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脖子上包裹着的白色纱绢渗着血水,暗红浓重的血迹蜿蜒湿了胸膛衣袍,暗影里脸白如纸,束发凌乱,有几缕湿湿地粘在脸上,斜飞入鬓的长眉下眸光清冽孤冷,犹如天际遥远的寒星。

明明憔悴得快要倒下去了,却半分容色不减,气度慑人。

妻子唇角有淡淡的黄黑色汁液,阮莫儒心头一动,定定地看向沈墨然的眼睛。

灯火有些昏暗,阮莫儒从沈墨然眼睛里看到不同于那日作坊门口见过的从容淡定,那双深沉的眸子隐着汹涌的浪潮,再不是一潭止水。

两人四目相对,忽然就有一种奇妙的会心之感。

阮莫儒放下了手里的椅子。

跨出房门时,沈墨然深吸了口气,轻声而坚定地道:“阮伯父,不要告诉梨容……阮姑娘今晚之事。”

“好。”阮莫儒没有半分犹豫应下,沈墨然再好,他的家人几番要害女儿,他不希望女儿与沈家人有过多瓜葛。

第二十二回

沈墨然远去的脚步趔趄不稳,阮莫儒想唤个下人送他,嘴唇微启终是没有出声。

沈墨然下手不重,阮梨容在他走后不过片刻苏醒过来,睁眼看到阮莫儒在房中迷瞪了一下后急恼地问:“爹,方才沈墨然来过,把女儿打晕了,抓住他了没有?”

女儿的言语把沈墨然当仇人看待的,阮莫儒暗暗不解,摇头道:“他是好意,爹把他送走了。”

“哪是什么好意,爹,沈墨然狼子野心,表里不一,你别给他骗了。此番我陷身闻香楼,就是他家设局骗我的……”阮梨容愤愤不平,本不想说的,怕阮莫儒被沈墨然的外表蒙骗,忍不住将自己的推断说了。

“过程我听聂公子讲过了,叶薇薇也下到大牢了。”阮莫儒皱眉,不想替沈墨然分辩的,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梨容,你认为沈墨然兜个大圈子,把你送进闻香楼再把你赎出来,是为了欺骗示好?”

“正是呢,爹,沈家窥觑咱家的白檀扇。”再多说,便要说到沈墨然作张作致是为讨自己欢心,阮梨容有些羞恼,说了一半没好意思说下去。

阮莫儒明白了,沈墨然为何不想给女儿知道他送药来救人的,不论他做了什么,女儿都往坏处想他的。明白过后却更糊涂了,沈墨然与女儿也只见得三两面吧,怎地如此尽心?

从闻香楼鸨母的话来看,沈墨然赎女儿纯是巧遇,叶薇薇要害女儿,他事先是不知情的。

想着沈墨然事先不知情,却能巧遇女儿,其中缘由是他去了闻香楼,去闻香楼能做什么?当是找姐儿寻欢作乐。这么一想,阮莫儒心中对沈墨然的好感大减。

“爹知道了,会防着沈家的。”阮莫儒给了阮梨容一个安抚的眼神,想了想道:“梨容,你已到了议亲的年龄,这亲事不定下来,有心之人怀了不轨难免,爹看着,聂公子不错,你觉得呢?”

议亲!阮梨容双手死死攥紧,静立了许久,艰难地启口道:“爹,等聂大哥从京城回来再说吧。”

阮梨容从京城回来一语提醒了阮莫儒,沈墨然说得隐晦,阮莫儒见多识广,隐约已有所悟,心中没来由地也完全相信沈墨然。向皇帝求取回心丸是极不识趣的行为,如今妻子已得救,不需得聂远臻千里奔波,也不用使夏知霖不体帝心失宠于君前了。

不知聂远臻走了还是没走,阮莫儒急道:“梨容,你守着你娘,不用给宁先生诊脉了,爹先去一趟县衙。”

娘病重着,怎么不诊脉?阮梨容想问,阮莫儒已走远了。

阮莫儒到衙门时曙光已现,叫开县衙后门倒没费多少工夫。

“公子不在,夜里走了,说是上京城。”

夜里走的,派人去追恐来不及了,阮莫儒急忙去扬威镖局,欲托姜无病给镖局分号的人飞鸽传书追回聂远臻。

阮府里,此时却闹腾开了。

沈墨然这番引颈自伤作戏过了头,兼之半夜里来回奔波,回府后一头倒下昏迷过去人事不醒。沈千山在叶马氏身上得了趣,天亮起床后,第一件要办的事是把叶薇薇从衙门捞回来,回报叶马氏的柔情。他寻思着只要苦主阮家不追究,一切好说,需得从阮家下手,于是去找沈墨然商议,一见独子伤重不醒,只当是阮梨容伤的,登时急怒交加。

