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催眠她,还是在催眠我自己。

记得就是那样手脚冰凉地站着,身子都快要支撑不住,靠在更加冰冷的墙上,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往下滑。

一直到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旁边紧闭的门终于打开,走出来几个穿蓝衣服的人。小希急忙冲过去,刚说出“医生”又凝噎无语。

“挺顺利的,还好送得及时,胃穿孔很危险啊!你们家属以后要注意照顾病人的饮食。”

小希一个劲地哭着道谢,我撑开墙,呆呆地跟着那个推出来的病床,一路顺着狭窄的小道走到重症监护室。朦胧中是他消瘦苍白的脸庞,睡得安详。

还好…他还在。

病房半掩着门,我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几步之外的护士给他输液,忽然就不敢走进去。

那么近,又那么远…

小希刚才在我旁边说的话,还像针一样扎着心里的某处,隐隐作痛。

“陈怡?我没告诉她啊,我哥上个月去她们家悔婚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以为是你…”

“我哥回来以后就老是熬夜加班,也总不吃饭。我每次去他家,冰箱里看到的全都是酒…”

“桃子姐,你们到底怎么了啊?”

是难以置信多一点,还是心痛欲裂多一点?

护士走过来对我点点头又往外去了。苍白的房间里,默然沉寂。输液瓶里的一滴一滴,自顾自地在数着时间。

我曾经以为我一无所有,却不知我错过了什么。

我们,到底怎么了…

真相

假装了解是怕,真相太□裸,狼狈比失去难受。

——《我怀念的》

最后小希还是通知了陈怡,她赶来的时候李承还在沉睡。她像失了魂一样静静地坐在病床前,平时灿烂的笑颜此时就像枯萎凋谢的花。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怡,我用手搭上她的肩,轻轻安慰说:“医生说没事了。”

她抬起头来挑挑嘴角,我猜她应该是想冲我微笑,只是那个表情实在太酸楚。

怎么不是呢?即使婚约不再,她还是陪了李承那么多年。

她会有这样的表情,是有多爱,是有多痛?

良久,她站起来,“梓芫,我们聊聊吧。”

走到一片草坪,她停住。夜色已经暗了下来,也给她染上一层黑雾。

“你已经知道了吧,我跟他分手了…”

“不对,嗯…”她略偏着头作思考状,又笑了两声,“是我单方面被抛弃了,呵呵。”

面前的她兀自絮絮地念着,强颜欢笑。那个曾经一脸无邪在我耳边唧唧喳喳的陈怡不知哪里去了。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曾经以为我希望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却在她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心里猛地一颤。

居然,那么难受…

“你知道吗?”她看着远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陷入美好的回忆。“我大三那年,一个下着暴雨的晚上,他突然就出现在我家门口,全身都淋得湿透了,然后他跟我说,‘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那我们交往吧’。当时雨太大了,我都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高兴得都说不出话了,就一个劲地点头。”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后来还是一直冷冷清清,那么多年都是一样。我本来以为他就是这样的扭捏,可是我明明就发现他有很温暖或者很难过的表情,有时候是对着一张照片,有时候是对着一幅画,有时候可能是一本书,可惜都不是对我…”

“后来到毕业的时候,我好像慢慢地明白了一些事情,可是还在安慰自己,想说时间久了也许他就会接受我习惯我,可是我忘了,要习惯,之前十多年就该习惯了…”

“然后这几年我就一直做梦,直到上个月。上个月他突然跑到我们家来,就像四年前说交往的时候那么突然,说他不能跟我结婚。当时我爸爸也在,他说了一句让我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伯父,你要撤资,我也不在乎’。”

“我明知道我不想去探究背后到底是什么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我爸爸。我爸爸憋了半天才地告诉我说,大三那年,李承家里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正好伯父又得了癌症。我爸爸…就跟他说,可以借钱给他们家周转,又暗示他说条件是…”

“其实——其实我爸爸人很好,他应该只是随便说说。如果李承没答应的话,他肯定也会借钱的…”

