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拧了眉毛,脑海中迅速回忆着当时和长乐同吃点心的情景,一边问道:“马钱子?”
吴太医点了点头,道:“乃是一种由暹罗传来的药材,也有叫番木鳖的,颇具止痛功效,但若用量过多……”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一旁的长孙无忌开口了:“接下来的事情,是该由臣来请教公主了。”
我挑眉道:“大人请说。”
长孙无忌道:“方才臣已经问过,碰过这盘点心之人,乃是灶间的厨子并两名丫鬟、长乐殿下的贴身侍女玫珠,还有公主您。所以——”
我微微弯起唇,缓步踱到一旁的椅上坐下,流觞跟了过来,侍立在我身侧。虽然心下越发不安,然而面上还是要装得一派淡然才好,我淡淡道:“唔,然后呢?”
长孙无忌挑了挑眉毛,道:“厨房人多眼杂,厨子要下毒的可能性不大,而那两名丫鬟——”他冲身旁小厮说道:“带上来。”
小厮拱手领命而去,不多时,就推搡着两个丫鬟进来了。两个女孩子一进门就跪倒在地,浑身都筛糠似地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说吧。”长孙无忌冷冷道。
其中一个年龄稍小些的丫鬟抽噎了一声,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另一个稍大点儿的稳了稳气,好歹开口了,声音里却还带着哭腔:“公——公主、老爷明鉴,奴婢们什么也没做啊!我们、我们俩只是……”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继续道:“我和芳儿只是——只是嘴馋,途中偷吃了两块点心而已……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公主、老爷明鉴……”说着,她就拽着旁边的丫头不住地叩头,咚咚咚的砸地有声,雪白的额头已是一片乌青了。
我冷眼在旁看着,心下微沉,若这两个丫鬟并没有和长孙无忌事先串通好,那就意味着,雪月莲蓉里的毒,是送到我们桌上之后才下的。如此一来……
我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心下却暗暗叹息,如今看来,串通不串通的,已经不再重要了,长孙无忌既是有心构陷于我,就自然会把一切都打点好,必不致算错了哪一步。
可是……这世上,难道真的有人能做到算无遗策、一点破绽都没有么?
思虑间,玫珠在一旁也跪下了,磕头如捣蒜,颤声道:“奴婢也绝不敢做下那等吃了熊心豹子胆之事!奴婢不敢,不敢的啊!还请老爷明鉴……”
长孙无忌不语,目光只是缓缓在我脸上打转。
我定了定神,面上作出不忿的神情来,冷笑道:“司徒大人这是何意?难道是怀疑本宫竟会下毒害死长乐姐姐么?”
长孙无忌拱手一礼,语气越发恭谨,道:“臣不敢。然而正如公主所说,兹事体大,事关宗室,臣不敢擅自定夺,目前也只有等候圣上发落了。”
我冷哼了一声,袖子一拂,站起身来,道:“哦?等候父皇发落?也好,既是如此,那么本宫便不奉陪了,这便回去等候发落。流觞,我们走。”说着便迈开步子向门外走去,流觞当然是寸步不离地护在我身侧。
然而我却知道,长孙无忌根本不可能这样放我回去。
于是,当我数着步子,刚好踏到第四步的时候,吴太医发话了:“公主且慢!”
我心下略略有些讶异,唔?竟不是长孙无忌出言叫住我么?面上冷意愈甚,提高了声音道:“嗯?怎么?你一个臣子,也敢喝住公主了?”
吴太医愣了一愣,看了长孙无忌一眼,后者斜着眼看了看他,于是他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臣不敢。只是臣以为,既然可以确定点心在上桌以前是无毒的,而公主您吃了之后又没事,所以……”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只冷了脸看着他,他迟疑了一下,续道:“据臣所知,有一种汤药,可分辨出公主和玫珠姑娘手上是否还留有马钱子的粉末,只是——其中一味最主要的材料,长安城中、太医院里也都没有,然而最迟今日向晚也能送到,是以……臣想请公主暂时在这府里盘桓些许时辰,期间注意不得浣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我微微眯起了眼睛,并不理会他,只是转向长孙无忌,冷声道:“司徒大人,你意下又如何呢?”