儿子已把阮梨容这个那个了,如今又被重伤,自家占了便宜又占了点理儿,沈千山不作小服软了,气势汹汹跑阮家问责兼教训未来儿媳妇与亲家翁。

阮梨容不齿沈千山,亦且自己闺阁女子,不便相见,听得沈千山来了,吩咐管家道:“回了他,只说老爷不在,恕不接待。”

“老奴说了,沈老爷说,有话跟姑娘说。”阮府管家面色有些难看,沈千山大模大样坐在厅堂中,一反往常的谦恭,他方才看不惯已说出送客的话了,无奈请不走人。

沈千山想必是来替叶薇薇说情的,阮梨容沉吟往前厅走去,见一见无妨,且听听沈千山说些什么。

阮梨容甫踏进厅堂,一声沈伯父尚未唤出,沈千山已语重心长开始教训。

“梨容,不是爹说你,你下手忒重了,墨然要有个三长两短,苦的是你……”

直唤名字,又自称爹,阮梨容愣住,扭头看了看门外,光灿明亮,不是夜里,自己没有在做梦回了前世。

沈千山训了许久,见阮梨容愣站着不顶嘴,颇为满意,转了声气,道:“薇薇是墨然表妹,一家人莫生份了,你让亲家去县衙打声招呼,放了薇薇出来。”

亲家?沈千山称呼自己的爹亲家?怎么回事?阮梨容气得满脸通红。

沈千山还当她是害羞了,笑着许诺:“爹今日便安排人过来提亲,等墨然伤好了,爹定教训他一顿,狠治他胡来之过,替你出一口气。”

阮梨容至此听明白了,沈千山说的是,沈墨然使强沾辱了自己,沈家会负起责任娶自己做媳妇。

这般糟塌自己声名,是变着法子逼娶么?

昨晚沈墨然半夜里到来,是为今日败坏自己的声名!

真当阮家是任人欺凌的?阮梨容气得泪珠打转,不经意间的风华流转,倒看呆了沈千山。

红颜祸水,难怪儿子看着那么漠淡的人,也控制不住使强。沈千山暗暗赞叹,猛又想这么盯着儿媳妇看不应该,掩饰着去拿几上的茶杯喝茶。

沈千山喝了个空,阮梨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茶杯,狠命地往地上掼。

这般举止,无异于扇了沈千山一巴掌,沈千山老脸精赤瞠目结舌。

阮梨容微微一笑,接着道:“沈老爷请自重,梨容已议定为聂家妇,当不得沈老爷一口一个爹。”

她被儿子强了,还要嫁给聂远臻?还能不幽怨也不羞涩,平平静静,沈千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言语上削打完,阮梨容心口怒气仍咽不下,已是撕开脸,也不用留存脸面了,怎么着都要让沈千山快活不得。

前世当了三年沈家媳妇,阮梨容对沈千山也有几分了解,知沈家拥有金山银山,沈千山却孤吝俭省,爱财如命。

就从银钱上让沈千山难受。

要定叶薇薇的罪,就得公开自己曾陷落青楼一事,于已声名有毁,不若狠狠地让叶薇薇赔付一大笔银子。

据前世所知,叶薇薇父亲去世后,叶家家财已让亲族瓜分得所剩无几,叶薇薇母女拿不出多少银子的。

“沈老爷若是想救叶薇薇,尽早送五万两银子过来道歉,迟得一迟,案子定下了,梨容亦无能为力了。”阮梨容温婉地笑着,言语轻细。

“你!你?”沈千山像被钉住七寸的毒蛇,狠甩着蛇尾却动弹不得。叶家拿不出银子他当然知晓,若没有昨晚的失足,还能冷眼旁观,现在却不可能了。想着要替叶马氏出五万两银子,沈千山心肝被挖了,疼得要昏过去。

阮梨容绽起怜悯体恤的笑容,比了个请的姿势,又道:“沈老爷家大业大贵人事多,梨容不留客了,请回罢。”

“五万两银子五万两银子……”灰溜溜回到家中,沈千山气得掀了桌子踢翻椅子,尖锐的砰砰声惊雷似的炸开,整个沈府震荡起来。

“这阮梨容恁地不要脸了,幸好不是咱家媳妇。”沈马氏颇感庆幸。

没有见识的妇人。沈千山打心眼里厌了沈马氏,不再给面子,冷眼斜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好庆幸的?这么会见机赚银子的女子,无论如何得求来才是。”

