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不疑有他,一切妥当之后,便把包子入锅,生火蒸了,一直到此刻,幼春才松了口气,整个人坐在厨房门边上,一动不动,只靠着喘气。半晌,又低头看看手上,却见伤痕斑斑,幼春想到那美公子音容形貌,说话语气,不由一笑。

顷刻包子蒸好,两个妹妹扒在门边,向里张望。李氏将锅盖起了,幼春洗了手,捡了两个包子,正要给三妹四妹,略一迟疑,对李氏说道:“大娘,我先尝一尝。”李氏点头,幼春便吃了半个。

幼春吃过之后觉得并无不妥之处,才将包子给妹妹们吃,李氏又捡了十个,盛在食盒内,幼春便提了,上县城内送到那什么兵马点检司府上。临去之时,李氏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幼春统统都应了。

幼春当时答应那武官公子,本是逼于无奈,随口应承。心底暗暗想着以后大不了就逃得远远地,不撞到他,井水不犯河水的,也就罢了。本也没想着亲来送包子与他。然跟李氏一路回来,却又盘算,一来,这公子看似来头极大,恐怕是个不可得罪之人……假若得罪了他,自己跑的远远地,那倒是罢了,怕就怕他是个手眼通天、神通广大的,倘若知晓自己所在,必然会另生一番波折,岂不是弄巧成拙?

其二,幼春却是想,好歹他也救了自己一命,做几个包子给他,也不为过。

幼春上了县城,这几日来回的跑窜,整个人又瘦了许多。他人本就瘦弱,如此一来,小脸儿更是比巴掌还小,幼春到了城门口,先打听了那兵马点检司所在,那些士兵便指点了他,幼春便提着包子,顺路而去。

转过了两条街,终究到了地方,门口上却也有四五人把守着,个个腰中带着兵器,威风凛凛,幼春蹭过去,说道:“各位大哥。”其中一个便说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幼春说道:“白日里有位大人,要我送吃食过来。”那士兵一怔,说道:“哪一位?”幼春想了想,说道:“很高大的一位,年纪不算太大,身着黄色武官服……”

那士兵听了,面上顿时露出敬畏之色,说道:“说的是唐大人。”幼春说道:“这个我却不知。”士兵说道:“你且等候了,我进内通报。”幼春说道:“有劳大哥。”

那士兵飞快进去通报,不一刻回来,说道:“真是猜对了,正是阿秀公子,幸亏未曾误了他的事……快进来。”便让着幼春进去,幼春入内,里头自另有人引着他向内而去,幼春双手提着食盒,边走边看。

行了片刻,领路的人停了步,说道:“到地方了。”幼春跟着停了,却见似是到了厅外,那人说道:“我进去禀报。你勿乱走。”幼春点头。

那人便去,片刻之后出来,说道:“公子叫你进去,小心些,别乱看,冒犯了他,不是好耍的。”幼春答应。

幼春提着食盒入内,果然便垂着眼睑向下,不多看一眼。那人引着他停了步,说道:“公子,人已经带到。”幼春便说道:“小人参见大人。”

旁边那人便说道:“还不给公子行礼?”幼春手上一紧,眼睛眨了眨,却仍不动。那人一急,却听得上面那人略略“哼”了一声,那人冷汗,便说道:“请公子恕罪,这还是个小孩子,毛毛躁躁的……想必不懂得礼数。”

那声音便说道:“罢了,你退下。”声音极动听。幼春听了,心头略略一叹。

那领路的人便退下,堂上那阿秀公子便说道:“你上前来。”幼春垂着眼睑,说道:“小人不敢冒犯。”耳畔他一声笑,说道:“你方才见了我不肯行礼,难道不是冒犯?此刻又说什么?”幼春抬眼看他,却见他仍着上午时候那一套黄色武服,额前的发有些凌乱,似是刚从外头回来,然纵是如此,却仍无损他之秀颜丽色。

幼春便低头,阿秀公子便说道:“你过来。”幼春只好提了食盒过去,将盒子放下,阿秀公子说道:“你来的倒快,我还以为你会偷偷跑了。”

幼春竖耳听着,便说道:“小人却怎么敢。”阿秀公子说道:“打开,让我看看。”幼春便将食盒打开,阿秀公子低头看了眼,说道:“样子不过如此,取来我尝尝。”

