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阮要反天策,所有人倒都是乐观其成,毕竟现在唐国太强大了,如果耶律阮所谋能够成功,在漠北重树契丹政权,那往后就能与辽东这边掎角为援,就是万一所谋失败,至少也能祸水北引,减少辽东这边的压力。
可是如果要跟天策打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尽管关中、漠北、临潢三场败仗已经过去了几年,但殿上所有人个个都是那次大战役的亲历者,天策唐军的强大谁不是刻骨铭心?
关中一战破了契丹百胜的神话,漠北一战丢了大辽最重要的纵深,临潢一战更是连都城都丢了,皇帝都废了,如此连番大败所带来的后遗症,不是一两代人是很难完全抹平的,现在才过了几年?这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耶律安端站了起来,叫道:“太后,这事可得三思!”
他虽然在朝上只是虚尊,但怎么说也是耶律阿保机的弟弟,而且还是一个造了阿保机的反还能继续活着的弟弟——别妄想阿保机是出于亲情才留下他的性命,耶律安端能活,那是因为族中有一股力量在支持他,阿保机为免契丹分裂才隐忍下来。如今虽然年老,在朝堂上也有几个帮嘴的,更别说这几年耶律察割拥兵在外,耶律安端自然更加得势,朝堂上也有不少大臣明里暗里投靠他们父子的,这时耶律安端一发话,这些北派人马上跳出来,纷纷叫道:“请太后深思!”
述律平道:“枢密院以为如何?”
萧缅思便出列道:“辽东虽然有山海之胜,但孤悬东北,若不能向外拓展振作,久而久之必定衰亡。为长远计算,必须有漠北遥相呼应。这几年张迈在漠北横征暴敛搞得大漠上民不聊生,各部各族怨声载道,只要永康王登高一呼,漠北一定烽火遍地,那时候我们在出兵响应,规复大漠就算不能说有十足把握,至少也有六成胜算。”
谁都知道,萧缅思乃是耶律朔古在朝中的代言,也是南派军方的代表,萧缅思出列说的话,就是耶律朔古说的话,也是代表着南派军方的声音。
述律平道:“这话正合我的想法。”又问:“敌辇(耶律屋质),你久知汉人虚实,你认为呢?”
耶律屋质道:“天策虽然表面看来强大,但他们扩张得太快,国内根基其实不稳,张迈一直是靠着安西人、河西人作为班底,如今吞并了中原,山东、河北的士人家族其实并非心悦诚服,更别说他任人唯‘西’,东人在唐朝内部甚受排挤,以前这些人都被张迈强势压着不敢说话,如今张迈一西巡,所有的矛盾就都暴出来了。我敢肯定,只要我们一发兵,漠北一竖旗,江东也会跟着发作,长安、太原也会有动作,天策民心必定大乱,到时候内忧外患,无有了时!”
述律平道:“很好。”又问:“丞相觉得如何?如果真的开战,国内支撑得起么?”
韩延徽出列道:“我大辽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如今存粮何止百万石?财政上也有宽余,发兵远征,就算是一场倾国大战也完全负担得起。”
他说的这一条倒完全不是虚言,辽国退守东北之后,虽然国势弱了,疆域小了,但几年下来集中精力发展经济,又从韩德枢的“秘密渠道”处得到了许多技术力量,使得辽国的生产技术推前了不知多少,如今不但农业上有了长足的发展,商业上通过海上贸易,逐渐融入到大东海经济圈中,所取得的经济成就岂是当年八成畜牧两成农业的旧契丹政权所能比拟?靠掠夺而来的金银财宝等死“财力”因战败而丧失了许多,财政收入这种活“财力”却远非临潢府时代能望项背。
述律平道:“国舅深知我国军事,丞相深知我国政事,敌辇又深知敌情,汉人的兵法有一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在三位都觉得此战可胜,那么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察割,哀家便命你为东北兵马大元帅,主持对唐军务,把这个重担挑起来,你可有信心?”
满朝胡汉一时间全部盯紧了耶律察割,耶律安端连使眼色,要他设法反对。
韩延徽等也是提着心吊着胆,既担心耶律察割拒不奉诏,又害怕他早有准备,唯恐大殿之外忽然传警,闹出什么变故来。
不料耶律察割却道:“臣也以为,国舅他们说的有理,漠北是我契丹故土,上京是我大辽国都,岂能不拿回来的!太后既然信任察割,察割便愿意为大辽的千秋大业肝脑涂地,死不旋踵!”
拽剌兄弟同时跪下道:“我等亦愿追随察割将军,为大辽的千秋大业肝脑涂地,死不旋踵!”
这一下却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不但韩延徽、耶律屋质等南派臣将,就连耶律安端也几乎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述律平大喜道:“既然如此,那奉诏吧!即日起,耶律察割便是我大辽的东北兵马大元帅,负责筹备攻唐事宜。至于混同江的兵务,就交给撒割掌管吧。”
耶律安端双眉一轩,倏地就站了起来,要给察割加封东北兵马大元帅那还可以接受,但要以这么一个虚衔就夺了察割在混同江的兵权,他拼着扯破脸皮,也要跟述律平一争到底!
不料就在这当口,耶律察割竟然跪下道:“臣领命!”
耶律安端看着儿子,指着他双手颤抖,叫道:“你…你…”一口气喘不过来,摔倒在椅子上——大殿之上,他是除了太后、监国之外唯一有座位的人。
北派人马登时有些乱了,察割叫道:“快扶家父下去就医!”他自己却动也不动地站在殿上,稳住了局面。
述律平则更加欢喜,又给察割加官进爵,一时间荣宠无限,地位之尊隆直逼乃父——只要察割愿意交出混同江的兵权,就算给他封王又有何妨?
