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会回想起此时之事,带着丝感慨:若是彼时能稍微把心思从辩机身上挪开一些,留意一下道岳的举动,那么之后的种种,或许便会不同……
玄奘在旁不语,看了看辩机,又看了看我,深深皱起了眉头。
道岳叹了口气:“罢了,你先送女施主过去禅房歇息吧。”
辩机低头:“是。”而后又冲我合十道:“女施主请随小僧来。”而后便当先跨出了房门。
我心神还处于恍惚之态,身后的孟归拽了我一把,我踉跄了一下,这才木然地随他走了出去。
侧厢的禅房距此间总也不过几步之遥,三人默默走着,不多时便到了。
“女施主请进。”辩机引着我走到了房门前,侧身让开,冲我合十一礼。
我双眼一直紧紧盯着他,此刻他一回身,我便望进了那双淡然无波的眸子里。
不……他忘了我?他怎么可能会忘了我?
也许……是他遇到了什么事情,有不得已的苦衷呢?或者是道岳逼迫他在玄奘面前装作不认识我?也许他知道我正被人胁迫着,生怕陷我于危险之中?
对,定是如此!他绝不可能真的忘了我的,不可能的!
这般想着,就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一般,我最后凝望了他一眼,便转过头走进了屋子。
嗯,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可再随便出言与他相认了,万一给他带来麻烦,可就不好了。
孟归也跟在我身后,辩机却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我看了孟归一眼,淡淡道:“孟公子,现下是否可以解开我身上的死穴禁制了?”
孟归一双流光溢彩的漂亮眸子斜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还不到时候呢。”
我抿了抿唇,只觉体内那种点穴过后的窒闷感越发强烈了,想来这已是第二日,而那死穴的发作之期正是三日之后……
想至此,我抬眼看了辩机一眼,心底里盼望能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担心或是焦急的神色。
然而……并没有。
那双眸子静静望着窗外出神,察觉到我的目光时,也回眼过来望着我,眸色淡如古井澈如澄空,只是……并没有哪怕一丝的感情。
我忽然觉得有些窒息的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辩机……辩机,这种神情应该也是假装出来的吧?他其实也是很担心我的吧?是吧?
一遍遍如此在心底里说服自己、逼迫自己去相信,要相信他,信任我们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会那么容易被忘却……
纵使我从内心深处,深深地知道……这感情本身,便是错误的。
或许从来……便不值得相信。
我回过头,不再看向他,心里对自己说着:眼下并非谈话之所,待会道岳肯定还要再过来,万万不能令他发现我和辩机之间……
正如是想着,房门吱呀一响,果然是道岳推门走了进来,玄奘并未跟在他身后。
依旧是板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道岳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合十一礼:“女施主。”
我点了点头:“道岳禅师。”
道岳转头对辩机道:“辩机,你先出去吧,为师且先问问这位女施主。”
辩机应了一声,淡漠的目光自我脸上扫过,而后便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又瞥眼见到孟归倚在窗旁,冲我浅笑盈盈,心下莫名有点不安,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是盯着道岳不语。
道岳却咧开嘴笑了笑,一张脸登时皱如洞庭老橘,一边道:“女施主有何指教?”
我也笑了一笑:“原来道岳禅师并未同辩机一般忘了小女子啊。”
道岳唇角笑容多了分冷意,自顾自在蒲团上坐了,翻起眼睛看着我道:“哦?忘与不忘,又有何分别吗?”
我抿了抿嘴唇,不知他此言是何用意,一时也不敢贸然答话,只是看着他沉默不语。
半晌,道岳嘿嘿笑了两声,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世人有百般执念,却不知此番尽皆属虚妄……当真是可怜、可叹呐……”自顾在那处感慨了一阵,忽而语气变作了悲悯,看了我一眼,叹道:“女施主原也是痴心之人,只是我那徒儿既然已经忘去了你,自也是万般皆有缘法,女施主不若也就此放下执念,岂不快哉?”
我眯了眯眼睛,冷笑了一声:“禅师如此说法,夭夭可就不懂了。我又怎知道辩机是否是真的忘记了我?”
道岳挑了挑眉毛,半阴不阳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不做伪事,忘了便是忘了,那还有假么?”
