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水墨轻声说道:“你去得那般匆忙,而你头七之时,我又诸事缠身,始终未及这般好好地跟你说说话……现下,隔了这么久才来,你怪我不怪?
“今日带了你最喜欢的翡翠糕和八珍饼,还有我新做的珍珠粉圆,你尝尝看,味道可还好?
“我知你去得冤枉,心里必定是怨的。只是……公主她的确毫不知情,自也帮不到你什么,你……莫要怪她。
“那日确是我言谈不慎,才教公主发现了蹊跷之处,她当时逼问得紧了,我才告诉了她,你在那脂粉里动手脚。只是……确是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而离开……
“总之……你便安心转生去吧。下辈子……莫要再如此生一般。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水墨说完,又沉默了一阵,似乎还掉了几滴眼泪,而后便收拾了香炉牌位,又把糕点倒在地上,摸出个小药锄,掘了个小坑,把那些糕点埋了进去。
一切都做好了之后,她左看右看,似是觉得再看不出什么破绽了,方四下里望了望,快步离开了。
一时气氛冷了下来,丹青和采绿俱都低低地垂着头,恨不能把脑袋都埋到胸脯里了,大气也不敢出。
我轻轻垂下眸,拳头在袖中微微攥紧,忽然觉着这个凉爽的夏日午后,一阵阵的寒意沛然而至,冷得几乎让人打起哆嗦来。
“今日所看到的,本宫不愿再有第五个人知道。”我抬起眼凝视她们,冷声道,“如果让我在旁人口中听到这件事……”
丹青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微笑道:“不知公主所说却是何事?奴婢什么也没看到啊。”
采绿讶异地转头看她:“丹青姐姐,你……”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又冲采绿道:“以后多跟着丹青,莫要和水墨走得太近了。”
采绿愣愣地点了点头,眉头微微皱着,似还在不解方才丹青为何那般说话。
我也无心多跟她解释,闹了这么一出,再好的赏景兴致也没了,当下便带她们打道回府。
只是……水墨口中说的“公主她的确毫不知情”,这个“情”,到底是什么?
水墨和夕照又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为何……这么多年来,我——不,应该说是以前的高阳,还有杨妃、李世民这些人,竟连丝毫端倪也没瞧出来?
而这一切,又与长孙无忌有怎样的瓜葛?
我心下越发惴惴,却也知道不能马上去盘问水墨,不然,则恐怕会打草惊蛇。只能慢慢套她的话便了。
然而,巧的是,从木槿林里一回来,便有丫头回禀我说,水墨病了,似是因雨后天气凉快,穿得少了些,故而着了凉。
我自是打从心底里不信的,水墨的身子,哪里有恁般娇贵?于是特意请了太医给看诊,然而太医也证实了水墨确是得了风寒之症,需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
如此,我也只能嘱她好生休息、按时服药。旁敲侧击寻查真相之事,也只能暂时搁下了。
然而,似乎是注定了,我无法拥有一个平静的别庄避暑的夏日。这日,竟又生了事端。
当时,我正在书房临魏碑《龙门二十品》中的《魏灵藏薛法绍造像题记》,一笔一笔缓缓写就,虽难称银钩铁划,到底也是自有风骨。习字临帖很能令人平静心神,在前世时也是如此,每当心头烦乱之时,我便会摆开文房四宝,静静写几篇书法凝神。
“公主,公主……”丹青在门口轻声唤我。
我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笔下的蚕头燕尾,一边道:“何事?进来说。”
丹青走进屋来,道:“外面有人求见公主,是个……是个小和尚。”
小和尚?我心头一跳,笔下却不停,只淡淡道:“是么?那还不快请人进来,切不可怠慢了佛门之人。”顿了顿,又问道:“你们没有告诉他我的身份吧?”
丹青摇头道:“回公主的话,奴婢们不敢妄言。”
我点了点头:“那便快去迎那位师父进来吧。”
丹青躬身一礼,而后快步离开了。
不多时,便听得门外脚步匆匆,有人急急地闯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大声急喊道:“女施主!女施主……”
我依旧握着笔,抬头瞄了一眼,却见悟空小和尚站在那里,满头大汗、神色惶急、气喘吁吁,形容颇为狼狈,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我心微微一沉,他这般急,却难道……是辩机出什么事了么?