但耶律屋质、韩延徽等见耶律察割如此配合,却是无比惊疑,地皇后要削北派兵权以最终达到统合国内的目的他们都很清楚,却没料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今天朝会上的耶律察割,真的太不像那个割据黑土、飞扬跋扈的耶律察割了。
第314章 龟兹学院丛林
耶律察割的退让,虽然让人意外,但也让南派的人感到欣然,在撒割出发前往混同江后,北派这支作为大辽最可能出现意外的军事力量便可能收归中枢,这对真正地统一东北大有好处。
萧缅思、耶律屋质和韩延徽碰头之后,都觉得以后辽国的国事大有可为,只要三派的力量能统一起来,力量往一处使,那东北之地方圆数千里,也足以独立为万乘大国,天策大唐再强大也并非无法抗拒,“大概是天佑契丹吧。”
耶律屋质留了个心眼,一直非常关注混同江方面的动态。而事情的发展也顺利得超出他的想象,撒割到了混同江后,尽管有下层士兵并不大乐意忽然由中间派去掌管兵权,但中高层将领显然都受过耶律察割的嘱咐,十分配合撒割的接管,所以北方兵权的过度便显得十分流畅,只数日间便基本完成了。只是要室韦、女直等部落也真心归附却还需要时间。
对此,耶律屋质相当欣慰,觉得耶律察割毕竟能够顾全大局,地皇后也因此而打消了疑虑,对耶律察割更加信任,虽然没有真的赋予他管辖“东北兵马大元帅”这个名号下管辖东北全境兵权的实际权力,但遇到什么事情也开始与他商议了,并默许耶律察割保留了他三千亲卫的规模——毕竟耶律察割已经将绝大部分的兵权交出,如果这时候连区区三千人也不予保留,未免会冷了人心。
在整个事情中只有一个人无比恚怒——那就是耶律安端,他认为儿子的心是被鬼怪蒙住了,请了萨满在府内驱邪,闹成了东京城的一个大笑话。
…
开春之后,张迈便带上了大军,还有那两百多名学子,翻过天山,一路来到龟兹。
从中原来到西域的学子们,在这片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土地上,感受着与华夏固有文明完全不同的学术氛围。
这里远不是他们自以为的文明洪荒,相反,中亚本来就是几大文明荟萃之地,华夏文明和这里的联系遥远得超乎后世的想象,莫道周穆王西巡就很可能已经到达过这里,甚至远在炎黄时代的文明发源时期,和这边也很可能有密切的关系。秦汉以后,汉文明对这里的影响越发明显,同时汉文明也从这里源源不绝地汲取养分。
来自波斯的艺术,来自印度的佛教,都在这西域大地改造之后再传入中原,西域对汉文明来说,不仅仅是战略上“断漠北一臂”的重镇,不仅仅是军事上的牧民之地,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财富之源,更是文化上的对外窗口,是得到外来文化滋养的关键性存在——这从拥有西域的汉唐两代无论盛衰始终展现出开放心胸便可以看出。
安史之乱以后,由于长久而频繁的战争,使得中亚的文明发展不断出现断层,在张迈征服西域、一统四镇之后,西域便实现了十几年的和平,商路的开通为学术的繁荣注入了资金,国防的需要又刺激了各种发明的加速产生,而张迈本人又很重视学术的整理与发展,更自己撰写纲要文章,那一十九种《实学》放在中原,许多士子只是死记硬背,将之作为做官的敲门砖,但放在中亚的宗师大匠这里,里头的学问分明就是指明了包括物理、化学、医疗与生物等学术的发展方向。学术的进展需要人才的大量储备、研究的不断试错和知识的深厚积累,但学术能否突破,关键却就在于方向。
张迈在疏勒时就已经建立了以研究物理为主的阿基米德学院,由来自宁远的中亚机械大师萨迪主掌,又建立了以研究化学为主的地黄阁,由炼金师哈立德主掌。这两个机构一开始是研发机构,虽然也伴随着人才的培育,但在张迈只占据天山西半部的之前,教育并非其中之重。
随着天策的东进,这两个机构产生了变化,学理研究、应用研发和人才教育变得鼎足而三,而且地点也逐渐东迁,疏勒的旧址变成了母校,龟兹这边成了正院,凉州那边则开设了分院。应用研发的重点放在了凉州分院,学理研究则仍然以龟兹为重镇,至于人才教育,则是三头并进,疏勒母校主要招收来自岭西、印度、吐蕃等地的各族青年学子,龟兹正院招收的是天山南北、于阗瓜沙等地的胡汉学子,凉州分院就以汉家青少年为主了,且每年定期向龟兹正院、疏勒母校输送学生。
同时,疏勒那边还负责搜集包括希腊、波斯、天方、印度在内的所有文献典籍,科目涵盖了古希腊的哲学科学、古天方(包括古巴比伦与波斯)的律法技术、古印度的神话逻辑、古以色列的宗教等等,然后转由龟兹,在龟兹正院作整理,再转由凉州分院翻译成汉文。而凉州方面则大量搜集中原的各种技术,输入龟兹与各国文化科学技术进行印证,并在《实学》纲目的引导下寻找科技的突破,完善法理的辩证,穷究哲学与宗教上的玄思,最后变成现实的发明应用。
这十年来,哪怕是在战争最激烈的时期,这些工作也没有断过——也幸好,丝路的开通为天策政权带来了源源不绝的财力,在与契丹石晋的战争中,让郑渭困扰的很多时候是粮食,而不是钱,而学术研究更需要的是钱,而不是粮食。当然由于道路太过遥远,产自西域与河西西部的粮食也很难东输,所以这些财富都汇聚于龟兹,造就了这个时代最为美丽、最为和平也最为繁荣昌盛的绿洲。
中亚的学者们,既然得到了张迈这位“天可汗”的支持,拿着指明了各科发展方向的十几种《实学》纲要,又拥有这样一个学术环境,经过十年的积蕴萌发,如今已经生机勃勃。龟兹正院拥有十几位包括华夏、波斯、天方、印度、河西、吐蕃等族的大宗匠十余人,中生代学者数十人,以及各族青年学生三百余人,对西域来说,这是一个空前未有的学术繁荣时代,一个势将集大成的时代,一个正在不断突破固有学术藩篱的时代,这样的一个时代,在宗匠们的眼中,即便是古代传说中之楼兰亦不能相比。
