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腹心部同时发出大吼:“契丹,契丹!冲!”
那真是一个壮观的声响,那真是一个惨烈的场面!
面对迎面而来的羽箭,没有一个契丹骑士选择退避——他们若闪避了,或许会减少伤亡,却会影响冲击速度!甚至会影响到后面的战友!
在这一刻,不知多少人是明知死亡而继续前冲!
“契丹啊…”观战台上,李膑也发出了颤抖的喉音。对面这个民族的勇士们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横扫大漠二百年,岂能无由哉!
数百骑兵翻滚着栽倒,或死在唐军的箭下,或死在战友的马蹄下!
上京城头,耶律德光两行眼泪忍不住垂了下来!
契丹腹心部的勇士从来不曾为一次冲锋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天策唐军那边,鹰扬万骑在箭雨发射的后一瞬马上就翻身上马,十个都尉同时发出号令:“鹰扬破胡!冲!”
不是用拒马等着敌人的冲击,不是用盾牌来延缓敌人的马蹄,而是骑兵对骑兵,马战对马战!
不作躯壳,就是强碰强!硬碰硬!
两千丛的契丹骑兵,以锥形阵势,突入鹰扬万骑之中!
契丹的马刀,砍中了汉家的勇士,天策的横刀,刺入了胡虏的身体!
但这第一轮冲击,更多的是靠马的冲力,而不是人的臂力!
初月阵型的两尖,比中央内凹的同袍更早接触到敌人,左尖的数十马战长刀兵用大刀砍下几十颗契丹腹心部头颅的同时,右尖的数十马战长枪兵也用长枪将数十契丹腹心部挑得肚破肠穿!
在两马对驰之际,根本就没有取巧的空间,只是看得精准,一枪一刀就是生死立决!
但中央部位,形势却是不妙,一个汉军校尉将长枪向前纵放,靠着敌人自身的冲力,一枪就挑翻了迎面而来的契丹,但同时被拽剌铎括一斧横扫,枪断,跟着手臂折断,再跟着整个人被砸飞得离鞍,在半空中就死了!整个过程不到半秒钟!
他的手下如同疯了一般围困过来,换来的却是巨大斧头的一阵横扫!
与拽剌铎括一起形成皮丛的腹心部将士,也都个个具有百夫不当之用!一个个的皮丛翻滚过来,进击剿杀,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杀光了前进道路上的二十五个骑兵!
第一层最中央的一个点,被突破了!
“破!破!破!破!”
这是嘶吼,也是报捷!
上京城头,耶律德光望见之后,下令擂鼓!
鼓声传遍整个战场,腹心部万骑士气大振!
但与此同时,天策中军那支长长的槊又再次竖起!
杨易发出了命令!
一道烟花冲天而起,石坚的龙骧铁铠,郭漳的五千骑射同时出发!
“钝其锋芒,折其两翼!”
腹心部锋芒正盛,而大唐的两支预备部队,已向其两翼进发!
第271章 上京会战(五)
从朔方到敕勒,正在形成一条新的白银航运通道。
秦西与河东之间,本来可以走关中平原,渡过黄河转向东北,但这时候关中分裂为东西两块,虽然商队可以进入石晋国内,但那毕竟是民间行走,军事运输就没法到达。而如今天策唐军正对东北用兵,一条从甘陇前往敕勒川的通道势在必行。
当初薛复北上,走的是陆路,这条道路虽然直接,但陆路运输注定了成本较大,薛复是带着数十万牛马北上的,所以能这么做。但往后再要靠牛马或者挑夫来纵跨从秦西到敕勒川的千里道路,成本却是太高,幸而甘陇到敕勒川之间,有一条天然水道的存在——黄河!
黄河在位于朔方的青铜峡(今宁夏境内)以上段,河道狭窄,落差巨大,一些地方简直就是瀑布,因此不大利于进行航运,但一过青铜峡,那便进入冲积平原带,整整接近两千里的河段,河床宽广,水流平缓,正可行船。随便扎个木筏顺水漂流,也能运上几千斤的货物,对商旅来说,有什么比不费畜力人力而行千里更划算的?
