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茑萝?就是爬藤开小红花的茑萝吗?还有大红色的牵牛花?”我惊讶问道。

“是啊。”桃三娘点头,又无奈看看天:“可惜下雨,牵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们还可以改天一早过来看。”我笑道。

我其实从未走到过羊巷的巷尾,这一代似乎原来有过个宅子,但已经坍塌破败得十分厉害了,只剩下几面矮墙根还立着,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树被雨水打湿了,看起来更显得绿叶葱郁。果然有好多牵牛花爬满了这里,树干和泥墙上到处都是,但花的确都蔫了,看起来都是脏脏的紫颜色。

我张望一下,没看见桃三娘说的茑萝,便打算走到泥墙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牵牛的绿叶藤蔓铺满了,我要走过去的话就得踩在它们之中。

桃三娘连忙喊住我:“别进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说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说道,抬起脚小心地往里走。

雨已经渐渐小了,轻轻的风吹得树叶子‘沙沙’地响,我不想把牵牛的藤蔓都踩烂,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开一些才把脚跟下地,其实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浆,我有点后悔往里走了,这鞋子是娘亲手给我做的呢,专门拣出爹做活儿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这样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脏了回去洗还是麻烦。

桃三娘笑着说:“回来吧,那边好像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去。”

“噢。”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伞,又怕被藤蔓绊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脚乱的,桃三娘在前面走:“这边、这边,这条小路应该是通往羊巷里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阵风‘沙沙沙’吹过,把梧桐树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来,飘到我脸上,差点溅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识闭了闭眼,却听见耳后的‘沙沙’声更加急促起来,不像是风,我抬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脸,才回过头去‘沙——’

地面的野草和花叶藤蔓被一个黑影带着扬起,我定睛一看,却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长颈子上,撑着一颗笆斗大的黑脑袋,一对足有鸽蛋大的黄色眼睛瞪住我!

我顿时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里怔怔地盯住它,手里的食盒‘嗙啷’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过神来:“蛇……有蛇!”我脚却软得跑不动了,想迈开步逃,却不由得跌坐在地。

这是一条大得离奇的黑蛇,不知道是从哪窜出来的,吐着血红的信子,张口欲噬的样子,我顾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撑着赶紧再爬起来,往后跑:“三娘!三……有蛇!”

但我跑了两步又摔倒了,我惊恐地回头望向那蛇,但还好那蛇并没有追着我来,反而是低下了头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倾倒着,那里面装的几只鸽子雏滚了出来,大蛇张开大口咬住其中一只,津津有味地吞咽起来,完全也不理会我了。

“月儿!怎……”桃三娘似乎闻声赶了回来,但一句话说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后退。

我慌乱之中,手里还拿着那把伞,桃三娘拉着我走,我就顺手朝那蛇头上用力掷过去,然后跟着桃三娘头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远,进了羊巷,我们才停下脚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东西,俯下身仔细摸摸我的脸和手:“月儿,你没受伤吧?”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头往来路看看:“还好,那蛇没追来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让你别走进去,你偏不听,你看这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再次发觉手上少了东西:“三娘,那鸽子被蛇吃掉了……伞也丢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没怪我,只是说算了,不值什么。说着话,我们就走到招家门口了,我说我这副样子,就不进去了,桃三娘说也好,便让我在门前等她。

看门的是个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给了我一张小板凳,让我坐在大门口一只石狮子的后面,她的样子有点凶巴巴的,我一句话不敢问,完全听她的话坐在那儿,可我身上脏兮兮的泥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赶我到别处去,只是扁着嘴用鄙夷的目光来回扫过我几次,我只好低头去拧我的衣裤,假装没看见,可不曾想这更触到她的眉头,她终于大声说道:“哎!哎!小丫头,这里我中午才冲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这些黑脚印哟,还把脏水都拧到这儿,待会还得我再冲洗一遍……”