我听他说得如此含混不清,心下更加不信辩机真的忘记了我,心里暗暗盘算:不如便向他要求当面与辩机对质,若是他不答应,那么辩机便多半是假失忆了。
可……若是他答应了……那又该怎么办?
……罢了,便算是死,也总要死个明白。
我咬了咬嘴唇,心意已定,抬起头扯出抹假笑:“禅师虽是如此说,然而毕竟空口无凭。我和辩机相识,总也有两年多的时光了,夭夭实难相信会发生此等事……不知禅师可否允准我当面与辩机谈谈?”
道岳唇畔笑意加深,看那神情,倒像是早就等着我问出这句话来了,笑道:“女施主既然坚持,那贫僧自也是无有不允。只是无论结果如何,还望女施主……切莫再强求了。”
我闻言,心下一紧,忽然便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多时,道岳便把辩机唤来了,冲他道:“辩机,女施主想要问你一些事情,你务必照实作答,不得有所隐瞒,知道吗?”
辩机看了我一眼,低头道:“辩机知道了。”
道岳点了点头,离开了禅房。
孟归也举步朝房门走去,经过我身边时,自眼角流泻出一道带了嘲讽之意的目光,唇角笑意盈盈,走出了屋子,带上了屋门。
我却顾不得再多想道岳和孟归的古怪之处,只是有点痴痴地凝望着眼前之人,直到他清俊好看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我方移开目光,轻轻一叹。
怎的……怎的只有我二人独处了,他仍是这般……这般陌生的神情?
我心下滑过可怕的念头,于是连忙压下,定了定神,柔声道:“辩机,现下只有我们两人了,你……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的么?”
辩机拧起来的眉头始终未松,望过来的眼神里除了淡漠,陌生与迷惑也始终存在着。他顿了顿,道:“女施主总是说识得小僧,然而小僧确然对女施主没有半分印象,许是……女施主认错人了?毕竟这世间同名同姓或是样貌相似之人也不在少数,而出家之人的法号相同者多半也是有的……”
我闻言,嘴里一阵发苦,心下不安愈发浓烈,只是还是不敢——抑或是不想——相信他已经忘了我了,连忙打断他道:“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便算是红尘中人或有同名同姓,然而天下僧尼皆是有朝廷备册在案的,除非是野和尚野尼姑,否则又怎会有相同法号的出家之人呢。”
辩机唇畔浮起一丝微笑,眉目依旧淡淡:“那么,便是女施主将小僧错认成了哪个野和尚了吧。”
我一听他这般说,心下便有些发急,忍不住向他靠近了一步,然而他马上又退后一步,看得我一阵心痛。
“辩机……”我语声有些发涩了,一连串的记忆、过往,悲伤的美好的苦涩的甜蜜的,几乎是无止歇地从我口中流出,“辩机,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是因为你的徒弟悟空?你可还记得你后来病重,我接你进映玉带雪庄养病?你可还记得后来,骊山之上……雪夜、上元节……还有……前几日你刚刚离开的,那座雪山之上的小木屋……你可都还记得吗?”
一言说到最后,眼眶已然湿热,嗓音里也已隐隐带了哭腔。
辩机……辩机……你,还记得吗?
辩机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只是不住摇头,道:“悟空此人,确是小僧的徒弟,然而女施主所说其他的事……恕小僧实在没有印象。”
——只他这一句话,便足以将我击溃。
他……真的……不记得了?
他……把我给忘了?
我踉跄后退了一步,胸口又沉又闷,耳朵里轰轰作响,难过已极。
不,不……不要……
他若是不爱我,厌恶我,哪怕是恨我……都比忘了我要好。
我怔怔看着他,手紧紧捂住嘴,只觉得热泪自眼眶中扑簌滚落,无止无歇。
似乎是看到我落泪,他的神情有一瞬的慌乱,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眼神深处终究还是陌生。
他……是真的,忘了我了。
我倚在窗旁,再不看他,只是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泪水都要流尽之时,苍老粗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还带了一丝快意:“女施主,如何啊?”