长孙无忌笑了笑,悠悠地说道:“臣以为,公主还是暂时在此间委屈一段时辰的好。难道……公主就不想早一点洗刷嫌疑么?”说着拍了拍手,道:“来人,带公主去暖阁歇息。”话音未落,立时便有两个健硕的小厮走了过来。
长孙无忌竟是如此大胆!莫非他当真以为此事已然万无一失、这毒害公主的罪名我是坐实了么?我心下不免起了几分怒意,冷笑道:“司徒大人,莫非是想要强将夭夭软禁了?”说着,流觞已经一步跨了过来,将我护在身后,长剑出鞘,寒光森然。
“早闻高阳公主殿□边流觞姑娘武艺高强,胜过须眉男儿多矣,如今臣也算见识了。”长孙无忌哈哈笑了一声,又拍了拍手,一时间,厅门外竟有好些带刀侍卫涌了来,粗粗一望,少说也有二三十之多,一个个手按刀柄,面容冷肃。
流觞夷然不惧,只是仗剑护在身前,板着一贯的冰块脸环视他们。
“公主,请吧。”长孙无忌依旧微笑,躬身施礼。
我心念电转,流觞的武功自是没得说,带着我从这些人里面闯出去也是不在话下,这些人也未必敢伤到我们,但……如果当真那样做的话,岂不是刚好证明了我心里有鬼?如此,倒不如先留在这长乐公主府里静观其变,看看长孙无忌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
这样想着,我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么晚间试验之时,父皇可会在?”
长孙无忌顿了顿,道:“那是自然。”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意已定,伸手轻轻按住流觞握剑的手,感到掌下细腻的肌肤微微一僵,口上微笑讽道:“既然司徒大人不惜出动府卫来对付我们两个女子,那本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便请吧。”
长孙无忌眼中闪过幽光,又躬身行了一礼,侧过身来,两个小厮在前面引路,我带着流觞,跟了过去。
到了暖阁,有丫鬟奉上茶点,两名小厮一个在门口守着,另一个直接就侍立在屋里,果然是监视得很紧了。
我叹了口气,微微抬起手放在眼前细看,指尖纤细雪白,指甲光滑圆润,没有涂任何的丹蔻粉黛,散出健康的淡粉色光泽。莫非……我真的是那么不小心,竟无意间被人算计了去,让这双手沾上了马钱子的粉末?
细细回想从今晨开始,直到长乐毒发之时曾经碰过的东西,似乎……也就只有夕照给我的那个粉盒最为可疑。
我心下一凛,不好,当时只是把那粉盒放在了妆奁里,并未让水墨她们好生看管,若是……若是上面当真有马钱子粉,而夕照又偷偷拿了回去销毁证据,那我岂非真个百口莫辩了?
这样想着,我觉得后背冷汗一阵阵地向外冒出来,手缩回广袖之下,早已紧紧攥成了拳头。自我离开房府到现在,已经足有一个多时辰了,这段时间……夕照完全有可能湮灭证据!
既然如此,那么我必须尽快把这消息传出去,嘱咐水墨丹青好生看管我的妆奁,尤其是那只粉盒,不许任何人接近……可是,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长乐公主府戒备森严,长孙无忌又有心害我,我该如何才能万无一失地把这消息带出去?
这样想着,我心里越发惶急,一时间呼吸也加快了,只是心里再急,面上也不能露出分毫来。
“公主。”耳边传来流觞清冷的声音,我抬起眼来,看到她隐含关切的眸子,面容虽依旧冰冷,却奇异地使我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公主莫急,流觞定会拼死保护公主周全。”流觞淡淡地说着,拇指在擦得光亮的剑柄上轻轻摩挲,好像说出口的不是什么生死的誓言,而只是等闲的家常话一般。
我心下暖烘烘的,扬唇冲她一笑。水墨丹青,夕照流觞,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似乎只有流觞对我最是不一般。
想着,我心下终究还是烦乱,无意识地四下张望,却忽然发现,床边的花几上,竟摆着几盆墨兰,尚未抽箭,只有亭亭的几丛剑叶,修长而婀娜地立在那里。
兰花……兰花……
蓦地,我心中似有一道惊雷訇然闪过,是了!还有此法可以一试!
我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脑海中默默筹划了几遍,方才抬起头,冲那个侍立在屋子里的小厮笑了笑,和颜悦色道:“这位小哥,可否麻烦你一件事?”
