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已经查过了。”妃嫔侍寝之后都要记录在彤册之上,一旦有孕马上就要核对,以免有人给皇帝戴绿帽子——虽然这可能性很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册可查总是好的。

日期自然是对得上的。虽然皇帝不大召陆宝林侍寝,但两个多月前还真就召过一次,明明白白地记录在案,没什么疑问。

“娘娘,这个孩子若是个皇子,您就不用愁了。”宫人眼看皇后脸色阵青阵红,仿佛有点不对劲儿,马上提醒,“以陆宝林的身份,她是不能自己养的。”

在宫里,至少做到婕妤才有资格自己养孩子,甚至有些不得宠的婕妤都得不到这份儿恩赏。陆宝林离着婕妤还差一个才人呢,任她有了孕皇帝怎么给她升位份,也升不到婕妤上去。这个孩子简直就等于是给皇后怀的。

“皇上怎么说?”皇后没有立刻接这个话题,却反问了一句。

“皇上就让宫内司给陆宝林的份例加了三成,另外赏了些衣料首饰下去。”比起前些日子袁淑妃有孕赏的那些好东西来简直没法比。

皇后脸色阴沉下来:“皇上眼里是就看见那个贱人了!”也是,陆宝林出身太低,娘家远在江南,就算她生下皇子,也远比不上袁氏生的身份贵重,更不必说动摇到她这个皇后的地位了,皇帝自然不会太在意,就如同他从前不怎么在意蒋梅华的孩子一样。

“娘娘,皇上不看重才好呢。这时候娘娘好生照顾陆宝林,将来把孩子接过来养,她还不是要对娘娘感恩戴德!”

皇后微微皱起眉头:“从前陆氏也得过皇上几分宠爱…”刚进宫的时候,皇帝对陆氏的召幸比对同时入宫的其他小妃嫔都多,而且陆氏的长相也是皇帝喜欢的那种,对此,皇后总觉得心里不快。

宫人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娘娘,自打陆宝林挪出了群香殿,皇上就对她淡淡的了。”

皇后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他见着了蒋氏那个贱人!”蒋氏不就是进宫为陆氏诊脉,才被皇帝注意的吗?

“娘娘,那是安郡王妃…”都嫁作他人妇了,皇后还惦记着不放?何况郡王妃是正一品的品级,又是皇后的弟妹,口口声声的贱人实在是不妥。

皇后又重重哼了一声:“那又怎样!皇上新年开了印,头一桩就是提她的事,我就知道…”总算把后头的半句话咽了下去,没有冒冒失失地说出来。

心腹宫人很明白她没说出口的话,不就是说皇帝还惦记着蒋氏吗?但西北那事儿实在太轰动了,皇帝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呢?

“皇上大概…是想到大公主…”大公主这个年纪,也正是怕天花的时候啊。

“陆氏跟蒋氏还有交情…”皇后眉头皱得更紧,“若是日后因此蒋氏频频入宫可如何是好?”

心腹宫人很想跪下:“娘娘,若是皇上有这意思,早就抬举陆宝林了。”再说蒋氏现在都是郡王妃了,难道没有陆宝林她就不能进宫了?只会比从前更容易更频繁好吗?

“这倒也是…”这句话让皇后欢喜了些。

心腹宫人见她松动,连忙道:“娘娘且想,不管怎样,袁淑妃若是落了胎,皇上必定不喜的。若是陆宝林肚里这个保得住,外头人也无话可说。”

“罢了…”皇后沉默良久,终于怅然道,“谁叫本宫没这个福气,若是自己能生,哪里还指望她们!你去,按着那回赏蒋充媛的例,赏陆宝林。”

蒋梅华那会儿有孕的时候是个才人,按这个例赏陆宝林,已经是破格加厚了。心腹宫人连忙领命,又小声道:“依奴婢的浅见,娘娘不妨许陆宝林一句话,将来给她一个才人之位。”

皇后想了想,欣然:“你就去说。”若是真生下皇子,那肯定是要升位份的,现在许这个诺简直就是白捡的,何乐而不为呢?

