

赵家小厮这时赶紧搭话道:“我去!我去帮您请他来就是!”说罢一溜烟跑了。

那女人仍坐在地上,但神情一瞬间就和方才的不一样了,全身筛糠似的发抖,转头看见桃三娘和我站在那儿,就惊吓得大叫:“啊!你们是要来抓我的么?”

养娘无奈在旁边道:“奶奶方才说要吃欢香馆老板娘做的糖食,老板娘就亲自给您送来了。”

“糖?”女人听到这个字眼就双目愣着出神,忽然想起什么,就挣扎着起身走近前来:“送来的是供糖么?”

桃三娘笑笑让她看手中食盒:“让您久等了。”

养娘催促那女人进屋穿鞋别冻着,那女人犹犹豫豫地看着食盒,又不放心地四下里张望几遍,紧紧捏住养娘的手:“真的没有要来抓我的?”

养娘被她搞得哭笑不得:“这是您家,外人轻易进得来的?……相公受风寒上吐下泻了半日,正煎药呢。”

女人听了又是一惊一乍不肯进屋,一会儿骂姜家祖宗,一会儿说有人来抓她,养娘拉不住,桃三娘见状只好把食盒给我拿着,上前去帮忙。女人正闹得混搅不清之际,姜秀才披着衣服由赵家小厮搀着来了,看见女人这副样子,气得手脚和嘴唇直发抖:“你、你,你这是成何体统?”

女人见姜秀才来了,神情猛地一怔,也不吵闹了,那么站住定定的,养娘惊诧莫名,拍拍她:“奶奶,我们先回屋去吧?”

姜秀才也过来想推她回去,女人突然一抬手,脸上的表情和声音一瞬间无比严厉:“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磨磨蹭蹭作甚?”

姜秀才一愣,女人就一把拽住他的手往外走,姜秀才想挣脱,但那女人的手劲似乎很大,他一点反抗不得,就这么被扯着走,养娘和赵家小厮帮忙去劝解也无济于事,姜秀才慌里慌张一径地问:“娘子,你这是要去哪儿?……你这是作甚?”

女人拖着姜秀才出了院子就朝一个方向走,完全不管不顾他的追问,这时就连赵大爷和谭大夫带着个提灯小厮也从那边赶来,可他们看到女人衣衫不整的样子,几个大男人就都不好去拦她的路,只有桃三娘帮着养娘边拦边劝,一行人就这么拖拖搡搡、闹哄哄地去拐出这条路,到了一爿院子,那里原来就是姜家厨房!我昨夜被狗扑倒昏迷了之后,糊里糊涂之中神识曾随它来过这里!

我骤然想起昨晚的一幕,还有灶膛里冒出诡异蓝火的情景,这姜家娘子究竟为何要来这儿?

厨房里一如昨夜的灰灯冷灶,姜宅里相连的几处院子不多也不甚大,且到处静悄悄的,想是梅香那几个人被带走后,家里除了养娘和看门老汉,也就没别的下人了。姜家娘子把她相公一直带到厨房门口,便自己一头冲进里面,整个人伏在灶前的地上,赵大爷一手夺过身边小厮手里的灯去照她,与呆若木鸡的姜秀才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见那女人的头都快伸进灶膛里去了,勉强用一只手在灶膛里不断扒拉,她的动作让我想起昨夜那只狗,可这会儿再没看见它,只有这女人在重复它昨夜的行径。我不禁惊呼道:“这里面有鸡骨头!昨晚那只狗也刨过这里!”

众人听了我的话,但女人不顾周围人的惊讶和阻拦,赤着手先是一把一把拨出灶里的柴灰炭屑,直到黑糊糊地堆在地面一滩,然后她又在这一堆灰渣滓里翻找,果然拣出不少琐碎的小骨头,似乎因为被烧过,这些骨头有的发白,也很脆,轻轻用手一捻就散开了。

姜秀才惊呼:“谁放的鸡骨头?”

