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来了,她依然凝视着尚训,没有理会他。
他笑道:“如今皇上昏迷,太子年幼,朝廷实在没法仰仗他人了,我只不过是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准备接管这江山社稷。你说,我这么辛苦,愿意为天下百姓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是不是大公无私?”
盛颜默默放下尚训的手,转头看他:“那么…如果有一天,皇上醒过来了呢?”
他看着她,笑了出来:“你以为我会像你们一样,言笑晏晏之间插别人一刀吗?不,盛德妃,我自认还不需要这样的手段。”
他走近他们,抬手捏住盛颜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自己:“我宽宏大量,连你都能原谅了,难道还会为难我的亲兄弟?”
盛颜垂下眼皮,睫毛微颤,却始终不开口。
他笑了出来,问:“那么,你觉得太上皇这个名号怎么样?”
盛颜低声说:“多谢瑞王爷…不,多谢皇上宽宏大量。”
“但我想,他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太大吧。”尚诫冷冷地说。
盛颜也知道他绝不会允许尚训醒来的,她沉默着,良久,才问:“你入主朝廷,后宫的皇后、元妃等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她们?历来的惯例,顶多去冷宫或者出家而已。”
“自我离开后,云澄宫一直无人居住,不如请将她们移到那边去,至少比寺庙清修好。”盛颜说道。
“看来德妃很喜欢云澄宫吧…”他微笑着看着她,问,“你现在是否后悔了?当初你在云澄宫要是答应跟我走的话,我想今日你应该会开心如意。”
盛颜淡淡地说:“对,你那时曾许我一世繁华,终身幸福…可惜我冥顽不灵,偏偏错过了你的好意。”
“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呢?”他问。
盛颜不由得笑了出来。真令人感动,她是差点杀死他的凶手,他是杀害她母亲的凶手,可两人现在居然在昏迷不醒的她丈夫的身边,温情脉脉,讨论着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笑着,仰头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可以重来,去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宁愿淋着那一场大雨回家,也不会再去那座花神庙。”
尚诫的脸色,骤然沉下来。
“因为,有些事情,没发生比发生好。”
看着她一句话抹杀掉他们之间的一切,尚诫冷笑,说道:“这怎么可以,我们是不能不遇见的,因为,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有决心从自己安然自得的生活中拔足,去夺去属于自己的东西?”
“别拿我做借口了。”盛颜尖锐地说道,“就算没有我,你将来也不会放过尚训的,不是吗?”
尚诫听着她的话,转脸看了一看尚训,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如同婴儿沉睡,如此安详美好。
他伸手,按在尚训的胸口,感觉到胸膛下微微传来的跳动声。
“要不就死掉,要不就活着,这样半死不活的,让你来承担一切,我弟弟,真是没用。”他慢悠悠地说,“德妃,不如我帮你解决麻烦,让你从此解脱出来,了无牵挂吧。”
盛颜的心猛地一跳,她扑上去将他的手一把打开,警觉地挡在尚训的面前:“你想要干什么?”
“我觉得他死了比活着好。”他淡淡地说,“你别忘记了他以前是如何对待我的,就算他以后醒来了,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那都是我的主意!”盛颜急促地叫了出来,“计划是我策划的,埋伏的兵马是我指定地点的,就连那凶器…也是我准备的!”
尚诫不说话,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肩膀,那里的伤口,已经痊愈,却留下了狰狞的疤痕。他瞪着她,额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良久,才挤出几个字:“全都是你?”
盛颜仿佛没看到他的神情,只是低头凝视着尚训,微微冷笑:“尚训这个人,这么软弱,又一直依赖你,怎么会下狠心对付你?”
“那你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安宁的生活,你却偏偏要从中作梗,害得我被贬往云澄宫,差点再也回不来,你说,我当时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还要来惹我?”盛颜像是失去理智一样,大吼出来,“要是我不把你除掉,我以后和尚训的人生,怎么幸福美满?”