心腹宫人暗暗吁了口气,急忙起身去库房里挑了些东西,带着人送去了听雨居。

听雨居里还是原来的样子,虽然陆宝林诊出有孕,也没见有多热闹,只是伺候的宫人脸上多了些笑容,走路也轻手轻脚起来。

皇后的心腹宫人才进听雨居,就见陆宝林身边的大宫女樱桃迎出来,一见她带的人拿了这许多东西,脸上就有惊讶之色。待进了屋里,便见桌子上摆着些衣料和首饰,都是平平无奇,仿佛是被随便从库房里弄出来的,那绸缎的花色已经不大时兴,倒是有几匹松江布不错,可惜只是拿来做中衣的,并不能穿到外头。

心腹宫人目光一掠,心里暗暗欢喜。皇帝越是看轻陆宝林,皇后这边示好就越容易拉拢人。果然她将赏赐的东西一一念过,陆宝林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这——娘娘赏的东西太多了…”

心腹宫人微微一笑,将单子递给樱桃:“皇上关切袁淑妃,皇后娘娘就多关切宝林,这也是应该的。”

“我,我得去给娘娘谢赏。”陆宝林诚惶诚恐地就要起身,被心腹宫人按住了:“宝林这就未免太见外。你这身孕还不满三个月,正是要好生休养的时候,待胎气稳固再去给娘娘请安也不迟。”说罢压低声音道,“娘娘说了,宝林不必担心位份的事,就算是皇上不在意,娘娘总不会忘记的。”

“不不不——”陆宝林看起来更惶恐了,“我并不敢妄想…”

心腹宫人笑盈盈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娘娘知道宝林本分,可越是本分人越不能亏待了,否则将来谁还肯本分过日子呢?宝林歇着吧,奴婢也不打扰了,这就告退。”

樱桃将人送出去,回来就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打开仔细检查。陆盈看着她忙活,摆了摆手:“你也不懂这个,还是等太医来了给看看吧。”

“宝林说得对。”樱桃将那些东西都端到厢房去,只留下皇帝送来的东西,拿起那几样首饰瞧了瞧,“这份量都是实打实的,宝石也不小,回头送去熔了重打,能凑一副好头面呢。”

“我这会儿也不用那些沉东西。”陆盈摩挲着那几匹松江布,“就是这个好。”她是江南人,惯穿上好松江布的中衣,进了宫之后分到的东西瞧着是讲究了,其实穿到身上还真不如这个舒服。这次皇帝一口气赏了四匹,够穿好一阵的了。

樱桃看着陆盈脸上的表情,犹豫着道:“宝林还是担心?皇上自然会庇护宝林的。”

陆盈轻轻叹了口气:“皇上倘若真有十分的把握,又何必…”何必如此冷淡,甚至不敢来看看她,就连赏的东西都力求不要引人注目。

樱桃也被她说得担忧起来,放下手里的首饰叹道:“这宫里实在是…”想当初自家姑娘就不愿入宫,入宫之后才稍稍被皇帝多召幸了几次,就被太医们把个咳疾诊成了肺痨,若不是蒋家姑娘诊治,如今还不知道怎样呢。怪道都说什么伴君如伴虎,就算这君不是虎,君身边也都是虎啊。

陆盈摇了摇头:“这话不要说了。皇上已经是尽心在保全我了,与其被大伯父不知嫁到哪家去,还不如进宫来服侍皇上。”现在有她在宫里,过继到她那一房的那位哥哥也老实了许多,对她娘也是毕恭毕敬的。倘若她再能生下一儿半女,母亲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樱桃其实也是这么想的:“要是让大老爷作主,恐怕不会挑什么好人家…”

陆盈嗤笑了一声:“什么‘恐怕’,大伯父只会捡对他最有利的。”

樱桃看了看陆盈并未显形的腰腹,叹了口气:“若是蒋姑娘——郡王妃在就好了。”一定能保陆盈顺利生产。

陆盈摸了摸小腹,微微一笑:“桃华她在西北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她有本事,不该被限制在这种地方。”四面高墙,小小的一块天,这不是桃华该呆的地方。

樱桃低声道:“奴婢想,还是给郡王妃送个信吧。”若是蒋姑娘知道宝林有孕,多半会回来的。

“傻丫头。”陆盈失笑,“我有孕的消息都传出去了,桃华怎么会不知道?若是她能回来,定然是会回来的。哎,听说西北那边最近也不太平,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那宝林怎么不问皇上?”