她唠唠叨叨地说教着,不比骂好听多少,我没办法,只好摊开手哪儿也不敢动了。

这时由远而近驶来一辆马车,车上盖着油布,马蹄子和车轮碰地发出的声响使得那守门大娘立刻从门里探出头,马车果然在招家门口停住了,守门大娘拿出一把伞上去迎接:“表少爷来了。”

车门帘子掀开,走出一个戴着头蓬的男人,我一眼就认出他,他是江都这一代有名的富户茶庄王员外家请来的点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欢香馆吃饭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来他就是招寡妇的表弟啊。我心里暗忖道,也难怪啊,招寡妇的娘家是大户人家,跟和公子家里是亲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大门里去,桃三娘还未出来,我只好坐那继续等。

不一会儿,桃三娘出来,这时雨也停了,她提着空食盒带我往回走,我想问她要不要回去捡那被我扔在牵牛花丛里盛鸽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还是后怕,就没敢说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这回事,我便问她有没看见和公子,我刚才看见他进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没有啊,我也没看见招寡妇,就看见她的丫鬟,听她说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楼上房间里没下来,我只是去了趟厨房,在那顺便和江婆婆聊了两句而已。”

“噢……”

自从那天我在巷子里看见小永并知道他二娘小产的事之后,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看见他,因为娘告诫我这段时间别太去亲近他,所以我心里虽想起不免担心,却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里收衣服,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吓了一跳,手里的衣服差点掉到地上,也来不及多想,把手里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门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经被人救起来了,河边围着好几个大人,都是这附近认识的街坊,一个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吐出几口水醒来了,正‘哇哇’哭着。

“我说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边玩儿的。”一位婶娘在一边絮叨:“水里阴气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边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说:“我看见有个比我小的弟弟在水里玩,我就……呜呜呜……那个弟弟一转过来,他居然没有脸!呜呜呜,我吓一大跳,就掉水里头上不来了……”

“没脸的弟弟?”我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冷,周围的几个大人也都面面相觑,一时反而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恰好这时小永的爹赶到了,他连连谢了大伙,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个婶娘还提醒他,最好带小永去找生药铺的谭大夫看看,开个压惊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个卦姑、师婆看看,小永的爹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远了,我见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着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继续留在这里,便习惯性地就朝欢香馆跑去了。

欢香馆里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柜台打着算盘算账,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异:“月儿,又怎么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讲了一遍,桃三娘点头:“难怪刚才听见外面闹哄哄的。”

“小永是看见鬼了吗?”我问,说到这个字眼,我就心里不由地一阵寒毛耸:“为什么是个没有脸的小孩子模样?”

“那河里……”桃三娘继续打着算盘,漫不经意地道:“什么东西没有?哪些人家里吃打胎药把孩子打下来的,因为胎儿和胞衣都还小,不至于像那些已经下地的孩子那样,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里啦……没长成的孩子,哪有脸?”

“啊?”我听傻了。

“老板娘!来两碗阳春面!”有两个个客人进来,一边坐下一边嚷。

“哎!”桃三娘连忙过去招呼。

我犹在发怔,难道说,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进河里去了?但我只听说过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没有见过,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里偶尔能看见飘过淹死的鸡,但绝没见飘过死孩子……我又打了个寒颤。

刚才叫阳春面的两个客人是两个脚夫模样的男人,说话声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后院去给他们张罗吃的,他们俩人喝着茶,就说起来:“你听说没有,羊巷后面那片荒地里闹妖怪?”

另一人说:“听说了,那后面原来不是有一幢祠堂么,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败了,现在也没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过上月就有人晚上经过那儿,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来看,身上什么也没丢,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脸黑气,回家以后就病了,现在还躺着呢。”

“他们有人说是女蛇作祟。”挑起话头的人压低了一点声音神秘兮兮说道。

“什么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兴趣。

“女人呀,心里面存着念头呗!就是那种……”这人说到这就笑起来,笑得很难听,两个男人凑到一起,说话声音更小了,我听不见,但我也觉得那人很恶心。

何大端着面出来,桃三娘过来拍拍我:“来,帮我去剥点菱角肉,待会做汤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后院去,方才那二人说的话桃三娘估计也是听见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后面来的,但她没有说什么,我也就不问了。

“客官里面请!客官想吃点什么?”