这样一条航道,如果放在经济发达地区那是典型的黄金水道,但黄河的这一段,起点的朔方(今宁夏一带)半农半牧,终点的阴山南麓又是著名牧场,属于商业极度不发达地区,因此这条航道一直未能产生什么经济效益。这条河道落在游牧民族手里时自不用说,在汉唐全盛对北用兵时,中原调遣物资从比朔方富裕十倍的河东调集自然方便得多,因此在历史上也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军事运输路线。
但现在却是一个特殊时期,河东还在石晋手里,张迈要从秦西前往晋北,考虑到运输成本,自然走这条黄河航道最是划算。
十营的陌刀战斧新阵从秦西骑马出发,杨光远抽调二千轻骑随行,五千人沿着葫芦川,行军半个月,便越过了青铜峡,在这里有一个新建的码头——如今已经形成一个市集,就叫峡北集。
张迈到了这里以后便下令伐木为筏,半个月时间就造了大量的木筏,这段时间,从河湟、剑北和秦西各地抽调的五营番骑兵、五营汉步兵、十营远程射击队伍以及一千辅兵,也都陆续到达。
从人数来讲,这支军队只有一万二千人,数量不多,从各地到峡北集又是境内的中途行军,这笔费用郑渭还负担得起。
更何况以郑渭的个性,不会只算军事账。当初耶律屋质南下、北上的两次属于临时行动,此后又有商家通过他们走过的这条路形成商道,但都未作为固定的路线,这次张迈选择了这条行军路线,如果一切顺利,则能将这条运输线转为定例,并趁机健全沿岸各地的补给据点,到时候,东南则秦西、西南则凉兰,商路将汇聚于此,通过黄河抵达敕勒川,然后再沿着陆路进入晋北,甚至将随着天策唐军势力的扩张向燕云、东北、漠北迈进,并将之纳入整条丝绸之路。
天策自接收了朔方以后,在这里重点发展的是农牧业,但随着晋北商路的开通,峡北集的商业因素便活跃了起来,如今甘陇地区商人和军队之间关系良好,天策唐军在很多时候都已经成了境内行商的保护伞,天策唐军军律严明——更不用说有张迈坐镇,这也是唐军和其它军队区别开来的重要特征,若换了那些劫掠成性的大军行走,只怕商人们都要躲得远远的免得被其掠夺,但西北的商人,却很喜欢跟着张迈的大军出发,因为在大军附近,治安会非常好。盗匪绝迹,胡儿顺服,甚至连天气似乎也都变得更加晴朗。
…
峡北的商人听说张迈要来,凑钱将三艘大河船,改造成了三艘对内河航行来说已算巨大的楼船献给张迈作为坐舟——士兵们可以将就,元帅也坐木筏就未免寒酸了。
张迈也不推辞,在峡北集阅兵之后,便率领大军登上舟船木筏,万余大军便顺着和缓的水流向北行进。西北地区的人不习惯乘船,尽管无风无浪,但许多士兵一踏上船就全身摇晃,一些将领甚至要求上岸随行,哪怕这一段的黄河水平缓无波,在他们却宁可坐在马背上颠簸也不愿意坐船。
但张迈却拒绝了所有人的要求,勒令全军都上船出发。这还是内陆河流而已,但已经有士兵不停呕吐,但吐了几百里之后便习惯了。虽然可以坐在船上一动不动,许多将领却觉得这比马上颠簸对士兵体力的消耗更大。
其实以木筏为主体的船队走得很慢,一个时辰不到二十里——这个速度比人快步行走也快不了多少了,张迈的楼船也不能脱离大部队,习惯了后世轮船速度的他实在难以想象长途水上行军会慢到这个程度!然而张迈仍然坚持坐船,并拒绝了将兵们上岸行军的请求,只准许两支各五百人的骑兵部队轮流在两岸巡行。
第一天五更从峡北集出发,中午靠岸做饭,让士兵上岸休息活动半个时辰,然后继续行船,夏初日长于夜,到黄昏才又上岸安营。一天走五个多时辰,接近二百里路。算算并不比轻骑行走来得快,但一来几乎不用考虑辎重对畜力的损害,二来若不是士兵不习惯,这样的行军几乎不用耗费士兵的体力。
从峡北到敕勒川登陆地河口镇,张迈预计会走十五天时间,中途可能会花点时间,扫荡几个据说有盗匪盘踞的据点,为这条航道今后的安全奠定基础。郑渭非常有信心:只要张迈走了这一趟,加上年初郑家在晋北获利的消息传回甘陇秦西,这条水上商路将会有飞跃性的发展。
不过对于这些张迈并不很放在心上,他人在黄河上,心却已经飞到临潢府——上京城外的战局,才是他最为牵挂的事!
