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的余光看见帘子微微一动,然后,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指尖触到了她的裙角,那双手十指匀长,指甲修得平整干净,她知道是谁的。
他的手在她的裙裾上停下,良久,用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睛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恍惚中好像看见前面皇后微微一动,她咬住下唇,轻轻将自己的裙角从他的指下抽走,却不料他手掌一翻,将她的手准确无比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三月间桃花的香气,暗暗袭来。
两个人,全都安静沉默,隔着一道厚密却透光的帘子,他们之间的空气凝固般悄无声息。尚训的声音在奉先殿内隐隐回荡,如同远在千万里之外。
盛颜抬头看高高的花窗间隙,明亮的圆月光华如同水银,无声泄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着自己的手,穿越了春秋,带着三月的温柔气息。
他是她丈夫的兄长,她是他弟弟的妃子,可此时他们十指交缠,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阵恍惚,也许有一整个春天那么长,也许只是一刹那,尚训说:“呜呼,望飨。”祭文结束,他们放开了彼此,叩首,轻轻站起来。
如同一个梦幻,转眼结束。
第二天是晴好天气,盛颜一早醒来,中秋之后,朝廷例假三天,尚训今天不用到垂咨殿去。
窗外光线投帘,流云蝙蝠的窗棂被阳光印在对面的墙上。她躺在床上,将自己的左手慢慢举起来,放在自己眼前,慢慢地转侧看着。
尚训迷迷糊糊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将自己的手放回被子去。尚训见她这样,反倒清醒了,将她的手从被下拉出来,握着看了半天,然后说:“不好看…太大了。”
“讨厌…”盛颜将自己的手收回来,用脚轻轻踹了他一下。他一边笑一边又拉过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低声说:“不过据说这样的手吹笛是最好的。”
她不理会他,他又突然问:“你母亲是哪里人?”
盛颜说:“丹阳人,怎么了?”
尚训笑道:“昨晚我本想叫你母亲过来和你聚聚,后来才想到她没有封诰,进宫不便。丹阳属楚地,不如封你母亲为楚国夫人,秩同一品,以后再不用你担心她一人在外了,你们也可以常常在宫中见面。”
盛颜心中感激他,对他微微点头而笑,但还是说:“我进宫仅半年,母亲就一下子加国夫人,恐怕后宫有人多心。皇后亲族显贵,但元妃的亲人与我同等,不如先加我们母亲为显荣、正荣夫人,等日后再说。”
“嗯。只是委屈了你。”尚训对她笑道。
盛颜想想自己刚进宫时的莽撞,无奈笑笑,人都是这样学着长大的。
“不过,阿颜,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可不懂这些的…那时你单纯清澈,真叫人怜惜。”他低声说。
盛颜诧异地问:“难道皇上觉得我永远不解世事比较好?”
“不…你这样也很好。”尚训说着,心里微微难过,“我只是忽然想,也许无论我怎么维护,第一眼看见的你,可能也回不来了。”
盛颜不解地看着他:“皇上看见我的第一眼…是怎么样的?”
他想着那个专注缝补衣服、如他所想像的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样的盛颜,再转头看看在自己身边,慵懒娇艳的盛颜,觉得满眼迷离,心口微微动荡,不觉低头亲亲她的头发,说:“其实,你也没有变,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时候,和开到全盛的时候,总是有区别的。何况你现在,比以前更漂亮。”
盛颜转头看他在窗外天光中清秀绝伦的微笑侧面,眼神中满是对自己的宠溺呵护,一时仿佛心湖投石,层层波动,昨晚那些耀眼的灯光,瞬间失去了色彩。
尚训靠在床上和她说了一会话,景泰已经把今天的奏章搬过来了。宫女们正替尚训穿衣服,他伸手取过第一封,扫了一眼,忽然笑起来,转手递给她看。
盛颜拿过来看,奏折上抬头便讲:
太子少保景仁殿大学士兼管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事世袭一等公爵臣章伟勘上言:
臣等奉太后懿旨访本朝显盛门庭,今事已成,恭呈睿鉴。
皇上得瑞王守兹神器,仰凭堂构,俯畅生灵,酌彼彝伦,道兼文武。唯坤纽方舆,乾张圆盖,关雎之德宜行矣。
臣等谨奉表恭进者:王氏范阳门闾,高第敏德,誉重朝野,德光州里。姚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永言志行,嘉尚良深。杨氏名门大家,理识清通,执心贞固,孝悌美誉…
一堆一堆四字语,全都是看不懂的东西,盛颜放下奏折,讶异地抬头看尚训,问:“这是做什么?”