那女人双手脏兮兮地拿起这些骨头,说话却是个老者的嗓音:“这些都是被她们埋在灶膛灰里的……两只活鸡生劏取血后连毛也不拔就藏在这里!”

姜秀才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旁边赵大爷把灯笼凑近了仔细看:“为何要把鸡藏在这儿?”

养娘则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嘀咕起来:“就是自从上回丢了鸡以后,这炉灶里生火就总也不旺,大家都以为是柴湿……现在我们煮什么东西能用小炉的都不使这大灶。”

养娘的话还未说完,那女人又像方才一样,全身一软歪到一边去,然后随即再像抽了风似的全身一震醒转,看着眼前情景,脸上神情立刻换成一副哭丧相,一边转过去慌慌张张地朝灶台跪着磕头,一边哭着说些请神仙赎罪、祖宗赎罪,再不敢拿血腥污秽神明之类的话。哭了一阵,又开始大叫,身上左躲右闪,连连告饶求别打了,我们旁边的人都看得惊诧莫名时,她突然过去抱住姜秀才的双腿:“相公、相公,我都说吧……娘是被我加了药……但我不是存心让她死的,她得历节病要服乌头汤,我在为她熬药时另把乌头加了量……只加过三次,可不曾想她就……原本只是我一时之气糊涂迷心,想让她多在床上躺卧些日子罢了。相公!我真没有杀人的心哪!这白胡子老鬼日夜跟着我,要我把这事说出来不然就把我打死……相公,我都说给你了,救我!”

姜秀才脸色青白,若不是赵大爷和他的小厮在身边扶着,早就瘫倒在地,听了女人的一番话,他的双目都僵直了,半张的口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大爷也急得在那儿跺脚说:“姜兄,怎么办?”

女人犹在地上左躲右闪苦苦呼疼,似乎她口中那个白胡子老头还在那儿打她,我正被这女人的癫狂模样吓坏了,脚下不由己地一直往后退,也不知怎么就引得女人注意到我,她一手抱着姜秀才的腿一手指着我:“岁供糖?……你拿着的是给灶神的岁供糖!相公!祖宗爷说要你我拿那盒子里的东西给灶神,诚心诚意祈求神明饶恕……”

赵大爷也疑惑地看着我道:“你拿着是什么?”

我看看桃三娘,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三娘做的糖食。”

赵家小厮也搭腔:“下午少奶奶说想吃欢香馆的糖食,让我去叫老板娘做来的。”

那女人在地上连跪带爬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两个包袱,将里面一份一份的糖食小心翼翼地端出来,口里念叨说:“是了、是了,给灶神的岁供糖就是这……”

那一直没回过神的姜秀才,这时终于醒味来,他想起了什么,过去一把抓住那女人的双肩:“你在娘的药里做手脚了?那鸡也是你让人杀的,然后找缘由栽到梅香身上?你怎能这么做?你怎能这么做?”

那女人犹在仔细地察看一份份糖食祭品,对姜秀才的话置若罔闻,被他抓住摇得厉害了,就才把目光转回他脸上,只是讷讷地问道:“相公,要供给灶神了……祖宗爷说,我把刚宰的死鸡污秽埋进灶膛里,是对灶神的大不敬,灶神大怒,上天庭要减我你一纪的寿……所以他要你和我一块去磕头,给灶神磕头,请他老人家饶恕。”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这话,姜秀才却仍在追问她为什么要害死娘亲、栽赃梅香,两个人都跟对方各说着各话,完全是死拧着纠结不开。

赵大爷实在看不过眼,走过去朝俩人大吼一声:“别吵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然后一把拽住姜秀才的衣领:“姜兄,这事蹊跷,你先前不也说梦见自称祖宗太爷的白胡子老头拿拐杖打你么?现在嫂子同样碰到了这样的怪事,而且折磨得她说出这些实情,或许冥冥之中神鬼有知,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呀!”