尚诫看着她状若疯狂的样子,良久,怒极反笑:“看来我真是误会你了,盛德妃。”
盛颜瞪着他,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你蜕变的速度让我由衷地佩服,短短一年,你就由一个山野间的小姑娘,迅速变成了适合在宫廷里生存的女人,你很清楚自己需要舍弃什么,自己的阻碍是什么,然后,即使这个阻碍是我这样几乎不可能扫除的障碍,你也还是凭借着自己的狠毒与决绝,成功了——几乎成功了,短短一年,你就由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子,成了天下、朝廷、后宫第一人,我真的有点佩服你了。”
她僵硬着,嘴唇微微颤抖。良久,她才说:“多谢谬赞。”
“那么,德妃现在,考虑好自己以后的路了吗?”他冷冷地问。
盛颜低头看着尚训,低声说:“我想我可能已经没有以后了吧。”
“说的也是。”他笑道,从身边拿出一份奏折,交给她,“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你看看吧,文采飞扬,写得十分不错。”
是一份联名上书,要求除掉乱党余孽盛德妃。
盛颜看完了,呈还给他,说:“确实不错,字好,文辞也好。”
他看着她,却微微笑起来,问:“你喜欢白绫还是鸩酒?”
盛颜想了一想,仿佛是不关她的事一般,平淡地说:“我以前曾经看过母亲织布,知道三尺百绫要费女子一宿辛勤,不忍让她将辛劳白白用在我的身上。所以还是请赐我毒酒让我上路吧。”
她说,抬头看着他,她早已经做好必死打算,眼神平静无波。
尚诫看着她过分平静的眼神,微微皱眉,说:“好,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他转身出去,低声吩咐外面的白昼去了。
盛颜一个人坐在殿内,守着呼吸轻细的尚训,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只要一夜,这些星星啊,月亮啊,就全都看不到了。那些笛声啊,歌曲啊,也全都听不到了。再过几天,就是满城桃花盛开的时候了,可是她已经再也没办法看到了。
因为,桃花盛开的时候,她正在坟墓之下,冰冷地躺在泥土中,慢慢腐烂。
“尚训,我们永别了…”
死亡,永别,这样可怕。
她突然哭起来,哭得那么急促,像个小孩子一样。
外面,白昼捧着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她坐在尚训的身边,没有站起来,只是伸手接过那个东西。
是一个沉香奁,用螺钿嵌出精细的宝相花,花心含着宝石,精致无比。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虽然她早已一再想过死亡,虽然有时候绝望到想要和尚训一样沉睡,可是等到死亡真的来临的时候,她没有办法波澜不惊。
等到白昼离开,殿内只剩下她和尚诫、尚训三个人,细细的风从门窗间漏进来,在大殿内,风声格外悠长。
“盛德妃,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尚诫冷淡地问她。
她捧着那个匣子,低声说:“我死后,求你将雕菰许给铁霏,他们两人情意相投,应该成全。”
“可以。”他说,“除此之外呢?”
“云澄宫的人…不要为难。”她说。
他皱起眉,略一点头,看着她,似乎希望她说出什么来。
她却已经无话可说,沉默地看着盒子良久,深吸一口气,将那个沉香盒的盖子一把打开。
衬在里面碧绿色绸缎上的,是一个天青色的琉璃瓶,在宫灯下光辉灿烂。
鸩酒。
可这鸩酒,却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即使瓶盖紧紧地塞着,盛颜也依然闻到逃逸出来的那一缕香气,仿佛无数春夏花朵在阳光下的呼吸一样。
这种香,分明就是她受封德妃的时候,尚诫送给她的那一种。只是那一瓶在搬运的途中打碎了,除了刹那香气,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慢慢地将这瓶香水取出来,倾倒了一些在自己的手心里,琥珀般微黄的色泽,香气流转,中人欲醉,转眼就从手心滴落了。
他要杀死她,却用的是一瓶异域香水。
这香气让殿内的气氛顿时迷离起来,不知今夕何夕。
盛颜怔愣地望着自己掌心那一点透明颜色,抬头看尚诫。
他却淡淡说道:“三千朵兰花才能炼出一滴这样的香水,一滴香气弥月不散,盛德妃,你可知你刚刚糟蹋了几万朵兰花。”
盛颜的手,不由自主地一倾,琥珀色的水全都洒落在青砖地上。
他从容地走到她身边,俯身去闻她手心的香水,随意地问:“怎么你珍惜白绫,却不珍惜这些花?”