那小厮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跪下行礼,道:“公主如此说可折杀小人了!公主有何事情,吩咐便是。”
我笑了笑,温言道:“本宫突然想起来了,过来的时候尚未得空料理我房里那几盆娇气的兰花,如今隔了这么久了,心中着实放心不下。如此还请小哥着人去梁国公府上我院里,找一个在小花园当差的名叫绿儿的小丫头,就说,那盆墨兰一定要在午时和未时各浇一次水,粉兰不用去管它,但一定要记着,太阳下山的时候,万万不可让那阳光照到它身上,且把它搬回屋里好生照管就行了。”
那小厮迟疑了一下,点头哈腰笑道:“这实在是小事一桩,小人是一万个愿意帮公主跑这个腿,可是……还是得禀报给我家老爷,待他示下,方能……”
我笑道:“无妨,你自去回你家老爷便是。我想司徒大人还不至于那般不通情面吧。”
那小厮唯唯地去了,不多时便回来,堆着笑告诉我他家老爷准了。
我又跟他说了一遍照管兰花的口信,督着他重复了好几遍,听着确然无误了,这才笑道:“如此可就麻烦了,还请速去速回。”说着自腰间悬着的荷包里掏出几个金锞子,塞在他手里。
“是,小人这就去,这就去。”那小厮眉开眼笑,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我舒了一口长气,缓缓把头靠在旁边流觞的胳膊上,觉得她的身子习惯性地一僵,却并没有躲开,心下不由暗笑,这丫头冷情冷面,到底还是不习惯和人多接触啊。
思绪又回到方才之事上,我闭上眼睛,心下依旧忧虑。
但愿绿儿那小丫头足够聪慧,也但愿我没有看错人,更但愿……她能够明白我那番话中的含义吧。
9
9、端有夜来风 ...
心焦难耐地等了有小半个时辰,在我看来,却像是过了整整一天一般。直到看到那个小厮的身影远远出现在门外,我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给公主请安了,回禀公主,您交代的事儿小人已经办妥啦。”那小厮弯腰打了个千,笑呵呵地说道。
我见他额角已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一副风尘仆仆之相,便知确是对我的请托上了心的,当下笑得更加和蔼了,道:“真是辛苦小哥了,不知本宫的口信……”
那小厮忙道:“公主尽管放心便是,公主交代给小人的话,小人可一句都没落下。当时是一位穿着粉紫衫子梳着麻花双鬟的姑娘引小人过去的,直到亲眼见了那位绿儿姑娘,小人才把话告诉了她。”
我点了点头,略略心安,水墨今日正是穿了件粉紫襦裙,还用麻花辫盘成了两个鬟的,遂笑道:“这我便放心了,小哥快下去喝口茶歇息歇息吧,可别累坏了。”
那小厮又是一阵行礼道谢,而后便退了出去。
他当然没有如我说的那般回去喝茶歇息,而是退回了暖阁外间,继续监视我。
我暗暗叹了口气,望着几步开外的红木雕蝶恋牡丹窗棂微微出神。如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除了耐下性子等待,也确实没什么好办法。若然晚间试验之时,真的验出了我手上有马钱子的粉末,只要那只粉盒还保存完好,便还有翻盘的机会;可若是那粉盒已经被夕照动过了……
想至此,我不由撑住额头,闭上了眼睛,很是心烦意乱。经过上次让官事件之后,我虽然对长孙无忌已有了警惕之心,却终是没想到此人会这么快便下手,而且是下如此的狠手。
总是觉着祸事哪里会来得那般快、那般频繁?于是便放任自己沉溺在安逸的生活里,殊不知危险却早已在悄悄逼近……
想着,我只觉心下烦躁,口里干渴得厉害,抬眼四下里一望,却硬是没看到一点可以解渴的东西,连个茶盏都没有。
心里不觉一股浮火升了上来,为了防着我的手沾到水,竟是连口茶水都不给了。深吸一口气,还是勉强压了压火气,扬声道:“来人呐,且上茶来,本宫有些口渴了。”
门口站着的小厮闻声进来,陪着笑道:“且请公主稍待片刻,待小人去禀报了老爷,自有香茶奉上……”
然而,他话音还没落下,我已冷笑着打断了他:“呵,小哥这话当真是好笑了,怎么本宫喝口水吃口茶,也得要向你家老爷报备么?若是他不准,那本宫岂不是要渴死?这却是什么道理?”