尚训笑道:“前几日母后让他们留心朝廷中的闺秀,哥哥年纪比我大三岁,到现在还没有婚配,实在是说不过去。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拟好送来了。”
盛颜低头再看看,淡淡说:“是吗?”
尚训瞧了她一眼,说道:“我说你写吧。‘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谕:交付礼部斟酌,取上嘉呈仁寿、慈寿两宫太后太妃定夺。’”
等她写完之后,尚训把自己的下巴向她一伸,她伸手帮他把帽子戴好,黄色的绦带在下巴打个端端正正的如意结。
尚训转头问景泰:“昨日让你召国子监祭酒傅元箓来讲周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来了没有?”
“傅祭酒已经在景仁殿等候了。”景泰说。
“太阳都这么高了,快点过去吧。”盛颜忙起身送他。他把她的肩膀微微一抱,说:“中午过去和我一起用膳。”匆匆离开。
她也觉出他心情不悦,送他出去之后,她回来默然低头看他授意自己写的奏折,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她看了一会儿,静静合上。
中秋虽然已经过了,可是天气还是澳热,只等着一场秋雨过后,金风遍地,落叶满京城。
近午时尚训派人来叫她,她正想散下心,见树荫清凉,便连步辇也不坐,带着雕菰走去仁粹宫,桂花树下甜香浓郁,她轻轻迎风摇扇,听到黄鹂在树间婉转的叫声,滴沥沥一声两声,偶尔有风吹过来,身上薄薄的轻容衣服质地冰凉。
雕菰忽然惊叫一声,原来有很多蚂蚁爬成直线,浩浩荡荡往树林内迁徙。
“这么多,怪吓人的。”雕菰说。
“蚂蚁有什么可怕的。”盛颜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蚂蚁爬到树林里去?”
她们往蚂蚁的去向一看,原来在一棵枫树下有极大的一块牛骨头,似乎刚刚被人丢弃,蚂蚁全都是扑着这块骨头来的。离骨头三步远的地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蹲在树阴下,认真地看着那些蚂蚁。那些蚂蚁怕不有成千上万,黑压压一团滚在骨头上,十分吓人。
雕菰诧异地问旁边的宫女:“这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引蚂蚁?”
那宫女也一脸焦急,带着哭腔说:“是太子殿下。”
盛颜惊讶地打量这个从来未见过的太子。尚训与自己一样都是十七岁,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心中疑惑,忍不住走近他看看。
那小孩子抬头见盛颜站在身边,裙角衣袂随风横斜飘扬,如同神仙妃子一般,他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也忍不住对她笑笑,问:“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相貌和声音都还稚嫩,生得眉目如画,清俊可爱,一身锦绣衣裳光华灿烂,容颜比衣服的金紫颜色还要引人注目。盛颜在这样的宫廷中见到这般一个小孩子,心中有些喜欢,所以他既这样问,她就点了一下头。
他一双孩子的眼睛如清水般滴溜溜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摊开自己的手,将手中握着的两个小瓶子放了一个在她的手心,说:“你从那边开始,我从这边开始,我们一起把这个倒在蚂蚁的外面,倒一个漂亮的圆,要很端正的那种。”
盛颜看他的笑容清纯可爱,不禁接过瓶子,陪他把里面粘稠的黑色液体倒在蚂蚁的外面,两人各倒了个半圆,凑在一起,天衣无缝,果然非常圆满。她问他这黑色液体是什么,他说:“这个是出自蒙狄的,叫黑水,别人弄给我玩的。”
盛颜又问:“黑水是做什么的?”
