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来了吧?

他自然是不能进去接她出宫的。只有等在这里,等她踏出宫门,从此以后,一切就都圆满了。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太阳渐渐转移,正午的刺目光线,仿佛未来倾泻而下,狰狞地压在宫门内外三个人的身上。

桐荫宫,春天的时候,尚训帝住在这里。

盛颜茫然地跟着尚训进来,看这里高轩广屋,殿宇高伟,气势疏朗。殿基周围遍植高大的梧桐,现在正是着花的时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蓝天下,白色与紫色的素净颜色,看上去几乎淡到冷清,与其他宫室迥异。

她料想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转头看带她来的尚训帝,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时候与幼弟叔虞玩耍时,曾经把桐叶当作诸侯信物赏给他。周公认为天子无戏言,便劝成王将叔虞封在晋地。宫中设桐荫宫,以示天子一言九鼎,无法动摇。”

桐叶封弟的典故,盛颜从小就由母亲教她读书写字,这是知道的。

“难得这里的梧桐每一株都开得这么好。”她轻声说。

“这个当然了,假如有一株开得差了,后局就要马上掘掉,从其他地方取好树补种。”他说,“在宫里的树,假如不能好好开花让人看,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盛颜心里暗暗一惊,低头默然无语。

“这里的梧桐开得真好,所以朕现在住在这里。”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进去。

这里是他的寝宫,而现在自己的手却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颜一时慌乱到极点,只觉得心口抽搐似地,慢慢流过温热的血。

他拉她坐在廊下,这条回廊全笼罩在梧桐的花荫里,梧桐枝条柔软,花开得多了,压得树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围着他们,只有花叶的缝隙间,有细细的风吹进来。

两人沉默良久,他开口问:“怎么后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从未见过风雨世事一般。她只觉胸口难过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说不出话,张一张嘴,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皇帝却以为她是因为要被遣送回去而难过,轻轻伸手去拢她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宫里,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一直不怎么过问国事,全都是瑞王在决断。可这样的错误,莫非是上天注定,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大雨中偶然相遇、对自己笑容温和的男人,他才应该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一个错误,就是一生。

心里太过混乱,到最后只剩了空白一片。她感觉到他低头吻去自己脸上的眼泪,他的唇柔软温暖,动作轻柔,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时枝头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风的娇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会让她受伤。

在急促的呼吸中,她闻到梧桐花的香气。这香气让人头晕目眩,仿若是毒药。

吻…三生池上,也曾经有一个人,这般温柔地吻过她。

而他缓缓在耳畔厮磨,气息扰得她身体都几乎颤抖。她恐惧地握紧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掌心中,尖锐的疼痛。脑中仿若利刀割过,骤然冰冰凉凉一个念头,她挣扎着推开他,仓惶地说:“请皇上放我出去吧,我…我在宫外已经有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他却拉着她的手不放,用他那漂亮的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来看。

她看到他清透黝黑的眸子,他眉头一皱的时候,神情稍微有点波动,却马上就平息了,微微笑了出来,说:“你既然已经选择了进宫,那就是已经放弃以前的一切了,喜欢过什么人,有什么大不了呢?”伸手将她的肩搂住,抱在自己的胸口,轻声说:“何况你是永远看不见他了。”

她恐惧已极,可最后只能叫了一声:“皇上…”

“尚训。我叫尚训,盛颜。”他在她耳边低声,伸手去握她的手,然后低头吻了她的手背,她手一颤,感觉他已经顺着自己的手腕渐渐将唇移了上来。

那三生池中动荡不安的倒影,伴她在蓝天背景前悠悠晃动的那个人,不是他。

不是他。

可是这明黄底上金丝盘龙,帝王的天威龙颜,她一个女子要怎么抗拒?她能如何?

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人,上天给你什么,都一定要让自己好好地生活着。

她慢慢把眼睛闭上了,纵然眼角湿润,那也不过是桃花经了一场夜雨后的疼痛。

从此以后在这人身边消磨年华,相候此生。过往一切犹如云烟。

她的命运,就是这样了。

天边渐渐暗淡下去,斜阳在草树上留下金色的影子。

太阳还没有落山,月亮却早已出现。银白的圆月在浅蓝的天空上面只留了一抹微痕。

瑞王站在宫门外,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悄然无声。他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双眉一扬,大步就走进宫里去,门口的守卫看见是他,个个只是恭敬拜见,并没有人拦他。

他到重福宫,让人叫了吴昭慎出来,问:“怎么还没有送她出来?”

