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皱起眉头:“若不为这个,又为什么呢?难道是想让崔秀婉的名字入玉牒吗?”让崔秀婉成为名正言顺的元配,把她挤成继室?

沈数立刻变了脸:“这倒也不无可能,毕竟有先帝的指婚旨意在。崔家如今眼看要败落,也未必不肯抓住这个机会。”有一个做郡王的前姐夫,总比没有靠山强得多。

“然而我的名字已经入了玉牒,要改有这么容易吗?”这可不是用橡皮擦一擦的问题了。回京城之后她已经择吉日去拜过了太庙,做为安郡王元妃,这就算是得到了天地和祖宗的双重认可,再要改动可没那么容易,难道还要再去祭一次祖宗,跟他们说上回搞错了?

“是不容易,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沈数尽量回忆着从前是否有过这样的事,无奈他的历史学得并没有那么精到,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不管怎样,明日入宫再说吧。”桃华拍了板,“现在既然想不出来就算了,横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吧。”只要沈数跟她是齐心的,那就没什么可怕。

☆、第194章 回来

就在整个京城都为了太后的一道懿旨而胡思乱想的时候,寒食节悄悄地到了。

这一日后头就是清明,有些人家索性就是合在一起过,提前一日带了香烛去亲人坟上拜祭,因此天色刚是微明,城门就打开了。

今日出城的人多,进城的人少,因此在人流之中,一辆逆行的小驴车就不免让守城的兵丁们多看了两眼。

驴车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既小且旧,一看就是那种外头拉脚的车子,还拉不着什么身份高点的客人,大多只能拉些货物。若是拉人,里头两个人怕都挤不下拉不动,而且走起来也不平稳,人坐在里头若不把好了车门,脑袋就难免要一路跟车厢上下左右地亲热。

不过就这么辆破车,现在车门上却左右各把着一只手,而且手掌窄小手指细长,看起来都是女子的手。左边一只还略粗糙些,右边一只却是白腻如脂,十指纤纤如春葱一般。

守门的兵丁都是些老油子了,别的本事或许没有,眼睛却是极尖的,就这么一掠便发现了这两只手,顿时就有人啧了一声,抬手把驴车拦下了:“检查检查!什么人哪就进城?”

这些兵油子们的一大乐趣也就是看女人了。要说他们是想动手动脚做点什么倒也未必,然而占点便宜却是乐此不疲的。这种驴车破旧至此,里头坐的肯定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女眷,就是看看也不打紧的。再说还生了这么漂亮的一只手,那脸得长成什么样子?不看真是让人心痒痒的。

两个兵丁这么一对眼,就一起走了过去。驴车的车把式根本没坐在车上,因为怕这赖以为生的驴承受不起,这时连忙陪上笑脸:“两位爷,里头是女眷,就是来京城看亲戚的。”

“女眷怎么了?”一个兵丁把眼一瞪,上前就撩起了帘子,“女眷也得——”后半截没动静了。

还拉着驴笼头的那一个听见没了声儿,连忙回头一瞧,也愣了一下。小小的驴车里挤了两个年轻女子,虽然身上的衣裳都极平常,脸上容色有些憔悴,还用头巾遮了半边脸,但露出来的侧脸仍旧看得出来模样俊俏,尤其是右边一个,肌肤白腻,露出来的一只耳朵跟那玉石雕刻似的,迎着阳光白得晃眼。

兵油子们把守城门久了,自然是高低贵贱的人也都见过——纵然身份贵重的人不是他们能仰视的,可也偷偷地瞧过。

他们自有一套总结方法:那高官显宦家里头的女眷,未必就比市井里的女子生得俊俏,有时故意穿得普通,瞧着就跟寻常百姓无异。然而,这身份是否贵重,看衣裳首饰都不准,看那脸上手上的肌肤却是准的——但凡是细白娇嫩,似乎一掐就会出水似的,这身份十有八九差不了——普通人家的女儿,除非天赋异禀,是那杨贵妃赵飞燕转世,否则绝养不出这样的好肌肤来,就算是天生的白,也没有这般娇嫩细腻。

刚才离着远,只看见两只小白手,这兵丁还以为是哪家又出了个豆腐西施猪肉西施,原是想着过来看看模样,让眼睛吃吃豆腐也就算了。没想到一掀开帘子,就觉得这里头坐着的女子迥然不似市井之人,倒像是哪家的闺秀,登时就把兵丁给惊着了。

要知道天子脚下,最多的就是惹不起的人。平日里拿准了,吃吃豆腐沾沾光都不算什么,可若三不知的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怕是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两个兵丁既是老油子,当然知道利害,一看这两个女子不像普通百姓,马上将帘子放了下来,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车把式自是巴不得这一声,连忙拉着驴走了。天呐,为了这几两银子,一路都快把他这可怜的驴累垮了。等将人送到地头得了钱,先得买点好料犒劳一下这头驴,怎么的——也得添上几把炒黄豆!