和中亚相比,张迈发现自己在中原推行《实学》困难重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从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就有这种倾向——中原的士子们总是习惯性地用论孟五经来解释他们所学到的所有学问,这一方面保证了所有学术得到一种似是而非的统一,但同时也实际上压制了各家各派的发展,山东、河北几乎所有的宗师,在张迈将一十九种《实学》颁布天下之后,第一反应无不是试图将实学拉入到儒门的范畴之内。那些与伦理学有关的学科常常得到重视,而伦理学以外的学科,则总是习惯性地被无视了。尽管这些山东的宗师们无不是聪明智慧之士,但秦汉以来八九百年所铸成强大惯性,却不是任何个人靠自己的力量所能轻易摆脱其笼罩的。
但在西域则没有这方面的问题,西域的子弟进入这两个机构学习,一开始或者都只是图个前程,但由于没有受到末儒泛伦理学化的污染,反而保留了各个学科的纯粹性。而这十年中来自河西、秦西的汉家子弟进入龟兹以后,也都融入了这种氛围。
现在的龟兹,不但拥有阿基米德—墨子格物学院,以地黄阁为前身的葛洪化学院,到龟兹后还新设立了阿无罗汉—琐罗亚斯德神学院,玄奘佛学院和规模最小却位于核心的苏格拉底—老聃哲学院,至于以研究生物、医学为主的岐黄医学院和以研究地理地质为主的禹贡地理学院,正院反而设在凉州,岐黄医学院在龟兹这边也有一个分院。
众多学院以哲学院为中心围成一圈,在外围则是包括佛教、道教、景教、天方教、一赐乐业教、拜火教、婆罗门教和明教等的教堂与寺庙——众多学院是张迈亲手作的规划,而各教依附学院丛林而建,则是各教自己的选择,因为龟兹学院丛林已经形成的自由活泼的学术氛围,对各教都有强大的吸引力,许多宗教大师都将这里视为最接近天堂的所在,因此自然而然地就在其外圈形成寺庙群。
这些年龟兹学院丛林能够得到这样迅猛的发展,不仅得益于是张迈的支持与指引,各个宗教也各自自发地投入了难以估量的财力、物力与人力,而龟兹这些年的政治稳定与社会稳定,也与各大宗教心照不宣的努力有关。
…
在龟兹学院丛林形成以后,张迈这还是第一次莅临,各大学院和各大寺庙教堂的宗匠学者们闻讯纷纷带着各自的弟子赶来迎接,张迈在进入龟兹学院丛林时就已经下了马,步行以示尊重。
学院丛林的布局,岐黄医学院分院在东,阿基米德—墨子格物学院在西,地黄阁葛洪化学院在南,阿无罗汉—琐罗亚斯德神学院与玄奘佛学院在北,苏格拉底—老聃哲学院在中央。整个学院丛林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北依天山,东临沙漠,张迈当初目光远大,一开始就划下了偌大一片地域,未来逐步扩展的话,足以保证上万学子在此求学。目前正式入学的学生虽然只有三百多人,但加上学院外围的宗教教徒以及依附于学院的各种服务者,人数也超过了三千。
中原经过百年战乱,文华沦丧已久,万万没想到在遥远的西域竟然还有这样规模宏大的学院丛林,一时之间两百多学子在惊叹之余,亦不禁心向往之。
张迈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身后是以王溥为首的两百汉家青年学子,在与各学院各宗教的宗师见礼之后,便由各宗师带领前往参观。他从东面进入,首先见到的便是岐黄医学院,学院的大门设立了两尊雕像,一尊是黄帝,一尊是岐伯,两尊雕像作讨论状——这“岐黄之会”正是传说里中医起源的一次请教式会谈,根据这次会谈内容整理出来的《黄帝内经》,就是华夏医学的理论根基。而黄帝又是华夏之祖,中原学子望见了赶紧行礼参拜,再不敢抱有中原士人降临番邦时的孤傲。
天策大唐的医疗水平经过十几年的整合与发展,再加上解剖学的允许与引入,如今已足以俯视当世各国,这些年随军的医疗队不止救活了多少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而每一个上过战场而不死的老兵那都是一份不可估量的战斗力,天策铁骑这些年能够在战争中越战越强,华佗医学院及其培养的学生、医疗护士等实在是功不可没。
龟兹分院的医疗力量,稍稍不及凉州本院,但也是西域,西域人,但凡求神拜佛无效之后,如果有可能都会赶来这里求医,所以岐黄医学院分院的所在,三分之一是研究场所,三分之一是教学场所,还有三分之一就变成了西域最大的医院,目光所及门庭若市——龟兹医学分院的存在,与这些年龟兹学院丛林的平安也有莫大的关系,那些纵横西域的盗贼、隐匿沙漠的蛮族,就算再怎么横蛮,如今也是不敢冒犯龟兹的,一来谁也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会不会要到这里求医求救,二来这是个救治众生的地方,若是侵犯势必犯了众怒。
华夏医学与吐蕃医学、天竺医学、波斯医学在这里交相融合,解剖与针灸共存,放血理论也在接受印证,各族的理论与经验在新的医学体系中正产生奇妙的效应,再这么发展下去,可以想见必将产生一条与后世纯粹的西医中医都不大相同的道路。
对于这些二百中原学子倒是不怎么陌生,所谓不为良相即为良医,医学是少数不被中原士林歧视(但也不见得多重视)的学科之一。
…
参观完岐黄医学分院,一行人又转而向南,东方木位主生发,南方火位主毁灭,为了迎接张迈的到来,葛洪化学院发出了震天巨响——那是在放空炮。
中原学子都大吃一惊,张允言和张允真哇的一声,同时扑向父亲怀里,张迈手拍了拍女儿的头发安慰了一下,却骂儿子道:“男子汉大丈夫,胆子这么小!”
他跟着问掌院院长:“火炮已能投入使用了么?”
如果说刚才岐黄医学分院的情况让王溥感到赞叹,那现在见到葛洪化学院的两个院长则让他感到别扭,因为化学院的正院长竟是个胡人,而副院长却是个道士。
哈立德被张迈一问,有些惭愧地说:“大汗所指明的火炮,至今尚有一些难关未曾攻克…不过这不是我们的火药有问题,实在是他们格物学院造出来的炮筒不合用!至于火铳,也是他们格物学院造出来的东西不合用!”