幼春说道:“大人请自慢用。”阿秀公子哼了声,说道:“无忧便是吃了这个,弄得人事不省,你先吃一个。”幼春想了想,便说道:“既然如此,小人无礼了。”他便伸手,取了个包子,从中掰开,自吃了一半。

阿秀公子望着幼春,见他慢慢吃着,却不看自己,仍垂着眼皮,安静的很,嘴巴红红地,一动一动的,很是有趣,那小小的手握着包子,手指白嫩且小,倒是干净,不见一丝灰尘,只是……

阿秀公子便从幼春手中,将那半个包子拿了过来,说道:“我吃这个。”幼春一怔,抬眼看他,阿秀公子望着他略沾油光的唇角,微微一笑,便也吃起来。

阿秀尝了几口,本来波澜不惊的眼底,却略带了笑意,说道:“怪道无忧肯吃三个,竟然还不错。”幼春呐呐说道:“谢公子夸奖。”阿秀公子说道:“你这里面加了什么,当真不可说?”幼春听他如此问,就知道县衙上审讯之事,他怕是都知道了,便点点头。

阿秀公子说道:“要怎样你才肯说?”幼春说道:“不能说的。”阿秀公子说道:“既如此,你若是肯说给我知,我便……给你一两银子,你还不肯说么?”幼春摇头。

阿秀公子眼波一动,说道:“那五两呢?”幼春略惊讶,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会,说道:“还是不行。”

阿秀公子垂眸看看手中剩下的一口包子,又看看幼春,说道:“你不仅狡诈,还很贪财,哼,——那五十两呢?”

幼春的心怦怦乱跳,想摇头,又摇不动,想来想去,实在犹豫。阿秀公子笑吟吟地说道:“怎么样?你这小财迷,你还不说么?五十两……够你们家用一年的了罢?你还不应?”

幼春想来想去,十分肉痛,心头极想要答应,然而却又知道不可。这夹人虫,当地之人视若鬼怪的,被碰一碰都觉恶心,倘若给这阿秀公子知道吃的是这个,恐怕他连银子也不会给,直接会杀了自己也不一定……可是如此好的机会,倘若真个儿有了五十两,家里大娘跟妹妹们也少吃些苦,也许还会把二妹妹给赎回来……

阿秀公子看他面色犹豫不定,也不着急,吃罢那最后一口包子,意犹未尽地,将指头上一点儿油光舔了舔,正巧幼春抬头来看,两人目光相对,各自一怔。

阿秀公子倒是泰然自若,幼春却说道:“大人若是想吃,里头还有。”阿秀公子好整以暇,说道:“我自知道,你想好了么?”

幼春心痛的要流泪,却仍咬牙说道:“想好了,小人,小人不能说的。”阿秀公子哈哈大笑。幼春不知他是何意思。阿秀公子说道:“难道是我给的银子不够么?你这小家伙竟如此贪钱?想跟我坐地起价?”

幼春摇头,说道:“大人误会了,实在是小人家传,不能说的。”

阿秀探手,另取了个包子,掰开来慢慢地吃,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为难你,嗯,前日我听无忧说,你把他那九连环拆开了?”

幼春未料到他竟会突然提及此事,便说道:“是……”阿秀说道:“我听闻你拆的极快,先前玩儿过么?”幼春不知要怎么说,一出口便是谎话了,因此便不语。

说话间,阿秀便又吃了个包子,见幼春犹豫着不言,他就问道:“这样简单的问话,你也不说?你不如改名叫陶不语罢了。呵呵。”

幼春见他有心开玩笑,本也觉好笑,然而心头沉重,竟笑不出。

阿秀望了幼春片刻,说道:“你这脸上怎地总是脏脏的?”幼春恍惚说道:“向来便是如此的……”阿秀说道:“手上倒干净。”幼春不语。阿秀说道:“你这额上,双眉之间,那朱砂记是天生的么?”幼春正在魂游,听了这话,面色大变,急看向别处,身子微微发抖,说道:“……小人、小人……”

阿秀叹道:“果然叫你陶不语是对的。”

幼春无言以对,便说道:“大人若无吩咐,我要走了。”

阿秀说道:“急什么,叫你走了么?”幼春害怕,便想去提食盒,阿秀目光一动,手向前一探,幼春的手方握住那食盒的把儿,阿秀的手大,顿时之间,便将他的小手覆住,牢牢握了个结实。

未知深浅逃之夭夭

阿秀探手,竟将幼春的手握住,做小小一团儿握在掌心内。阿秀只觉掌中小手,柔若无骨,抬眼望向幼春。却见幼春脸色涨红,话也不说,便用力将手撤回来,自跳到一边。

阿秀见他动作突兀,便问道:“怎么了?”