吴昭慎惊愕地答道:“早已经在午末送出重福宫去了。”

后宫的女子,送出去的时候只有从青龙门旁边的侧门出去,怎么会午末出了重福宫,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他从重福宫门口,慢慢走到宫城门口。旁边是左纵道,通宫城南北,宫里人常常抄这条近路由宫门到内宫。

站在那里,向内宫看去,宫城实在太大,道路长远似没有边际。

他问旁边当差的内侍:“今天这里,是太后来过,还是…皇上来过?”

那内侍忙低头禀报说:“是皇上来过了,刚好遇见了一位姑娘要出宫,万岁爷似乎认识她,就带她回到宫里去了。”

“原来如此。”他慢慢地说,站在那里,眼看着太阳落下去。整个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来如此。”

那内侍眼看他脸色变得异样阴沉,心里一惊,忙把头低下去,也不敢作声。他早已快步离开,独自一人,径自就去往了桐荫宫。

来到桐荫宫时,天色已经逐渐暗沉下来。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样堆在墨蓝色的空中。

门口的侍卫看他这样急促地走来,不敢阻拦,让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外面的内侍忙拦住他,轻声说:“王爷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他站在黑暗里,内侍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却分明觉得自己打了个冷战,仿佛有骇人的寒气从他身上无形伤人。内侍讷讷地将身子往旁边一避,不敢拦阻。

他大踏步走到外殿,迎面是一扇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风,隔开内外。隐隐约约的烛火,在屏风后透过来,在自己的面前摇曳不定。

一下子,全身都冰凉一片。

他慢慢地把身转过去,殿前只有天上一轮圆月,雪也似的大片梧桐,在风里流转,仿佛他一回首就是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那一场大雨中,两个人的眼睛,刹那对上,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

当时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

风透香帘花满庭(上)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京城里开得邪魅一般的桃花,终于逐渐开始稀落。

四月,一年中最好的天气。

盛颜在宫里过得很好,安静,缓慢,花团锦簇。

可她总是习惯性地在天还未亮时早早睁开眼,心里隐隐一惊,想今天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米面柴火,够不够自己与母亲熬过今天——但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又只好暗自失笑。

她已经不是那个要担心生活的盛颜了。现在的她,是宫里竞相奉迎的大红人,尚训帝以身体不好为借口,常常不去上朝,大臣也已经习以为常。他总陪在她身边,连皇帝的元妃,尚训十一岁时配的第一个妃子,看见她都要客客气气,叫她一声妹妹。而太后虽不很喜欢她,但知道皇帝让她住在离桐荫宫最近的朝晴宫,她也只是稍微不悦,随他去了,自己转身就去念经。

太后一心向佛,皇帝身体不好,摄政王已经去世,剩下朝政,全都落在瑞王尚诫的手中。

瑞王尚诫。

天还没有亮,她睁着眼看外面烛火红红地跳动着,吞吐着夜色。

“你嫁给我吧。”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了。”

言犹在耳,自己的身边却是另一个人。

或者他很快就能够找到另外的人来代替自己——他自然是很快就能找到一个出身寒微却更加美丽的女子来报复别人的。

而自己,也能在别人的身边活得好好的。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怕挨到身边人,他却早已经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低声问:“怎么又醒得这么早?”她微微一怔,只好将身子一缩,朝向另一头睡。

他却凑上来,吻着她的脖颈,轻轻慢慢,像小孩子在撒娇一般,那双手顺着她的手臂滑上去,与她五指交握。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锦罗帐中,熏了异域沉香,烟雾在鎏金博山炉花枝交缠的空隙中袅袅纠缠升起,聚了散了,谁知道是融为一体了,还是消失了。

只这身边人,是她的一生。

花神庙中那一签,清清楚楚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夫妻恩爱,吉。

天色渐渐明亮,外面有内侍轻手轻脚进来,盛颜披了茜红的一件薄纱衣,掀开罗帐,光着脚走下床,低声问内侍:“什么事情?”