心里如此想着,我面上还是微笑道:“悟空小师父这是怎么了?急成这样,快先坐下来喝杯茶喘口气……”
“女施主……女施主救命啊!”然而,不待我说完,悟空却扑通一声跪下了,眼圈已经红了,嗓音里也带了沙哑的哭腔,“我师父他……他不好了!”
我手一颤,饱蘸浓墨的古法胎毫也跟着抖了抖,落下一滴浓黑的墨在雪白的玉版宣上,污了精心写就的文字。
当我随着悟空急匆匆赶到辩机所居的草庐之前,看到眼前紧闭的门扉之时,竟有点胆怯,不敢推开门。
“……半个多月前,就是女施主你走后不久,师父曾去过长安城郊一些贫户家中布施,回来之后……就开始不停地咳嗽,有时候甚至……甚至还能咳出血来……消瘦得特别快,小僧也曾请过郎中大夫,但那些人一听小僧描述病症,便……便都似见了洪水猛兽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师父,师父现在……呜呜……”
悟空凄惶之言犹在耳畔,我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推开了门。
屋内浑浊之气扑面而来,那人卧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薄一层被子,额上布满了冷汗,眼睛紧闭,双颊瘦削得凹陷进去了,呈现出不祥的嫣红色。榻边一只木桶里,装了半桶淡黄色的草纸,隐隐能看到纸上沾染的血迹。
我踉跄退了一步,只觉心中狠狠一痛——这谪仙般的人儿,怎能、怎堪忍受如此可怕病症的折磨?
……肺痨,肺结核,在中国古代,几乎便等同于绝症。
方才过来之时,丹青等人便听出来是肺痨的症状了,采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我不让我去,连一向沉稳的丹青也是长跪不起,劝我别去。
甚至病中的水墨也出来了,又道请太医过去诊治即可,我不必亲自前去。
最后,还是流觞平静道:“公主有随身携带的香玉丸,只需含一丸压在舌下,当可保得万一。”
既有流觞如此说,而我又态度坚决,丹青等人这才作罢,为我准备了丸药,亲眼看着我含了,才稍稍宽心。
我定了定神,勉强忍住心头之痛,进了屋子,悟空也紧跟着进来了。
一直随侍在侧的流觞默默看了我一眼,也走了进来。
我轻轻坐在床沿上,辩机眉头微微拢着,清俊如玉的面庞此刻是一片灰白之色,似乎在睡梦中也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我抿了抿唇,道:“此间不是养病之所,流觞,让他们把软轿抬进来,我们接辩机师父回庄治病。”
流觞一惊,向来冷漠无波的眼眸也划过惊诧之色,脱口道:“公主,不可……”
我没有理会她,只道:“动作快一些。”
流觞沉默了,看了我一眼,躬身道:“是。”而后便离开了屋子。
“女施主……呜……多谢女施主!”悟空眼圈又红了,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女施主定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小僧,小僧……呜呜……”
我不语,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晦暗,心头沉重得几乎要窒息。
肺痨,肺痨,肺痨……辩机,你为何偏偏染上了这几乎是必死的病症?
我睁大双眼,勉强忍住落泪的冲动,轻轻伸出手去,覆在了他冰凉消瘦的手上。
14
14、路转峰回 ...
“公主,软轿已备好,只是……”流觞的声音微有迟疑。
我把手缩回袖中,扭头看了一眼,却见那轿子太大,根本进不了屋子。
我目光又落回到辩机脸上,他长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似乎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我侧过头,道:“流觞,你且先点了辩机师父的昏睡穴。”不论是背还是抬,动作都太大,他就算睡得再沉,也肯定会醒过来的。而看他之前的表现,我便知他定是不愿离开这里的,所以……还是让流觞先点了他的穴道为好。
流觞点了点头,走上前,在他头顶轻轻一击,而后道:“好了。”
我点了点头,方想着先让两个轿夫含颗香玉丸,然后再把辩机抬进轿子里,悟空却静静地开口了:“女施主……我师父这病……是会过人的吗?”