…
上京城外,战场已经进入白热化。
契丹两万腹心部,顺利完成中央突破,这时,天策位于第二纵深的甘凉新军,腰弩手早就弃弩拔刀,后退十步,同时刀枪手上前,然而他们并不能如奚胜在环马高地时一般扼住契丹前进的咽喉!
腹心部第一骑兵丛,人执镔到,马劈铁铠,犹如身披铁甲的洪荒猛兽,在切坡第一层初月阵之后,几个起落就触及第二纵深!不过就在这时,拽剌铎括反而停了下来,让黑龙稍作休息,后续的骑兵丛则跟着冲上。
天策中军第二纵深,仍作初月型阵势,两尖是步兵刀阵,中央是枪盾手。两尖叫唤着:“前进!前进!”中央则呼叫着:“防守!防守!”
五百面组合盾牌树立了起来——天策唐军进入漠北,大型兵器都无法携带,但唐军的巧匠大费心思,设计了一套组合盾牌,这些盾牌分开来,每个只有三尺左右长、二尺左右宽,便于携带,直接放到马臀上就行,但结构巧妙,可以拼接,六面盾牌拼接起来,就是九尺高、四尺宽的大盾!
三千面小盾组合成五百面盾牌,盾牌与盾牌之间留有五尺空隙,伸出一支长枪,斜树待敌,两支长枪,两支钩镰,一支暗箭手,每一面大盾牌都配备五个步卒,五百面大盾牌,就构筑了一条五百丈的防线。这就是天策第二纵深的中央防备。
契丹腹心部的骑兵丛猛烈奔近,成千上万的马蹄在二十步的范围内同时踩踏着地面,造成的震动足以震撼人的心脉。到了这个时候,胆魄稍为不足的步兵都会被这威势吓得逃跑,然后就仗都不用打了,只剩追杀!
“吼住!吼住!”
甘凉新军的将校们拼命地给士兵打气,他们在甘凉是在新的军事训练体制下磨练出来的,有些老资格的士兵已经经过长达两年的军营训练,有部分则只有一年,在漠北奇袭开始前的那一两年里,张迈只要有时间就会往军营里跑。那“吼住,吼住!”就是张迈在实战训练中呼叫出来的。
没人知道为什么守阵脚叫“吼住”!天下军门没人知道这个词的来历,但元帅叫出来的,那肯定没错!
“吼住!吼住!”
马蹄的震动已经响到跟前了,一些胆魄稍微不足的人都想转身逃跑了,然而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契丹的骑兵已经逼到近前!
他们都想到了张迈的亲口训导——
“战场之上,越怕死,死的越快!”
是啊,逃都来不及了!
死就死吧!
契丹腹心部无不久经战阵,看到这五百丈的盾阵,蛮横的直接纵马撞击,老练点的就准备展现骑术,从盾牌中间的空隙溜过。有的契丹两三骑围攻一面巨盾,而有些盾牌则一个契丹骑兵都没有。
老辣的腹心部将士很明白集中兵力而不是平均分配的道理。
“近身弩预备!”
就在战马离大盾只有五到十米的距离,在这个距离,契丹骑兵只要一伸手一挥刀,再加上马的冲刺,在半秒钟之内,那马刀就会落到自己的脖子上!但也就是这个距离,弩箭一旦从盾牌中心的缺口射出,前方的骑兵就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
攻守双方,手只要一个不稳,心只要一个颤抖,胜负便决!
“射啊!”
“射啊!”
倏倏倏——
这不是密集的,而是零散的,没有规律的响动。每面盾牌后面的暗箭手都根据自己身前的情况发出射击!五百面巨盾有三百多面面临大敌,三百多面巨盾就有三百多个暗箭手,而临阵成功射击的有两百八十人,长达一年以上的训练,万里远征的磨练,使得他们“吼住”了自己惧怕的心,但还是有三十多人或者手不稳,或者弩出问题,或者时机判断不准而贻误了战机。
但只要成功射击的,在这个距离几乎没有不中的!或者中人,或者中马,有一百多契丹当场身亡,剩下的或者负伤,或者坐骑栽倒而滚地!但还是有一部分契丹骑兵竟然躲开了弓箭!
就在电光火石的交锋过后,成千的战马同时撞上了盾牌,同时有近千的契丹骑兵冲过盾隙!
“枪!”