那小厮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只是不住打躬作揖,连声道:“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只是主子们把话放了下来,做奴才的也只有听命的份儿不是么……”
我眼睛微微一眯,心下越发恼火,却也明白他说的是实情。眼下,我身边只有流觞一人,在这长乐公主府里,虎狼环伺,我虽是公主之尊,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无论如何都是敌不过长孙无忌这位权臣的。
……所以,还是尽量压下心气,暂且顺着他为好。
我暗暗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罢了,你且速去速回。”
小厮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我有些疲惫地斜靠在椅上,轻轻揉着额角。流觞盘膝坐在一旁的鸡翅木包五春合欢矮榻上,长剑横放膝头,闭目养神。
那个小厮很快就回来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长孙无忌竟也跟在后面进来了。
“还不快上茶?竟敢令公主口渴,当真该死!”长孙无忌一边训斥着小厮,一边亲手沏了一杯茶,双手呈过来,微笑道:“这些奴才当真罪过不小,公主尽管责打他们便是。”
我并不说话,只是淡淡挑着唇角,接过茶来,一阵清冽的幽香直透心脾,透过蒸腾的白色水汽看去,只见晶莹碧透的茶汤里,片片茶叶形如雀舌,芽芽直立,正是“一芽一叶,一旗一枪”的上品明前龙井。
我抿了一口,只觉一股暖意带着幽幽的清香从口鼻喉间一直蔓延到胸臆周身,一时舌底生津,舒适非常。
长孙无忌一直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在一旁站着,目光微微向下,显得又是谦恭又是从容,礼数周到无可指摘。
我放下茶盏,把玩着小巧的扣玉霜雪白瓷杯盖,轻轻笑道:“司徒大人的家仆倒是立得好规矩,小小一杯茶水也要请示……敢情本宫却是成了你长孙家的阶下囚了。”
长孙无忌拱了拱手,道:“公主言重了,只是公主晚间还要试验那马钱子粉末,故而臣须得保证公主这双手在那之前不沾水才行。若是公主不慎打翻了茶盏……那可就不好了,公主以为如何?”
他把“不慎”这两个字咬得极重,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唇角笑意深了一些。
我心下一凛,缓缓把杯盖扣回了茶盏上。不错,我确是想过故意打翻茶杯,让茶水淋在手上,如此即便我手上确实沾有那粉末,也会被茶水洗了去。虽然看起来有刻意脱罪之嫌,但毕竟能让此事缓上一缓,我也能有充足的时间去筹划对策……
不过,他既然看出来了,也一直在防备着,这一招倒确乎是不好使了。
正想着,长孙无忌却又低呼了一声,道:“啊哟,险些便忘了!公主尚未用午膳吧?这真是臣的罪过了,还不快传膳过来!”最后这句话,却是扭头对那个小厮说的,那小厮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我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仰起头,合上了双眼。
一顿饭吃得平平静静,两个小厮并长孙无忌本人在旁亲自监视,我连半点做小动作的机会都没有。
流觞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曾几度想要故意打翻个碟子碗儿什么的,却都被我的眼神制止了,只得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来。
长乐公主府的膳食,颇是不乏珍馐美味,只可惜我心中有事,根本就味同嚼蜡,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吩咐撤席了。
长孙无忌也没多说什么,依旧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茶水倒是没有撤走,只是放在了外间,两个小厮看得紧紧的。
我歪在榻上,随意在书架上拣了本《古诗十九首》翻着,心头一片烦乱,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忽儿想着晚间险恶的试验,一忽儿又想着绿儿能否领会我话里的含义,后来,辩机淡淡的笑颜又莫名其妙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叹了口气,索性放下书,在榻上和衣躺下,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总算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了没一会儿,就被流觞叫醒了,说是外面有人求见。
我不由皱起了眉头,这当口……会是谁突然来找我?又是谁,能得了长孙无忌的应允前来见我?