“嗨,都是老主顾了,桃三娘,来碟韭菜炒鸡蛋,椒末麻油拌个猪耳丝,打个火腿豆腐汤,两碗米饭!”

“好咧!跑堂的快给客官上茶……”

一叠声吆喝下去,不一时,酒足饭饱,那客商把放在桌上,随身的一个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开玩笑半当真道:“桃三娘,买根簪子吧?我刚从金陵进的货,卖给你,肯定是最实惠的价码。”

桃三娘笑吟吟过来:“知道你的都是好东西,但我不喜欢,我整天忙里忙外的,戴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一般人强百倍,叫什么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

“得!吃好喝好了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给你饭里下巴豆。”桃三娘从一排柜子底下端出一小口坛子,开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点尝尝。

旁有人看着好奇:“哟,桃三娘,又是什么私房好东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这天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总在想着张玉才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在那口井边,商量着如何搬开大石块了,又或者已经搬开了石块,正拿绳子打算下去救人呢……我翻来覆去,越是想却越有点害怕。

娘被我扰醒了,翻身过来拍了我一下:“死丫头,别乱动。”招寡妇病倒了,听说病得不轻,吃不下什么油腻荤腥东西,有时候会想吃桃三娘做的点心,常叫江婆婆来欢香馆传话让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后院帮桃三娘剥莲子,听她站在磨盘边和桃三娘闲话:“请过好几位大夫来看过病了,说是心肾不交,所以哕逆不止,什么伤中,乃至心虚赤浊,十二经络血气不畅……唉,我都忘了还说啥了,数了一大堆病兆,总之都是心病难治,就开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药都不见起效,银子还花了不少!啧啧,我家小姐也担心得什么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边伤心难过……”

桃三娘也唏嘘道:“小姐今年才七八岁吧?希望夫人病体尽快痊愈啊,虽说人命天定,但夫人是个贞洁尊重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么!”江婆婆啧着嘴皮子摇着头:“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来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应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来,我问:“三娘,招寡妇是得的什么病?很难治好么?”

桃三娘俯下身看着我剥莲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难治。”

“是什么心病?”我还追着问。

“她的心病自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桃三娘用手拨了拨簸箕里我已经剥好的莲子:“这儿该有半斤了,足够用的,你先歇歇吧。”

“没事儿,我不累。”我伸了伸懒腰,然后看着桃三娘把这些莲子拿去倒进一只砂罐里,加入水和几勺白糖,便封固罐口,放到慢火上去熬。

我晓得她这样煨熟莲子,是要煨出整颗不散的粉甜莲子,必定是做点心要用到的了,但她没有去掉莲子里的苦芯,我觉得奇怪:“三娘,不去芯吗?”

桃三娘笑笑摇头:“治心病,就要留‘芯’啊。”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有愣在那里,桃三娘忙完了,便拉我到前面去:“来,陪我坐坐喝茶去。”

我跟她到前面去,桃三娘刚点了一壶梅卤茶,我就看见有一个男人拉着小永,一边低头和他说话,一边在欢香馆门前的街上走过去,但那个男人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我完全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拉着小永走?是他家远道而来的亲戚?

我走到欢香馆门口去,喊了一声:“小永!”

小永完全都没听见我叫他,跟着那人继续往前走,我又更大声喊:“小永!”他还是听不见,桃三娘也走出来:“怎么?”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顾不得对她说清楚,就喊着小永的名字跑过去,带着小永走的人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似乎一惊,然后一手抱起小永也跑起来,我更加大喊道:“小永!别跟他去,小永……”

那男人跑得比我快,但我这一喊就引来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生药铺做学徒的谭承正好走过,看见这个阵势便上前去一手挡住那抱着小永的人:“出什么事了?”