张迈点了点头,道:“火炮火铳是要两院紧密合作才能做成的事情,要用心,但也不用操之过急,如今我国军事处于优势,不需要火炮火铳来救命,我也还等得起。”
这时那个副院长上前道:“陛下,火炮火铳虽未成功,但贫道的炼丹之术却是大有进境。”说着摸出一颗鸽蛋大的丹药来说:“此来贫道所炼的九转回春丹,虽然尚不能长生不老,但久服却可大振雄风、延年益寿。”
王溥的脸色一时就有些变了,儒门子弟最看不得这些以仙道鬼神蛊惑人主的道士,哈立德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和副院长一个是炼金师、一个是炼丹士,被张迈差遣来研究化学,实在不是他们的本意,但张迈最讨厌他涉言炼金,虽然允许他将炼金术作为私下爱好,却又专门派了一个秘书监视他,严格限定他不准向学生传授脱离实学指引方向的炼金术,所以这些年他也不敢说了,不料副院长却将他的炼丹术拿了出来献媚。
张允言看着那金丹金彤彤的,在日光下闪耀着一层异样的光彩,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金丹么?心中不免十分好奇。
张迈道:“这样的金丹,还有么?”
那副院长也听过一些张迈不喜怪力乱神的传言,献上金丹时也有些惴惴,这时却忍不住大喜道:“金丹炼制最是不易,但大概是上天亦要赐福寿于陛下,贫道这一炉所炼金丹竟然全部成功,一共有九粒之多呢!”
看他将金丹都拿了出来,张迈点了点头,对旁边马小春说:“喂他全吃了。”
马小春几乎就是张迈肚子里的蛔虫,冷笑一声,就指挥两个侍从押住了那道士副院长,将金丹一颗颗地逼着他吞下去。
张迈对两个儿女说道:“这些所谓的金丹,含有大量的铅、水银、硫磺,全都是剧毒的东西,人吃了长生是肯定长不了的,快死还差不多,而且水银中毒会让人头痛腹痛全身酸痛,口齿坏死,肾脏中毒,皮肤溃烂,死时将是惨不堪言!”
张允言和张允真听了都吓一大跳。
张迈转头问王溥说:“你律法学的不错,刚才我一怒之下,塞他吃了毒药,可犯了法律?”
王溥道:“此人献毒药于元帅,罪同弑君,虽然纠评台已经废除诛九族之株连之法,但弑君论罪也当诛!元帅以其人之药,还灌其人之身,何罪之有!”
张迈道:“还是将他送到医学院去吧,若他不死就尽量给他医治,减少他的痛苦,若是死了就做成标本,一路送往中原,送去凉州、开封、邺都,最后送到燕京去,也让人看看吃了所谓金丹是什么结果!”
王溥这时已经知道标本是什么东西,他虽然痛恨这道士以丹药魅惑君主,但听说要把他做成标本也觉得太过残忍,似乎有违仁者本心,但也没劝,知道张迈行此极端之事,多半是要警醒世人——其中最大的用意很可能还在于警醒他的子女!
副院长被拖下去后,他的学生们都在瑟瑟发抖,张迈又道:“不用害怕,我连亲族株连都废掉了,何况师生?以后不要再搞这些炼丹就是了。”
张允真说道:“这道士这么坏,爹爹怎么还让他当什么副院长。”
张迈笑道:“你不懂,这些人炼丹虽然走错了道路,就和哈立德院长沉迷的炼金术一样,因炼丹却无意间培养出了一套不俗的能耐,当今世上,在化学操作上,他们乃是大行家。只要去芜存菁,他们的弟子、再传弟子就可能会出现化学大宗师。”
说着他拍拍哈立德的肩膀说:“其实你主持炼制成炼油弹等东西,又将与火炮火铳的相关研究推进到现在的地步,已经称得上是大宗师了。”
哈立德得到了张迈的赞誉,骨头都轻了几分,就是他身后的学生也都与有荣焉,至于那些穿着道士打扮的则都神色颓靡,犹如斗败公鸡。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道士一狠心挺身而出,说道:“陛下,小道另有一物献上。”
众人无不微微纳罕吃惊,心想元帅刚刚以极端手段处置了一个,你居然还敢冒头?却不知道这次要献上什么,是圣水还是仙桃?
张迈却问道:“你要献上什么?”
那年轻道士道:“小道与几个师弟,按照陛下实学中化学篇的指引,提纯了火药,抟以成包,名曰轰天包,点燃轰爆,威力极大,可以用来开山造路,只是此物颇有危险,不敢呈现于陛前。”
张迈心头一动,说道:“把你提纯了的火药拿来我看。”
那年轻道士便从怀中摸出一小包东西来,张迈打开捻了一捻,这几年他关心火药的发展,时时接触,对火药的性质已不限于前世的理论知识而有了实质经验,这时捻过之后便觉得这火药的纯度远非以前化学正院与分院献上来的火药可比。
沉吟片刻后,张迈说道:“准备一次试验给我看,只准随行士子将军、诸院院长学士一起观看,其余闲杂人等,全部退散。”
化学院在沙漠中一直备有一个试验用的山谷,当下众人骑马赶去,那年轻道士准备好了仅有的三个轰天包,一个安放在一群牛羊中间,一个安放在一堆石头底下,一个安放在一堆穿着铠甲的木人附近,又请张迈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刘黑虎又下令在张迈树立了加高盾牌,那年轻道士这才去点燃轰天包。
眼看火引子渐近,张迈急让儿子女儿塞好耳朵,便听轰隆连续三声,同时便是牛羊的惨叫,鲜血飞溅满天,碎石砸得乱溅,铠甲也被炸得破碎。
张允真都吓哭了,张允言不敢哭,众士子在这惊雷之威下个个目瞪口呆,张迈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刘黑虎却顿足痛哭道:“这轰天包来的迟了!若当初关中大战埋在环马高地的火药包有这等威力,奚大哥兴许就不用死了!”