“做这个的。”他伸手从自己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在那些黑水上一晃,黑水见火就着,火苗立即‘腾’地冒起来,蚂蚁外面围了一个火圈,逃不出去,只好爬上牛骨,但牛骨上面有油脂在,很快也烧了起来,大群的蚂蚁在火堆上无处可逃,全部化为灰烬。
盛颜看他得意地欣赏蚂蚁无处逃生的样子,不觉对这个漂亮的孩子生起一股淡淡厌恶来,轻声问:“无缘无故,干吗要烧死这么多蚂蚁?”
他偏着头看她,那双清水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有一半是你烧的。”
她怔了一下,哑口无言,也不愿再看这个小孩子,转身就离开。但,就在她移步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小孩子在她身后轻声说:“昨天晚上,瑞王叔和你,隔得不太远…”
她心口一跳,猛地转身看他。
他得意地笑着,说:“我认出了你裙上的花纹,从帘子下微微露出了一点。”
盛颜脸色惨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尚训在念祭文的时候,自然每一个人都是凝神静听的,但谁知道,这个孩子竟然会在后面看到了。
身后那个宫女不知内情,牵着这孩子的手,赶紧说:“德妃娘娘请先行吧,殿下,求您回庆安殿去。”
那个孩子恶劣地挥一挥手,说:“德妃再见…这是我们的秘密哦,我对谁都不会说的。”
盛颜看着他离开,觉得自己浑身冰凉。
那个孩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她这样的神情,笑了笑,跑回来又凑在她耳边说:“放心啦,我真不会对别人说的,不过我以后会有求于你的,你可千万不能不答应哦。”
盛颜咬住下唇,盯着他不说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我年纪大了,娘亲又早就没了,估计宫里会帮我找个名义上的母妃,我觉得你就不错,而且我也了解你昨晚的事…以后估计不会太严厉地管教我吧?”
原来如此,这孩子是拿这个当胁迫,来让自己以后不要管束他而已。而且她现在颇受皇帝的宠幸,多个名义上的孩子,这也是朝廷惯例。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作答应。
那孩子得意地笑着跑回去,对那个惶恐的宫女说:“慌什么,我只是觉得德妃美丽又可亲,想要多说几句而已。走吧。”
盛颜目送这个小孩子离去,心乱如麻。良久,她用自己的团扇遮住树叶间稀疏漏下的阳光,沿着林荫道往前走,黄鹂还在树顶婉转鸣叫,鸣声清脆。
她很快就说服自己,现在自己烦心事不少,如今这样,也无可奈何,该来的总要来,以后该多笼络这孩子才是。
她却不知道,无论现在,还是以后,她永远沦为这个小孩子的同谋。
桃花一簇开无主(中)
八月秋老虎,天气异常炎热,幸好尚训现在居住的仁粹宫临水而建,旁边又有无数的高大树木,暑气才没有那么浓重。尚训在旁边看着水中的残荷莲蓬,皱眉说:“一转眼,荷花都已经开败了,接下来要移到哪里才好…”
尚训是不能容忍衰败的人,他不喜欢看见凋谢的花,总是在宫中把住处移来移去。
盛颜在旁边无奈地笑着,忽然想到那个太子,问:“皇上和我是同日出生的,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
尚训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苦笑了出来,无奈说道:“我刚刚称帝时,年纪既幼,身体也不太好,摄政王议论要先备储君,群臣就推举他的长子行仁为太子。现在摄政王虽已经去世,但我至今无子,又一直借口身体不好避朝,所以并没有废除他太子名位。昨日中秋,慈寿太妃倒是挺喜欢他的,留了他在宫中玩。”
盛颜微微皱眉,问:“是摄政王的儿子?”
