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正午,出校门去吃饭的学生们将一整条街都堵了,似乎只有悠悠一个人逆着稠稠人流,艰难的背着包走回宿舍,反反复复只是想到他离开时微笑的关照自己好好休息,只字不提别的。她明明知道他在担心,可是侧过脸去看他,却只留给她沉默。偶尔也会看她一眼,无声的一笑,似乎在安慰她,可分明连眼角眉梢都是清冷。
回到寝室的时候,居然空空荡荡,可是各人的行李都在,想必也是外出吃饭了。悠悠一点都不饿,慢慢爬上了床。隔了一会才记起了什么,在包里寻摸了半天,终于将手机掏了出来,轻轻压在枕头下边。
梦境干净透亮得就像日出时那些浮云,糖果色般让人觉得美好。直到手机一阵阵的在耳边震动,悠悠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就去按接听。
似乎那个梦境的美好真的弥散开在现实之中,连电话那头的声音都分外的悦耳。可以想见的,电话那头的人,微笑的时候,若桃花般,有璀璨四射的光芒。
靳知远的父亲并没有大碍,他在电话里很放松,只是说马上就会回来。
她放下电话,想要重重的躺回去,却被一双手拽住了,熟悉的八卦语调:“别睡了!都过了晚饭时间了。”杨秋敏饶有兴趣的踮着脚尖,使劲的想把她拖起来,悠悠由得她一直在掐自己的胳膊,闭着眼说:“亲爱的,我凌晨三点起床看日出。”
还是被拖了起来,似乎人人都对情人节的日出感兴趣,非要她讲个清楚。
清凉冰冷的气息,耳膜鬓厮的轻吻,那都是不能说的,只能在夜半寂静,又偏偏失眠的时候,轻轻咬着被角微笑。小小的寝室,有恬美的睡眠气息。她不是睡不着,只是回忆起电话里靳知远的语调。悠悠知道,他只有真的放心的时候,声调会带着闲散,就像要用语气拂过她额前的散发。
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开心,其实并不是为了携手拥吻的缠绵,只是觉得快活,得知对方无忧无虑时由衷的快活,见到那双眼睛不再忧虑而重新闪耀的快活。快活的时候,谁会来深究原因?而不快活,才能让人一遍遍的去回忆,抽茧剥丝的去寻觅,可是等到恍然大悟的时候,却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出口了。
第二天下午靳知远就回学校了,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悠悠问起了他父亲的病情,他一脸轻松:“没什么事,我爸忘吃了降压药,结果流鼻血,怎么也止不住,把我妈吓的。”他放下碗筷,只是微笑:“真对不起,本来想爬山下来,结果连迎客松都没看成。”
悠悠张了张嘴,似乎想起了什么:“哎,一会把照片给我传过来。”
最后叫两个人都目瞪口呆的是,靳知远问她:“相机不在你那里么?”悠悠难得很肯定:“在旅馆的沙发上我就塞回你包里了。”
那是一款很薄的卡片机,也不知是过年哪个长辈送的,顺手被他带出来,还是崭新的。悠悠比他着急,只是连声的说要再回去找找。靳知远很早就放弃了,他从家来,简简单单一个包,多一件少一件心中了然。
到底还是找不到了,连旅店都打电话去了,还是没有。
悠悠很有些难受,因为那样多拍得漂亮的照片,一起不见了。仿佛没有了见证。靳知远只能安慰她:“没事,我们下次再去一趟,补回来。”
大二下学期,悠悠要考专四,靳知远的GRE考试早就报了名,于是每天极规律的去上自习。
这天正好谭阿姨放假,他去敲靳维仪的房门,想问她吃什么。门本就半开着,靳维仪正在打电话。他的姐姐,向来处事不惊的姐姐,此时声音竟有些颤抖,带了恼怒,几乎是用半提高的调子说:“我爸不是这样的人。”又过了很久,电话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她隔了很久,终于放下了电话。从门缝间望去,她略有些失神,低头呆呆的望着手机。
靳知远毫不犹豫的推门进去,坐在姐姐对面的沙发上:“怎么回事?”
姐弟俩的表情这样相似,沉默的望着彼此,靳维仪并不想瞒着弟弟,直截了当的说:“爸爸工作上出了点问题,有些严重。”
她的表情并不是在开玩笑,可是靳知远却觉得这真是个玩笑:“我不信。”
姐弟俩人还是打电话给父亲。电话讲得时间极长,靳知远只能听到姐姐的话,大致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靳维仪望了眼弟弟:“你要不要和爸爸说几句?”