我坐起身来,对着铜镜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道:“让他进来吧。”
其实我心里一直在牵挂着交代给绿儿的事情,于是一听说有人求见,立刻就会本能地猜想,这会否便是绿儿或水墨派来传口信之人,所以……当我看到房遗直房大少悠悠然地缓步迈进来的时候,不免就有些惊讶和失望了。
“公主似乎不太愿意见到臣?”房遗直显然是觉察到了我眉宇间失望的神气,挑了挑眉毛,也不施礼,直接在锦凳上坐下了,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皱了皱眉,也无心再去和他纠缠行不行礼之类的细枝末节的问题,只略略笑了笑道:“房大公子多心了,夭夭只是有些惊讶为何公子会在此时来到这里而已。”
房遗直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微微眯着看了我一会儿,继而笑道:“方才我爹回府,跟我和遗爱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爹爹命遗爱先到此间,设法见到公主,他和陛下随后就到。”
我闻言不禁蹙了眉头,道:“既是司空大人命驸马前来,那为何公子你……”
房遗直轻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鎏金纹玉腰带上垂下的羊脂白玉珏,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方开口道:“臣只是比遗爱还要早到了一会儿而已。”顿了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呵呵地轻笑起来:“今晚的戏码……似乎会很有趣呢。”
我看了他一眼,实在揣摩不清他的来意,心下愈加的烦躁,遂冷声道:“房大公子若然无事的话,便请离开吧。且去同司徒大人一道用些茶点,等着晚间的好戏开幕便了。”
房遗直的目光里透出了一丝冷意,他的眼睛微微垂下,忽而轻轻弯了弯唇角,道:“嗯?公主的披帛怎么垂到地上了?如此大意可不好啊……”
我低头一看,果然,臂弯里挽着的那件玫瑰丝绣落梅扫雪褶纹纱披帛有一半已经垂在了地上。这本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情,然而房遗直却走了过来,弯下腰,想要把那段薄纱拾起来。
然而,他的手还没有碰到那块布料,另一只雪白的素手就已经把它拾了起来,在手心里轻轻握了一瞬,而后十分小心地放在我的膝上。
耳边传来流觞冷冷的声音:“这种事,由流觞来做就可以了。”
我抬起眼看向流觞,却见她站得笔直,右手放在剑柄上,一双黑眸静静地凝视房遗直,本就冰冷如雪的容颜更添了一股肃杀之气。
房遗直伸出去的手十分优雅地缩了回来,丝毫不见半点迟疑或是尴尬,他看了流觞一眼,轻笑道:“公主果然养的好奴才。”他把“奴才”两字咬得很重,我能感觉到,流觞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微微僵了僵。
我不禁深深地蹙起眉头,对房遗直多了一层厌烦,于是站起身来,向前跨了一步,站在流觞身旁,微笑道:“流觞当然是这世间少有的好女子,能得她为伴,夭夭常自欣幸于心,更何况她曾师从我母妃,我自也不敢将她当做奴仆看待。”
流觞抿了抿唇,垂下了目光。
房遗直却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般,自顾自笑了笑,拱手道:“如此臣也不多搅扰公主了,这便去寻长孙大人。公主且稍安勿躁,再过一会儿,大约就可以开始试验了。”言毕也不等我答话,转身扬长而去。
待房遗直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流觞才向我行了一礼,道:“方才多谢公主替流觞解围。”说罢也是不等我回话,自顾自地盘膝坐于榻上,继续调息去了。
我满口的安慰之言堵在嗓子眼儿里,见她如此,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心里寻思着,流觞武艺高强人品出众,虽然眼下确是奴婢之身,但到底和水墨她们不同,她和杨妃乃是有着师徒之义的。
或许……待到日后,可以放她离开长安,离开皇宫这座锦绣囚笼,让她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江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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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终朝采绿,不盈一掬 ...
房遗直说得不错,又过了一会儿,大约要到申牌了,终于有小厮前来回禀,时辰到了。
我站起身来,看到那个前来通禀的小厮还躬着身子等着我发话。夕阳西下,血色的残阳把一襟晚照从天边斜斜地铺洒过来,越过远处宫室屋顶的琉璃瓦,漾出一泓耀眼的光芒。小厮的身子被阳光打出了瘦长的剪影,却是在战战兢兢地佝偻着。
我道:“你且带路吧。”
小厮直起身子,道:“是,公主请这边走。”说着半侧过身子,在前面引路。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流觞走在我身畔,稍稍落后半步,步伐稳当,轻浅悠长的呼吸丝毫不乱,仿佛我们此行只不过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家宴,而不是去做一个有可能决定生死的试验。
我面上依旧平静,脑子里却在飞速回想着试验结果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应对之法、房府里的准备是否已经做好、水墨和绿儿是否能够正确领会我的意思……
如是想着,我们已经来到了正厅的门口,我压下脑海中纷繁的念头,打叠精神走了进去。
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长孙无忌、长孙冲、房氏父子三人,当然还有白龙鱼服神情冷肃的李世民。
我的各种情绪早在方才便已经酝酿好了,此刻见了李世民,自然而然地就鼻子一酸,眼圈一红,眼睛里立刻盈满了泪水,走上前去,委委屈屈行了个礼,带着哭腔叫道:“父皇,你怎的这时候才来?夭夭这一天可是受尽了折磨了。”说罢还愤愤地朝长孙无忌那边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