两个兵丁等驴车过去了,才小声议论起来:“我的哥,你看那车里是什么人?我怎么瞧着,像哪家的少奶奶?”看着像丫鬟的那个梳着女儿头,那肌肤细白的女子却梳的是少妇发髻,虽然上头只用根素银簪子别着,可那发髻梳得十分精巧仔细,要说市井百姓,也就只有梳头为生的梳头娘子们能盘出来了。

“可不是。”另一个很是同意,“快别说了,只当今天没这事儿。”

“会不会得罪了人?”那一个还有些提心吊胆。

“应该——没事吧…”这一个心里其实也有些忐忑,“不过,坐这样的驴车,想来是不愿让人知道,只要咱们闭紧了嘴,应该也不会有事。”

这两个兵丁在商议,驴车里的两个女子也刚刚松了口气。丫鬟打扮的一个声音微有些发颤:“姑娘——”

“别说话!”少妇坐得笔直,显然心里也极为紧张,脸上却死绷着不露出来,“好生瞧着,前头到了没有。”

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车帘掀起一条缝隙——驴车连窗户都没有——向外窥看:“快到了。是叫他把车赶到门口还是…”

“去角门。”少妇想了想,“你先去叫门。”

驴车的车把式虽然也进过几回京城,但都是往平民百姓聚集的地方去,今儿走的这条路他不熟,却知道这一带住的大都是贵人。不说别的,就这会儿从他这小驴车旁边经过的,就都是精致的马车,有些甚至是双马或四马,将他的驴车比得跟路边的烂泥似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到车轮底下去。于是他心里好奇之余,腿肚子也有点儿发软。

偏偏车上两人也不叫停,只让他顺着一条街越走越深。直到车把式实在有点忍不住的时候,才听车上人道:“顺着这边拐过去,停下就是了。”

驴车停的地方正对着墙,上头一扇小小角门,这会儿紧闭着。车把式只见那丫鬟下车,在角门上敲了一会儿,才有个小厮开门出来,只打眼一看就失声叫了起来:“银——”

后边一个字被那丫鬟一把捂了回去,险些把小厮憋死。车把式看着连害怕都忘记了,正津津有味,就听背后帘子又掀了开来,一个银锭子落在他腿上,砸得有点疼。

这银锭子是个五两的官锭,车把式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整块银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追着那银锭子滚,连那小厮失声又叫了什么也没听见。等他把落到地上的银锭捡起来,又用力咬了一口,确信真是银子的时候,那扇角门已经跟刚开始一样紧紧地关着,连带着两个女子也消失了。

不过这都不关车把式的事了。他欢喜地把银子紧紧缠在腰间带子里,赶着车出了这条街。不过出于好奇之心,车绕到前头的时候他还是看了一眼,方才两个女子敲的那扇角门应该属于一处不是很大的宅子,此刻大门也是紧闭的,门上还糊着白,显然是家里有丧事。

这是回来奔丧的?车把式回忆了一下,发现两个女子穿的虽然不是丧服,颜色却都极素淡。不过,奔丧有走角门的么?

然而这念头也就是在车把式心里闪了一下,就被得了五两银子的喜悦冲没了。五两银子哎!能让他一家四口过上几个月了,这一趟拉脚值!

车把式欢天喜地地赶着车走了,并不知道在他背后的宅子里已经几乎是天翻地覆。

“秀——婉?”崔夫人已经换好了入宫的衣裳,正在梳头。听到丫鬟的话直跑出来,连头发都散了。看着眼前瘦削的少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娘——”崔秀婉一路上跟做贼一样,直到这时候才放松了下来,叫了一声,眼泪就不由得滚滚直下。

崔敬和崔敏虽不用入宫,也是一早就起身了,此刻听到消息都赶了过来,一家人面面相觑。半晌崔夫人才道:“你,你这是——从哪儿来?”

崔秀婉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低头道:“泉州…”

她假孕的事儿被卫太太发现之后,卫太太便仿佛拿住了什么把柄似的,找出各种借口不让她回福州卫家。那会儿她的死讯已经传开,崔秀婉自知已经没有了与卫太太抗衡的资本,便死死缠住了卫远。

说起来卫远的脾性也不知随了谁,肯与她私奔,却又非守着圣人训,在成婚之前要发乎情止乎礼,崔秀婉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才终于跟他成了事。

生米煮成了熟饭,卫太太再怎么严防死守,架不住儿子不争气,堡垒从内部被瓦解,简直气了个半死。然而她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默认了此事,却把卫远送去了泉州书院读书,说是这一次的秋闱白白错过了,三年后无论如何都不许再出问题。又让崔秀婉跟她先回卫家,说是等卫远中了举人再给他们成亲,也风光一些。

卫远对崔秀婉倒是真心实意,听了母亲的话立刻就老老实实去了书院。崔秀婉却没有那么相信卫太太——卫远要中举人还得等三年呢,卫太太这是打算三年里都不给她什么名份?

无奈她现在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想闹都没有立场。然而她也绝对不肯跟卫太太回去,那后宅里可是卫太太的天下,万一狠起心来把她弄个病逝什么的,她连求救的地方都没有!