王溥在士子中算是比较镇定的,心中却想:“如此军国利器,怎么可以放在西域研究,如果泄露给了外邦,这可是国之大患!”他心中想着,就忍不住就近与张迈耳语。
张迈笑道:“化学院在凉州那边也开有一个分院——我原本就是要将正院迁往凉州,在龟兹只保留一个分院的——就像医学院一般,但作为过渡期还是让两院齐头并行地研究,而且凉州那边投入的财力人力还在龟兹这边之上,结果凉州那边的进度总是远远不如龟兹这边,所以我就化学正院东迁的打算暂时搁浅了,个中原因,亦不知是必然还是偶然,你倒可好好琢磨吧。”
王溥道:“虽然如此,但现在既出现了轰天包这样的大利器,就该赶紧收敛人手,全部迁往中原,而且相关人员要全部监控起来,不准民间私习此术,否则泄露于外国,则是国家之患,若为居心叵测意图谋反者所得,则是心腹大患!”
张迈却道:“那又不然!技术保密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技术进步。就长远来说,技术的扩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若要为保密而牺牲进步,那就是因噎废食!目前来说,龟兹和凉州的保密工作都是很严厉的,能做的都做了,但我不会为了保密,而限定到可能令技术窒息的地步。”他顿了顿,又说:“我华夏之天文学本来独步天下,但自以律令严禁民间私习天文以后,天文律法之学就每况愈下,任何学科,一旦成为皇家‘私学’,肯定会退步萎缩的。这个教训,我们不能不吸取。”
他看着遍地的牛羊尸体、飞沙碎石、残破盔甲,又对众学子道:“在轮台时我曾说,西域和漠北问题的根本解决有两个大难关,其中第二个就是如何将野蛮民族的武力废掉。这个问题,如今你们可有心得?”
…
第315章 捕蝉者
张迈对众学子说道:“野蛮民族相对于华夏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们的武勇、体力以及搏命。比横蛮,比体力,比搏命,文明世界总是吃亏,文明世界最大的优势,在于工具的进步与武器的领先,当然这种领先的距离必须拉开到对方不进入文明就无法抗衡的地步。饶是如此,这一切的前提也必须是我们还能保持勇敢上阵,如果勇敢也失去,连上战场都不敢,那无论多大的武器优势都没用了。”
王溥道:“那如果对方也近乎于学呢?”
张迈笑道:“文明国家与文明国家的争竞,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不过漠北若能进位于文明,那将是我最期待的事。”
收拾完试验场,日已偏斜,张迈问了那个年轻道士的姓名,却是前副院长收养的孤儿,道号怀真,张迈说:“你提纯了火药,立下了大功,要什么赏赐?”
怀真说道:“我什么赏赐也不要,只求元帅赦免我师父的罪过。”
张迈沉吟片刻说:“你师父有你这样的徒弟,是他的福分。好吧,让他去医学院喝呕吐药洗胃,不过过了这么久,只怕汞毒已经入体了,就算保住了性命,日后也得毒病缠身。”
怀真谢过了张迈,张迈又委任他做副院长,怀真吓了一跳:“小道士年轻识浅,只怕担当不了这样的重任。”
张迈笑着说:“你师父不顾我的命令,沉迷于炼丹,你却会花这么大的心力提纯火药,只怕你不很得你师父欢心吧。”
怀真低了头,说:“我其实也不相信那些金丹能长生,倒是元帅的那《实学》化学篇,我一钻研就入了迷,依着元帅书中所说的实验,鼓捣那些元素的提纯、炼化,常常吃饭睡觉都忘了,师父确实不喜欢我,不过我毕竟是他养大的。”
张迈道:“我喜欢的就是你沉迷实验,化学院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我给你作副院长,只是提高你的地位,让你有更多的资源做实验,日常不需要你参与管理。”
…
离开了化学院后,一行人转到西边,来到了西面的阿基米德—墨子格物学院,院长萨迪是个大胡子老子——这是整个龟兹学院丛林里头,连中原士子都知名的人物。
萨迪是来自宁远的机械大宗师,是天策在西方机械与格物研究的主导者,天策的各种机关武器的研制多出自其手,他所发明的各种器械在各种战争中立下了无数功勋,目前享受着与大将军看齐的待遇,如今天策大唐还活着的人里头,排列功勋,杨易位居第一,这个是毫无疑问的,郭洛这几年虽无赫赫战功,但稳定了整个西域,排行第二虽有争议但无人敢提,而排行第三的竟然就是萨迪!就是翰林院之中,萨迪也是大学士,虽不掌院,人又不在燕京,谈不上什么权力,但排行竟然还压冯道一头!
对于这个从来不曾见面听说也很少上过战场的胡人能得到这么高的地位与评价,中原士子无不好奇。萨迪如今也老了,做实验的劲头远不如当年,近年发明越发少了,但他的好几个大弟子都已经成长了起来,许多的功勋也就都有一小半算到了他的头上。
刚才在化学院,张迈不准一对儿女乱跑——那些实验中的液体什么的很多都有毒,所以不准他们乱碰,来到这格物学院,各种各样的机关机械摆满了一屋子,张允言张允真贪图新鲜,欢喜得到处乱跑,这里问问,那里问问,兴奋得不得了。
张迈也不禁止他们,只是自与萨迪及其弟子讨论近来格物学院的近况。张迈听说近两年格物学院已经出现了一些瓶颈,其中有几项都和数学的精确有关,叹息说:“当初筹备各个学院,数学人才分散在各院,要么在格物院,要么在神学院,要么在哲学院,要么在佛学院,现在看来得考虑一下得将这些人才整合一下,建立一个数学院了。”
萨迪说完了格物学院的整体情况后,又重点介绍了目前正在试验的一个工程的进度——那是张迈交代的重要项目——蒸汽机,但几年过去,这个项目的进展始终没有突破,他一张老脸都臊得通红。倒是另外一个中年格物学院的教师,则已经将一种新型纺织机研发成功,如果再完善几个细节,或许就能投产了。
王溥在中原时,常自诩自己的学识在同侪之中罕有人能及得上,可当张迈和萨迪讨论一些东西时,说到数学与格物之间的关系时,自己竟有一大半都听不明白。
对此他虽然有几分惭愧,但自幼养成的儒生思维还是改不了,心想:“元帅身为圣君,为什么要在这些奇技淫巧上下这么大的功夫呢?”