嗖嗖声响!九百多支长枪向马腹攒刺过去!然而契丹腹心部这时便展现了其高超的近战技巧,他们大多数只是一勒缰,或者一夹马腹,便多避开了枪矛的攒刺,跟着马刀圆挥,便有一柄一柄的枪矛被砍断!
“钩!钩!”
钩镰枪钩锁马蹄,这也是步兵对付骑兵的惯技,但经过轮台之战后,契丹人对此防备以深。一柄柄加长的、介乎斧头与刀之间马战刀向下挥掠,夹带着马力冲势,遇钩断钩,遇枪断枪,遇手断手!遇到脖子,就是一条性命!
一旦数百骑兵绕到盾牌后面,而枪矛钩镰手未能在第一时间挡住他们后,巨盾墙就会成了虚设。
就在这时,一堆移动的钢铁滚了过来——那是稍作休息后的拽剌铎括,黑龙仿佛刚刚热完身,在它身边,集聚了五十个人披铠马披甲的骑兵队丛!黑龙欢跃地冲入巨盾,拽剌铎括根本就作理会,只是身子一侧,任凭暗箭射中自己的肩头——却根本入不了肉!同时黑龙已经撞翻了巨盾!
拽剌铎括巨斧挥动,斩断了惶恐中向他攒刺的枪矛手,同时黑龙几乎人力而起,避开了企图对它下手的钩镰枪,马蹄踏处,踏破了一个天策将士的脑骨!
五十个重甲骑兵团猛烈冲击之下,不知有多少战马在骑士的控制下前蹄踢出,踏碎了不知多少步兵的脑袋、肩骨!巨盾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李膑在观战台上看得满脸热泪,第二道防线已被中央突破,但陷入危险的甘凉勇士们,还在马蹄之下死中求活地战斗着!
第二道防线挡不住腹心部在预料之中,但会这么快被突破却在意料之外!尽管腹心部也付出了数百人伤亡的代价,但甘凉新军所受到的伤害却是两倍以上!
一个到死也不知性命的校尉高吼着:“不能辜负了元帅!不能辜负了大都督!”
“吼住!吼住!”
“吼住,吼住!”
他们嘶声力竭地叫嚷着,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给予自己战斗下去的勇气!
李膑的心在颤抖,他的泪水是为战死的将士而感动,不过作为经历过千生万死的军师,他的心却早已磨练得犹如铁石一般,这时会颤抖,不是因为哀伤,而是因为惧怕!
唐军已经付出了如此代价,但契丹的前锋却还未见疲软——甚至,好像现在才刚刚开始进入状态!
…
“这里不是轮台!契丹也不是敌烈、阻卜!”上京城头,耶律德光森然道:“杨易真想和我们硬碰硬?他想错了心!”
…
但就在这时,战场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韵律,那是一阵歌声,从西传来,在暂时无风的战场飘得老远。
声音苍凉,似乎带着怀念,又在怀念中带着决绝!
那韵略耶律德光却甚熟悉!
他听过这歌!
那是王昌龄的《出塞》!
但耶律德光不知道王昌龄!
他知道《出塞》,是因为有一个让他深深痛恨的汉人唱过——奚胜!
环马高地一役,那个让契丹无法寸金又损失惨重,以至于为薛复带来可趁之机的唐军大将,唱的就是这首歌!
…
当环马高地一战爆发时,杨易已经领兵在漠北征战,所以漠北的所有大唐将士都不曾目睹环马高地一役的惨烈。但当去年冬天那一战的过程传来,漠北的远征军上至杨易、下至不知名的小卒全都泣不成声!
对汗血骑兵团来说,是陌刀战斧阵成全了它的大胜威名,而对漠北远征军来说,则是陌刀战斧阵守住了天策的家门,守住了他们的家园,守住了他的亲人的性命,也守住了漠北奇袭的意义——如果甘陇失守,那么漠北的奇袭还有任何意义吗?
自己的同袍已在去年为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付出了生命,今天,轮到自己了!
…
最先唱响《出塞》的是位于第三纵深的龙骧铁铠军,然后歌声蔓延开来,数万大唐男儿同时唱响,受困于马蹄之下的甘凉新兵在歌声中找到了希望,找到了战斗下去的勇气!
歌声的源头不是不动的!
第三纵深已在行动!
前两道防线是待敌防守,到了第三纵深已是主动出击!
第二纵深的甘凉新军,需要鼓舞,需要振作,需要将校们用尽各种手段去“吼住”阵脚!