“军国大事,哪里是我能随便问的。”陆盈叹了口气。皇帝虽然对她多有宠爱,但她也不能就此便肆无忌惮起来,“要是能托个人去蒋药师府上问问就好了。”这说起来有点兜圈子,但这样她就只是关心闺中旧友,没有探听朝事的嫌疑了。

樱桃有点犹豫:“咱们现在——出宫不易…”陆盈不过是个宝林,听雨轩连出宫的令牌都没有一块,她的宫人内侍是没资格出入宫门的。

“罢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陆盈心里也明白,“若是有事,皇上定然会告诉我的,如今没有不好的消息,那就是极好的了。”

关心桃华的当然不只是陆盈,最心系西北的,除了蒋锡不做第二人想。

“我瞧你近来连看书都没心思了。”蒋老太爷才过了上元节就又搬去了蒋锡家中住,自然还是为了看那些孤本,“有什么好愁的?桃姐儿做成了这件大事,换了别人乐都乐不完,你倒愁起来了。”

蒋锡略有些烦躁地把手上的书推开:“我自然是高兴的,可是这事儿太大,伯父难道没听到点消息?这事儿若在西北成了,就要往别处推行,这里头门道多着呢。我已经听有人说桃姐儿藏私,在京城的时候不提这事儿,偏去了西北才说。还说桃姐儿是治不好那炭疽,才弄出天花种痘的事来掩人耳目的。”

蒋老太爷哼了一声:“这些人不过是嫉妒罢了。若是从前还怕他们,现在桃姐儿是郡王妃了,他们也只能说说酸话罢了。就是治不好炭疽,这平疫的事儿也没交给桃姐儿,如何找得上她?你放心好了,桃姐儿比你虑得周到。”

说到这点蒋锡倒也是同意的:“幸好当时皇上没下旨让桃姐儿去。可如今她在西北想来十分辛苦,西北最近又不大平安…”

蒋老太爷叹了口气:“做父母的,总是担忧…不过我瞧着你担忧那个也是无用,倒是你这家里,自打桃姐儿走了,就有些乱七八糟起来。”

“曹氏——”蒋锡有点惭愧地看了看蒋老太爷面前的茶叶,“在这些事上实在是差了些。”蒋老太爷爱喝绿茶,曹氏备的却是茉莉花茶。虽说这花茶当初还是桃华在无锡那边捣鼓出来的,可她却从来没给蒋老太爷上过花茶。

蒋老太爷沉吟了一下:“你该在房里收一个,至少帮你理一理家事,总这么乱七八糟的可不行。你还想各地去走走,就这个样子,你能放心出门?”

蒋锡叹了口气:“如今有柏哥儿在,我实在也走不出去。”从前他出门放心,是因为家里有桃华,不管是处理家事还是教导幼子,都丝毫不用他操心。现在女儿出了门,别的事也就将就了,只有儿子是万万不能交给曹氏的,必得他自己教导才放心。

“你身上担着这药师的名头,那些盯着桃姐儿的人自然也会盯着你。”总是不出门,恐怕就有人会说皇帝白封了他药师了,“其实柏哥儿再大一点儿,带他出门走走也好。”蒋老太爷微叹了口气,“你看如今松哥儿去了外头,可不是长进了许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人的说法总是有道理的。”

蒋锡看蒋老太爷神色有些憔悴,也想让他高兴,便道:“我也瞧着松哥儿如今开朗了。他读书本来认真,只是大哥太心急了些,假以时日,必有前程的。”

“你大哥啊…”蒋老太爷淡淡地道,“他是改不了了。总之松哥儿我是尽力送出去了,榆哥儿他护得紧,我也管不了,随他去吧。”

蒋锡想起过年时去蒋府,看见蒋松华蒋榆华兄弟两个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以前蒋松华总有点儿木讷,蒋榆华则是机灵得有点儿油滑,现在两兄弟仿佛倒了个个儿,蒋松华神色活泼了许多,说话也比从前多了,倒是蒋榆华总蔫头蔫脑的,以前的机灵劲儿都不知哪去了。

蒋老太爷嗤了一声:“罢了,他也管不了榆哥儿多久了。种痘那事一传回来,他就琢磨着如何在这里头插一手了。哦对了,还有你那个好女婿,似乎也在打这事的主意呢。”

一说到刘之敬,蒋锡的眉头就皱得更紧:“桃姐儿来信说,他是自己怕了才弄出个惊马的事来。”曹氏真是眼瞎,就挑了这么一个女婿来。

“只跌断他的腿,算是运气了。”蒋老太爷冷笑一声,“惊马可不是小事,弄得不好他连命都会丢了。”真是无知者无畏,根本不懂医术,就敢随便去撩拨那马,全不知若是被踢碎了脏腑就是神仙难救。