她掌心的香气异常浓烈,却并不让人晕眩,刹那间仿佛有形的云雾一般,团团将他们周围卷裹起来。
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自己的手腕上,她全身微微颤抖,沉在馥郁的香气中,死亡的恐惧与混乱的思绪交织,一片茫然。
尚诫盯着她良久,才伸手去抬起她的脸庞,盯着她说:“你自己也怕死,却一次又一次地妄想置我于死地。”
盛颜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却再不说话。
“在你面前,我真是吃亏。”他淡淡地说,“你有极大的优势,因为我爱你,而你却并不爱我。”
春深欲落谁怜惜(下)
夜已深了,风吹得很急,殿内寂静无声。
在沉寂中,尚诫缓缓地问:“我还舍不得让你死,怎么办?”
仿佛被刺中要害,她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裙子。她衣裳颜色素淡,是极浅的粉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滚边,只在裙幅下边一、二寸部位缀以白色的刺绣小花作为压脚,越发显得她清瘦柔弱,在宫灯的辉煌照射下,全身都蒙着淡淡晶莹光芒,无比动人。
这种花纹,令人记忆犹新。
去年中秋,隔着锦帘,他正是由这裙角的花纹,认出了她。
他们隔着薄薄一层帘子,曾经握住了对方的手。
尚诫慢慢半跪下来,拾起她的裙角,仔细地看着裙脚匀压的花纹,良久,他低声说:“折枝梅,尚训喜欢这样精细转折的花样。”他神情冷淡,双手抓住她的裙幅下摆,用力一撕,只听得尖利的‘嗤’一声,她的外衫生生裂成两半,落到地上。
盛颜还来不及惊呼,他已经站起来,俯头去看她的白色中衣,那白色的衣服上有丝线横竖挑成的暗花,是缠枝的菱花。
“缠枝菱花,尚训喜欢的花纹…真叫人厌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盛颜还来不及抱紧自己,他已经将她的衣服撕掉。她身上一凉,已经不着片缕地站在这殿内。
虽然殿内有地龙,但毕竟是初春天气,风呼呼地刮进来,让她觉得寒冷。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尚诫于是伸手抱住她。
她全身□地站在那里,被他抱在怀里,绝望与悲凉让她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却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了她的发间,摸到她头上的簪子,那是一支琉璃牡丹簪,金丝绞成牡丹蕊,淡紫琉璃卷成牡丹花瓣,片片透明,再用鎏金铜丝将这些花瓣攒成一朵浓艳的琉璃牡丹,她身体微微颤抖时,牡丹的花瓣便随之轻轻晃动,灯光下光泽流转,莹光璀璨。
他将那只牡丹簪拔下丢到地上,琉璃薄脆,当即粉碎成一地细碎晶莹。她一头长发失了约束,如水般流泻而下,披了全身。
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鬓边的桃花被瞬间刺中,满头的黑发倾泻而下,站在倾盆大雨中,单薄而娇弱,苍白无力。
尚诫的手顺着她头发往下滑去,低声说:“我说过我要娶你的…即使你一再要杀我,即使你使尽心机要置我于死地,但,我会给你机会,恢复成当初那个不懂世事的女孩子…我相信你这么聪明,不会让我失望。”
他声音模糊,仿若呓语。盛颜听在耳中,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紧闭着眼,眼前便全是黑暗,她只闻到自己身边的香气,三千朵兰花最后只炼得一滴香水,一滴香气终夜不散。
他缓慢地亲吻她耳畔肌肤,喘息暧昧,呓语模糊:“你进宫后,我…在桐荫宫看见你和尚训…屏风后的烛火明亮刺眼…明明已经答应嫁给我的人,却委身于他…那时我才终于开始恨尚训,什么都不是我的…他轻而易举就夺取了我的一切…”
盛颜觉得自己胸口抽搐,无数温热粘稠的血在心脏里堵塞着。
他不爱她,他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他哪里是真正爱她。
这个世界上,常常都是在爱的名义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带着满面的泪痕,绝望地企图反抗他,可是她怎么能是尚诫的对手,在呜咽声中,她徒劳的双手被他扼住,压制在旁边的榻上,锦缎的被褥在她的身下被压出万千褶皱,那凌乱锦缎上的,是她纤细白皙的身体,暗夜中,宫灯下,肌肤有如缎子一般,带着暗淡的光泽。