但对第三纵深的龙骧铁铠军来说,那都是什么东西!
这支军队的主干,是来自安西的百战将校!从万里之外一路杀到甘陇,再杀回轮台,再杀到河中,再杀到漠北,然后再杀到临潢府!
他们的同袍所流的鲜血,足以染红上百面血矛赤缎!
而他们横刀之下敌人的鲜血,足以染红上千上万面!
这是一支长久面对死神的骑兵!
契丹又如何!腹心部又如何!
作为张迈的亲卫,龙骧铁铠军的骄傲足以让他们面对一切敌人!
世上没有军队,能够让至高无上的张迈亲军,产生恐惧!
他们不需要鼓舞,只需要命令!
所以,当丈八长槊旁边,举起一面赤缎血矛时,他们出动了!
…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不还!”
来到漠北,来到临潢府,是个血性男儿就已经做好了马革裹尸的打算!
奚胜将一个“未”字改为“不”字,少了几分文人的才气,却多了十二分武人的死气!道尽了陌刀战斧阵当时至死方休的决绝!
而现在这份决绝也通过这个“不”字带到了上京战场!
来吧,契丹!
来吧!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你们冲散了两阵,但这里就已经是你们最后能达到的地方了!
龙骧铁铠军,就是你们无法逾越的最后山脉!
…
正在向中心靠拢的石坚和郭漳,也都听到了《出塞》!
无论是石坚麾下的将士,还是郭漳麾下的骑射手,也都是张迈的亲卫,对于陌刀战斧阵留下的葬歌,对于同袍唱响的战娶,他们比谁都感同生受!
“冲吧!冲吧!”
原本还只是在慢跑的两翼,犹如接到了最响亮的指挥,同时向契丹的两翼狂奔而来!
…
拽剌铎括举目西望!前方有接近万骑正在慢慢地加速向这边逼来!
唐军主动进攻了!
阵型仍然是初月型,但前两个纵深精锐集中于两尖,这第三纵深却产生了变化,精锐集中于阵心!
最中央的骑兵,有数百骑在已经西斜的杨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改良过的明光铠!铠甲轻薄,但经过千锤百锻,防御力却是这个时代第一流的护身防具!
马皆骏马,至少有数百匹都是混血的汗血铁骑!
刀是宝刀,马是军马,铠是精铠!
龙骧之中无名将,一军上下尽精卒!
这就是张迈的近卫么?
这就是名闻遐迩的龙骧铁铠么?
这就是去年在关中求战而不可得的天策劲旅么!
拽剌铎括好像疯了一样,嘴巴裂开,兴奋地发抖!
黑龙仿佛通灵,也是兴奋得跳跃!这畜生真的是马,而不是老虎么!
“给我冲,给我杀!给我踩过去!”
拽剌铎括好像看到了张迈一样,又如同西方奇幻传说中的兽人狂化,如哭如笑地带着数千骑兵丛冲向龙骧铁铠!
强兵与强兵终于撞到了一起,太阳猛地一暗,似乎是两支过于强大的骑兵部队碰撞所产生的火花,让太阳都不敢直视!
…
黄河之上,张迈就好像有感应一般,面北而喃喃道:“阿易,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还有你们!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失望的!”