张迈只瞥了他一眼,似乎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这蒸汽机是大学问在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结晶,若能成功,就能拉近中原与西域、漠北的距离。”
王溥一惊道:“那怎么可能!”
张迈道:“有无可能,等东西出来了自然分晓,我在这里把话撂下,格物学院如果能在萨迪大学士有生之年能做出蒸汽机,那么将来我若建造凌烟阁,我会考虑将他的排行列于杨易郭洛之上。”
随行学子、将士无不骇然,但刘黑虎等将领对张迈无比崇拜,虽然不明白元帅为什么要将萨迪排于杨易之上,但都不敢二话,想必那蒸汽机一定是个大大了不起的东西!否则压不下漠北之功。
萨迪却有些颓然地说道:“老朽这两年旧病发作,没几年好活了,只怕是赶不出来啊!”
…
张迈在格物学院虽然没有,但也停留了很久,这才转而向东北,来到阿无罗汉—琐罗亚斯德神学院。神学院没有院长,只有掌院元老,祆教、景教、天方教、一赐乐业教、婆罗门教和明教各一位,门口两尊雕像,一尊是西亚人的服侍,一尊是波斯人的服侍。
张迈指着雕像对儿女说:“左边这位,叫阿无罗汉,也可翻译为亚伯拉罕,是一赐乐业教、景教和天方教共同承认的大先知。右边这位,是古波斯的大圣贤,生年还在夫子、佛陀之前数十年,所创立的祆教影响极大,明教亦受其影响。这些宗教都是有神信仰,这个和我们儒门‘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不同,这些宗教又都偏向于一神信仰,这又与我们中原道教、天竺婆罗门教的多神信仰不同。宗教是根植于人心最深处的东西,我大唐将来会是世界性的国度,这些事情你们都必须知晓。”
说着,便让各大宗教的大宗师们给允真允言讲述各大宗教的概况与影响。这些年天策大唐势力大张,汉语也随着国力而遍布西域,更别说龟兹的学院丛林,通行语言便是汉语,所以这里从宗师学者到学生信徒,个个都会汉语。这时得到向皇子公主讲述宗教教义的机会,各教宗师无不踊跃,谁都希望自己的教义能够影响到皇子公主,那对将来教门的发扬光大将有莫大的好处!
张迈在一边且听着,但遇到各派宗师介绍自己时若倾向太过时,便总会及时出言纠正,张迈虽然蔑视如今的中原儒门,但在形而上领域,立场上还是归于孔子“敬鬼神而远之”、“敬神如神在”的态度。
王溥等学子在后面听了,知道张迈既是在教育儿女,同时这话也是对自己等人说的。这些学子在中原时只知有儒释道,走到西域才知世界之浩大,见识了这许多宗教,才晓得文化之广博,心中对于“天下的边界”与“文化的边界”都在不知不觉中拓展了。
各派宗师介绍完毕,天色已黑,学院方面已经准备好了晚膳,张迈等就在神学院留餐,各派宗师弟子得与共餐都觉与有荣焉,张迈一边吃饭,一边给儿女介绍各族的饮食习惯说:“各教餐俗各有不同,其中以天方教、一赐乐业教最是严厉…”
话还没说完,允言就指着戴着小蓝色帽的一赐乐业教教徒说:“我知道,这些一赐乐业人不吃牛筋。”
王溥等听见都笑了,张迈的身边一直有各种胡人为之服务,其中以一赐乐业教的人最为显眼,偏生张迈对他们却颇为看重,近年来尤其如此,中枢的赋税、各地的厘金、登津的海关、各都的钱庄,多有一赐乐业人占据关键的审查位置,王溥等都不大明白张迈为什么要在这个领域重用这些外族人,许多中原官员也颇有微言——这些都是卡油水卡得最为厉害的地方啊!而且薪金又设得极为丰厚,为什么要用外族人?
但对于这个问题张迈也不解释,就是乾纲独断地压了下来,独裁得不能再独裁了!
偏偏就是这样,却使得这几年无论是登州、天津的海关,还是运河的厘金关卡,还是燕津邺梁各都的钱庄事务,凡是一赐乐业人经手的账目,几乎就没有出错的。而张迈所要求的复式记账等会记手法,中原的老账房都感觉难以接受,倒是这些一赐乐业人运用起来毫无障碍,这期间不知揪出了多少贪官污吏,也因此遭到了不知多少中原士族的嫉恨,若不是有张迈在上面罩着,这些一赐乐业人只怕灭族十次都不止了,然而亦因如此,这些一赐乐业人在战战兢兢之余,对于皇家也加倍地靠拢。
却听张迈笑着对儿女说:“一赐乐业是渊源古远的文明大族,历史之远、文化之深不在我们华夏之下,其所创立的一赐乐业教,可以说是景教、天方教的源头,他们的经典《拜部经》也是景教的经典,许多典故都被天方教所吸纳。一赐乐业人在上古曾于泰西建立一个国家叫一赐乐业国,不过如今已经灭亡很久了,其国国民流播四方,但经历了数百年之久,这个民族在亡国之后竟然没有灭亡也没有被同化,这可真是大大了不起啊!嗯,一赐乐业,一赐乐业,恩,这个翻译是谁翻的?我总觉得别扭。”
一赐乐业教的长老一听站起来说:“若陛下觉得别扭,请陛下另赐一个译名。”
张迈道:“以后不要叫一赐乐业了,改叫以色列,你们的族名,中文改称犹太人,你们的宗教,改称犹太教。那阿无罗汉,也改叫亚伯拉罕吧,不然听着总觉得像佛教的分支,叫人误会。”
一赐乐业教教众一起谢道:“多谢陛下赐名。”因为事涉诸教,所以景教、天方教也都一起起立听从。
犹太长老又说:“我们和景教商议过,希望将我族经典《拜部经》,改为《圣经》。”
王溥脸色微变,张迈笑道:“这件事情,你们去曲阜和孔家商量一下,如果他们同意,我就没意见。”
…
龟兹学院丛林的北部有两大学院,西首是亚伯拉罕—琐罗亚斯德神学院,东首是玄奘佛学院,里头既有汉传佛教的大师,也有吐蕃佛教的大德,如今印度婆罗门大兴,佛教反而有衰亡之兆,但在龟兹佛教仍是主流,婆罗门反而依附在这里。
张迈在神学院用完了晚膳,夜里就在佛学院的禅房中睡了一觉。第二天领了儿女学子,来到学院丛林最中央的苏格拉底—老聃哲学院。中原的院落素来习惯于坐北朝南,但这哲学院却是坐南朝北,院门口有两尊雕像,一个是老子骑牛出关像,一个是苏格拉底饮毒像。
老子是什么人,连允言允真都知道,但这个苏格拉底这个胡人谁,竟然能在这里与老聃并列?