“老爷。”沈马氏不服气地喊了一声,不明白丈夫给阮梨容气个半死,却还想着要娶阮梨容做儿媳妇。

沈千山气便气个半死,只是,把银子看得比命重的他,此时除了想得到阮家白檀扇,却更想娶在他看来爱财会算的阮梨容了。

“这样的女人做了沈家媳妇,沈家的家产,一定能翻几番。”沈千山越算计越喜爱,命管家送银票到阮家,心道只当暂时送给阮梨容保管,等以后儿子娶了阮梨容,依旧是沈家的银子。

昨晚聂远臻陪着阮莫儒来时,还口称阮伯父,想来阮梨容与聂远臻的婚事,只是有成议,尚未放定,当务之急,是让聂德和知道,阮梨容已失身给自己的儿子了。

第二十三回

把沈千山轰走后,阮梨容越想越气,恨不得跑沈家,抓住沈墨然踢打一番。

忍住怒火,阮梨容出了厅堂往西侧院而去,方才吩咐巧嫣春柳守着肖氏,却没有嘱她们不要给宁海天诊脉,不知父亲特特的交待不需诊脉有何深意,得去看着些。

阮莫儒从镖局回来了,父女俩路上遇上。

见女儿眼眶红红的,阮莫儒吓了一跳。“梨容,出什么事了?”

“爹,沈家父子欺人太甚……”把方才的经过说了,阮梨容大骂沈墨然。“原来昨晚夜里过来,就是为了造谣生非。”

沈墨然不是那样的人,沈千山说出那番话,想是误会了,想到沈墨然昨晚离去时脚步踉跄,阮莫儒有些担心。

沈墨然莫不是伤得很重人事不醒?不然怎会由着沈千山胡言乱语。阮莫儒寻思着,先看看妻子的情况,等会儿使个人去沈家探望沈墨然。

西侧院里喜气洋洋,肖氏醒了,精神很好,宁海天在外间桌前坐着。

“娘,好些了吗?”阮梨容匆匆朝宁海天施了一礼,急忙掀开帷幔进里面。

“好多了,宁先生诊过脉,道无碍了。”肖氏流泪看女儿,眉眼带着笑,眼睛亮闪闪的璀璨夺目,“梨容,来,给娘抱抱。”

“娘。”阮梨容含笑喊了一声,轻偎进肖氏怀里撒娇。

这么快好转,沈墨然喂妻子服下的药,难道真是自己猜测的?阮莫儒暗感不安,挥手让服侍的丫鬟退下,冲宁海天行礼致谢。

“莫多礼,在下寸功未有。”宁海天笑着摆手,道:“俱是回生丸的功劳,没想到阮老爷子府上正好有回生丸,阮夫人身体无碍了,母子平安。”

沈墨然送来的真的是回生丸!他哪来的回生丸?阮莫儒有种落进冰窖的寒颤。

这事儿外泄了,会不会给沈墨然带去灭顶之灾?

“多谢宁先生妙手回春救了我娘子。”阮莫儒朝宁海天整个弯腰,深深地施了一礼。

“阮老爷子,你……”宁海天闻言有些意外,抬眼望向阮莫儒从他眼中看到不同寻常的求恳时,宁海天微微一愣,眼瞳里泛起微妙的波纹,片刻后方收敛心志,大笑了一声,道:“阮老爷子,在下救了你夫人,有何重谢?”

他领会了,并应承下保密,阮莫儒松了口气,笑道:“但凭先生开口。”

“在下想改变对阮老爷子的称呼亦可?”宁海天朝帷幔扫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看阮莫儒。

改变称呼,他的意思是?阮莫儒脑子里嗡地一声闷响。

宁海天像山野清风,粗衣麻布,宽大的素色衣袍衬着高挑的身材,容颜清消,极是洒脱磊落。

这样的人做女婿也是不错的,只是……阮莫儒脑子里闪过沈墨然孤傲挺拔的背影,闪过聂远臻铁塔一般沉稳磅礴的丰姿。

“在下想恬颜称阮老爷子一声阮伯父,不知是否高攀了?”阮莫儒踌踷不决间,宁海天戏虐一般开口了。

这人好敏锐的体察力,若是一口应下,只怕自己还不安心,这么一转一吓的,什么疑云都没有了。阮莫儒心头的重石放下,坐到椅子上,乐呵呵道:“贤侄。”

功劳都记到宁海天身上,阮府自是要重谢他,阮莫儒吩咐设席道谢。

宾主正推杯换盏,门上来报,县太爷聂德和登门到访。

“大人,是不是聂小姐身体不适?”阮莫儒关切地问道,宁海天药箱已背上肩膀。

“今日饮食有些怠倦,烦先生再看视一下。”聂德和点头,道:“门口轿子等着先生,先生坐了轿子先过去。”