事已至此,崔秀婉能做的就只有缠住卫远,让卫远带她去泉州书院。至少在那里她还是相对自由的。

卫远其实也舍不得崔秀婉。年轻人食髓知味,且又是自己心爱的人,即使不愿违拗母亲,也还是将崔秀婉带去了泉州。不过女子终究是不能跟着进书院的,崔秀婉便在泉州城内觅个房子住了下来,卫远对同窗只说她是自己妻子,倒也过起了小夫妻的日子。

依崔秀婉的想法,等妹妹替她嫁给安郡王,这桩亲事做实了之后,她就可以悄悄给福州的父亲送个信了。虽然她没料到父亲会直接就给她办了丧事,但毕竟他平日里那般宠爱她,只要她回头去求一求,父亲总会心软,会想点办法的。

谁知事总与愿违,她在泉州等了一年,等来的却是安郡王另娶了一位蒋氏王妃的消息——崔家与皇家的这门亲事,竟然就此断了。

这下崔秀婉可真的不敢再去找父亲了。她也知道父亲对这桩婚事颇为看重,如今因为她的私奔而落了空——她不敢想父亲会如何恼怒。

然而不管怎样,只要父亲还做着官,崔秀婉就觉得事情总有希望。可谁又能知道,父亲竟然突然就死在护城之战中了呢。

在泉州这一年多,崔秀婉已经感觉到了卫太太对她越来越冷淡,越来越无所顾忌了。毕竟一个确定被家族放弃的女子,就没有了任何价值。恐怕也只有卫远还在一心一意想着秋闱中举后成亲的事,然而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倘若卫太太执意不肯,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还能再带她私奔一次不成?

所谓奔者为妾,当初她依仗的不过是父亲的官位,现在父亲死了,兄弟尚未有成,多少读书人家就是这么败落下去的,她也就一无所有了。若是卫远真的功成名就,好一点卫太太让她做个妾,若是差一些,说不定连妾都不让她做——毕竟婚前先有妾,卫远再想挑个门第好的妻子也就难了。

在对未来的恐惧之中,崔秀婉再次头脑一发热,就离开泉州回京城来了。至少这里是她的家,家里人总不会害她。

崔秀婉把话磕磕绊绊地说完,屋子里一片死寂。半晌崔敬才干咳了一声:“先住下再说吧。你来的时候,没被人看见罢?”他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个妹妹做的事,当初昏了头私奔,如今又这么一头扎回来,她可还记得自己已经是死了的人了?

若是死的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崔敬倒也不介意将妹妹接回来,实在不行,就让崔夫人再认个义女也行。然而崔秀婉曾经是未来的郡王妃,她的丧事是直达天听的,现在她突然回来,若是让人发现,崔家就有欺君之罪!

崔敬只觉得头在一阵阵地痛。这些日子他已经累得不轻了,先是父亲的丧事,之后又是太后想让崔幼婉去做妾——偏偏崔幼婉自己竟然还很愿意,倒显得他这个兄长不近人情了。

而现在,崔秀婉又跳了出来。崔敬只觉得自己那累得有些昏沉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痛,然而又不能将崔秀婉赶出去,只得道:“母亲和幼婉不是还要入宫?”

“啊——对!”崔夫人猛然想起来,一看时辰已经不早,连忙道,“秀姐儿先住下,等我跟你妹妹从宫里回来再说。”毕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就算当初再生气,如今人站在眼前,瞧着就瘦了好些,又怎么还能计较以前那些事呢?

崔幼婉起得比崔夫人还早,已经梳妆完毕,一直坐在那里一言未发,这时才冲着崔秀婉笑了笑道:“姐姐从前的屋子还空着呢,东西都不曾动过。”

崔夫人欣慰地看了小女儿一眼,连忙奔回屋里去梳头上妆。如此一来,母女两个连早饭都未及吃,便坐上马车往宫里去了。

寒食宴在辰时举行,但奉召入宫的人却要早早地到,光是在宫门口验看令牌、及步行入宫,都要好些时间呢。崔家原是想早到的,被崔秀婉这么一搅,到宫门时就晚了些,只见前头已经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先到了。

“是安郡王府的马车。”送母亲和妹妹过来的崔敬只看了一眼就道。

宫门口的守卫对那辆马车十分恭敬,验看过令牌之后便让马车直接驶了进去——郡王妃是可以乘马车入宫的,当然再往里走走,到了二道门处就得改换宫内软轿,再进几道门就也得步行了。然而比起在宫门处就要换乘宫内小车或者直接步行的人来却不知强了多少。

崔敬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宫门内,心中略有几分唏嘘。他还记得当初蒋家姑娘来崔府给崔秀婉看病时的情景,那明艳照人的少女曾经让他心里也为之一动,只是想到她医家女的身份,这一点点悸动随即被他自己扼杀了。万没想到如今再见,当初那个医家女已经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自己的妹妹却还盼着能去她手下讨生活呢。

崔幼婉却丝毫不知道兄长心里想了什么,只盯着前头马车的背影出神。因为太后有旨意优抚崔氏母女,虽然不允她们直接乘自家马车入宫,却也在宫门处安排了小马车让她们乘坐。

别说崔家如今的情形,就是从前崔知府还在的时候,崔夫人也没有资格乘马车入宫,此刻见了等在宫门内的青缎篷小马车,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宫里的姿态是做得足够了,如今崔家已经没有了内里,外头的脸面能撑得住也是好的。

然而宫里这种小马车狭窄得很,崔氏母女即使没有带丫鬟,两个人挤在里头也是勉强,而前头安郡王府的马车早就已经走得看不见了。

小马车里略有些气闷,然而崔氏母女却谁也没有去掀开窗帘。宫里虽然没有不许掀窗帘的规矩,但谨慎的人为防有窥伺宫闱之嫌,哪怕再闷热都不会去做的,更何况崔氏母女如今更是要以谨慎为上。

“一会儿见了诸位娘娘,千万记得有礼。”崔夫人其实也是头一次进宫,虽然还想着安慰女儿不要紧张,自己却已经紧张起来了,将在家里叮嘱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其实这完全是废话。崔幼婉便是忘记了什么,也不会忘记行礼的。然而崔夫人心里紧张,碍于外头跟车的宫人,又不能说什么私密的话,就只能把这种话再念叨一遍了。

“我知道了。”崔幼婉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随口回答,盯着车帘的眼睛亮得有点吓人。如果,如果今日一切如她所猜想的,那前头马车里的蒋氏,会做何表情呢?