“我真想将这亲事退了…”蒋锡烦恼地道,“偏生燕姐儿糊涂…”

“随她去吧。”蒋老太爷淡淡地道,“她到底是姓陈的,你对她也算仁至义尽,既是她自己愿意,你也不必管得太多,她未必就承了你的情。”

蒋锡想起之前桃华劝过曹氏要谨慎,却被蒋燕华误解的事,也觉得灰心:“伯父说的是。反正我已经把意思告诉曹氏了,她若愿意,我尽我的心,她若不愿意,也只好随她去。”变化见人心,从前日子平静的时候蒋燕华也是一派孝顺女儿的模样,仿佛真是蒋家的亲女儿一般,可是事涉自己的婚事,立刻就露出了真正的模样,真是让他失望。

此刻,蒋燕华正在曹氏屋子里,手里拿着刘之敬送过来的一封信。刘之敬除夕回京,她是半点都不知情,还是上元节前曹氏叫人往亲家处送汤圆,下人才带回了刘之敬带伤回归的消息。

这下子曹氏可是大吃一惊。这若是瘸了,将来女儿可怎么办?也顾不得别的,连连的遣人去瞧。刘家开始颇为冷淡,后头终于渐渐热络了起来,将在西北的事情也稍稍透了些口风。

“信上说什么?”曹氏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自打蒋燕华这门亲事开始说,她那眉头就没怎么松开来过,眼瞧着眉心就出现了清晰的川字纹,显着比在无锡的时候老了好几岁。

“之敬说,他这次伤腿,上头连点消息都没有。”蒋燕华捏着信,眼圈都有些激动得发红,“好歹他也辛苦了一路,怎么伤了腿就被撵出了西北,就——什么功劳都没有了?”

曹氏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一焦躁,顺口溜出一句话:“你爹说,他这断腿是自己弄的…”

“爹怎么能这么说!”蒋燕华眼里一下充满了泪水,“谁好端端的肯弄断自己的腿,若是落下什么病,他将来的前程还要不要了?这,这一定是姐姐说的吧!”

“不是她,你爹怎么会知道西北的事…”曹氏叹了口气,“这事儿——也许是…”听蒋锡说,当时刘之敬到了西北才知道炭疽病并没有什么良方可治,又听说西北发现了天花,这才怕了。

“这不可能!”蒋燕华脸胀得通红。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当初,可是她写信将桃华去西北治疫的事儿悄悄透露给刘之敬的,那时候她也觉得桃华肯定能治好瘟疫。若是曹氏说的都是真话,且不说刘之敬这算是临战怯阵,就是她也落不到好处,刘家不会觉得是她送了假消息吗?

莫非刘之敬回京却没有告诉她,就是因为怨恨她将他骗去了西北?蒋燕华莫名地打了个哆嗦,赶紧看看手里的书信。这几日她和刘之敬颇有几次鸿雁往来,信中刘之敬还是挺热络的——不,一定是她多想了!那时候刘之敬腿还伤着呢,千里迢迢的从西北回来,自然极是疲劳。何况当时已经是除夕,转头就是新年,蒋家也忙着过年,就是来告诉了她又怎样呢?

“燕姐儿…”曹氏犹豫半天,还是吞吞吐吐地道,“我听你爹的意思,是不想做这门亲事了…”蒋锡当然没有明白地提出退亲,但言语之中却对刘之敬颇多不满,以及又提起当时曹氏私下里将蒋燕华的庚帖给出去的事。曹氏虽然平时糊涂,但这次却难得地居然听出了蒋锡的意思,踌躇半晌还是说了出来。

“这怎么行!”蒋燕华险些跳起来。退亲?退了亲的女子能找到什么好亲事?

“你爹说——”曹氏被女儿的目光盯得没了勇气,心一急把实话说出来,“娘也怕他万一腿养不好…”难道让女儿去跟个瘸子不成?

蒋燕华脸色大变,脚一软坐了下来。曹氏窥着她的脸色,小声道:“我听你爹的意思,退了这门亲事,咱们还回无锡去,在那边再给你挑门好亲事…”

“不!”蒋燕华刚刚动摇的心思仿佛被迎头泼了一瓢冷水。退了这门亲事回无锡?无锡能有什么好亲事?她还当蒋锡会多么尽心,原来不过是让她回无锡去嫁个市井之人。难道她就只能嫁个商贩或是田舍翁,将来远远看着桃华做风光无限的郡王妃,尽享荣华富贵吗?