姜秀才被他的话吓住了,低头看女人手端着一碟糖食正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沉吟了一下,他起身又走进厨房,看着地上那堆掺杂了鸡骨头的灶灰,再看看灶台旁边的墙上所贴的那张灶神像,那张纸还是旧的,看样子他们家今年还没祭过,姜秀才叹了口气:“娘生病的时候,你几乎不会去替她煲药,都是梅香在做……那回你和娘怄气,之后却争着要替她老人家煲药,还说是你后悔顶撞了她,所以亲手煲药赎罪,我想你是良心发现了,却不曾想你竟如此不知悔悟!娘死后,你又一直把梅香视如眼中钉,我敬你是妻,小事也都不与你计较,可你……”说到这儿,姜秀才双膝跪下,朝灶神像磕了三个响头,又叫赵家小厮去给他拿笔和纸,女人也抖抖索索地过来,把几碟糖食摆在灶台上,跪下一并磕了三个响头,养娘去厨房的柜里找来酒和杯子,姜秀才给三个杯子倒满,然后一一向灶神祝祷,洒完最后一杯酒时,说来也神奇,就在这三杯酒洒完,那灶堂里倏忽一下迸发出一股淡蓝烟幕似的火焰,墙上贴的灶神像也顿时化为纸灰飘散殆尽。

那跪着的女人一瞬间才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抬头四下里张望:“这是哪儿?我怎会在这儿?”然后看看姜秀才,一脸迷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姜秀才不做声,这时赵家小厮拿来了笔墨和纸,姜秀才突然一手拉起她:“跟我走!”说着,就像方才那女人强行拉他来厨房一样,这回轮到他拉着女人往外走。

那女人又惊又怒,尖声喊道:“你要去哪儿?你想做什么?放开我!”

姜秀才一反平素温文内向的样子,死死抓住女人的手,声色俱厉道:“跟我到祖宗的牌位去!你做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竟不知道祖宗有眼么?”

那女人一时语塞,但随即又挣扎骂道:“方才是有鬼怪魇着我了,那些都是胡说的!你死人么,这也信?”

但姜秀才任凭她怎么说,就是铁了心地拽着她往前走,赵大爷和养娘在一边跟着劝解,也无济于事,我和谭大夫、桃三娘都是局外人,什么都不好说,只能跟在后面看着。

姜秀才把女人带到前面一间正屋,厅堂正中竟是摆着画像和牌位,屋梁吊着长明灯,只是一眼就能看见屋梁、门槛等处都有许多被火焚烧过的痕迹。姜秀才硬是将女人拉进屋,然后叫赵家小厮把笔、纸拿来,铺在牌位前的桌上,飞快把笔头蘸了墨水就开始写。我站在屋外,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一会儿却听到那女人尖声惨叫:“你写休书?你要休了我?”

姜秀才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直低头写着。那女人朝他身上又撕又打,几番想抢笔,但姜秀才都决绝地把她推开,并且叫养娘把女人拦住,养娘是向着女人的,便也帮着连连哀求。

看局面闹成这样,赵大爷还算冷静,从衣服里拿出钱来回头分别交给谭大夫与桃三娘,说姜家闹的这些是非,外人在此多有不便,于是打发我们快走,我也巴不得一声,跟着谭大夫和桃三娘赶紧离了姜家。

天时已晚,经过在姜家这一番闹哄哄的场面,我的脑子都犯晕发胀。而且三个人都没吃晚饭,谭大夫就随我们一起回到欢香馆,草草在欢香馆拿冷饭泡汤吃过便各自回家不提。

后来,有关姜廪生家那离奇恩怨的官司,被整个江都城里的人传至过了新年也未止歇。姜秀才的正房李氏被姜秀才以“七出”之中数条为由休弃,然后再以谋害家婆,犯下人伦之大逆不道罪被官府收押,定罪后即按律受刑。