方才她们还要换车,蒋氏却是连车都没下,她竟连蒋氏一个背影都没看见。想当初,她还是崔家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医女呢,如今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了。若是自己真的进了郡王府,在她面前还要低头下拜。

不过没关系的,只要有太后支持,即使是侧妃又怎么样?日子还长,只要给她机会,总有办法的。

小马车就在崔幼婉的胡思乱想里停在了二道宫门处,在这里崔氏母女就没有乘车轿的资格了,只能步行。等她们到了举行寒食宴的春熙殿,里头已经满是人了。

宫人引着她们进殿,先大礼参拜居中的太后和皇后。

“快扶起来。”太后笑容满面,“崔大人是为国捐躯,崔夫人相夫教子,亦是有功之人,不必多礼。这就是崔姑娘?来来,过来到我身边来。”

皇后坐在太后身边,端详了一下微微低头走上前来的崔幼婉,又把目光移向了坐在下手的桃华。

崔幼婉是正经的南边人,身姿窈窕跟柳条儿似的,尖俏的瓜子脸,两弯柳叶眉,一双水杏眼,且是生得白净。因进宫不能穿孝,她今日穿了一身莲青色长袄,领口袖口都镶着月白色窄边,越发衬得肌肤如素练一般。头上只戴几件素银首饰,耳朵下边一对素银滴珠坠子随着行走轻轻晃来晃去,仿佛两滴马上就要滴下来的露水,自有一股子楚楚动人的味道。

这副模样儿,就是放在皇帝的后宫里,也好算是中上之姿了,塞去安郡王府做个侧妃自是够格。

皇后这么想着,看向桃华的眼神就有几分幸灾乐祸。打从昨日太后向她透了这个口风,她就乐了一夜。倒要瞧瞧沈数纳了侧妃之后,蒋氏还能不能那么自在了!

然而皇后看了桃华几眼,顿时又觉得心口堵起来。桃华去了一趟西北,的确是略略黑了一些,然而眉宇之间却更增了几分英气,顾盼之间说个神采飞扬绝不为过。且她虽瘦了些,气色却是极好的,穿一件银红色素面长褙子,坐在那里都显得身材高挑,艳光照人。皇后也是过来人,如何看不出来那眉目间的笑意,分明是只有日子过得极滋润的人才会有的。

凭什么她就能过得那么自在呢?皇后暗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不但有沈数的宠爱,还有皇帝撑腰,这究竟凭什么呢?就凭她会几手医术,生得又跟夏氏有几分像吗?不,她绝不允许!她才是皇后,天下之母,她若过得不好,谁也不许比她更好!

☆、第195章 交锋

桃华这会儿还没顾得上看崔氏母女,她正隔着几个座位在打量陆盈呢。

做为如今后宫唯一有孕的嫔妃,陆盈虽然仍只是个宝林,坐的位置也是敬陪末座,但身上的衣裳料子却显然是超出她的份例的,颇引去了几道嫉恨的目光。

陆盈的身孕已经六个多月了,肚子显出尖尖的形状,从后头看身条亦未怎么走形,按时下的说法,的确是“男胎之像”。

因是有孕,她也未戴什么大首饰,只插了一枝赤金莲花头步摇,戴了几朵翡翠珠花,然而气色极好,一张微圆的脸红是红白是白,跟刚刚小产的袁淑妃一比,真是高下立判。看见这气色,再看看肚子的大小,桃华即使不能给她诊脉,也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袁淑妃严格说起来其实还应该是在坐小月子,毕竟小产跟生产差不多,同样是伤元气的事儿,她这时候本该在自己宫里歇着,不该出来的。然而她不但出现在春熙殿,还有些一反常态地穿了件颜色鲜亮的浅红夹衫,脸上也用了些脂粉,头上更整整齐齐按品级插戴了赤金凤尾钗,实在不像她平日的风格,更不像刚刚没了孩子的失意人。

老实说,皇后今天看见袁淑妃这模样也十分意外。她虽然不知道袁淑妃以后再难有孕,但按理说,孕育了七个月的龙胎突然失去,没了依靠,袁淑妃该是大受打击才对。且她这会儿也正是能博得皇帝怜惜的时候,正该装一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模样,怎的到头来却全然是相反的,竟是摆出前所未有的宠妃气派,竟似是要跟她这皇后分庭抗礼一般。