“那,可是——”曹氏素来是个没主意的,蒋锡说的时候她也觉得刘之敬不好,现在看蒋燕华这样,又不知该怎么办了。

蒋燕华用力抹了一把眼泪:“娘,亲事不能退!真要是退了亲,别人知道了,还有什么好人家肯来求娶?再说,这时候他伤了腿我就退亲,传出去名声可好听?”

“名声是不好,可是毕竟你日后要紧呀…”

“不过是断腿而已,治好了就没事了。”蒋燕华这话既是说曹氏,又是说给自己,“再说,这时候我若能帮上他,日后进了他家门也是有功劳的。”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

“怎么帮?”曹氏跟墙头草似的又被说动,倒向了女儿一方。

蒋燕华晃了晃手里的信:“之敬说,其实那种痘的事儿他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并不难弄。只是姐姐就是不肯让他插手,定是怕他分功劳。”

“哎——”曹氏长叹一声,“这好歹也是她妹夫,桃姐儿怎么就…”

“现在西北都是姐姐的天下,我们是没办法的,可是将来这事儿要推行天下,姐姐怎么也不能一手遮天的。”蒋燕华捏紧了手里的信,“之敬是想跟大伯父一起,把这事儿先在别处推行起来。”

“你大伯父?”曹氏眼睛一亮,“对对对,那,咱们就去找你大伯父!”

☆、第170章 医术

关于天花疫苗推广会被各方人盯上,都想要分一杯羹的事儿,桃华早就预料到了。不论在什么时候,总是有些会算计的人,能从各种地方发现争名夺利的机会,这也是无可避免的。

关于这事儿,她不打算过分去操心——她管不了天下,那应该是皇帝操心的事儿,她已经证明了种痘是有用的,就算是完成了使命。至于现在,她应该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西北,放在沈数身上。

拔出最后一根银针,桃华轻轻吁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有点发僵的手指。真是的,果然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无论什么事长时间不做都会生疏的。之前给别人下针的时候还没觉得,现在给沈数下针,她竟然就有些紧张了。

“累了?”沈数睁开眼睛,就看见桃华在揉搓手指。

“不是。”桃华有点不好意思,“有些手生,怕针不到位。”更怕针探得过深,这毕竟是在面部施针,万一伤到神经可就麻烦了。

沈数笑了:“怕什么,你只管下针就是了。”

你可真是大胆。桃华无奈,转身端了杯温水,塞给他几颗药丸:“吃了。闭目养神两刻。”

沈数接过药丸就倒进了嘴里,一边闭上眼睛一边道:“这是什么药,还有点甜味。”

“杞菊地黄丸。”桃华坐到床边,替他按摩四白穴,“清肝明目,理肾补血的。”

“你新制的药?”沈数闭着眼睛,摸索着去拉桃华的手,“训练护理队这么辛苦,还要制药…其实你开了方子,叫他们去抓了药来熬就是。”反正吃到肚子里效果都是一样的。

桃华把他的手拉下来,顺势开始按摩合谷穴:“老实一点,正给你按摩呢。抓药倒是方便了我,可是熬起来就不方便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耽误了服药,不如制了药丸随身带着,倒好按时服用。”现在沈数还有时间从营里跑出来,若是再忙起来怕是面都不好见,更没时间等着熬药了。

说起来她制药的手艺其实很一般,毕竟前世中成药有很多,就连熬药也多用机器,一般用不着自己制药。不过好在西北天冷,只要药丸成形,就能保存一段时间,倒也不影响服用。

“可是你太辛苦了…”沈数轻轻叹了口气,“自打你嫁过来,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

“看你说的。”桃华握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我现在的日子就挺舒心的。”舒心的日子,未必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未必就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你想做的事就能去做,总有人支持有人叫好,这也是舒心,而且可能是最最“舒心”的日子了。

“王妃——”薄荷笑嘻嘻地进来,一脸喜色。

“什么事高兴成这样?”桃华含笑问。这一阵子大家都很辛苦,薄荷这些丫头们干活是干惯了的,然而到了西北这种地方,做的又是跟从前截然不同的事情,也需要适应。虽然众人都没有什么抱怨之辞,但笑得这么开心也是少见。

薄荷嘻嘻笑道:“家里来信了,而且还带了个消息来——陆姑娘,不,是陆宝林,陆宝林有喜了!”