关于李氏是如何肯说出害人实情的来龙去脉,也被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有说是姜家祖宗显灵,先是附身于其家黄狗身上对其警示,又正好李氏小产后身体虚弱,才又魇在她身上,借她自己的口说出实话的;可又有人说,她发疯那日恰好为廿三,是送灶神上天的日子。灶神原本就是专司人间家宅善恶的神明,你这家人若真有恶事,那就算拿再多的好糖供给神祗的嘴巴也是无用,善恶到头终有报,所以这趟未必就是姜家祖宗显灵,而是李氏拿血腥污秽亵渎触怒了灶神,灶神于是幻化玄妙、惩奸除恶的。

我想,那天预先来欢香馆请桃三娘做糖的,必是姜家那位祖爷吧?他知道不孝的孙媳李氏得罪灶神,按照习俗姜家自然要给灶神上供糖希求减轻罪过的,桃三娘帮他做好这个糖满他的愿,只是灶神是否领这个情就未可知了。

这桩官司了了之后,听人们说,姜家那位通房丫头梅香,经历这番牢狱之灾后回到姜家,姜秀才拿她如正房般看待,腊月三十还特地请欢香馆的桃三娘为她做了一大盒新年的大红供糖花,祭祀祖宗牌位时携着她正儿八经跪过,就开始让全家上下都对她称少奶奶,只拟等年节后便择日为她做名分,扶正为妻房呢,众人都说这才是天理不亏。

《饕餮娘子》 第二部分

金谷酒

这世间哪有金谷酒?

石崇毕生奢富逼人,

后人或有艳羡他的,

也不过是眼红那滔天财势。

酒不醉人,是人自讨醉,

想喝石崇的金谷酒,

不过就是追捧那种财势的妄念罢了。

这一年开春,江都一连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论黑天白昼都是刮着入骨的寒风,柳青街上两行柳树这个时节原本也该发芽飘絮了,但看那长垂枝条上,硬是被风雨吹冻得有点萎黄的样子,比不得往年时候绽发的生机。

欢香馆里照旧每日炊烟腾腾,过路行脚、街坊四邻到馆子里来吃饭或闲坐,竟比以往还多。想是因为桃三娘总在屋子里烧那避寒驱湿的炭炉子的关系,她从不嫌费那炭钱,但凡只要炉炭红着,外头走过的人就能感到屋子里散出去的热气,若是走远路的人,那脚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气能直刺入人心里去,鼻子上再一闻到饭馆里的饭菜香气,那就铁定是不舍得不进去了。而那些来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里或舍不得日夜烧炭,或只是想挨个人多气旺的去处,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个个时不时都咒那鬼天气,凄风苦雨究竟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交春前最鲜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来做五香腌熟菜,必须选高棵而根株细,不经过冬雪的整柱菜,十斤菜便配十斤盐,甘草数茎,莳萝茴香一把,白菜加盐揉干并绞紧,入小坛子捺实,然后再加甘草莳萝等盖菜面直至封口,坛子上压重石,三日后打开一次,倒出里面的菜水,然后再另准备干净砂缸,缸内不得有半滴水,倒些盐卤衬底,然后把白菜摆入,过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压,直至交春以后,就可以随时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细了炒木耳肉丝,佐饭时则把它与菇丝、肉干蒸,还有煨肉块或者烧豆腐,配虾米、笋片做汤,都是十分美味。

这一日午间,饭馆里来了位客人,身量脸颊俱是削长,穿一身灰夹袍,簪着油光整齐的髻,有认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哎?不是孔先生么?”