宁海天走了,聂德和却不走。

父母官有事?阮莫儒把服侍的下人打发走,拱手垂首静等吩咐。

聂德和果是有事,他今早从安州回县衙,沈千山在县衙蹲等着他,递了名刺拜访,说了一些浑话,他听得糊涂。

还有大牢里的叶薇薇,聂远臻留了书信让他从重处罚,而闻香楼里的八条命案,聂远臻信里道自己上报安州府,让他莫过问,把他弄得云里雾里,两桩事加在一起,因而亲自过来问明白的。

沈千山污蔑女儿的话,阮莫儒听阮梨容说了,什么已议定为聂家妇的话,阮莫儒却听得莫名其妙,明明昨晚提起聂远臻,女儿还没同意的。

“大人稍等,待草民唤小女来问问。”

阮梨容给沈千山气狠了,扯了聂家妇之语出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料不到沈千山竟跑到聂德和面前说自己已失身沈墨然。

虽于聂远臻无意,然在聂德和面前这般丢尽脸面,阮梨容霎那间仍免不了气得胸口发炸,羞怒难抑。

“大人,民女一时情急,言语冒失扰了聂公子清名,请大人降罪。”强迫着自己冷静莫乱莫失态,阮梨容将前因后果细细讲了。

她眼底难掩怒色,然言语清晰,清澈的眼眸宁谧美丽。聂德和静静听着,阮梨容说完后,他笑着看向阮莫儒,道:“远臻自见过令嫒后,神魂不属,本官那时因想替女儿求阮家扇需得避嫌,不便提亲,阮老如不嫌弃犬子,你我将错就错结成亲家可好?”

阮家虽是商户,然背景非同寻常,聂德和求亲在阮莫儒意料之中,他心中是千可万可的,只是女儿似是不愿,一时有些难以作答。

阮梨容听得聂德和议起亲事,一时薄面臊红,浅施一礼急忙告退。

聂远臻沉稳重情,是可遇不可求的良人,若是应下亲事,自己终身有靠,又能避过沈家的窥觑污蔑,可谓一举两得。

要不要应下亲事?

缓步往西侧院而去,阮梨容脚步越行越滞,后来停下不动了。

太阳初升,阳光落满了枝头,明亮耀眼,却没有多少暖意。阮梨容攀下一枝枝条,有些失神地看着跳荡着光芒的叶脉。

阮莫儒一直没回后院,传午膳时,丫鬟说他出去了,阮梨容服侍肖氏用过午膳,看肖氏气色越来越好,心头略略开朗些。

午膳后阮莫儒回来了,面色有些沉重。

“梨容,沈府送来了银票,你打算放过叶薇薇?”

“嗯,爹,这事也不好追究,但不能轻易放过她,索要银子是想给她一个教训。”

“爹收下银票了,把银票转给聂大人捐献了出去。”阮莫儒道。

捐出去了?阮梨容略一愣,道:“捐出去也好。”

“梨容,爹方才亲自去了一趟沈府,沈墨然受了重伤,伤在脖子上,刀伤,很深。”阮莫儒接着又道。

“尽是作戏,爹你别相信。”阮梨容不耻地啐了一口。

“爹去时,大夫正在给沈墨然换药,爹亲眼看到伤口的。”阮莫儒紧盯着阮梨容的眼睛,道:“皮肉外翻,狰狞恐怖,大夫说,失血过多,九死一生凶多吉少,现在还昏迷着。”

“死了倒好。”阮梨容咬牙道。心窝却似是被尖锐地划开一道血口,痛楚难当。

“真的觉得他死了倒好?”阮莫儒深吸了口气,叹道:“沈墨然昨晚过来,是给你娘送来回心丸。”

回心丸有多珍贵,不需阮莫儒说,阮梨容亦清楚,当下怔住了,讥讽的言语再说不出,喉咙苦涩得厉害,眼睛被覆上了薄纱一般模糊不清了。

肖氏的病好得那么快,不肖说是回心丸的作用,沈墨然送来的,自不是假药丸。

“聂家的亲事,你怎么看待?”阮莫儒话锋一转,不再说沈墨然。

阮梨容垂首无言,明知应下是最好的,却总拼不过心中的抗拒。

“爹上午已口头应承了,待远臻回来后,聂家便来纳采放定。”阮莫儒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温声道:“爹不知你与沈墨然有什么往来,梨容,沈家不是好婆家。有些事丢不下也得丢,血肉脓包不下猛药,怕是好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