很奇异地,听了这老和尚的声音,我的心情竟慢慢冷静下来了,定了定神,我转过身,看到道岳和孟归站在那处,而辩机已然不知去向。
“辩机到底是如何丧失记忆的?”我沉了脸色,冷声问道。
道岳神情变得颇有些诡异,和孟归对视了一眼,道:“这个,便不劳女施主过问了。”言毕又侧过身子让开路,指着房门道:“如今情形,女施主纵使再是伤心难过,怕也是无可挽回的了。女施主这便请回吧,此间毕竟是寺庙禅房,不宜久留女客。”
我深吸了口气,看了道岳一眼,也罢,便先回宫里报备一下,与流觞他们接上头,若是有韦贵妃等人相助,找出辩机失忆原因的可能性还会更大一些。毕竟,韦贵妃她们也是知晓辩机此人的,李世民还亲口称赞过他……
更何况,还有悟空呢,但愿这小和尚没有同辩机一般失忆才好。
只是我还须得把这之间的诸般事情再理一理,好生编个万无一失的理由出来,万不可让旁人知晓我与辩机之间的情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如此,找到了解决的途经,心里虽然还是悲伤难抑,但到底不似方才那般痛不欲生了,我微微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此……也罢,夭夭便先告辞了。”又转头冲孟归道:“便请孟公子先为我解开身上死穴吧。”
孟归漂亮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笑道:“好吧,公主且先忍着些,这解穴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忽然心头蓦地升起浓浓的不祥之感——不对,有危险!
然而身体的反应毕竟不如思虑之快,我脑海中才划过警兆,便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首先请容许我在这里向大家致以诚挚的歉意……
断更了一个多星期我都不敢上来见大家了嘤嘤嘤嘤TAT
那么……为了补偿大家,今天将分时段三更,这是第一更,后两更会在傍晚以及夜里更新,谢谢大家~
第三更里还有小剧场哦
54
54、梦断 ...
我是被身上一阵猛过一阵的痛痒之感扰醒的。
嗯……很难受,浑身都仿佛有千万虫蚁咬噬那般又痛又痒,那种难受的感觉似已深入到了骨子里,令人忍不住想要呻吟出声。
“啊……”虚弱的声音自喉中逸出,我尚未睁开眼睛,便已蜷起了身子。
忽然,有脚步声渐渐响起,越走越近,行至我身旁站定了。而后似是有一只手掌在我肩头拍了两下,一股暖流从那处行至周身,所过之处,痛痒立消。
然而心口的那种窒闷之感却仍未散去。
是……是孟归下在我身上的死穴?还没解开么?
昏迷之前发生的种种蓦然浮现在脑海里,我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岩石地面上,粗糙的地面刮得脸颊生疼。
“公主醒了?”孟归轻柔的嗓音带着笑意,自头顶上方传来。
我直觉浑身都虚软无力,扶住一旁的一块大石,挣扎着站起了身子,四下里一望,却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直觉浑身冷汗都出来了。
这里是一处陡崖,崖上光秃秃一片,寸草不生,只有几块嶙峋的怪石分布四周。而我所处的地方离崖边不远,稍微向下张一眼,只能看到一片缭绕的白色云雾,根本望不到底。
山顶罡风凛冽,衣袍猎猎作响,只是立在此处,便足以让人感觉心胆俱寒、两腿发软了。
我咬了咬嘴唇,稍稍退了一步,离那断崖远一点,回头看去,却见孟归和道岳正站在不远处,两人面上都是一般诡异的笑容,看着我。
我心下越发不安,暗恨自己太过大意,然而表面上却还是要强作镇定。况且山顶风声太大,若要说话,则必然要大声喊才行,如此就太耗费体力了,倒不如先保持沉默的好。
三人这般对峙了片刻,道岳终于笑了笑,拍了几下巴掌:“公主当真是好定力、好胆识,身处这万丈悬崖之上,竟也如此沉着镇静,贫僧佩服。”
我依旧沉默,看这老和尚倒也没有用多大力气叫喊,然而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了我耳中,莫非……此人竟也身怀高深武功么?
孟归波光潋滟的漂亮眸子闪出浓浓的笑意,道:“公主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但说无妨,在下和道岳禅师都能听见。”
我咽了口唾沫,冷冷道:“你们将我带至此处,是想做什么?”
道岳和孟归对视一眼,阴恻恻笑了一声,道:“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我挑了挑眉毛,并没有说话。然而面上虽然还镇定,心中却早已急如乱麻,看眼下这阵势,这二人……必不能让我好过,难道,他们……他们竟会大胆到谋害一朝公主的地步么?
道岳接着道:“公主不是想知道辩机是如何失忆的么?”