她终于绝望,痛哭失声:“不要…不要在这里,尚训他…”
“他不会醒来的,不过…要是他能醒来就好了。”他将脸伏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让他也尝到,我当时的恨。”
看着他眼中血腥的怨恨,盛颜咬紧下唇,十指几乎痉挛地抓着身下的被子。
“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说过要娶你,你说过会等我…虽然如今情况有点不一样,但是盛颜,虽然你冷酷无情,你千方百计想要干掉我,可我对你,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一些幻想…”他吻遍盛颜全身,兰花的香气蒸腾,几乎要将人熏醉。
盛颜咬紧下唇,她如今已经到了绝境,再没有办法逃避,唯有紧紧闭上眼睛,被迫与他肢体交缠。
尚训说,这宫里的花,若是不会开花的,怎么会容忍它活下去。
去年春天,她屈服于尚训,当时认命的绝望心情,与现在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母亲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她在这样浓郁的香气泪流满面。闭上眼睛之前,看见外面月色圆满,竟是无比美丽的一天清辉。所以即使死尽了春天的花朵,也并无人可惜。
直到□平定,尚诫伸手将她抱在自己的胸口,听着她微弱的喘息,恍然间沉迷在这种缠绵缱绻中,世间万物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想就这样在她身边直到死去,两个人化灰化烟,依然还是纠缠在一起。
外面的风声剧烈,而殿内却是平静温暖。他看到她安静地伏在自己的身边,宫灯下身体有着黯淡的光彩。他慢慢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与她相依在一起。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让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伸手去,将她抱紧在自己怀中。
风声骤乱,暗夜仿佛没有尽头。
在殿内的一片死寂中,他忽然开口,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阿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庙里求的签吗?”
盛颜闭着眼,沉默不语,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低声说:“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阿颜,只要忘了不需要记得的事,你我此生,注定幸福美满。”
盛颜收紧十指,抓着自己脸颊边的锦被,死死地咬住下唇,唯有眼中的泪,扑簌簌地又跌落下来。
她闭着眼,如在梦中,恍惚想起去年的春日圆月,梧桐花下,高轩华堂,烛火摇曳。
那一日,花好月圆,注定了她和此时的身边人,已经无缘。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命运错乱;如果现在,她还能回到去年春日,是不是,她如今就可以顺理成章沉浸在瑞王的怀中,相依相伴,如同鸿鹄,杏花疏影,美满无限?
“我会将尚训移到行宫中,不会杀他的…等我登基后,宫里必定会有一次换血,所有见过你的人都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我们一世长伴,共有天下。”他伸手紧拥她在怀,在她的肩上,轻轻吻过,细致辗转,“阿颜,只要你安心留在我身边,我许你一世锦绣繁华,而我承诺你…就算你不爱我也好,至死,我不会爱别人比你更多。”
他如今是天下之主,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可以算是卑躬屈膝,近乎哀求。
可盛颜听着他温柔话语,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凉。
在他强行索要了她之后,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温存,在这样的痛苦之后,让她心里,生出无法言说的怨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