我才晓得原来他就是附近学里新请来的一位秀才先生,姓孔,自称山东曲阜人士,家籍与圣人孔家是连宗,传承儒雅,是个饱学之士,这一带不少人家一听说来了这样一位好先生,不论贫富,就是东挪西借一笔银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学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边微笑与周围人寒暄,一边拿目光打量这里:“来到江都,就听闻柳青街的欢香馆很有名气,可是个古之淳风未远,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来一见。”

桃三娘从厨房出来,听见那先生的话,“扑哧”一笑,连忙过来应承道:“这位客官第一次见,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点什么?”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抬头乍一看到桃三娘,不无一点惊诧:“人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见果不是夸张。”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过穿着平日的一件豆绿夹袄,木梳别着一色的包头,系着围裙罢了,没什么特异的地方。

旁边的人已经跟桃三娘搭腔,告诉她这人便是新来的学里先生,桃三娘连忙笑着应承道:“难怪难怪,我就看这位先生气度不凡,果然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她赶紧吩咐李二道:“去拿两碟小菜,热壶黄酒,给先生祛祛寒。”

小瓷罐焖肉、红烧肉糜腐皮卷、五香腌白菜烧豆腐陆续摆到桌上,孔先生面带笑意审视着赞道:“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烧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艺不凡啊!”

桃三娘执壶给他杯里倒酒:“孔先生过誉了,先生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的,我这小店卖的东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权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哎,老板娘真是会说话。”孔先生说着拿起酒杯,摇头晃脑吟道:“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飞。”说罢,一口喝尽。

旁边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飞。”

桃三娘又转过去作势要给他们倒酒:“只有孔先生醉有什么劲儿的?索性你们也陪着一块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炉的柜台旁小桌子趴着,温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这时几个人跑进店里来,听脚步声十分急促。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望过去时发现原来是几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里各都拿着书本,为首一个看见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让我带着他们几个背书,但他们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对后面几个男孩子道:“你们几个为什么不服他管?”

那几个男孩子我是认得的,都是住在附近人家的,年纪与我也相仿,尤其当中那个叫吴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气,那孔先生问,他就举着手里的书大声说:“他根本不晓得字,我问他什么他都答不上来。”

“哦?你问他什么?”那孔先生一本正经地从吴梆梆手里拿过书,吴梆梆指着其中一个地方道:“先生刚才教我们背这里,明明是贫而无馅吧?我问他,贫为何会无馅?难道贫穷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馅?他却说贫而蒸包子无馅,那就做馒头好了。”

孔先生看清书里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不骄。你们无知小儿,竟扯到什么蒸包子馒头?真是亵渎圣贤书!你们几个回去都把这句话抄五百遍!”

几个男孩子懊丧地去了,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孔先生严厉,有的还说,只要有了孔先生这样的严师,不怕孩子们往后不中秀才。那孔先生倒很谦虚,听着人们的谈论却并不多说什么。

桃三娘应承完一圈,又回到后面厨房,我便也跟着她身后到后院去,厨子何二正收拾好两条大鳙鱼,“乓乓”两下砍下它们胖大的鱼头,然后鱼嘴朝天血糊糊地摆在台面上,桃三娘皱眉道:“这鳙鱼的肉太绵,不好吃,拿油豆腐红烧了卖便宜些吧。”

地上有一堆新掘回来的笋,桃三娘让我帮着一块剥笋衣,我和她说:“那个孔先生很有学问的样子,听说有七八个小子到他学里做学生。”

桃三娘笑道:“读书人有几种,除了真正能领悟圣贤道理的那一种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坛子里泡的鱼胙还要难闻。”

她这话我没听懂,但也没追问。剥完了笋衣,她就把笋切薄片,配切细的卤肉一起炒,盐、酱油、酒调味,出锅时还撒上几滴麻油,我看那孔先生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即使是这样简单的小菜,但经过桃三娘的手艺出来,却偏偏就有特别诱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笋肉片分盛出几碟端出去,只见那孔先生已经把饭菜都扫个干净,酒壶也见底了,站起来叫桃三娘算账,桃三娘连忙止住他:“难得先生光临我这小店,这顿是我请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还请包涵呢!”