一听到“辩机”二字,我心下一紧,心头升起浓浓的戒备,谨慎道:“哦?怎么道岳禅师如今又愿意告诉夭夭了?”
道岳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是冲孟归努了努嘴,孟归点了点头,迈步向远处走去,在山路旁的树丛中消失不见。
看着孟归走远,道岳方转过头来看向我:“公主可知,这位孟公子来自何方?”
我皱眉:“我又怎可能知晓?”
道岳弯着唇角继续冷笑,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千金贵体,不知晓这些,那也难怪。这位孟归公子乃是来自苗疆,最拿手的本领便是操控各种毒蛊。”
我心下一凛,眯了眯眼睛,道:“蛊?莫非辩机失忆是因为……”
道岳抚掌而笑:“公主聪慧。苗疆多奇人异士,自能炮制出忘情之蛊,而辩机,也正是服用了这种蛊虫,才将与公主之间的前事诸般忘却。”
我闻言顿时升起强烈的怒气,双眼紧紧盯住那老和尚,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你们竟然逼迫辩机服蛊?你可是自小养育他长大的师父!”
道岳闻言,一直冷笑的神情忽然冷了下来,双眸流露出厉色,直直瞪视着我,森然道:“公主现下又来说这些,却有何用?若非公主苦苦相逼,贫僧又焉能行此下策?”
我闻言登时有点语塞,思及自己对辩机那痛到椎心的感情,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方有些苦涩地道:“若真是如此,你又为何不私下里找我商量?我又不是……又不是那等不要脸面的女子,自不会再纠缠下去。况且……”顿了顿,又道:“况且,辩机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你是他师父,难道还会不清楚?”
“他自始至终,便分得很清,他心中历来……便是最以佛祖为重的。”我轻轻说出这句话,嘴里有些发苦。
然而道岳却并不理会我,只冷笑了一声,道:“公主说得倒也不错,只是修佛之人最忌心魔,便算一时把持得住,难免日后不会再为心魔所乘。与其忧心来日,倒不如借助外力令他彻底忘却心魔,如此挥慧剑斩情丝,倒也不失为大智大勇之士。”
“更何况……那忘情蛊,只是能令人忘却其用情最深之人,若是用情稍微浅了一些,那便也是忘不掉的。然而辩机服了那蛊虫之后,竟然对与公主的一切过往忘得干干净净,足见他对你用情至深!如此,贫僧只能更加庆幸对他用了这忘情蛊。”道岳声音越发沉凝,脸色也越发不好看了。
……用情……至深吗?
此刻听闻此言,我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因为用情至深,所以才会忘却;而若是情浅,反倒不会忘记?这……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悖论?
我这边心乱如麻,道岳却还在那处絮絮地说着:“自六祖慧能大师圆寂之后,中土佛法式微已久。而今,能够重振我中土佛门大道的,也便只有大乘佛法了。玄奘已千里迢迢自西而返,取得了真经,而辩机,正是我二人都寄予厚望之人!恢宏中土大乘佛法,几乎便只能着落在他一人身上了,而你……你这金波旬大魔王派来诱惑佛祖的魔女,竟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入歧途,我又怎能容你再害了他?”
道岳越说越是激动,说至此处之时,眼睛已是赤红一片,不断喘着粗气,声音也嘶哑起来。
我一手紧紧扶住身旁大石,只觉一个站不稳,便会就此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是这样的吗?是像他说的那样的吗?我的爱,我对辩机的感情,会彻彻底底地害了他?
还是说,我的这段感情,自始至终,便是一个错误,一个笑话?
心口一阵猛过一阵地抽痛,手指几乎在石头上磨出了鲜血,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意。
“不过,辩机这孩子,到底从来都不会令我失望。”道岳口气忽然一转,又带了丝笑意,继续道,“那忘情蛊,是他自愿服下去的。”
我闻言,蓦然抬头,怔怔盯着道岳,耳畔脑海中之时回荡着一句话。
……是他自愿服下去的……是他自愿服下去的……
忽然觉得喉头涌起一阵腥甜,方才消下去的痛痒之感又有渐渐兴起之势,我却顾不得这么多,只是勉强笑了笑,冷然道:“自愿不自愿,话都是你在说,我又怎知真假?”
道岳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是自怀中掏出一物,扔在了我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