那个人把小永往肩上一扛,奇怪的是小永竟一动不动、毫无反应:“走开!关你什么事?”

谭承也不管他,就伸手去摸小永:“小永怎么啦?”

那人抬脚就要踹谭承,这时旁边又有别的街坊喊:“哎哎!怎么回事?”

这人终究还是心虚,突然就把小永像扔个麻袋子似的朝谭承身上一推,自己撒丫子就跑了,谭承总算接住小永还退了几步踉跄,我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小谭哥哥,小、小永他……”

谭承把小永放到地上扳过来一看,只见他牙关咬得死死的,口角流着涎,眼睛翻白半闭着,谭承惊道:“呀!刚才那是拍花子的,小永让他下了药了。”

这时已经惊动了好多人,周围街坊都围拢了过来,看见小永这副形状都说:“赶快送他去药铺找你家谭大夫。”

“噢噢!”谭承答应了赶紧抱起小永就往药铺跑,好几个大叔和婶娘也跟着一道走了,但我没跟去,想来那么多大人都在,我去也必定没什么用的,桃三娘走过来拍拍我肩膀:“月儿,回去喝杯茶吧。”

桃三娘倒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方才那事她根本没有看见似的,也不在意,我晓得她向来如此的,也不觉得怪异,坐下来后,她又拿出一块早上蒸的松糕让我吃,我一边吃着一边问:“三娘,小永不会有事吧?”

桃三娘摇摇头:“会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啊。”我担忧地说。

“没事的。”桃三娘笑道:“小孩子出生到长大,总有一些磨折,但过去了就好了。”

“真的?”

“三娘何时骗过你?”

饕餮娘子之 蛇木耳

从山东贩粮远道而来的客商到柳青街的欢香馆吃饭,临行时送了桃三娘一袋今年新下来的小米,据说这是当年第一茬的黄熟,所以叫‘赶麦黄’。

桃三娘便把这米磨成了粉,另外再将黄豆泡去了皮,磨出豆浆煮开然后才和面,面和得稍稀一点,然后待它发酵半日,晚饭前就在笼屉上摊好一块蒸布,小米面摊在蒸布上,面上还印入八九颗蜜枣,大火蒸半刻钟,掀开盖,一大盘黄澄澄、热腾腾的,且还有一种特殊的米香四溢。

我看着锅里一个劲儿地流口水,桃三娘连布把整个糕拿出来放在平板上,用刀把它切出大小相等的块,一边对我说道:“帮三娘去把风炉子里的炭点着,点好了给你一块糕吃。”

我一听,二话不说赶紧去给炉子点火。

桃三娘看着我一径笑,我把纸折子点着了扔到炭里,再用扇子轻轻扇着:“三娘,用风炉做什么?”

桃三娘随口道:“待会有客人来,正好要用。”

“什么客人……”我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前面跑进来一个小厮:“老板娘原来在后面忙,我们家少爷来了。”

桃三娘点头笑道:“我洗洗手,就来!”

我朝里面偷望一眼,原来是江都有名的王员外家大公子,王葵安来了。看见他来,就知道必定还有一位他的至交好友,茶道高手和凝皖和公子也在,难怪桃三娘让我先点好风炉子,原来是未卜先知他们要来,所以事先准备好给他们烹茶用的。

我点好炉子,何大就过来把它搬出去了,桃三娘也忙着到前面招呼,我看四下里没人,就过去抓起一块糕,在手里吹了吹就送进嘴里,忽然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噗哧’一下的笑声。

我口里咬着糕,睨视了四下里一圈,何二不在,这个院子里除我之外,没有别人。

听错了吧。我心安理得地继续吃着糕,这时何二从侧门进来,他背后驮着一大袋木炭,手上还抱着一大捆木柴,我看见他便打招呼:“何二叔回来啦!”