那孔先生一边把钱袋揣回衣服里,一边埋怨桃三娘太客气,他这个无功不受禄,下回可是绝不肯吃白食的,说完,便念叨着什么诗句,晃晃悠悠走了。

吴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了一篮豆包和煮鸡蛋,让他送给先生,但他居然把东西都分给几个同窗伙伴一起吃了,之后趁着先生午睡的时候,拿几条毛虫藏在先生的帽子里,先生睡觉醒来戴上帽子,不一会儿就头痒得难受,于是一边讲课一边去挠头,又不好脱下帽子挠,怕在学生面前失了体统,吴梆梆直在那里偷笑,后来有另一个同学到先生那里告了他,先生听完恼羞成怒,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把吴梆梆拉出来狠狠打了三下手掌心,再罚他扫地,扫完地再抄书。但吴梆梆也很倔强,他扫地的时候,故意用扫帚扬起灰,搞得屋子里扫完之后还没扫之前干净,孔先生气不过,拎着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对吴梆梆的爹娘数落了足有半个时辰,他爹娘好说歹说,又留吃了一顿好饭,才把他打发走,吴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顿,一晚上不准吃饭。

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欢香馆来吃晚饭,他喝着酒,对桃三娘不断抱怨自己学生的顽劣,说若不是还有一颗劝化世人向善的仁心,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径给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野孩子一般见识。”

“对!桃三娘说得是,不愧是有见识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壶的手,也不放开,就这么拉过来给自己杯里倒酒,然后又吟了几句:“只把那浮名儿,换了浅樽低唱罢了!”

我在旁边看着,觉得那孔先生却越来越面目可憎起来,他喝了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给他煮一碗绿豆水饭,还问有没有新做好的雪白连浆小豆腐,有的话撒把芝麻盐吃吃,桃三娘抱歉说只有油豆腐和豆干子,春天一般不做鲜豆腐,因为春天雾潮,豆浆沾到容易坏。

孔先生打了个酒嗝:“好吧,你这是小店,自然不能齐备很多东西。话说那年我在洛阳,吃过一顿宴席,那可真是见识了什么叫珍馐百味,山海奇珍。”

旁边坐着喝茶的好事人伸过脖子来问:“先生都吃了什么?”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们可知,西晋时期洛阳有一代巨富名叫石崇?他有一座金谷园,可是修得清溪萦回,亭台楼阁,镶金贴银,虽然过了这些百年,多有损毁,但如今当朝的王尚书把园子圈出一块重新修葺,我当时就是他的座上宾。呵,你们都想不到,当时金谷园里那一场饭摆得……”他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一下,摇头晃脑地又呷一口酒。

旁人便赞叹道:“孔先生你既吃了王尚书的饭,那可是非比寻常的荣耀啦!”

孔先生摇摇头:“可惜呀!我无心做官,只想四海为家,先不说这个,就说那天晚上的饭菜,你们可见过,那碗勺都是纯黄铜的?盛燕窝甜汤的可都用白玉碗,还有用金盆盛着的牛乳鸽子蛋烧的鹿筋,真是气派!那些菜里,海参也不过是用来拌的一道凉菜罢了。”

旁人都听得连连惊叹。

他说得高兴,把双袖子一卷起来,露出两条干瘦的胳膊,将筷子“啪”地用力拍在桌上:“每人都有这么大一碗的鱼肚焖牛髓,还有酥鸡煨鱼翅、蟹肉盖鱼翅、八宝肘子炖鱼翅、羔羊汤鱼翅……”

旁人又不解道:“怎么王尚书酷爱鱼翅么?一席之中就有这么多道不同名目的鱼翅?”

孔先生皱眉道:“这就是官家爱搞的排场,你懂什么?”

我听着新奇,便望着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着我:“当时伺候饭桌的童女,都是她这番模样,个个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个恭敬畏惧,要知道哪个客人稍有不如意,她们都是要被杀头的!”