“礼部尚书在外面,等着皇上亲试今年举人。”他压低声音说。

她点头,让他出去,旁边的香鼎还在缓缓吐着烟气。她随手把搁在虬口中的火箸拿下来,掀起炉盖,拨了一拨灰,香气陡然浓郁,一室幽深。

尚训这才稍稍有了点精神,坐起来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盛颜过去打起帘帐看了一眼,重新再坐上了床,说:“日已出了,是该起来啦。”

他点头,伸手去摸摸她肌骨冰凉,轻声说道:“现在天气还凉着,以后不要穿单衣就这样下去。”

她应了一声,又听他说:“以后还是应该把这些事情都交给皇兄才好,反正朝廷里什么事情都已经交给他了,再偏劳一点也无所谓。”

她看他在透帘来的阳光下笑得舒缓的平静容颜,想起另一个人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怨恨,不觉低声问:“皇上这么信得过瑞王爷吗?”

他漫不经心地说:“朕的哥哥嘛,朕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

“毕竟你是皇帝啊。”她劝道。

“这样多好,朕落得清闲,反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管起来实在烦人。”他这样说。

她心里诧异,想,这个人生在这个皇宫里,怎么会这样去相信别人?

他看她的神情,伸手去搂她的肩,笑道:“天底下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朕一定会相信皇兄。”看她默然无语的样子,他又低头亲亲她的脸颊,说:“朕十岁登基,朝政都在皇叔的手中,去年,有十几位大臣提出让朕亲政,皇叔在朝廷上逼朕给那十几个朝臣定下谋逆罪名,朕没有办法,不得不应允,回宫后…”他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必定是与瑞王有关的事情,便在旁问:“回宫后瑞王怎么说?”

“皇兄对朕说,现在摄政王逆心已露,不能再姑息下去。”他讲到这里,脸色微微一白,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到现在还在后怕。

良久,他才转头看盛颜,喃喃说,“后来皇叔在宫中暴毙,他的血就溅在朕的脸上…朕心里,心里真是…皇叔对朕,其实也不是不好的,朕小的时候,他到宫里,总是带一些宫外的精巧玩意过来哄朕…所以皇叔去世后,朕因为心里难受,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是没有养过来。”

她帮他拿了衣服过来,听见她这样说,却突然插上一句:“皇上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怔了下问:“什么?”

“皇上身体不好,气虚力弱,可是吹笛子时却气息绵长,毫无殆滞,这笛子吹得还不好么?”她笑问。

他听到这一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拉着她倒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没错,我是怕了这朝廷,不愿再过问了。”顿了顿,又说,“皇兄比朕年长,又通晓政务,摄政王死后,朝廷里的势力全是倾向他的,朕既没有办法与他抗衡,自己也不愿在这位置上呆着,常觉得这天下应该是他的才对。”

她默然无语,把自己的脸贴在枕边,想起那人清峻的容颜,的确是比眼前人更像一国之君。又听到他说:“等将来朕把病装得严重点,就说自己实在不堪劳累,然后退位给皇兄,到时你和我,什么都不做,每天就弹弹琴,看看花,生生孩子…”

“什么叫生生孩子?”她又窘迫,又羞恼,使劲捶捶他的肩,说:“快点出去啦,那么多人在等。”转身不再理会他。

他笑着在她耳后轻轻说了句“等我回来”,马上就出去了。

尚训到雍华殿时,礼部的人已经在了,连瑞王也已经在等待。

其实也并没有他什么事,礼部早已经拟好入选的人,主试是瑞王,他只要最后钦点就可以。

在间隙,尚训问尚诫:“皇兄,我朝可有刚入宫的女子就进封妃嫔的前例?”

尚诫说道:“曾有过,在高祖朝时,永安王的女儿奉诏入宫,便封为贵妃。”

尚训忙问:“假若朕很喜欢一个女子,她父亲只不过官至天章阁供奉,这有什么办法吗?”

天章阁供奉。瑞王刹那间知道了他所说的人是谁。他默然无语,看着自己手上那些士子的名册,好久才说:“不知道。”

尚训觉得他口气与平时不一样,微微有点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