他只沉默的接过那部电话,通话太久,烫得让耳朵都觉得发热,靳志国在电话那头笑:“儿子,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他只说:“爸,没事的,你注意身体。”
现在终于恍然大悟,这段时间的高血压病情反复,想来竟也是为了这件事。
他的下属大批量采购原料的时候挪用了公款,偏偏有几笔账是靳志国签字批准的。因为手脚做得巧妙,东窗事发的时候,靳志国一时间难以脱开关系,于是专案组下来,一直在调查。
他们听出父亲语气里刻意的放松,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靳维仪先站起来:“我晚上约了人,你回学校吧。”她语气平缓,“爸爸肯定不会有事。他没做过那些事。”
靳知远笑笑,他当然知道。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他会选择相信自己的父亲。
公车停在了校门口,靳知远捏着手机,却回到了寝室才给悠悠打电话。
“咦,你回来了么?”悠悠快活的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那你在楼下等我,我马上来找你。”飞奔出门,悠悠连头发都忘了扎起来。最近见面很少,他似乎常常回家,除了来学校上课一起吃个饭,悠悠一般都老实的呆在宿舍或者教室。
他就坐在宿舍楼的大厅里等她,隔着玻璃门,背对着大门,浅蓝的T恤衬出了削瘦挺拔的背影。一回头见到她,微笑着起身。
真是很久没见了,重见的时候觉得那双眼睛真是惊艳,清泠泠的见到她,蓦然浮上了暖色。
“靳知远,我们去唱歌吧?”悠悠笑嘻嘻的拉他往外走,“你周末不回家了吧?”
他只是站着不动,掐了掐悠悠的脸:“我刚回来,上周的作业还没补上。”
“那去吃饭?”悠悠毫不介意,随口换了话题。
他还是摇头,目光淡淡的转开,语气中的那丝轻忽连悠悠都觉察了出来:“很忙。”
悠悠一瞬间愣在原地,这样的靳知远,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似乎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放任冷漠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她忽然觉得措手不及。现在他站在自己身侧,神情寞落,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开口安慰,只是怯怯的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们就站在门口说话,七八点的时候,出入的人很少,悠悠的眼神莹澈,安静的听他说话。
“我爸公司里有人出了问题……”靳知远不知道该怎么对悠悠说,他向来的思维缜密,可如今,难以将一件事说得条理清晰。那样大的企业,消息灵通的早就将上头派来的调查组说的活灵活现,只说连靳总只怕也是自身难保。靳志国正直了一辈子,在流言蜚语中被纠缠不休,又要配合上面调查组的工作,不过数月,像是老了数岁。
他觉得一双子女还小,而妻子身体又不好,于是一个人担着。如果不是靳维仪的朋友告诉她,恐怕他永远不会让家里知道这些事。
靳知远对着悠悠说出这些,语气前所未有的脆弱,甚至不知道悠悠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他。
悠悠沉默了很久,握紧了他的手:“不用操心,大人的事,他们能处理好的。”
向来习惯性将她的手暖暖攥在手中的那个人,第一次冷冷甩开了她。靳知远一直压抑着的那些情绪,便像整整一库的火药,被这句话点燃,说出语气如海深般的失望:“悠悠,那不是大人的事。那是我家的事。我也不小了。”
他头一次疲倦,倦得不想去对她解释。悠悠立在寒风中,似乎是琉璃娃娃一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又觉得心疼,最后轻轻拍了拍她,只是说:“快回去吧,我还有事。”
他很快的上楼去了,到了楼梯口遇到孙治。孙治一把拉住他:“你最近连影都找不到啊?刚才去你们寝室找你,说你女朋友找你呢。”
靳知远嗯了一声,继续上楼,孙治一脸诧异的从楼道的小窗边看到悠悠走开的背影:“怎么,吵架了?”
他的脚不过抬起了一步,放在一节台阶上,微微闭眼。是吵架么?明明不是,她还像以前一样,明媚的像几个月前的阳光,然而自己却跟不上她那跳脱的步子了。一旦真的暗色雾霭压上了心头,望出去的世界就会蒙了浅浅一片黑纱。
他的心情煎熬又复杂,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心情澄亮。等到真的见面,屋外星辉闪烁,她笑靥如花,自己却只是想离开。
后来这一星期,悠悠在寝室长吁短叹,连其余三人都替她着急,纷纷出谋划策。悠悠只是嘴硬:“我们又没吵架,他这几天功课忙啊。”曹立萍都放下了笔,无奈的叹口气:“悠悠,你们一个多月没黏在一起了吧?”