“吓!还有王法么?”周围人都惊道。

孔先生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便轻咳一声:“想来不过是主人家吓唬她们的话,让她们不敢出纰漏么。”

桃三娘嘴角含着笑,不做声地退进后面去,我觉得无趣,也跟着她后面,后院支着那口大锅里正翻滚着鸡汤,桃三娘一边叫何二做绿豆水饭,一边拿碗舀了一勺热鸡汤给我喝,我谢了接过来,耳边却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那孔先生与众人的说笑声,我好奇问道:“三娘,他说的都是真的么?”

桃三娘冷笑低声道:“不知在哪本艳史外传里看到菜谱,自己编出来解自己馋的吧……当朝王尚书若请他吃饭,也至多是个帮闲角色。”

我很少听桃三娘背后这样损客人的,但又觉得很好笑,喝完汤我又帮忙洗碗,却听见外面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连忙答应出去了,我抹干手也跟出来,只见那孔先生问:“听闻桃三娘的手艺是南北中西都齐活的,我倒是想问问你可会酿金谷酒么?”

金谷酒?我闻所未闻过这酒名。

桃三娘拧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刚才先生说的,巨富石崇当年喝的‘金谷酒’么?”

孔先生“呵呵”一笑:“你实有几分见识,不错,就是那金谷酒。”

桃三娘似有几分作难:“这酒……着实没见过酒方为何。”

孔先生站起来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着自己的衣襟:“这样吧,先结账……”说到这儿,他忽然又低头摸摸自己的腰间,然后道:“哎,今日出门竟忘记带钱袋了,回头我让小子给你送来,你先想想怎么做这酒,呵,我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黄白之物,唯独只好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谷酒来,银子我必定不会吝惜的。”

桃三娘只得笑笑应承下来,将他送出门去,待她回头收拾桌子时,我不禁问她:“三娘,金谷酒你真的不会做?”

桃三娘反问我道:“他难道喝过真正的金谷酒?”

我摇摇头,并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来的。”

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红酒曲,据她说这做曲的麦,最好用嵊县产的,麦子的颗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圆的,那样的麦子贵不说,还粉气过重,酒做出来也多浑脚;然后又买回二斗嵊县所出的米,据她说江南一带只有那里的米粒最光圆饱满,色白洁净,而且其性的特点竟与糯米有点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纯糯的口感,所以香黏适中,蒸饭的时候,白米里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的过程里,锅旁边也要摆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摆上红烧猪蹄膀祭祀,饭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后把饭倒入干净竹器里晾凉,然后下酒曲,桃仁二两捣浆,一并下之搅拌,入缸封盖,外面须有稻草围绕,这样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来就是每隔八九个时辰就察看一下,注意它发酵不变酸便可。

桃三娘还琢磨着想阳春三月时到城外采松花,据说拿一斤松花以绢袋装着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后,酒味会更加甘美而滋补,但我却疑惑道:“三娘,这不是金谷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这世间哪有金谷酒?石崇毕生奢富逼人,后人或有艳羡他的,也不过是眼红那滔天财势。酒不醉人,是人自讨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过就是追捧那种财势的妄念罢了。”

“噢。”我想象不出那石崇所谓的滔天财势究竟是何风光,但那孔先生,是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他也妄想要石崇那样的富贵?我忽然想起什么:“三娘,那天晚上孔先生吃完饭回去以后,不是说叫人来送饭钱么?怎么一直没来?”

桃三娘拉着我进屋:“随他愿意,这没什么。”

这一天,柳青街笼罩在蒙蒙的毛雨里,那些柳枝上已经沁出了微微的细芽,这时远远望去就像一层嫩黄带青的烟。下午的时光,店里没客人,我把双手放到炭炉边暖着,桃三娘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珠算账,忽然听见外面“噔噔噔”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我伸出头去张望,原来是吴梆梆正从远处跑过来。