第272章 上京会战(六)
张迈坐在楼船上,听着手下关于陌刀战斧新阵剿匪的汇报。
一路北上,顺手将最近正在形成的马贼盗匪剿灭,这是郑渭“交给”张迈的“任务”,也算是张迈对商家们贡献三艘楼船的“回报”。同时对陌刀战斧新阵来说,也是一次练兵。
对新阵的骨干——那些经历过环马高地之战的陌刀战斧阵老兵来说,对付这些盗匪,简直就是牛刀杀鸡,所以张迈也从没想过胜败的问题,只是要从剿匪的效率上,判断这支新军的战斗力。为此张迈甚至让刘黑虎放弃“优势兵力下攻击”的原则,让陌刀战斧新阵在任何场合下都必须用对等兵力进攻,以达到练胆的目的。
从现在反馈回来的结果看还是不错的。自古关西出将种,这批从秦西征集的男儿经过一番正规而严厉的军事训练,再由百战余生的老兵为骨,出手收手,凌厉而不失法度,虽然从一些细节上看出新兵们的手段还不够老辣,现阶段来说还达不到环马高地时期那支陌刀战斧阵的程度,但张迈已经相当满意了。
毕竟,环马高地的陌刀战斧阵,是从安西一路杀将出来,横行二万余里,逐渐扩军,无论兵、将皆是上百场大小战斗优胜劣汰下的产物,不大适合用其标准来衡量一支新军。
想到这里,张迈心中便忍不住评判起自己麾下的部队组成来。
郭洛的部下,一直是稳扎稳打,鲜有败绩,但也未见“奇”功。
郭师庸调教出来的军队,从数量上来说乃是整个天策唐军的主力,一直是保持稳中有勇的状态。就是所谓的龙骧铁铠军,其实大部分也都是郭师庸练出来的,郭师庸死后也是延续其已有的训练体制,张迈平时只是参与练兵,但不是练兵之将,战时虽然带队,但从来不是真正指挥,他的存在就是一剂鸡血,以其国家元首与精神领袖的身份,感染将士振作士气,使部下发挥更强大的战斗力而已。
薛复的人马,不严格来说算是“安西旧部”,但他大宛王子的身份,使得他未能如郭杨一般亲密无间,汗血骑兵团虽然比河西来归之众更见亲密,但在“泛安西体系”下,却总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危机感,因此这支部队平时隐忍,到了战时就有强大的表现欲望。且薛复坐镇兰州,威慑河湟,与吐蕃豪强的冲突从来没断过,所以汗血骑兵团有那样的战绩张迈毫不奇怪。
杨易的军队,一直活跃在边关,能攻能守,能胜能败——所谓能败者,败而不退,退而不散,散而不溃是也。军队而到达能败的地步,可比能胜更难了十倍。轮台一战之后,天山以北的回纥一蹶不振,没有再能进行足以撼动天策政权的反扑,但这个民族毕竟在西域经营了上百年,其根基不是一场大战就能彻底摧毁的,因此杨易辖地下大战未有,小战从来就没断过。
石拔麾下人马,严格来说是从张迈的近卫军中分裂出去的,若将铁兽军调回身边,换上近卫的铠甲,那完全是一支亲近度和信任度完全无虞的龙骧铁铠军,不过随着石拔的成长,他本人也成了一剂新的鸡血,铁兽军便也越来越有其独特的色彩,进驻边境之后,也与龙骧铁铠军区别了开来。
至于郭威的部队,原本是几支杂牌的凑活,然而在这个堪称天才的统帅手下,其人马正变得越来越严整,越来越厉害,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步、骑、车、弓、火全包、体系复杂而完整的军团,杨易曾私下写信给张迈说对上郭威他全无把握,奚胜则对张迈说如果是敌对,对上郭威陌刀战斧阵也不知从何下手。这支兵马形成得最晚——是轮台大战之后才算成军,但茁壮得最快,轮台大战之后东方的战局,几乎就是这支军队在挑大梁,对付党项,对付石晋,对付孟蜀,甚至对付契丹,郭威都从来没让张迈失望过。
评判到最后,张迈忽然发现,天策唐军麾下的几支,这几年反而是龙骧铁铠军打的仗最少!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对天策大唐来说,龙骧铁铠军就是这个新兴国家的禁军。河中有事,郭洛解决;轮台有事,杨易解决;碎叶有事,石拔解决;河湟有事,薛复解决;关中有事,郭威解决。至于龙骧铁铠军的常驻地——在天策政权建立之后,生活变得越来越美好的甘凉,能有多少事?
在轮台大战之后,龙骧铁铠军虽然也常常东西南北地征战,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威慑力存在,真正凶险麻烦的近身肉搏、攻城死战,多在龙骧铁铠军到达之前就已经解决,有部分将校,甚至有长达两年的时间没真正上过战场——连石拔都曾有过这个状态。
常规训练虽然不曾断过,但训练毕竟不是实战。尤其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再要重拾死气,自然更难。
这是一支平均身体素质最好、装备最精良、获得犒赏最丰厚的部队,他们的将士大多在河西有家有业,有牵有挂,都尉级以上几乎个个都有自己的一个牧场,小石头在河西时有一段时间甚至被他老婆养成一个小胖子。
就是张迈自己,这段时间跟着陌刀战斧新阵一起训练,也发现自己的精力体能都不如东征之时了。
想到这里,张迈心中生出的不是感慨,而是庆幸!
“将龙骧铁铠军派去漠北,是对的!”