悠悠无从解释,可她却不敢再联系他。直到周末,拨通他的电话,响了很久,那边终于有人接了起来,她“喂”了一声,长久的无人说话,直到那头挂断。悠悠听着忙音,忽然觉得害怕,一遍遍的播,只有亘古不变的女声,提醒她手机用户已经关机。
施悠悠从来没有这样执着的给一个人发短信。那个人曾经和她最是亲近,永远不会冷落她,可是现在每一条短信发给他,就像把一颗小小的石子扔进了一条小溪,溅起几滴的小小的清水,却只有一个结局,悄无声息。
起先问他在忙什么,他不回。她就一点一滴的说自己的事,哪家的宫保鸡丁今天盐放多了,学校的食堂哪个窗口的米线好吃。
他不可能就这样从学校消失的,孙治说他请了假,家里有事。
周夏阳陪她去交话费,看到那张清单也忍不住乍舌:“你的套餐短信那么多还都用完了?怎么这么多短信费?”悠悠仔细看了看,忽然笑了笑:“没错,就是这么多。”
手中的清单还带着油墨香气,可是分明一点点的,指间上的温度在冷却。
这个暮春,校园里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悠悠常常坐在语音教室,望着一夕之间重又披上华盖绿荫的枝干,有些恍惚的想起了这几个月。明明不久之前,他们还能一起,她靠在他肩上,一路颠簸去市区看牙医,他侧身替她挡去住车窗外隐约的冷风。不过几个星期,却莫名的冷战至今。
草长莺飞的无星之夜,悠悠就像等了一辈子,看到了手机上那个名字在闪烁。她连书包都不及收拾,匆匆奔出教室。
深沉的夜里,就是那次两人为了一顿饭争执的场地,依然空旷,零零碎碎的打了一些地基,空无一人。悠悠看得清楚,他的手臂上缠着的黑纱。她所有的话都被噎了回去,脚步变得这样慢,明明不到十米的距离,她却害怕走到他面前,他的沉默注视,像黑夜中的漩涡,一点点的放大她的恐惧,和最坏的预感。
悠悠忽然有了转身落荒而逃的冲动。靳知远本就高而瘦的身材,此时依然像往日般挺拔,却带了对着她从来不曾有的淡漠。这样陌生的气息,她从来都没有体会到过。
原来还是这样口拙,一句节哀顺变太过见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悠悠看着他的眼睛,此时注满了乌黑深沉,她看不到底,却又惊心动魄。
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见到他,或许是她那样不经意的对他说“大人的事,不用我们操心”,或许是忽然记起自己那时候的表情,有些漠然和随意。最后只是喃喃的说对不起,扬起脸来说对不起,缓缓的滑下眼泪。
靳知远只是抬手替她擦掉眼泪,他倔强的沉默,听着她呜咽,忽然说:“悠悠,我们不合适。”他说得平静,似乎将这句话放在心里考虑了良久,直白,坦率的不留一点余地给她。
施悠悠吓得连哭都忘了,呆呆的抬头看他。
如果没有冷战,如果没有前一阵的毫无音信,悠悠只怕会拖着他,一遍遍的追问为什么,再也不肯放手。
可是那段已经失去彼此的时间里,虽然短,可她似乎早已开始相信,他会这样对她说的。而现在,终于一步步的走到了结尾。
他转身要走。
那一次,他分明走出了几步,又止住步子,只两三秒钟,又回到了她的面前。悠悠漠然的替他数着步子,他走得快,不过数秒,就只剩下身影,她才觉得着急,几乎是小跑着追上那个背影,狠狠的拉住了他的袖子:“靳知远,对不起——我不懂事,我还很幼稚,我错了。我不分手。”
那个背影有一瞬间的停滞,似乎想要回头,可是他依然沉默了很久,抿得薄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是冷冷的扯回了手:“悠悠,我爸刚去世。我可能要转学。”
他只留给她最后一句话:“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的确,他从来都不是。
他的气力那样大,大得轻轻一甩就可以挣脱她的纠缠。而那样的脚步,以前都是他在等她,可是,现在,她再也追不上了。
周夏阳和杨秋敏一起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是蹲在原地,抱着肩瑟瑟发抖。路灯都已经熄灭,她们半拖着她回宿舍,一路上暗沉得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求了半天,阿姨才肯开门。一直回到寝室,悠悠忽然有些慌张:“我的书包还在教室呢。”
曹立萍已经帮她取回来了。悠悠哦了一声,她分明看见了三个姐妹惊疑不定的眼神,她很想平静的说:“我失恋了。”可是后来,哭声那样大,最寂静的夜里,隔着一扇门,整个走廊全回响旋着她的哭声。甚至有隔壁的女生来敲门:“这么晚了,怎么回事啊?”