幼春暗自皱眉,脸上的红不退,想了想,说道:“小人……伤了手,适才有些痛。”

阿秀点点头,说道:“是了,我见你手上甚多伤口,不知是因何弄成这样的?”幼春说道:“……昨日上山捡柴,被些荆棘枝子弄伤了的。”

阿秀打量着他微红的脸颊,说道:“你过来,让我看看。”幼春不动,却看阿秀。

阿秀望着他,小脸上是宛若受惊小兽般的神情,说道:“难道我便吃了你?”幼春低了头,仍是不动,说道:“小人只是想,倘若没别的事,小人便告辞了。”

阿秀便皱眉,缓缓起身,幼春见他站起来,一时之间后退几步,阿秀见他一脸随时便逃的表情,越是啼笑皆非,又隐隐带怒,说道:“你莫不是想跑?只是看看你的手而已,你怕什么!纵然你不想留下,倘若我一声令下,你又能去哪里?”

幼春听他说得倒是真的,心头暗叹口气,咬了咬牙,便走过去,将手伸出去,阿秀见他略抿着嘴,虽然是忍着,仍有些不耐之色透出,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便低头去看幼春的手,却见那手果然白净而小,然而因处处刺伤,伤痕发红,格外醒目。

阿秀伸手将幼春的手握了,翻过来看,却见手指腹上伤口更多,大拇指一道,格外的深,此刻还未曾愈合,隐隐地渗着血。

阿秀敛了眉,说道:“你这伤够重的。”幼春说道:“不碍事,过几日就好了。”便缩回手来。

阿秀看看他的脸,说道:“你这孩子倒是懂事……包子也好吃,只不过也不知为何,竟害得无忧至今尚未病愈。”

幼春说道:“小人只是想赚两个钱,向来并无害人之心。夏小少爷之事,小人也不知到底是如何……何况夏小少爷对小人有救命之恩,哪里会害他,岂不是那等禽兽之人了。”

阿秀听他口齿清晰,字字道来,略挑了挑眉,点头说道:“唔,是了,你是想赚钱而已,那方才我给你五十两银子,你还不愿吐露你家那祖传的馅料方子?纵然你再去酒楼,人家也不肯收的。”

幼春叹一口气,闷闷说道:“这次是小人不走运,然而……大不了,我便另想法子。”

阿秀说道:“既然你想另想法子,怎么不把那方子给我?留着也是无用,何况,就算卖给别人,也不会有如此高价了。”

幼春摇头说道:“小人是打定主意不卖的,大人请勿为难小人。”

阿秀说道:“你这孩子真真有趣,小小年纪,行事颇为出人意料……嗯,对了,你可知道,昨日当街拦住你的,是些什么人?”

幼春说道:“小人不知,莫非大人知道?”阿秀望着他,说道:“我审了审,自然便知道端倪,……你却是想不出来是谁对你下手,乃是那酒楼的老板,因恨你连累了他,故而派人惩戒与你。”

幼春听了这个,呆若木鸡,半晌方醒,低头无语。阿秀见他不言,就说道:“你怎么不说话?”幼春摇摇头,说道:“小人不知说什么好。”阿秀说道:“你又非故意害他,他下手如此狠毒,你难道不怨?……这些人也是无法无天,你无意中得罪了人,若不是阴差阳错,就算是死了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幼春叹气,说道:“这世道本就没什么公道可言……他是大老板,吃了这口气,自是忍不下的。我怨也无用。”

阿秀笑了笑,说道:“老气横秋,小小孩子,你知道什么。”笑着,便叫了人进来。

幼春不知他要如何,却听阿秀说道:“拿些金创药进来。”下人答应,片刻回转,果拿了一瓶伤药。

阿秀取了,想了想,说道:“你拿去,手上的伤,好生敷好了。”幼春急忙摆手,说道:“不劳大人厚赐,小人自会去料理。”

阿秀哼了声,说道:“莫非你要叫我亲自给你敷么?”幼春不敢再说,上前接了伤药。

幼春接了药,仍旧后退。阿秀打量了他一番,说道:“我瞧你小小年纪,却也懂事乖巧,这包子又做的好吃,我甚是喜欢……经过无忧之事,你这包子,在城内怕是卖不出了,既然如此,你便每天送六个过来给我……”

幼春眨眼看他,起初这人说自己“狡猾”“贪财”这时侯却又怎么了?阿秀望着幼春神色,说道:“你放心,你自管送来,我会付钱给你。”

幼春听了这个,虽则欢喜,到底心有顾虑,迟迟不应。阿秀说道:“怎么,你不愿?”幼春支吾片刻,说道:“大人虽然一片好意,但……能不能叫小人想想再说?”