何二向来比何大还要寡言少语,我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什么特别惊异的表情,但他突然看见我,却顿时一双眼睛瞪圆了,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连忙用衣袖蹭了蹭,然后再看何二,他的神情依旧没变,但他的目光好像不完全是看着我,我疑心骤起,他好像在看着我后面——

我回过头去,我身后是一口大水缸,桃三娘常在水缸里养一二尾活鱼、种几片浮莲的,然而这一刻,我却看见一个淘气的男孩子正蹲在水缸的边沿上,用一种得意的神情也正看着我。我吓了一跳,怀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黑黑的皮肤和晒得粗糙又隐隐带青苔色的齐眉短发,好像没有眉毛,只有一双傲气的大眼睛正微微带着一丝像是嘲弄的笑,身穿一件土色的褂子,光着脏兮兮的脚丫,却那么稳稳当当地蹲在水缸边沿,好像完全没有失去平衡掉下来的危险。

这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喜欢欺负人的德性,刚才笑的也是他吧?我嘴里的糕还没咽下去,但已经从刚刚的惊讶里回过味来,他看来和我一样大罢了,是刚才从前面趁我没注意的时候溜进来的吧?

诶?我想起什么,我的乌龟呢?方才我带着我养的乌龟一起来欢香馆,并把它放在水缸里的浮莲叶子上的,这会儿怎么不见了?平时它就算不在叶子上,也会游到水缸沿边扒着边慢慢浮游在那的……不会是沉进水底去了吧?

我顾不得许多,连忙跑过去朝水缸里看,翻起叶子下不见,水底也只有那黑鲤鱼在默默地一动不动。

“哟!在找什么?还是要照照自己的样子?本来就不是什么美人。”男孩子口吻夸张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

我不由心里一阵无名火起,抬头直望向眼前这男孩,他还那么蹲在水缸沿上,看到我怒瞪着他,却好像忍俊不住似的,反而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馋猫一样的丑八怪丫头,别盯着我看呀!”

他好像成心要气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还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做出赶紧避开我的样子,惟有一点奇怪的是,他好像杂耍高手一样,不需要扶助任何东西,脚下就是能站得那么稳,然后他又轻巧地一跳,从水缸沿上落到地面,

我真的生气了,冲着他喊:“要你管!你才是!脏小孩!讨厌鬼!”

那男孩一手摸摸自己粗硬的头发,不怀好意地笑道:“哟!丑八怪骂人了。”

我气得差点捏碎了手里的糕,但我还想找我的乌龟,便不理他,低下头去看水缸周围一圈的地上,也许乌龟刚才爬出来掉到地上也未可知。

可看了一圈,地上也没有。

一定是那个讨厌鬼把我的小乌龟藏起来了!所以他才故意说话激我!我平素都躲着这些男孩子远远的,就是知道他们爱恶作剧欺负女孩,坏透了的!

转头去望那男孩,他已经蹦到何二面前,何二脸上的惊诧神情已经褪去,恢复以往的冷淡,正弯腰把手里的柴放下,然后解开捆柴的绳子,开始把粗的和细的挑拣开来,男孩兴致勃勃地搓手顿脚:“哎!终于换了过来,果然轻松不少。”

何二觑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一阵悠扬的琴声飘来,是前面的客人中有人带了乐器吧?

桃三娘急匆匆走来:“何二,上次没用完的干荷叶你放在……”桃三娘说了一半的话突然停住了,她看见了那个男孩。

男孩也转过头去,嘴角上翘地望着桃三娘。

桃三娘只是一愣,但随即恢复常态:“哎,变成这样子,差点没认出来。”说罢,就自顾着忙去了。

男孩子好像本想着桃三娘会说点什么,但桃三娘的反应似乎让他失望了,他撇撇嘴。

我抱定乌龟必定是被他拿了的,拣了处干净的地方,把手中的糕放下,然后气势汹汹地走到男孩面前:“讨厌鬼!是不是你把我的乌龟藏起来了?”