王溥等带着疑问,进入门内,却发现里头只是一些院落、房间和一个大花园,布局雅致而简单,但地方空荡荡的,一个宗师都没有,只有几个轮值的学子在这里打扫卫生。
张迈对一对儿女道:“学问到了最高境界,就不是靠师学了,而要靠自己独思。”他转头问轮值的学生:“这里都没什么人来么?”
轮值的学生慌忙答道:“众人听说,这是陛下安排给学问最高、思想最深、玄思最妙的人独思的地方,所以都没人敢来。”
张迈笑道:“没出息!”他对儿女道:“这里就没什么好参观的了,没人敢来,我只好开个头抛砖引玉。你们都去玩吧,我独个儿留在这里。”又对众学子说:“你们也不用再跟着我了,去各个学院,选择自己乐之所在。”
王溥忽然道:“请问元帅,如此大丛林,为何独独没有吾儒一派的立足之地!”
张迈道:“你们儒生在这里,能教学生什么?”
王溥一愣,道:“六艺经传,皆可传授。”
张迈道:“经传有什么用?”
“这…”
张迈没等他反应过来,又说:“至于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现在中原的儒者,谁的音乐能在龟兹称雄?谁的数学敢去格物院献丑?儒生之中,有几个人还能驾驶战车、骑乘战马?弓箭之道,能达到及格线的有几人?这些能够服人的学问如果都不行了,凭什么要人家遵你的礼、学你的书?”
王溥听得汗如雨下,无法作答,张迈道:“出去吧,世界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大风狂飙,席卷万里,万国包容,才是大唐!出去吧!”
…
辽东。
述律平既收了北派的兵权,调和派势力大增,南派与调和派观点较为接近,至少双方都是比较理智,不像北派那样对汉人无理由地敌视,尤其南派之中,拥有巨大影响力的耶律屋质心胸开阔,并不将一己之私置于契丹全族的利益至上,耶律朔古也是能顾全大局的,所以对调和派的壮大都乐观其成。
这日耶律朔古率领五千兵马开到,驻扎于城外,跟着进城参拜。述律平也是好生安抚了一番。
又过三日,述律平召开朝会,除了耶律安端告病在家外,一时之间,南北中三派等军国巨擘几乎全部到齐了。
述律平甚是欢喜,说道:“自我大辽东迁以来,今日是第一次欢聚一堂,有你们这些国家栋梁齐心协力,我们还怕什么张迈!怕什么天策!怕什么大唐!”
众臣齐声称颂,契丹宰相萧翰出列说:“今日召开朝会,乃是有一件大事要与诸位商议。”
耶律察割应声道:“萧相爷,可是为了伐唐的事情?”
萧翰道:“正是!”
耶律朔古、萧缅思、耶律屋质和韩延徽等一应南派重臣都感有些意外,前些时候述律平的确提出了要呼应耶律阮进攻天策大唐,但这事分明就是为了褫夺耶律察割兵权而找出来的口实啊!怎么今天又提起?难道还真要伐唐不成?
只是当日为了消弭耶律察割拥兵在北这个大患,南派大臣已经纷纷响应表示赞成了,这时如何能够转口?
述律平对耶律朔古道:“天夺唐魄,张迈西巡,以至于燕京混乱,如今西朝朝野不稳,正是我大辽崛起报仇之良机。兼且兀欲要在漠北起事,正有利于我契丹规复漠北。之前曾议此事,国舅(萧缅思)、敌辇(耶律屋质)和韩丞相都以为可行。察割也能顾大局,已经卸下来了混同江的重任,来到东京任东北兵马大元帅,可见伐天策、复漠北之事顺应天道人心,如今我大辽上下一致,只是还要问问详稳的意见。”
对于上一次朝议的情况,早有人仔仔细细跟耶律朔古禀报过了,他也知道萧缅思、耶律屋质和韩延徽三人已经分别从军事、外交、政治论政了这个方略是可行的,萧缅思是他耶律朔古在辽阳府的代言人,耶律屋质是他在契丹族内的政治同盟,韩延徽是他在外族中间的政治同盟,三人都已经赞同伐唐复漠,和耶律朔古自己亲口赞同也没什么区别了。述律平这番话说的十分谦婉,但却是万万不容耶律朔古拒绝的。
“太后说的是,”耶律朔古虽然不知述律平第二次提起此事是为了什么,却还是不得不硬起头皮说:“国舅、敌辇和韩丞相的意思,老臣也是赞成的。只是不知太后打算如何着手?”
述律平大喜,道:“详稳也赞成,那这事就一定能够成功了。哀家的意思,是想统合榆关、辽阳府和混同江的力量,组成一支新军,一致对外,南攻燕京,北应漠北,详稳以为如何?”
耶律屋质和韩延徽心中都是一动,心想述律平的目的原来在这里!北派的兵力集中于混同江,南派的防御重点在于榆关,要统合混同江和榆关的兵马,那之前削耶律察割兵权就只是第一步,而接下来,就是要削耶律朔古!