三个人围住她,递给她纸巾,悠悠接在手里,却还是喜欢热热的泪水滑过脸颊。谁劝都止不住,嚎啕大哭,直到沉睡。只在入睡前那一刻,悠悠想,就这样睡死过去,真的也很好。
后来整个年级都知道了在某一晚,一个女生在宿舍哭得昏天暗地,甚至惊动了楼管阿姨。那些日子,或许是悠悠知名度最高的日子,可她全然不知道,只是病怏怏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滴滴的等着药水注射进身体里。
发烧,炎症,咳嗽,她从来很少得这样的病。她嗓子哑得说不了话,索性开了假条,安心的在寝室躺了一个星期。间或还是有发烧,于是在被子里出一身汗。回想起那一晚,她得知了疑似恶性肿瘤的一晚,很惊惧,靳知远却陪在自己身边,半步都不离开。
这些日子,除了裹了厚衣服,颤颤梭梭的坐在曾天洋车座上来往于校医院,她从未出过门。寝室里常常就她一个人,室友去上课,她望着天花板发呆。
她仔细的想,为什么靳知远说他们不合适?
悠悠想,这一定是个借口。可是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脸颊开始潮湿,于是慢慢将脸别过去,原来他们真的不合适。
她理所当然的,从来都认为他该对她这样好,好到什么都不用自己担心。陪她看病,一起旅游,去餐厅订位,可是爱情里,难道真的永远有衣食无忧的白雪公主和灰姑娘?难道王子和骑士,面对喷火的巨龙和邪恶的巫术,当真百折不回、气概万千?
或许只是自己太幼稚青涩,所以安然的告诉她的王子:“大人的事,不用操心。”
可悠悠却又不免委屈,她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只是靳知远太过分,他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转身离开。她想重新找到他,这些想法,她在心里仔仔细细的衡量了很多遍。她并不是一个单纯到只要人疼爱的女生。可是遇到他,他把她变成这样,连悠悠自己都忘了,从前的自己从来不会这样全心全意的依赖一个人。
荞麦枕在头下嘻嘻索索的轻响,泛着淡淡的香气,午后的时光,悠悠想着想着,又轻睡过去。
那次在校医院遇到了苏漾,她也是来输液。很巧,治疗室只有两人。悠悠并不觉得尴尬,是啊,现在她和那些人、那些事,还有什么关系呢?她知道苏漾在打量她,索性笑了笑:“师姐,靳知远真的转学了?”
苏漾点点头,眸子很清亮,情绪复杂:“你们没联系了么?”
悠悠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漾却还是开口了,语气很平淡,至少悠悠没有听出幸灾乐祸:“分手了也好。施悠悠,你们两个,真的不合适。靳知远说,他太累了。”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内心这样觉得,靳知远,甚至不相干的外人,他们都知道……或许这就是如坠冰窟的感觉。像是有个人毫不留情的剖析出你的内心,哪怕只被人一个人看见,你也会觉得难堪得近乎绝望。
真正的初夏时节了。天气湿热湿热的,她慢慢的顺着马路往回走。
足球场上,男生们淌着汗,全都在颠球,黑白色的足球已经磨破。她想起以前靳知远向她抱怨过学校的球有多烂。
她抬眼去看球场边的灌木丛,一年四季的还是青绿色,却厚厚的积了尘埃。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大峡谷,也长满这样的灌木丛,还有光秃秃的老树残枝,那时候自己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树?”