我一滞,点了点头,而后又扯开一抹笑,想说点什么安慰他。
悟空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背师父进轿子,就不必麻烦那两位施主了。”
我看着他略带赌气的小脸,一时无言,只点了点头,和流觞两人一起,扶起辩机,把他挪到了悟空的背上。
直到辩机安安稳稳地躺进了轿子里,我才略略松了口气,令那两个轿夫抬了轿子,速速赶回映玉带雪庄。
草庐离庄子本就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丹青和采绿一直在庄门口等我们,见到我们回来,连忙迎了上来。
我见庄子门口只有她们二人,并没有惊动其他人,便暗暗点头,颇为满意。
“流觞,你速去安顿一下东厢,好让两位师傅住进去。”我对流觞说道。流觞躬身领命,带着悟空和两名轿夫进了庄。
我又转向丹青,道:“丹青,你这便回去长安城,就坐庄子里的马车去。进城之后直接去宜阳坊的蔺太医府上,把情况照实说了,然后接他过来。”
丹青沉声道:“奴婢知道了。”便匆匆转身进庄去备马车了。
我紧紧拧着眉头,和采绿一道进了庄里。采绿担忧地看着我,张了几次嘴,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来。
我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凝视采绿,道:“采绿,我要你这就去找水墨,尽量用言辞拖住她,一旦有任何异动,速来回禀,你能做到吗?”
采绿明净的小脸一紧,正色道:“公主放心,奴婢定然不会误事!”
我笑了笑,道:“我信你。快去吧。”
采绿点了点头,一溜小跑地离开了。
交代完诸般事宜,我却依旧悬着心,快步来到东厢,只见辩机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了,流觞速度果然快。
我走进去,吩咐流觞把剩下的香玉丸都取过来,而后便进了屋子,只是站在那扇素纱绣天桃彩鸾屏风的后面,静静地看着悟空轻手轻脚地收拾,心下除了焦急痛苦之外——竟然还有微微的一丝窃喜。
是啊,总算……我能够和他共处一个屋檐之下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那边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又有匆匆的脚步声,却听悟空轻声道:“师父,您醒了?”
辩机低低嗯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轻声问道:“悟空,这是……我们这是在何处?”
悟空迟疑了一下,道:“是在李施主的住所。”
我微微屏了气息,心下有些紧张,想要知道他的反应,然而却只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师父,师父!”悟空焦急喊道,屋子里顿时又是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似乎是悟空急于给辩机拿水,而碰翻了凳子。
我叹了口气,自屏风之后走出来,恰看到辩机捂着嘴唇剧烈咳嗽着,颀长的身子颤抖如风中之烛,脸色更是涨得通红。悟空坐在床沿上,左手端着茶盏,右手在辩机背上轻拍着,却是急得不知怎么好。
我走过去,接过悟空手里的茶杯,冲他使了个眼色,悟空稍稍迟疑,还是默默地起身离开了。
我轻轻坐在床沿,看着他颤抖着咳嗽,形状优美的额头都暴起了青筋,心下一阵绞痛,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把茶杯递上去,柔声道:“辩机师父,可好些了?”
辩机身子微微一僵,我感到掌下轻轻拍着的背部肌肉紧缩了一下,而后,奇迹般地,他竟慢慢止住了咳嗽。
我略略舒了口气,又把杯子向前递了递。
辩机微微转过头,低声道:“女施主厚意,小僧心领,只是……咳咳、咳……”他说着,又咳了起来,我急忙递水过去,他却推开了,勉强止住咳嗽,又道:“小僧心知,这病症会过给旁人,且是必死之症……还、还请女施主放小僧回草庐……”
他说着,竟不再咳嗽,而是转过头望着我,虽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静宁和,只是比平日里多了一分焦急,这倒让他少了几分不沾人间烟火的佛气,而多了几分人气。
我听他这样说,心下有些急也有些恼,当下冷了脸色,放下茶盏,站起身道:“辩机师父说这些,似乎已经晚了呢。我已将你带到这里好些时辰了,若要过人,岂非早就过了?”
辩机一听脸色就变了,我抿了抿唇,转开眼不去看他,道:“况且你染病的这些时日里,悟空一直随侍身侧,你倒不怕过给他?”