“盈盈有喜了?”桃华先是一喜,随即又皱起了眉,“也不知皇后是个什么打算。”

沈数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上,闻言微微一笑:“你怎么忘记了,前头还有个袁淑妃呢。”

“我没忘啊。”桃华皱眉道,“前后脚两个妃嫔有孕,皇后还不要疯了。”狗急跳墙,谁知道皇后疯了能干出什么事来。

沈数噗地笑出声来。大概也就只有她敢这么痛快地说皇后了吧。

“就算皇后敢疯,太后现在也不敢再那么纵着她了。前头赵充仪的事还没被人忘了呢,后头这两个嫔妃一起有孕,至少也得生下一个来才像话。”

桃华猛然间灵光一闪:“皇后是不会让袁淑妃生的!”子以母贵,高位嫔妃生下的孩子竞争力更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如果要保住一个,皇后都会宁愿让陆盈生的。

沈数笑着点了点头。

桃华松了口气,可是又莫名地觉得有点悲哀:“但袁淑妃那个孩子…”她不是同情袁淑妃,甚至不是可怜那个可能是注定无法降生的孩子,而是觉得一种无端的悲哀,为了那个看起来光鲜华丽却暗流涌动的后宫,也为了这种无法遏止的争斗和相互伤害。

“皇兄不会让她生的。”沈数淡淡地道,“当初皇长子妃的死,与她有脱不了的关系。”

“她?”桃华诧异起来,“不是听说皇上很宠爱她,而且当年她在皇子府里也素来是安分恭谨…”好吧,听说的事情,有很多都是靠不住的。

沈数冷笑了一下:“安分恭谨的人,未必真是如此,或许只是没有机会而已。一理有人把机会摆在他们面前,就要露出真相来了。”

他说的是袁淑妃,桃华却忽然想到了蝉衣,不由得一笑:“你看得倒清楚,就怕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呢。”

“嗯?”沈数还在想宫里的事,一时没明白桃华的意思,“什么?”

“没什么。”桃华笑眯眯地放下他的手,趁着他看不见,随手在他脸上划了一下,“接着说啊,既然她有害死皇长子妃的嫌疑,怎么皇上还这么宠爱她呢?”

“爱屋及乌啊。”沈数耸耸肩,“她素来对皇长子妃恭谨,皇长子妃也看重她。既然如此,皇长子妃没了,皇兄难免移情,自然要给她宠幸,还给过她两个孩子,可惜她没本事,一个都没保住。”

桃华因为最后这句话觉得有点发冷:“这第三个,还是保不住的。”皇帝不是给她孩子,而是把她当挡箭牌来用。想一想就知道,害死皇长子妃的非于家莫属,如果袁氏有嫌疑,那就是说她当初一定投靠了于家。

那个时候,如果皇帝惩罚袁氏,于家会出面保住她,那样两家就会结成一党了。可是皇帝非但没有惩处袁氏,反而说是因为袁氏与皇长子妃素有情份而爱重抬举她,这就引起了皇后的嫉妒,断不能容这个借着皇长子妃之死捞到好处的女子了。等她弄掉了袁淑妃的第一个孩子之后,于袁两家就是水火不容之势,再无联合的可能了。

而袁氏得到了什么呢?她想投靠于家,却被皇后这个于姓女所不容。虽然成为仅次于皇后的高位妃嫔,却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反而要屡次忍受小产的痛苦,身子也受了损伤。最悲哀的是,所有这些痛苦她都不能说出来,反而还要在外人面前强撑她宠妃的架子和颜面。这些,对她无疑是最好的报复了。

“所以你不必担心。”沈数摸索着伸出手来拍了拍桃华的手,“皇兄自然是有所安排的,你那个朋友定能平安生产。”

“这可很难说。”桃华叹了口气,“女子有孕很是麻烦,任谁也不敢打包票的。”就算皇帝在陆盈身边层层布防,也未必就能万事无虞。想当初,先帝难道不看重先贤妃?还有她的祖父侍奉诊脉,可最后还不是来了个血崩而亡?若是陆盈最后也落个这样的下场,她倒宁愿陆盈不得这个宠爱,也不要怀这个龙种。

沈数也想起了亡母,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薄荷不防自己送来的好消息到最后变成这样,不免有些惴惴起来,眼巴巴看着桃华。桃华失笑,摆手让她出去,轻轻抚摸沈数的头发。

沈数忽然睁开眼睛,低声道:“皇兄疑心,太后给赵充仪下的药,或许就是当初给我母妃用的那种。”

桃华怔了一下:“这个——”听起来药效完全不同啊,一个是致畸,一个是血崩——不,血崩还不一定是因为那个药呢。

沈数目光森寒:“那药用起来毫无痕迹,上次皇兄虽然发现了,却没有证据。这次——皇兄对袁氏看护周密,太后和皇后若是再想除去袁氏的胎儿,多半还会用这种药!”