阿秀哼了声,说道:“你这孩子,倒是事多,我抬举你,你倒是拿捏起来了。”

两个正说着,外面有人进门,见状笑道:“这是在做什么?”阿秀说道:“你倒是鼻子灵,莫不是知道我这里有好吃的,故而急急回来了?”

幼春转头一看,却见是个剑眉星眸的青年男子,一身蓝衣,生的倜傥挺拔,扫阿秀一眼,便说道:“又有什么好吃的,给我尝尝?”便走到桌子边,自己探手,取了个包子出来。

阿秀笑微微看他,说道:“小心有毒……你记得小三那个弟弟么?便是吃了这个,至今还在床上病着。”

蓝衣男子手势略停,眼珠一转,问道:“你可吃过了?”

阿秀笑而不语,蓝衣男子看了看盒子之中,笑道:“哼,你竟来诈我。”说着,便将手中的包子一口咬了半个,阿秀便看他,蓝衣男子吃了口,顿时变了脸色,三口两口,便将剩下的尽数吃光,瞪着眼说道:“这是何物,恁般好吃!”

他还待要吃,阿秀伸手一挡,便将他的手挡住,蓝衣男子求道:“阿秀,叫我再吃一个。”阿秀说道:“吃我的东西,要付钱的。”蓝衣男子呸道:“你在我这府上呆了许久,又吃又用的,我还没跟你讨钱呢。”

到底争着又吃了个。两人说了几句,蓝衣男子问不出端倪,便看幼春,问道:“小孩,是你做的这包子?”幼春说道:“是。”蓝衣男子走过来,饶有兴趣问道:“里面是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幼春便看阿秀,阿秀只笑吟吟望着。幼春说道:“大人,我不能告知。”蓝衣男子问道:“这是为何?”幼春便不言语。

倒是阿秀说道:“司空,我方才都没问出,你就省省力气罢了。”

司空听了,便围着幼春转了转,幼春被他打量着,一时如坐针毡,匆匆对阿秀说道:“大人,若没别的事,我要走了。”

阿秀点点头,说道:“好罢,只记得,明儿再来。”幼春说道:“小人知道了。”上前来,将包子端出,便提了食盒,又冲司空行了个礼,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身后,那司空踱步到桌边,探手又拿了个包子,咬一口,若有所思说道:“这真是那孩子做的,倒是好吃的很,明儿他真的会来?”

阿秀说道:“倘若不来,那就要劳烦司空你去把人捉回来。”

司空哼道:“欺男霸女之事,本官从来不做,何况是个小小孩子,阿秀,你真是坏透了。”

阿秀一言不发,笑微微地伸手,冷不防,便在司空手腕上一拍,司空手中半个包子掉下,幸而他身手敏捷,便将包子捉住,嚷道:“你做什么?”

阿秀说道:“倘若人不回来,你便别想吃了。”司空叫屈,说道:“枉我跟你好了一场,为个包子翻脸,真有你的。将来你可是要贵为丞相之人,倘若我说出去,看你的脸还要不要了。”

阿秀懒洋洋地,全不在意,只说道:“你尽管去说……看有谁信你。”说罢,便温文而笑,恨得司空又多吃一个包子。

且说幼春提着食盒,飞快跑出点检司府,一直出了两条街,才停了步子,靠在墙壁上,呼呼喘气。

幼春喘了会,才又提着食盒望家里回去,边走边想:“那个阿秀公子说要我再送去,还要付钱给我,倒是不错,只不过……总觉得他有些古怪,叫人不放心,还是另外想办法赚银子便是……那人眼睛很是厉害,不是个好相处的,倘若看出我……还不知会有何事呢。”

幼春走了一段路,摸了摸怀中的伤药瓶子,又想道:“他说话的声儿倒是真的好听,只不过……唉,以后不能见……实在是可惜了。”幼春想来想去,几番犹豫,终于打定了主意不见阿秀才好。

你道是幼春为何如此?先前在点检司府上,被阿秀握一握手,便百般不自在,脸都发红?欲知真相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