辩机脸色苍白,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是止不住的一阵猛咳。
我听他像是要把整个肺都要咳出来的样子,心下终是不忍,又走了过去,坐在床沿,端着茶盏,低声道:“好啦,先喝口水,我已派人去请了大夫,这便要过来了。你且先安心在此处呆着,我已让几个近身之人服了预防之药,大抵不会染上病的。”
辩机的咳嗽渐渐平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道:“如此……多谢女施主。”说着便伸手过来,想要接过茶杯。
然而我正端着那杯茶,他因疾病而炙热的手指便与我的指尖碰了一下,我心下一跳,他却像碰到了什么滚烫的物事一般迅速缩了回去,随之低下了头,苍白干裂的唇紧抿着。
我面庞微微发热,只佯作无事,把茶杯放在床头小案上,道:“我且出去一下,看看大夫到了没有。”说着便起了身,向屋外走去。
然而,还没踏出门外,便听身后传来辩机低低的声音:“女施主。”
我顿住脚步,有些紧张,问道:“何事?”
身后之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小僧清醒之时,曾多次命悟空返回会昌寺,奈何……他总是不肯听话,小僧多半时间又是头脑昏沉,故而……还请女施主莫要误会。”
我闻言,不禁浮起一丝微笑,他倒还始终惦念着,不想让我误会呢。心中升起淡淡的甜意,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说罢便走出了门。
悟空见我出来,忙道:“女施主,我师父他……”
我道:“他好些了,你且先进去侍奉吧。”转眼又看到流觞站在一旁,便问道:“可曾含了香玉丸?”
悟空点头道:“已经含了。多谢女施主、多谢姑娘赐药。”他冲我和流觞合十一礼,疾步进屋去了。
我站在房外廊上发呆。不远处有几架荼蘼,时值七月,花事已尽,架上只余了绿油油的叶子,偶尔也能在叶下看到几点悄然露出的青色果实。夏日骄阳投射下刺目的光,把那些繁盛过后的荼靡花藤打出浓丽妖娆的影子。
“流觞,你说……他能好起来吗?”我轻声道。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半晌,流觞静静道:“流觞不知。”
我叹了叹,只觉心下又是焦急又是烦躁,就仿佛浑身都生出了芒刺一般,通体难受。
又过了大约半盏茶的时分,丹青带着蔺弘回来了。
我心下一松,快步迎上前去,蔺弘长揖至地,口中道:“公——”
“嘘!”我连忙打断他,回头看了看东厢房里,低声道:“蔺伯伯不必多礼,事情紧急,一切从权。待会进屋之后,切莫泄露了我的身份,只需唤一声‘小姐’便可。”
这蔺弘乃是太常寺太医署的一名太医署令,当年杨妃病魔缠身,正是靠他配药多年疗养,才撑了那许多年,方才撒手人寰。乃是李恪留在长安的心腹,与我也甚是亲厚,是以请他来为辩机诊治,也能够放心。
蔺弘愣了一愣,随即点头称是,又道:“那个浮屠却在何处?可曾在他居所内外遍洒石灰除秽?”
我摇头道:“还没有,我这便让他们去洒。”说着转头冲丹青点点头,丹青连忙转身操持去了。
蔺弘微微颔首,也取了一颗香玉丸含在口内,踏进了屋子里。
辩机显是一眼便看出蔺弘就是大夫,忙合十行礼道:“有劳……咳咳……有劳大夫……”
悟空早搬了凳子在旁,蔺弘坐下,伸出三根手指搭在辩机腕脉上,隔了一会儿,松开手,又仔细端详了辩机面色,而后眉头深锁,也并不避讳,直接摇头道:“痨虫已深入内腑,药石罔效了。”
悟空脸色瞬间惨白,眼圈又红了。
辩机面色不变,眉眼依旧安详,垂下头,唇瓣轻轻开合,似正在念诵经籍。
我身子晃了一晃,一时心中剧痛,连喘息都不能了,一旁的丹青连忙伸手扶住我,轻声道:“小姐千万当心……”
蔺弘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便走出了房门。
我看着他走出屋子,只觉眼前渐渐黑暗下去,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追了出去,拽住他袖子,急道:“蔺伯伯!难道……便当真无法可想了么?”
蔺弘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我道:“公主能否告诉我,究竟为何……要为这和尚如此劳神费力?你以前识得他么?”
我一滞,垂下眼道:“并不识得。”顿了顿,又抬起眼望向他,道:“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何况他又是侍奉佛祖之人,既然教夭夭知道了,便定是要救他回来的。”
蔺弘一时不语,只是那样看着我,而我也只是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我的眼睛都酸了,他才叹道:“若真要救他回来……那也不是全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