桃华瞠目结舌:“所以,皇上还想用袁氏,再钓出这药来?”

沈数缓缓点了点头。多年来皇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肉一个个被谋害,现在终于捉到了线索,怎么肯放手。

桃华怔怔地坐在那儿,沈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搂住她:“这些事,本来不该告诉你的。”医者父母心,桃华原不该听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桃华叹了口气:“从前听人说,天家无父子,天家无骨肉,总觉得还是夸大了些,没想到——”事实只会更残酷。

沈数默然片刻道:“那都是宫里的事了,与我们无关。”他是不会再进宫里去生活,桃华也是一样。

“没错。”桃华振作了一下精神,“不说那些了。过几天,我想给护理队安排第四次演习。”

说起这个,沈数也稍微有点儿怀疑:“我听说,你教他们的东西都很简单?”据说就是用什么三角带捆住伤口啊,清洗啊,还有怎么把人捆在担架上抬走什么的,并没有教过医术。

桃华摊了摊手:“他们是护理队,只是协助救人的,还能教什么?”就算想教,学医是一两个月就能学会的吗?

“那——真有用?”沈数小心地问。前三次的那个什么演习他都去看了,场面可谓是一塌糊涂。百来个妇人和残疾军士跑来跑去,有时还自己撞到一起,惹得那些躺在地上装伤员的军士都忍不住要笑。更有些护理人员把伤到头的与伤到腿的都搞错了,抬上担架才发现不对,又忙忙地换,还曾将伤员跌下担架,又惹来几声咒骂。

说实在的,虽然这是桃华的主张,但沈数看了两次之后都有些不忍心了,于是第三次他都找了个借口没去观看。

桃华微微一笑:“能多救一个人也是有用的。”只是非常可惜,她是中医而不是西医,老实说在战场救护方面,还是西医的外科更有效,而她现在能做的,其实有限。

“呃,这倒也是…”沈数轻咳一声,给妻子捧场,“能多活几个人也是功德。”

桃华瞅着他笑了:“这是不相信啊。”

“哪里哪里——”沈数摸摸鼻子,嘿嘿一笑岔开话题,“听说你在打听丁家?”

“消息很灵通呀我的郡王爷。”桃华笑盈盈地斜睨着他,“还知道什么?”

沈数笑着拉住她的手:“我就说一句护理队的事儿,这就恼了?”

桃华并不是恼他。护理队发挥的作用其实很大,但也必须是配合着后续的医疗手段,否则即使人从战场上抢了下来,也一样是死。所以现在连沈数都看不到这好处,也是正常的。

“那丁家——其实已经好些年不行医了,你可知道,丁郎中之前治死了好几个人?”

“那几个人,他不治也会死。”桃华当然是仔细了解过情况的,“在那种情况之下,烂疽将从腿向上侵蚀,直到整个人都烂掉,或者是败血症。”

“就是在隔离区里那几个割掉了疔疮可是却死了的人?”沈数想了一想,“可是,他治了,人还是死了…”

桃华叹了口气:“截肢创面大,一旦感染就难救了。”没有抗生素,不能输血,做这种手术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只是这丁郎中的运气太不好了。

沈数略有些吃力地理解了一下桃华的意思,诧异起来:“你是说,把腿截了人也能活?”

“当然能活。”桃华在燕州城里就看见过缺胳膊少腿的伤兵,“难道营里没有这样的人?”

沈数恍然:“我真是糊涂了。可营里若是有这样的事,都是拿火烧——”而且这样做的人,也未必能活下来几个。

“用火烧就是杀菌消毒啊。”创面炭化,既可以止住流血,又可以消毒,但是烧过之后,这条腿或者手也就完了。

“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沈数更诧异了。

桃华略有些怅然:“有是有,可是没有药…”

“没有药,你也制不出来?”