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样矍铄而张扬的枝干,如今,必然点缀着桃意,粉白嫩红,点缀着整个山谷,在绸锦上一瓣瓣的绽开。最后夏风沫雨微微拂来的时候,漫天落英缤纷。只是那些绚烂的色彩,终究会在泥土里,慢慢褪去色泽。
逝似流水的人生
宁远是专门加工生产电机的各色大小企业的集中地。靳知远毕业那一年,尚只有两三个人的小小贸易公司,几年间国外的订单纷至杳来,转瞬间公司也滚雪球般涨大。
今天请客的是宁远最大的电机公司的吴总,酒过半旬,吴总敬了靳知远一杯,笑:“小靳啊,咱们也不说见外的话。印度的那张订单,你到底是要给哪家?”
靳知远只是笑,抿了半杯酒:“他家量是大,就是报价太低,我怕吴总不愿意做。”话里留了余地,倒叫吴总眼睛一亮,笑眯眯的说:“哪能?合作这么久了,咱们还见外么?要不你先把报价传过来我看看?”
这张订单捏在手里,靳知远已经推了数个企业的接洽意向——那个数目,足以用以敲开小半个印度冰箱市场的大门,他安然坐着,并不急着快速出手。
倒是吴总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吃惊,他的公司新迁了厂址,扩充了好几条流水线,倒是问靳知远有没有兴趣投资一些,又有些为难的样子:“最近资金有点紧,你也知道现在做电动机的,都是稳赚不赔,这把你放进来,绝对亏不了。”
话很实在,确实没有骗他,可是靳知远也清楚,拉他入股,以后很多的订单自然会自动送到厂里,而价格方面,他也不能压得太低。倒真是一举两得——靳知远点了点头:“哪天吴总带我去新厂房看看吧?”
吴总大喜,连连举杯:“没问题,明天就行。”
第二天就驱车去了市郊还在建的工厂,几个生产车间极大,工人们正在一点点的安装流水线——吴总亲自陪着,有些得意的介绍:“这条是专门给自动洗衣机的电动机的,马上就能投产。”他又指着窗外才起了两层的楼:“那是行政楼,马上也要完工了。”
机器轰鸣,塑料味道刺鼻,女工们坐着组装零件,吴总匆忙走到远处接了个电话,笑着回来对靳知远说:“我儿子,有事来找我。一起吃个饭吧?”
正午的时间,他们先到了职工食堂,也是极大的一个餐厅,女工们分班下来吃饭,将四条长长的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已经有人吩咐了,收拾了一小间隔间出来,吴总和靳知远先坐下,食堂的职工泡了两杯茶上来,吴总不是抬头看看门外,叹气说:“我这个儿子啊,好好一个厂子不愿意接手,偏偏自己就爱搞科研。”又笑:“我儿子也就和你一个年纪,要是能像你一样,我可真的乐死了——早就退休了。”明明话里却满是志得意满,对儿子也是满意至极。靳知远一时间有些感慨,连接话都忘了。说着已经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极冷的天气,来人只穿了一件厚绒T恤和牛仔裤,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爸,这个地址真难找。”
吴总一把拉过儿子,斥道:“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你的大衣呢?”又对着靳知远介绍:“我儿子,吴宸。”
靳知远微微眯起了眼睛,只是伸出手去:“幸会。靳知远。”
吴总还想留儿子吃饭,吴宸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摇头:“我就来拿个钥匙。约了人,先走了。”又对靳知远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
吴总在耳边叹气说了句:“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回家,和爸妈说上半句话像是要了命一样。”虽说是生意人,可到底还是年纪大了,眼见靳知远和儿子一般年纪,吴总又问:“小靳啊,找对象了没?”
靳知远一怔,笑了笑,没有回答。
回到公司的时候,助理推门进来问:“这一季培训时间就定在每周四晚上?”
他点了点头:“你安排就好了。”
“是这样,前一季的培训员工普遍反映说效果不好,培训师光顾着讲笑话了。现在有个新的培训机构接洽上我们,那个机构在外地的评价都很好,是不是这次换一家?”
靳知远笔下不停,简单的说:“可以。”
培训是在最大的会议室进行。
靳知远和小陈经过会议室,门掩着,却传来了调试话筒的声音,轻轻的一声女声“喂”,又有轻拍话筒的声音,那个声音微微偏离了话筒,对旁人说了句“谢谢”。靳知远忽然停下脚步,恰好是走到门缝隙处,他斜插在口袋中的手蓦然握紧,却生生的扭过已经投去的目光,沉默了一会,似乎不经意的问道:“小陈,哪里请的培训师?”