难道说袁氏已经知道了她下药的事儿?这念头在皇后心里一闪就被抛开了。只要袁氏小产,不管怎样都会疑心到她身上的,然而没有证据,袁氏也只能咽了这口气。

皇后想到此处,不由得又得意起来,连袁氏头上凤尾钗镶的硬红宝石也不觉得很刺眼了,轻飘飘瞥了袁淑妃一眼,便笑眯眯抹下手腕上一只镯子,赏给了正在太后面前答话的崔幼婉。

太后正拉着崔幼婉一脸亲切,看见皇后赏下来的这只镯子,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皇后最重自己身份,所戴首饰皆为赤金,多镶红宝,从来都是份量颇足。虽说这些东西戴起来的确有中宫风范,然而赏给崔幼婉这样正在热孝之中的人却大不适宜。不说别的,只看崔幼婉穿得如此素净,手上戴一只镶着好几颗红宝的赤金镯子,就颇有些不像样子。

然而皇后一向如此,行事只凭自己高兴,并不管究竟是否妥当。太后也只能当做没看见,也叫宫人取了一对钗来赏了。这对钗却是羊脂白玉的,既贵重又不打眼,孝中正宜佩戴。

崔夫人看见这对钗,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钗这东西却不是随便能赏的,时下女子定亲有所谓插戴之礼,便是未来婆母亲至女家,将一支钗插在女子发间,以示亲事结定。虽说此礼起于民间,但到了如今,也有些官宦人家在三书六礼之外也行这插戴之礼。太后此刻拿出一对钗来,只怕是另有寓意了。

果然太后看着盘子里的玉钗笑道:“崔夫人,你这女儿生得实在是惹人爱,不但相貌生得好,听这说话也是贤淑周到。年纪已经十五了,想来在家里也跟着你学些中馈之事吧?”

崔夫人连忙道:“太后过奖了。小女不过是自幼读过几本书,略知道些女德女诫罢了。倒是家里人少,前两年起少不得就让她帮着我理些家事了。”

太后含笑道:“有道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书读得再多,失了规矩反倒不好,还是安分守时最为要紧。”

她这么慢悠悠地说着,目光就有意无意往下瞥了过去,顿时殿内一众嫔妃的目光都落到了桃华身上。

要说最不安分守时的人,至少在座的除了这位安郡王妃之外,再也数不出第二个了。

桃华却坐在那里怡然自得,甚至还对太后笑了笑:“母后说的是。女子若是无才,安分守时最是要紧的。”

一众嫔妃全部默然。圣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不是说女子若是无才,就该安分守时,这岂不是说女子若有才,便不必受那些规矩的束缚了?

就连太后也被轻轻噎了一下,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她可不是这个意思!

皇后本就时刻想捉桃华的小辫子,这会儿顿时笑了出来:“安郡王妃,本宫看你回去该好生读读书了,怎的连圣人的训诫都不通?这身为女子,只读医书可不成,总得多读几卷圣人书,肚子里有些墨水才行呢。”

桃华欠了欠身:“是。多谢娘娘教诲,只不知此语出于何处,还请娘娘告知,容妾身回去捧读。”

皇后顿时也怔了怔。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语出处实不可考,不过是流传于口头的一句话,虽然众人说时都会习惯性地冠以“圣人云”之语,但其实无论孔孟之著作,都根本不曾见有此语。现在桃华这么一问,她还真的答不出来。

太后暗暗叹气。蒋氏说这话本不是对着皇后,而是在反驳她刚才所说的话。这实在是大胆,盖因在座诸人,还没有哪一个的身份比她这太后更尊贵。然而蒋氏又的确有底气说这话,若是她安分守己了,蓝田洛南两县的疟疫由谁来治,这种痘之事又何由而来呢?

正因如此,太后只稍稍用言语刺了一句,被桃华绵里藏针地反驳回来,便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偏偏皇后自以为捉到了破绽非要开口,还被问得无言可对,简直是来添乱的。

崔幼婉在一旁细声细气地道:“圣人之言甚多,而万变不离其宗,民女以为,只要随便择一本细细捧读,悟通其中道理即可,似乎倒也不必限定于某几句,这反倒是胶柱鼓瑟,落了痕迹…”

她说完之后,仿佛才发现自己失态,连忙起身向皇后屈膝行礼:“民女一时冲动,竟大胆在娘娘面前开口,还请娘娘恕罪。”

她这是替皇后解围,皇后怎么会怪她,点头笑道:“你这话说得有理,可见是仔细念过书的。既是有理,本宫如何会怪罪于你,快起来吧。”转头瞥了桃华一眼,“安郡王妃也该向崔姑娘学学才好。不然说出去你不读书,也有些丢了安郡王的脸。”说罢,又笑了一声,“不过怕也是本宫多虑了,安郡王自己也是爱武不爱文的,可见你们是一家人了。”

太后听她后头越说越不像,连忙将身一侧,正预备着咳嗽两声,就听桃华点头笑道:“娘娘之才,我不如也。崔姑娘说得这般有道理,可见也是有才之人。”

顿时袁淑妃就端起茶杯来低头宽茶了,嘴角却掩不住露了一丝笑意。太后刚刚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郡王妃就大赞皇后和崔幼婉有才,岂不是在说她们无德么?皇后也真是不开窍,明知道这蒋氏是个骨头硬的,如今还有身份,就不能不去撩拨她么?