他是个生得矮而壮实的男孩,头顶的发剃掉,露出乌青的一片,只在脑后翘起一根红绳绑的小辫子,一双大眼睛总是烁烁的很有精神,可他这会子一个人很急匆匆的样子,这个时间应该也下学了,他是急着去哪儿玩?我看他径直跑过欢香馆门口,是往菜市的方向去的。起初我也没在意,但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男孩子跑过去,我认得他们都是吴梆梆平时最要好的几个人,也是一起上学的,莫不是闹别扭了?这些男孩子总是吵吵闹闹的,所以我从来不爱和他们玩。

晚上吃饭的时候,孔先生又来了。

要了五香腌菜炒肉和米饭,随便吃着,又叫桃三娘赶着做几个豆沙包子和菜肉包子,他要包好拿走的,桃三娘也没多问,就照着他的话做好了。他随手扔下一小块碎银,很大度地说不需要找赎,就连忙走了。但桃三娘拿起那块银子在手上,面色却若有所思,我过去帮她收盘子和碗筷,觉得她脸色不对:“三娘,怎么了?”

桃三娘把手里的银子在我眼前晃晃:“你看这是什么?”

我不解道:“银子啊。”

桃三娘笑笑,手晃了晃:“你看清楚。”

我定睛再一看:“呀!”差点没大声说出来。桃三娘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我不要声张,让周围人听见,但我还是吓得瞪圆了眼睛,从她手里拿过来仔细看看,低声问:“瓦片?”

桃三娘微微笑着点头,不说什么收拾东西进去了。

我预感到什么不对,跟着她后面进去追着问:“三娘,怎会这样?”

桃三娘悄声告诉我:“那孔先生要倒霉了。”

随着寒春阴雨渐退,阳光也渐渐照得明媚起来,江都城里的阳春三月间,万物生发,小秦淮畔的桃李也萌出花骨朵来,连河水流出的声音都悦耳响亮了。

我每次到菜市都能经过孔先生讲课的学堂外面,都能听见里面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都是一些听不懂的之乎者也。那吴梆梆近来也似乎老实很多,再没有听闻他被老师打手心,而且据说孔先生对他特别照顾,因为吴梆梆背书总是记不牢,吴梆梆的爹娘又大字不识,于是先生就对他爹娘说,晚上让他住在学堂里,与先生做伴,由先生每天亲自督促他背书写字,反正他家离学堂也很近,他们随时可以来看顾,因此吴梆梆的爹娘便高高兴兴答应了。

不知道吴梆梆这一个多月来是不是进步很多?我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他,他都是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人也瘦了一圈。我觉得奇怪,这才短短时间,他怎么却像变了个人?莫不是读书太辛苦了?人人都说读书人读书是十年寒窗苦读,鸡叫就起床,夜深了才能睡觉,看来真是所言不虚的。而且吴梆梆也不大跟其他男孩子玩了,其他人不上学的时间里,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捉虫子、玩水,他却都一个人躲在学堂或者屋子里不出来。

今天我又去菜市买黄豆,桃三娘教我用茴香大料加盐水煮黄豆给我娘吃,我娘的肚子已经挺出来老大,约莫还有一个月便要临盆,桃三娘说吃豆子好,如果黄豆吃腻了,就拿红豆混白米煮水饭也很好吃,若有大枣的话,还可以放几个到饭里,但不要吃绿豆,还有让她多吃也多走动,晚上不要出门,到时辰了就早点上床休息,我都一一记住了。

我提着一升黄豆往回走,经过学堂,习惯性地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只见孔先生让一个学生站着背书,那学生背得断断续续的,孔先生便指着他鼻子训斥,我看那学生被骂得惨兮兮的样子,正觉得好笑,但那孔先生却是越骂越起劲,鬓角的青筋都凸出来了,他一手攥着拳头挥舞着臂,我几次以为他就要抡在那学生身上了,只听他反复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这样许是做着梦吧?子曰的话,你晓得个半分不?你这肠子肝花里除了稀屎还有甚?秦汉的《左》、《史》你知道是甚?打量你这辈子也就是泥地里拱的货!你背书背个驴唇?对得上马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