这下子南派的大臣几乎都是心头剧跳,耶律朔古一时也沉吟不语,他是南派的军事顶梁柱,手中所掌握的兵权是南派最大的依靠,但这支力量可以说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这是面对述律平只要退让一步,一个松口,往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这却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他沉吟之中目视萧缅思、耶律屋质和韩延徽,与此同时,耶律察割、拽剌兄弟等北派人物则对他们虎视眈眈。
萧缅思靠着南派的军政经综合实力以及这几年的发展势头,在东京的话语权越来越重,雅不愿就此失去权力,但述律平削北派兵权在前,当时耶律察割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如今削到南派头上,若是他们推三阻四,耶律察割当场就要发难!届时无论道理还是民心,南派都说不过去。
耶律屋质虽然也没料到地皇后不但要收拾耶律察割,还要收拾己方诸人,心道:“太后这番谋算,可把我们也算进去了。估计之前已经与耶律察割有过暗中交涉,否则耶律察割之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然而以大局来说,大辽内部终究必须统一,然后才能内整朝纲、外抗大唐!这事虽然会削弱我们南派的力量,但加强了中枢的权重,对大辽来说是有利的!”
眼看萧缅思低头,韩延徽不语,耶律屋质便踏出一步说:“臣以为,太后所言甚是!汉人有一句话:人心齐、泰山移!大辽必须团结,然后才能重振天皇帝陛下当年的雄途伟略!”
述律平大喜道:“敌辇说的好!”
萧缅思愕了一愕,他也知道如今的局面势难抗拒,耶律屋质既已出头,自己若再强项,恐怕也孤掌难鸣,便也说道:“敌辇说的是,说的是。”
眼看南派诸人里头,两个契丹重臣都已经屈服,韩延徽哪有独抗述律平的勇气?便道:“老臣唯太后马首是瞻。”
述律平满意地点了点头,再看耶律朔古,耶律朔古道:“就请太后派遣亲信重将,主持此事吧。”
述律平道:“那我就派课里去榆关、辽南调兵遣将,详稳以为如何?”
课里和撒割都是中间派的重将,撒割既然去掌管了北军,再由课里去掌管南军,相对来说倒也公平,耶律朔古道:“让课里去,的确合适。”
述律平道:“那今后详稳也到东京来参议军国大事吧,哀家想委任详稳来作西北兵马大元帅,还请详稳不要推辞。”
这和东北兵马大元帅一样,分明就是一个虚衔,倒也没什么了,耶律朔古便即领旨谢恩。
…
朝会退散之后,南派诸人到韩延徽府中聚会,韩德枢冷眼旁观,见各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萧缅思对述律平今天的作为颇有怨言。
耶律屋质道:“太后今天的作为虽然透着阴谋的味道,但大辽若要内部一统,南北同削的确是一条最理想的道路。否则的话,如果削北就南,察割必定不服!那时南北一场混战,我大辽势必元气大伤。”
萧缅思道:“现在削的可是我们的兵权!再说,凭着撒割、课里,能将大辽撑起来?”
“凭他们肯定是不行的。”耶律屋质说道:“所以他们干的也就是统兵的事情,将来外出打战,总得任命我们,还有察割。但那样一来,就是国家命令我等出战,而不是我等拥兵自重了。这是好事,好事!”
耶律朔古道:“敌辇说的对,这是好事。”
耶律屋质又说:“再则,我们虽然交出兵权,但民政、赋税、海外贸易,却还都离不开我们。边关如果有警,也必须朔古详稳来镇场,所以我们不会被赋闲,这事根本就不必担心。更何况陛下如今病体迁延,太子殿下又日渐长大,一旦天子驾崩,太子登基,用不了几年就可以亲政,太后也老了,总得把政权交出来的,到时候顾命大臣还是我们这边多!时间站在我们这边,我们怕什么!”
听到这里,萧缅思和韩延徽便都放了心,萧缅思是太子的亲舅舅,韩延徽的小女儿又已经与太子定亲,有这层关系在,将来太子登基亲政,怎么算也不可能亲近察割而远离他们,想到这里便心中大定。
耶律朔古亦觉得将来的事情大有可为,忽又想起一事,望着皇宫的方向幽幽道:“我们可好久没见到陛下了吧,却不知道陛下的身体如今怎么样了…”
…
辽国皇宫,一处偏僻的寝殿里头,堆满了各种香料,却还是掩盖不了那阵令人作呕的尸臭!
述律平来到这里,人也苍老了几分,看看帷幕内堆着石灰和各种药物的尸身,一时间悲从中来,旁边冲出一个人来,竟然是失踪多时的耶律李胡,他见到了述律平就问:“娘,事情怎么样了?”
述律平看了他一眼,说道:“一切顺利,你放心吧。”
第316章 大代言
当辽阳府政局潜流暗涌之时,燕京方面的矛盾则在进一步激化。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杨定国病倒了!
当日郭汾罢大学士、革都御使,削上将军的决定发到西域后返回,也已经加盖了天策上将金印,让人知道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张迈很尊重西山那位女主的决定。
那些不满眼下政局的旧式官僚和老派士绅,也不敢正面违抗郭汾,但暗地里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却是免不了。这不是官吏贪污,也不是武将跋扈,只是士绅们的家属在利用天策政权的言论宽松环境罢了。
事涉民间舆论,所以掌管纠评台的杨定国不免四处扑火,他毕竟上了年纪,这一年来为了筹建河北、山东、河南三地的各级纠评台奔走劳累,近期因张迈西巡、燕京不稳,事务的繁重又增添了几分,几层催逼之下,竟把杨定国给累倒了!
这次的病事来得极其猛烈,郭汾知道后大惊失色,如今张迈不在,杨定国可是这个国家的定心骨之一,万万不能出事——抛开国事不论,自郭师道去世后,杨定国于郭汾就如同父亲一般,便以亲情而论她也难以接受杨定国有事——因此赶到幽州城内杨府亲自奉药。
杨定国得医生照料,稍稍清醒过来,却也知自己不能理事了,他病中喃喃,说的却还只是国事,郭汾道:“叔,你就别牵挂这些了,这些自有人去做!”
杨定国说道:“你父亲为我们断后,把性命都赔上了。我这把老骨头,只要还能动弹一天就不能不做好自己的本分,否则将来下到九泉之下没脸见老兄弟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