若是在道理上能压得住她也就罢了,偏偏这蒋氏口齿锋利得很,饶你引经据典,她不按常理出牌,总能抓住一点漏洞。皇后方才已经吃过亏,被人解围之后竟然还不罢手,也实在是愚强得可以了。

桃华本来是不想跟皇后斗这种嘴的,毕竟身份上她总归是要差着一点,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稍稍反驳几句表明自己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也就够了。谁知道皇后最后又把沈数扯出来,分明是在暗指沈数不通诗书,是个武夫。

且不说沈数是读过书的,就算真没读过那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凭他自幼就进军营,跟着舅父表兄抗击北蛮的功绩,桃华也不许人这样讥讽他。

皇后先还没琢磨出这意思来,及至看见袁淑妃的模样,顿时醒悟了过来。然而桃华是在称赞她有才华,她又不能说自己没才华,一时间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一口气硬生生噎在胸口,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太后这时候才来得及拿了手帕掩着嘴咳了几声,崔幼婉连忙倾身过去,扶住她手臂,轻轻替她拍抚后背,顺势将这话题掩了过去。

桃华也起身过去:“母后可是身子不适?春夏之交柳絮飘飞,易令人犯嗽症,若是起风的日子,母后还是少往园子里走动。”

太后咳了两声,拉了桃华的手:“难为你还惦记着我。这些日子听说你在皇庄上制那痘苗,眼瞧着又瘦了些。哎,再过些日子就要开始种痘,你怕是更要忙了。好好一个郡王妃,却要吃这些辛苦。”

“如今太医院里选出来的那些人都培训过了,到时候就由他们动手,其实也并不辛苦。”桃华才不相信太后是关心她呢,后头肯定还有后着,是打算不让她再管种痘的事了?

事实证明桃华的思想跟太后完全是两个路子。因为太后下一刻说的话真是颇出她意料之外:“这种痘的事儿,说实在的本不该你来承担,可若交给别人,不但皇帝不放心,我也不放心,这毕竟是关系着天下百姓的大事,也只你能做得起来了。”

“母后实在太过奖了,我不过是尽心尽力罢了…”桃华被这肉麻的称赞说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事若反常即为妖,太后肯定有什么手段在等着呢。

可到底是什么手段?至少从现在看起来,不像是要讲治死崔知府的事儿啊。毕竟刚刚肯定了要她来主持种痘,就算再计较起崔知府的死,也不能立刻就自打嘴巴,把话吞回去吧。

太后慈爱地笑了笑,摸了摸桃华的手背:“只是你如今是成了亲的人,郡王府里还有一摊子事儿等着你呢。别的事或可不理,老四却是要照顾的。他打小身子弱,又有眼疾,我实在是不放心。”

桃华心里一紧,忽然想到了什么。太后不容她想明白,立刻接着道:“说起来为国舍家这种事,原该是他们男人的责任,如今却都叫你担了,也真是——哎,为了天下百姓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皇帝是个男人,哪里知道后宅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少不得我替你做主,找个人替你分忧罢了。”

分忧…桃华用眼角瞥了一下崔幼婉,果然见后者虽然微垂着头,手指却紧紧绞着帕子,侧脸上禁不住地露出一丝兴奋激动。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桃华微微一笑:“多谢母后关心。不过王爷如今跟着我住在皇庄上,并不相离,照顾起来倒也方便,并无须假手于人。”

殿中的妃嫔们都为了那句“并不相离”心里抽了一下,无端地生起一股羡妒来。她们虽说是天子妃嫔,可前朝后宫瞧着不远,中间却像是隔了天堑一般,任谁也不敢说一句跟皇帝“并不相离”。倒是这安郡王妃,随口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真是夫妻情好,彼此相得了。

皇后忍不住道:“那皇庄上是制痘苗的地方,听说你们弄了好些个得天花的牛过去,如何能让安郡王住在那里?还是母后说得对,你既忙着外头的事,府里自当有个替你分忧的。崔姑娘既通诗书,又能管家理事,给安郡王做个侧妃,当是够格了。”

如果说开始皇后只想看看蒋氏的热闹,那这会儿她是非把崔氏塞进安郡王府不可了。说什么并不相离?她身为皇后,跟皇帝都不曾如此恩爱过,凭什么蒋氏就能!

桃华仍旧在笑着,目光却锋利起来:“崔知府为国捐躯,似乎头七尚未过完,崔姑娘身有重孝,此时谈论婚嫁之事,似乎有些不妥。且既是烈士之女,为妾为侧岂非辱没了?还该择一良人,正经聘嫁才好。”想给她塞个侧妃来碍眼?休想!

殿内的嫔妃们再次陷入了沉默。其实安郡王妃说的每句话都是正理。父亲去世未满头七就说嫁人,口称为国捐躯却令其女为妾,这都是会被人诟病之事,只不过这个妾是有封诰的侧妃,比一般人家的妾强得太多就是了。

然而,提起此事的却是太后,用的还是替安郡王妃分忧的借口。太后可是安郡王妃的嫡婆母,又是这天下身份最贵重的女子,她说出来的话哪怕皇帝都不好反驳,安郡王妃竟不恭恭敬敬地接了,委实是大胆。

太后轻咳了一声:“崔姑娘已经及笄,再守三年便蹉跎了花信,崔知府地下有知,想来也难以放心。民间素有热孝百日之内出嫁的风俗,如此,女儿有了归宿,倒也堪可告慰亡人了。”