男孩子双手叉着腰上,挺着胸脯:“什么乌龟?哪有啊?”

我盯着他身上看了两圈,的确,他穿着那么薄又没袖的褂子,怎么看也没地方能藏住我的乌龟:“那你是把它捉了藏什么地方去了?你、你肯定是把它藏到哪个旮旯里了!你快还我!”我气急了,我从来不敢和男孩子吵架,但我的乌龟就这么不见了,这里除了他之外,不可能还有别人会动它。

桃三娘找出了干荷叶,拿到水边去冲洗,见我在这嚷嚷居然也没在意,就跟何二说道:“把糟的花肉拿出点来,还有那晒的茄子干,对了,赶紧泡上虾米,待会要用……还有,他们要吃鸡爪子,你配上酱瓜、生姜,拿菜油给他们炒一碟去。”

男孩子不安分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念道:“我可没藏你,有本事你自己找啊!我没拿你的,怎么还你?”

“别抵赖了,肯定是你拿了,还我的乌龟!”我气哼哼地追着他后面喊。

忽然,男孩子站住,我跟着他后面走差点一头撞在他背后,连忙也止住步,只见男孩竖起一个指头做侧耳倾听状:“慢着!”

我一愣:“什么?”

男孩子回过头来,他竖着的手突然在我额上大大地弹了一个暴栗:“听!响吧?”

我的头‘噔’一下,眼前差点一昏,待回过神来,那男孩子又跑远了,还不忘朝我做个鬼脸:“哈!好响!”

我气得差点想哭,摸摸额头,碰到这种男孩子,我果然还是只能躲得越远越好,想到这,我不作声,讪讪地去拿回我咬了几口的米糕,然后坐到一边吃着,并留意一下地上到处哪里有乌龟的踪影。

又有个小厮跑到后面来:“老板娘,我们少爷喊你来一下。”

“好。”桃三娘应声出去了,我怕那男孩再跑来捉弄我,便也跟着桃三娘一起往前面去,在靠柜台的一张空桌子前坐下。

只见那和公子与王葵安正在围栏边的桌子坐着,一起还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以前曾见过的,是江都有名的杨春阁里数一数二的娘子,叫桂卿和爱月,和公子随身带的童儿在一旁风炉子前扇火烹茶,那穿黄衣裙的爱月在弹琴,桂卿则嘴里嚼着什么,一边听琴一边唇角带着微微笑意。

桃三娘走过去,桂卿便对桃三娘说了两样她想吃的点心,问桃三娘会不会做,桃三娘答会的,王葵安就赶紧催促桃三娘快去给桂卿做来,桃三娘走了,王葵安就问桂卿嘴里吃的什么,桂卿说是盐饯的橄榄,王葵安就非要她拿出来几个给他吃,桂卿开玩笑地说不给,王葵安就非要抢,还起身走去搜她的身上,弄得桂卿一径地笑,一边躲闪开去。

爱月忽然发起脾气,把琴弦用手一拨,道:“你们太吵了!我不弹了!”

和公子笑着招呼她:“茶烹好了,过来喝一杯吧。”

爱月便坐到和公子的身边:“这两人总跟小孩子似的,那么闹。”

和公子不以为意,笑着安抚她,并让童儿先给她倒茶。

我吃完了米糕,觉得口渴,就到放酒和茶壶的架子去找水喝,却不知怎么和公子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我,就对我招招手:“诶?小妹妹,你在这儿啊?过来、过来。”

他向来给人感觉温和,他此刻对我笑的样子,也十分善意没有害,我有点怯,但还是走过去:“你叫我?”

和公子点头,旁边的爱月却掩嘴笑:“你招惹这孩子干什么?”

桂卿在旁边搭腔:“你没看见这孩子生得可标致了?你看她那脸皮子嫩得!”

和公子不理她们,只是示意童儿把自己面前一只空杯子倒上茶,然后端杯子递给我:“小妹妹,你也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