桃华摇摇头:“不过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可以试一试。”其实也是像给炭疽病人口服青霉饮一样,死马当成活马医,能治一个是一个。

“这么说,丁家的手艺是真的可用?”治死人的事儿发生在八年之前,沈数那时候已经十三岁,对这事儿记忆犹新,因为当时有一个死者就是营里的军士,他死之后,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去丁家门前大闹,还带了死者的几个同袍,把丁家砸了个稀里哗啦。从那之后,丁郎中就再不行医了,听说是去了村镇之中,专门给人治牛治马,做了兽医。

“我看过他给一个妇人缝过手臂上的伤,针脚极为精细。”那个妇人可能是丁郎中最成功的案例了,她被犁头划伤手臂,伤口几乎是从肩头到小臂,既深且长。丁郎中采用了分层缝合的方法,那妇人现在手臂还能运用自如,只是毕竟伤到神经,不能太过用力。

只是很可惜,农家妇人,若是手臂不能用力就算是废了一半,所以那家子很不满意,并不觉得丁郎中手艺有多好。

“世有千里马…”桃华深深叹了口气。只是没有识货的人哪。

“或许他现在就能遇到伯乐了。”沈数笑笑,“丁郎中昨日已经回家了。”他去乡村之中治牛马,往往一走就是好几天,行踪不定。

桃华有点诧异地扬起眉毛:“你——”沈数居然已经去给她打听了消息?

沈数嘿嘿一笑,有点儿孩子气的得意:“不好吗?”

“好!”桃华心里一阵甜蜜,搂住他的肩头凑上去亲了一下,“你一直都特别好。”

薄荷在外头有点提心吊胆地等着,却发现并肩出来的两个人都面带笑容,沈数脸上还有些可疑的红晕,笑得略带一点傻气似的,不由得心里犯起嘀咕来。

“走,去丁家。”桃华轻轻拍了她一巴掌,“傻看什么呢?”这傻丫头。

丁家住在一条小巷里,据说是上回被人砸房扒屋之后才搬过来的。这里住的都是贫苦之人,房浅屋窄,巷子里的地面连石板都没有,只是一条泥土路面,因为下过几场雪,就弄得泥泞不堪。

“这里倒干净。”沈数略有些诧异。这等地方他是见识过的,穷苦人家不讲究,有些甚至把夜壶都直接倒在门外头,更不必说什么烂菜叶子灶膛灰之类,因此贫民所聚之地,不用走进去都能闻到难闻的气味。

相比之下,这巷子的地面虽泥泞,却没有那些污物,鼻子里闻到的也只是泥土和雨水的气味,并没有腐臭之气,简直是难得的干净。

“看来今日是来对了。”桃华从马车上下来——这地方马车都不好进去,“郎中住的地方,总是干净些。”

面前这扇看起来单薄得一脚就能踹碎的木门颜色灰白,只涂了一层清漆,却擦拭得干干净净。门上无锁,只虚掩着,能听见门里传来一只母鸡咯咯的声音,大概是刚下了蛋。

桃华抬手在门上拍了拍,顿时引来左右门户里数道目光。这地方多是大杂院,门都是整日敞开的,有点动静简直整条巷子都知道,毫无秘密。

桃华和沈数虽然并没有衣着华丽,但衣料也都是好的,手工更是精细,全是这些贫苦人家见所未见的。又有一辆停在巷口的马车,身后还跟了丫鬟仆妇,自然惹来了所有人的注目。

“进来吧,门没关。”门里头传来个年轻人的声音,沈数推开门,就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蹲在墙角的鸡窝前面,手里握着个刚掏出来的鸡蛋,一扭头看见站在门口的人,顿时紧张地起身,“你们是——有什么事?”

“辰儿,怎么了?”屋里头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是谁受伤了吗?快请进来。”

“不是。爹——”年轻人明显地有些戒备,压低了声音,“你们是什么人?”他说着,目光落在沈数背后的侍卫身上,尤其是他们腰间的刀剑。

桃华上前一步:“你是小丁郎中吧?”丁郎中的妻子前几年过世,他只和儿子相依为命。

年轻人扭了一下头,目光不知是自嘲还是愤怒:“不敢,一个兽医而已。”

“丁郎中在吗?”桃华向那低矮的屋子看了一眼。

“我爹身子不大舒服。几位究竟是有什么事呢?若是家里有牛马病了,我过去瞧瞧就行。”不过看这两位的排场,也不至于要亲自上门请个兽医。

初一干咳了一声:“这是安郡王和郡王妃。”

扑通扑通,两边墙头上传来坠地之声,有偷看的人已经吓得从墙上摔了下去,幸而这墙不高,否则恐怕桃华还得去给他们看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