皇后接口道:“母后说的是。何况蒋氏你如今忙着种痘之事,过些日子或许还要出京,哪里能照顾得好安郡王呢?母后好心给你寻了个妥当的人做帮手,你且要知道好歹才是。且安郡王按制也该纳一位侧妃两名侍妾,这才像个皇家的模样。听说如今你们府里别说侍妾了,就连贴身侍候的丫鬟都被你打发了,这如何成体统?你既做了皇家妇,就该有皇家妇的气度,这妒之一字乃妇人大忌,身为正妃,更是不可有的。且你成婚半年,至今都未有消息,安郡王已经二十多岁了,你莫要耽搁了他的子嗣才是。若是你生不出,先让侧妃或侍妾生一个也是好的,也能给你带一带儿女缘份。”

皇后这一大篇话讲起来滔滔不绝,颇有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桃华开始恼怒,到后来却被她气笑了:“娘娘放心,妾身再糊涂,也不敢在子嗣上动手脚的。不过王爷虽说已经二十出头,但比他年长仍未有子嗣的也大有人在,妾身愚见,似乎也不必太过着急。”

要说妒,谁能比皇后做得更过份?沈数二十几了没孩子她就着急了?那皇帝已经三十了,儿子在哪里呢?她把嫔妃肚子里的胎儿弄掉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呢?

皇后刚才说得痛快,倒忘记了自己身上还背着一堆不是呢,现在被桃华这么一刺,猛然噎住,脸都微微胀红了。待要发怒,桃华又不曾指名道姓,待不发怒,脸面上又实在下不来。

太后在一旁用力咳了一声,沉下脸来:“蒋氏,你这般说可就错了。”

桃华立起身来,不卑不亢地道:“请母后教导。”

太后看她这镇定的模样就窝火,难道她真就以为,有皇帝撑腰,连她这个太后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

“说什么旁人年长仍无子嗣所以不必着急,这些话外人说得,你身为老四的正妃却说不得!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乃是正事!你这般漫不经心,难道是要置老四于不孝不成?可知先帝在地下,也必定盼着老四早些有子嗣呢。”

太后说着,抬手指了指下头坐着的陆盈:“你瞧瞧这宫里,哪个不把皇帝的子嗣大事放在心上?如今陆宝林有孕,皇后日日照看,嘘寒问暖,只盼着生个皇子出来,也好告慰先帝。这才是正妻该做的事。我听说老四对你也极为宠爱,如此,你更该为他着想才是,若是恃宠而骄,耽误了子嗣大事,我却不能容。”

一殿的嫔妃都噤若寒蝉。太后把话说到如此地步,是明白地拿身份来压制安郡王妃了。倘若安郡王妃还不肯答应,除非是要跟太后撕破脸皮。

蒋梅华心里呯呯乱跳,紧张之中又隐隐的有一丝兴奋和幸灾乐祸。再精通医术又怎样?哪怕能让天下皆为你立生祠,婆母为你择定的侧妃,你敢不接下来吗?女子就是女子,为人媳就是为人媳,哪怕丈夫爱宠,上头的长辈也能压死你。

陆盈急得两脚在裙子里轻轻地踏动,如坐针毡,只是太后教导儿媳,哪里是她这样的小嫔妃能插嘴的,只是干着急罢了。

“怎么?”太后说完了话,见桃华立在那里不动,脸色就沉了下来,“我说的话你也不听了?还是你当真妒嫉,连侧妃也容不得?”

桃华真想给她顶回去,然而那实在是不明智。何况以太后的身份,若是真撕破了脸皮,直接下道懿旨把崔幼婉指给沈数也是可以的,就如当初不顾外人议论,硬是在上元节设局让沈数娶了她一样。外人或许会指摘太后别有用心,可是她与沈数却不能抗旨。

“母后关心王爷,我自是求之不得。”桃华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向崔夫人看过去,“说起来这倒也是缘分,想当初先帝为王爷定下的就是崔家大姑娘,只可惜竟仙逝了…如今崔二姑娘能进郡王府,想来崔大姑娘看见妹妹有此归宿,心里也会高兴的吧?”

与其跟太后硬顶,不如釜底抽薪。崔家还有欺君之罪背在身上呢,现在就这么大胆要把第二个女儿再嫁给沈数了吗?

崔夫人本来还安稳坐着。她自然听得出来桃华是不愿意接纳崔幼婉的。这也是常理之中,哪个女子会愿意夫君被别人分去呢?不过本朝郡王后宅有制,侧妃的位子放在那里,总要有人去占的。蒋氏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

当然,她是正妃,天然的就要高上一层,崔幼婉在她手下势必是要受点委屈的。但现在崔夫人也算看出来了,这是太后要跟蒋氏打擂台呢,只要崔幼婉听太后的,有太后扶持,她也吃不了什么亏,说不定将来还能东风压倒西风呢。

不过——崔夫人有那么一瞬的恍惚,她跟崔知府夫妻数十年,虽然也用些心机手段才断绝了后宅的麻烦,可毕竟算得上夫妻相得,崔幼婉若是借着太后去与蒋氏斗,沈数会高兴吗?毕竟他与太后的关系,谁都看得出来。

顺得哥情失嫂意,崔幼婉若是靠着太后,只怕就会被夫君厌弃,到时候…崔夫人心口一阵抽紧,一个被夫君所厌弃的女子,纵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内里也是空虚凄凉的,这样的人,崔夫人也见得多了。

可是…崔夫人想起两个儿子,只能把心口的抽痛压了下去,自我安慰:至少幼婉自己是愿意的。崔家的将来,还有她自己的将来,都要指望着儿子。若有太后扶一把,崔敬和崔敏将来的路就平坦得多,她死了之后,到地下也能去见丈夫了。

刚刚下定了决心,崔夫人抬起眼睛来,就对上了桃华似笑非笑的目光。

或许是心里有鬼的人特别敏感,崔夫人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安郡王妃说的话里少了“地下”二字,她没有说“崔大姑娘在地下看见妹妹有此归宿”,这,这是偶然,还是别有用意?