髀肉复生的人是幸福的,但对一支军队来说却是不幸的开端。尽管是曾经祸福与共的最亲密战友,但张迈仍然不希望这些同袍到有朝一日变成大送王朝那支一触即溃的“八十万禁军”!
对普通人来说,养尊处优或许是梦想的生活,但对骄傲的战士而言,那却是最无法接受的温柔下场!
“赤缎血矛之下,容不得虚壮声势的纸老虎!”
“要么,就在铁血之中复生,就像小石头一样,磨掉赘肉,重新变成石头。”
“要么,就让这个除我之外不能触碰的神话,在我有生之年破灭掉,为后世敲响警钟!”
即便如此,张迈也仍然不愿放弃对昔日同袍的期待。
“我相信你们,不会让我失望!”
…
龙骧铁铠军的特殊性,并不只是张迈心知肚明,实际上杨易和李膑也早有忧虑。
幸好,漠北一战领兵的是杨易,那是张迈的兄弟,龙骧将校没有一个敢对鹰扬旗拿出一丁点跋扈来。对别的部队,龙骧军的安西旧人或许还有骄气,但面对鹰扬旗下的老战友,大家都是从岭西一路过来的,彼此知根知底,谁不知道谁!
经历了漠北的万里奔波之后,这支天策禁军也并未让杨易失望,许多将校在结束优渥生活之后万里转战觉得很苦,一些人的手脚明显没有鹰扬军战友来得麻利,但再苦再累也没有一个人叫出声来——谁叫出来,那就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甚至连带着连张迈的脸都丢了!
不过哪怕是漠北,龙骧铁铠军也并未担负起最凶险的任务——直到现在,对这支军队最大的考验到了。
李膑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契丹腹心部冲上龙骧铁铠军——到了这个距离,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千里镜了。
两阵相对,两骑对冲!
“很好!”只听了喊杀之声,李膑就长长舒了一口气!
龙骧军没有胆怯!
…
哪怕到了热兵器时代,甚至在火炮战出现之后,敢不敢进行肉搏接刃战,仍然是判断一支部队是否精锐的必要标准,因为它最能反映一支军队的训练与意志。
后世失去战马出产地的宋朝,对付游牧民族的武器就只有强弩、巨盾与重甲。强弩隔开距离,巨盾近身防护,重甲是对身体最后的保障。然而这三件装备,都围绕着两个字:防守!防守之中又泄露了两个字:畏缩!
因为畏惧,所以退缩,在武魂丧失之后,再精锐的武器都变得无用,宋人之败,最大的原因不是无马,而是无魂。在游牧铁骑最常见的情况,是一轮弓箭过后,发现未能阻止敌人马蹄,当骑兵逼近,在接刃之前就崩溃,逃散,很少有面对战马还能顽强肉搏的情况——若能有普遍的短兵相接的抗击,那么就算会有一场场的战败,也足以用不断流血的伤口逼得北马难以推进,而不可能出现一溃千里的情形。
…
上京城外契丹人的对手,是唐人,不是宋人!张迈不是赵构!
所有的弓箭与盾牌从来就没被视为依赖,前者只是削弱对手的开胃菜,后者是减少伤亡的工具,杨易也从来没想过躲在盾牌城墙后面,御敌于“盾牌”之外,从一开始,他就准备着一场强碰强硬碰硬的近身战!
天策唐军的三大纵深,本来前三个纵深都是初月阵型——两尖强,中央薄,一开始就是以先挫契丹两翼为目标,中央部队的任务是消解契丹的冲击力,这就是李膑“钝其锋芒,折其两翼”的战术规划,等到两翼折断,那时唐军大军合拢,就能将契丹最精锐的部队围歼。
但契丹敢用这个锥行阵势,肯定就是抱着“掏心斩首”的打算,也就是说杨易的首级就是契丹人的最终目标!决战之前游骑骚扰,决战之时“斩首掏心”,这是漠北游牧骑兵的惯技,轮台一战是如此,漠北对付石拔是如此,它甚至变成一种习惯,一直延续到铁木真时期。
对天策唐军来说,杨易是一军之胆魄,有他坐镇会让整支部队士气大振,可同样的,杨易不容有失,他若死了,不但数万唐军士气会大受打击,刚刚归附的十几万附庸部队,也难保不会阵前倒戈!
天策和契丹的战术安排,很难说谁比谁更加高明,只能说双方各有打算,最后会出现什么结果,就要看双方战场上的表现。