“嗯。”尚训看着荷塘,轻轻应道,“这孩子其实挺可怜,他父亲去世后,谁都知道他岌岌可危,原本趋炎附势的人全都不见了,据说在王府还要受下人的嘲讽…阿颜,我们不讲这个了,我不喜欢这些事情。”
也许尚训不废除行仁的太子名号,是因为摄政王的死吧…盛颜这样想。
尚训就凑到她的耳边,笑问:“说起来,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呢?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废行仁了。”
盛颜大窘,用自己的扇子柄敲了一下尚训的膝盖,说:“谁像你这么无聊,专心批奏折吧。”起身就要离去。
尚训忙拉住她,说:“不管那些,再留一会儿吧。”
“我乏了,回去睡一会儿。”她说。
尚训回头叫景泰:“把那张玉石榻移过来给德妃。”景泰应了,一时就设好在廊下。盛颜昨夜睡不安稳,躺在沁凉的玉榻上,马上就安静睡去。尚训却精神很好,守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轻声吩咐景泰将景仁殿那本《竹书纪年》取来。景泰赶紧跑去取回来,尚训拿来翻了几页,重又递还给他,说:“不要这本,把那本毛边纸的拿来。”
景泰压低声音说:“那本毛边纸的刻本没有这本好…”
尚训看看盛颜,轻声说:“这版纸张薄脆,翻动的声音太响,担心德妃会睡不安。”
景泰只好苦命地再跑去换回来。
盛颜依旧沉睡,尚训安静坐在她旁边看书,偶尔游鱼在水面上轻轻跳动,极细微的‘波’一声,尚训抬头看去,只有微风吹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盛颜的呼吸轻若不闻。
盛颜醒来后,与尚训一起喝了盏冰镇雪耳,就离开了。尚训让仁粹宫中的张明懿送盛颜回去,明懿与昭慎一样都是女官称号,她是仁粹宫中四品主事。
盛颜与她顺着宫外引进来的御河回去,御河并不宽,最窄处只有三四丈,河边的柳树垂下千万条碧绿树枝,柔软地在风里拂动。
盛颜无意中一抬头,遥遥看见对岸的人,正从仁寿宫方向过来。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停下来,隔河看向她。
两个人清楚地看见彼此,看见对方的神情。
张明懿隔岸向瑞王尚诫行礼,盛颜也微微低了一下头。想到昨晚他从帘后伸过来的手,心口忽然一热,莫名慌乱。
原本这样一见也就罢了,瑞王却对自己身边的侍卫说了什么,那些人先行离开,他一个人回身过了桥,到她面前说道:“正要请教德妃娘娘一件事情,就是今日批示的,关于我纳妃的事情,娘娘身在后宫,不知道可曾听闻消息?”
张明懿见他们有话说,连忙告退。
盛颜低声说:“此事…我并不知情。”
“怎么会不知情?今天早上递到宫中的折子,难道不是德妃娘娘亲手批的?”他问。
瑞王去仁寿宫,果然是为这件事。盛颜默默无语,不知道他对自己说这个是干什么。
“淑女于归,宜其室家。你和皇上是在恭喜我了?”他问。
盛颜默然无语,忽然脑中念头一闪,咬牙就下了狠心,尚训对她这样关爱,自己与瑞王又会有什么出路?如今又出了那个小孩子的事,她还能如何?不如一了百了。
“正是…恭喜瑞王爷。”
瑞王冷笑道:“你现在早已经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了吧。”
以前的话,哪句话?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
盛颜默默咬住下唇,是,她说过自己等他,但是现在,两个人还能如何?
良久,她才低声问:“天意弄人,命运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你我还想怎么样呢?”
他看着她冷淡的样子,说道:“你既然亲自替我许配王妃,我也只好致谢。”
“愿王爷以后夫妻和睦,白首偕老。”她缓缓说。
瑞王眯起眼,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却平静无比,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耳边黄鹂滴溜溜叫得急促,她走了没几步,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
就在她抬手掩去自己泪眼的一刹那,瑞王忽然大步上来,自她身后抱紧她,紧紧贴进自己的胸膛。
她与他在宫中相见不多,从来都是假装不认识,各自避过,却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态,盛颜忍耐不住,又觉得全身无力,只能泪流满面。
旁边的雕菰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没有办法挣扎,瑞王的气息在她腮畔搅动发丝微微颤动。她闻到他衣服上淡淡侵人的味道,沉水香。
她觉得自己也一直都在下沉,不知道要沉到哪里去。
瑞王尚诫仿佛迷失了心智,在她耳边低声呓语:“我早说过我不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家闺秀,我只要你,仅此而已。”
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转眼冰凉。
“瑞王爷,我是你弟弟的德妃。”她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