☆、第196章 自作

春熙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击掌之声,在格外安静的宫殿之内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嘴角忍不住地扭曲着往下撇——皇帝来了!果然,这里才要给蒋氏塞个侧妃,皇帝就来了,这是来救驾的么?

皇后觉得自己实在是弄不明白。依她所想,皇帝看中了蒋氏,不是该盼着她与安郡王夫妻疏远么?为何却要如此维护,连安郡王府里多个侧妃都要管?难道他对蒋氏就真是这般用心良苦,竟舍不得她心中略有不快?

不过不等皇后想明白,皇帝已经进来了。大约是后宫家宴的缘故,皇帝未穿明黄色常服,换了件浅蓝色银线海水江牙纹的家常袍子,面上带笑,仿佛将殿外的春日都带进来了似的。

好好的一个场面,落在皇后眼里就觉得刺眼刺心,总觉得皇帝笑得跟平日里不一样,是因为蒋氏的缘故么?

这么一晃神,满殿的女人都已经起身向皇帝行礼,皇后才慢半拍地站起来:“皇上来了。”肚里还有酸话,总算是记得这里还有一众妃嫔,硬咽了下去。

皇帝特意向崔夫人点了点头:“崔夫人免礼。”便往太后身边坐了,“怎么进来的时候听着殿里静悄悄的,今日寒食,难道母后没有斗盘么?”

斗盘,就是将各宫做的面燕之类拿出来比较,看谁的更精巧。这也就是宫里有此等闲心了,外头百姓家里做的面点最后都要吃掉,宫里却因着斗盘之故,便有人向面里掺些别的东西,虽然做出来的东西的确更精致鲜艳,其实却是不能吃的了。

因着这个缘故,皇帝素来不大喜欢这斗盘之事,今日却忽然问起来,就连下头的嫔妃们都觉出反常来了。只太后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各宫都预备好了,就等皇帝来了评判呢。”

“那就端上来吧。”皇帝也若无其事地笑,“听说母后今年宫里做得特别精致,看来又要拔这头筹了。”

其实哪年也是太后寿仙宫里的面燕夺了第一,其它宫里,包括皇后的凤仪宫,难道还敢跟太后争锋不成?

“叫人把各宫的都呈上来吧。”太后转头吩咐青玉,然后仿佛不经意般地拉了崔幼婉的手道,“皇帝,方才我还在说呢,如今这种痘之事你都交给了安郡王妃,她实在是太辛苦了,如今连人都住到了皇庄上,郡王府里的事都顾不得了。这且不说,就连老四都跟着住去了皇庄,可见那府里没个人打点就是不行。堂堂的郡王,连自己的王府都呆不得,可成什么体统呢?”

桃华真是要佩服太后颠倒黑白的本事,她让沈数跟去皇庄,是为了替他针灸用药,也便于照顾起居,到了太后嘴里,就能变成郡王府没人管事所以住不下去了。

皇帝一脸赞同地点头:“母后说的是。安郡王也与朕说过,之前派的那个王府长史是个糊涂人,郡王妃略放一放手,府里事就被他弄得乱糟糟的。朕刚刚许了他将长史换了,新长史是他自己选的,想来定然会顺手一些。”

太后顿时被噎了一下。王府长史当然是她的眼线,虽说不是什么心腹,但放进安郡王府里就是为了打探消息。现在一下子换掉了,剩下几个内侍和宫人或许藏得更隐蔽些,但也更难接触到王府的重要之事,管什么用呢?

偏偏她刚才自己说了郡王府里乱糟糟的,虽然她指的是内宅,但皇帝这么一混淆概念,她也不好反驳。而且王府长史从名义上说起来是总管王府事务,那么王府一团糟,长史自然难逃罪责,说要换掉也没什么错。

只是,皇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太后不由得小心地打量起皇帝来。要知道由沈数自己安排王府长史,就等于把整个郡王府全握在了自己手里。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那又为什么要同意呢?

难道说,皇帝要跟安郡王联手?太后心里猛然闪过一个最糟的可能,顿时觉得后背上微微有些发凉,连崔幼婉的事情都有些无心再说了。

皇帝却是笑得仿佛全不知晓,很随意地摆摆手:“那些闲事,朕也懒得理会,就由他自己折腾去吧,若再说不好,他自己选的人,却怪不到内务府头上了。”

太后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心里呯呯乱跳,几乎想现在就把这话给于阁老传过去。之前他们一直觉得,有安郡王在,皇帝就会跟于家站在一起,毕竟安郡王是他皇位的最大威胁,身后又有西北十万精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