她说着说着,终于掉下眼泪来,一开始她还用指腹轻轻擦去,可到后来,擦也擦不及。

她叹了一口气,远处的目光转回到我的脸上。

我想我的脸一定比她的更糟糕,她一句一句地说,我一句一句地听,心脏像被人狠狠地揉着,隐约有第一滴水珠流到我的下颚,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完全止不住,直到眼前的她朦朦胧胧。

“梓芫,霸占了他那么多年,对不起。”她抽泣着说了最后一句话,“现在…还给你。”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病房的,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差点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护士说病人已经安全了可以放心,明天再来,小希也叫我回去休息。我不想走,却又害怕万一他醒了要怎么单独面对他。

还是一团混乱。

我走到医院门口去坐公车,结果不小心坐成了反方向,一直快到郊区,车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才发现不对劲。急忙从车上跳下来跑到对面,又发现末班车刚刚走掉。

等了好久都没有出租车,只好又往回走了几个站。

连路灯都那么昏暗,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快到十点才回到家,饿得手脚无力。一步一步地爬上三楼,觉得比平时要累好多。

然后我就看见站在我家门口,一脸担忧的向明。

刚刚稍微抑制住的悲伤情绪,又猛然一下在心里复发。鼻子毫无征兆地一酸,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愧疚才那么难过。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今天…”

蓦地一怔,我愧疚的是什么呢?我是要为什么道歉呢?

“出什么事了,没事吧?”头上是向明耐心温柔的声音。“我看见你急匆匆地坐车走了,知道你一定有急事。我跟我爸妈说了,他们没怪你,你别担心…”

他爸妈…

恍若梦境,一瞬间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难过了。

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向明…”我的右手覆上左手,摸着无名指上的圆环,一狠心拔了出来。

“对不起,我…”我仍不敢抬头看他,声音已经遏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他沉默了许久,一动不动,久到我都有些担心起来,才听见他低声道:“是他吗?”

我把戒指递给他,艰难地,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原来他真的早就知道,心像被人捏碎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的。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他突然打断我,慢慢地接过我手上的璀璨,紧紧地握在手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敢看,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太过用力而发白的指尖。半晌,终于听见他沙哑着声音说:

“记得吗?你并没说过‘我愿意’。”

我惊愕地抬起头,他勉强的笑容有点苦涩,眼眶红红的,他使劲眨了两下眼睛。

“只是…”他敛起笑容,吸了吸鼻子,轻轻皱起眉头,“有件事,能不能拜托你…”

“还能跟我回家吗?我妈——我妈她日子不多了,她想看看儿媳妇,你就当…”他又顿了一下,嘴唇轻颤。

“当陪我演场戏…”

向明离开的时候,我愣愣地看着那个消失了他背影的拐角,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掏出钥匙开门,插了好几次才打开,一进屋,终于忍不住扶着门哭了出来。

我能给向明的,居然只是陪他演一场戏。

如果,我敢说如果,我先遇上的是向明的话,一切故事会有不一样的发展。

可惜,造化弄人,没有如果。

我也没有想过我这样突然的决绝是不是因为今天听到陈怡的话,只是刚才的一瞬,我突然明白,我不能再骗他,也不能再自欺欺人。

人们对这样的情况,时常的比喻是,我和向明就好像两条相交的线,在短暂的交汇后,又要往不同的方向走下去。

然而,人们怎么能忽略,远在交汇之前,我们就在两条不同的路上,向着不同的终点,无力地向前迈步。

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突然又一震。

那李承呢?我和他,又在怎样的路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市场买了山药和排骨,对着网上下载的方法熬汤,听说这样的汤养胃。尝了尝自我感觉好像还不错,把汤盛进保温壶里,赶在十一点前出了门。

昨天陈怡说的终于消化了些,坐在车上,回忆起大三的时候,李承的确有段时间不太对劲,还翘课了三四天,这完全不像他。我见不到他,着急地一直打他电话却一直没人接。有一天半夜我睡不着,不抱希望地又拨了一遍,结果那边就有人接起来。

记得他一接起来就劈头盖脸地训我说都快十二点了你还不睡,明天不想上课了是不是!我突然委屈地想哭,宿舍的人都睡了,我怕吵醒大家,就躲进被子里,一边抽一边说:

“你…我都快去报人口失踪了。”

印象里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我只能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声,最后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没事,明天就回去了…你快睡觉吧。”

应该就是在那段时间吧…

那段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却什么都没察觉,是有多迟钝啊?