还未等到回答,他却加快了脚步,忽然有些心烦意乱,眉间便皱起了轻痕。
小陈答了一句什么自己竟似完全没有听清,靳知远却懒得再问第二次,径直往电梯走去。小陈却在后门处停了脚步:“要不要进去看看?顺便看看出勤情况?”
他的语气淡淡的滑过:“有什么好看的?和奖金挂钩,通知里说的很清楚了。”
手指滑过了电梯的按钮,触手冰凉,他微微一颤,修长的手指停顿着摩挲,到底还是重重的按了下去。
电梯疾速的下滑,再叮的一声打开,苏漾见到他,微微挑起嘴角,笑着迎上去,低声问他:“去哪里吃饭?”
他沉默,却立在原地,望向小陈:“下午那份报价单你给我了么?”
小陈微愕:“下班前就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
靳知远轻轻抽出手,微笑着拍了拍苏漾的肩,只说:“对不起,让小陈送你回家吧。我要把那份报表看完。”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去摁电梯。微扬着头看数字一个个的跳跃,电梯很快下来,阖上门的那一刻,苏漾看着那个修长人影慢慢的被金属门遮住,不自禁的往前跨了一步。
他对着她的气息,忽然又变得那样疏离漠然,是极致礼貌的陌生。苏漾微微克制了一下,而电梯已经跳到了那一层,终于不再变换。
电梯里的男子,有着沉静如古谭的眸色,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那微皱的眉峰,是不是永无释然的一日。
他快步经过会议室,隔音效果很好,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外泄的声音。
靳知远点了烟,办公室只开了一扇窗,有气流轻轻的灌进黑暗中。这些年过去了,他也不过这样过来,只是倦怠得再去寻找。连他自己都忘了,透过麦克风、又辗转的从门隙间传来的那个声音,他并不需要辨别,却像自己灵魂般熟悉。
直到听到门外一片匆忙的脚步声、喧杂声。
他又稍等了一会,微微推开门,斜斜望去,那个背影,恰好从会议室的前门走出去。公司的人走得已经差不多了,空旷的走廊上只余了她一个人。她站在窗前打了个电话,然后侧过身子,半倚着墙,并不急着下楼。
其实隔了足足有大半个走廊,她慢慢的转身,清晰可见的只有侧影单薄。她不过站了片刻,而那双隐在暗色的眼睛,却似注目了千年。直到她终于走向电梯,靳知远推开门,极缓极缓的随着她的步子,站在转角处,看着电梯门合上。
她全然没见到自己——而他立在另一部电梯里,一墙之隔,数秒之差,开门那一刻,到底赶不上了。
施悠悠背影轻盈,极快活的和门口的一个男子打了招呼,笑着一起离去。
回家时伸手把玄关的灯打开,已经很晚,往常这个时候母亲早就睡下了,此时倒见到靳维仪陪着母亲在看电视,雍容富泰的女子着了旗袍,坐着淡淡清唱评弹。两人都回头看他,靳维仪打着哈欠站起来:“我去睡了,知远,要不你陪妈妈坐一会?”
以前母亲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常常失眠,自从丈夫去世,更是不能独自一人呆着。靳志国刚刚去世的那几天,她整夜整夜的对着丈夫的相片,一句话都不说。她老家是在宁远,后来随着靳志国工作调动,一直搬到了天光市。靳知远要上学,靳维仪上班又忙,好在她在老家还有一个妹妹,平时也能搭伴……靳知远想起那段时间,微微侧头去看母亲,嘴角轻轻一沉,有一闪而逝的灰暗色调。
金方郁关了电视,又看了看挂钟,爱怜的拍拍儿子的肩:“不用陪我了,你早点睡。我都有些困了。”只是怕儿子太累罢了,她哪里睡得着?留下靳知远一人坐在客厅,父亲的遗像,方方正正的挂着,下面照例有母亲每天放上去的一束百合。
黑白照中的男子,正是他最年轻的时候,浓眉英挺,略微侧脸。其实靳知远长得很像父亲,只是一双眼睛不像,以前常当着靳志国的面夸他:“老靳,你儿子长得比你帅啊,眼睛长得好。”可现在,愈发的像,尤其是严肃的时候,连眉间的纹路都像。淡淡的灯光,照片更是黑白分明,苍凉的渗到人心最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