我走到加护病房门口,猛然顿住脚步。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没想好开场白。

身边路过了一个白衣护士,她看我一动不动,多瞧了我两眼,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小姐,昨天你来过吧?那个病人转到住院部的普通病房去了。”

哦…跟她说了谢谢,又问了问详细的地址,才又一路跑到住院部。

走到病房门口我大吸一口气,刚要咧着嘴冲进去的时候,小希突然从里面走出来,差点撞上我的头。

“桃子姐!”她倒退一步,“你来啦?我哥刚睡着哎…”

刚睡着?我有点侥幸,又有点失落。

“哦…没关系。他没事了吧?”

“嗯,没事了,早上醒的时候还挺好的。”她终于笑了起来,又变回那个熟悉的小希。

“对了,他醒的时候,我还跟他说你昨天来了,然后他…”

“他…他怎么了。”

小希撅起嘴,有些郁闷的样子。“他啊…他臭骂了我一顿。”

原来他还在恨我。我握了握拳,心里有点犹豫了。

小希又仰头哼了一声,“不过我也骂他了!谁叫他昨天突然就胃痛痛得死去活来,自己难受就算了,还把我吓个半死!桃子姐你知道吗,我昨天第一次开那么快的车,还不小心闯了个红灯,差点撞到另外一辆车,车毁人亡!”

“好了好了。”她越说越吓人,还那么大声,住院部是个清静的地方,走廊上已经有人频频侧目。

她也意识过来,立马压低声音:“我要去公司给他拿东西,一会就回来。这里先交给你啦。”

等小希走远以后,我才鼓起勇气小步走进房间。李承果然在沉睡,我把保温瓶放在一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平稳地呼吸,轻轻地一起一伏,下巴上有青青的胡渣。

看着看着就想起一首歌的歌词。兀自安详,不惹尘埃,不起风浪。

突然就很想念以前的李承。

他的手放在被子外面,我不自觉地去碰了碰,还是温暖的。

又忍不住把头靠上去,可能是早上起得太早了,眼皮重重的,突然就有点想睡觉。

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冰释

能不能再靠近一点点,大声说出你所有感觉。

别再紧紧关在只有自己的世界,温暖太阳为你迎接。

——《靠近一点点》

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感觉枕在头下的手动了动。

他醒了?

我一抬头,看见李承微张着眼睛,眼神略带愤怒。

我赶紧跳起来,正襟危坐。“你醒啦?”

“你来干什么?”他还半合着眼睛,语气绝对不友善。

听着这一如既往的冷冰冰,我突然就言语不能。

“你,你生病了,我——所以,我来看看你…”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些发热的脸,一点一点地往领子里缩。

他蹙紧眉心,用狭长的眼睛斜睨我了几秒,又偏过脸去,满是讥讽的意味。

“多谢你可怜我,不过我还不需要。你走吧。”

我愣在座位上,手脚无措。

明知道他可能会这样,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要在意,仍然无法遏制地难过了。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好好地说话?

他见我坐着不动,怒气冲了上来。

“你怎么还不走?你是诚心来看我笑话的吧?!

“不是!”我猛地摇头,他怎么能那样说?!不知怎地,一着急就脱口而出:

“李承,我——我不结婚了!”

话一喊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诡异,却又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不管了,别被赶走就行。

他顿住,良久,终于沉下声音道:“…什么?”

“我是说…我——我不跟他结婚了。”我渐渐冷静下来,声音也平静了许多。

空冷的病房内沉默不语,只剩微微可辨的呼吸声。一阵风拂过,白色的窗帘掀起一角。

静得我有些害怕,他怎么了?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